浮士德(上)-第一部-夜（4）

我是神靈的肖像,自以為同永恆真理之鏡十分相近,在天輝與澄明之中能自得其樂,蛻脫了肉眼凡胎;我是一個超天使,曾經預感不祥地讓自己的自由力量流過自然的脈絡,試圖在創造中享受諸神的生活,到頭來卻不得不自食其果!一聲雷霆似的的呵斥把我歸到了犄角.
我竟不敢與你相比!即使我有力量把你請來,我也沒有力量挽留你.在那幸福的一剎那,我覺得自己又渺小又偉大;你卻殘忍地將我踢回到毫不可靠的人類命運.誰能來教導我?我應避免什麼?我難道應當聽從於那種衝動的淫威?喔,我們的行動本身,正如我們的苦惱,是它們妨礙了我們生命的進程.
即使心靈臻於最莊嚴的境界,也總會有各種異質攙雜其間;我們就達到了今世的善,更善就可以叫做妄想和虛幻.給我們以生命的美妙情感,便會僵化在塵世的擾攘裡面.
如果想像力鼓起勇敢的翅膀,滿懷希望地向永恆擴張,那么當幸福一次一次地擱淺在時間的湍流之上,想像力便會滿足於一小片地方.憂愁立刻盤據在內心,在那兒釀造隱秘的痛苦,它輾轉反側,破壞著興致和安寧;它不斷地用新的假面掩飾自己,或以家室出之,或以妻孥出之,又或是火,水,匕首和毒劑;你將為不相干的一切戰慄,你不得不常常為你從未喪失的事物而悲泣.
我不像諸神!對這一點我深有所感!我不過像往塵土裡鑽的蟲蟻,當它在塵土裡不斷求生覓食,路人會一腳把它踩死,踏爛.
這道由成百個書格堆成的高牆把我團團圍住,用千變萬化的陣勢把我困在了這個蠹蟲世界裡的舊家具,它們可不就是塵土?我難道在這裡找得到我所缺乏的什麼?或許我該讀破萬卷書才能知道,人類無時無刻不把自己折磨,幸運兒零零落落難得有一個?......你為什麼向我獰笑,空洞的骷髏?除非你的頭腦像我的一樣,曾迷惘過,尋求過輕快的時日,卻又為了熱中真理,悲慘地誤入迷津,在朦朧中沉浸.你們這些有輪.有齒.有軸.並且有柄的器械無疑也在嘲笑我:我站在門口,你們就應當是鑰匙;儘管你們的稜稜道道錯綜複雜,但你們拔不開這個門閂.大自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依然充滿神秘,不讓人揭開它的面紗,而它不願意向你的心靈表露的一切,你用槓桿用螺旋也撬它不開.你古老的工具,我用不著你,只因我父親用過你,你才擺在這裡.你古老的捲軸,你將被薰得又黑又乾,只要污濁的油燈在這張書桌旁繼續冒煙.我早該把我這點微薄所有揮霍殆盡,也免得在這裡被它們累得大汗淋漓!你從祖先繼承的一切,需要努力獲取才能擁有!凡是用不著的東西,都是沉重的累贅;只有眼前製作的,才能於人有益.
但為什麼我的目光盯住了那個地方?那邊那個小瓶子對於眼睛難道是一枚磁體?為什麼我一下子覺得豁然開朗,仿佛夜間林中月光在我們周圍飄溢?
我向你請安,無與倫比的長頸玻璃瓶!我現在虔敬地將你取下來,我在你的身上驚嘆人類的機智和技能.你是安眠芳劑之真髓,你是致命妙力之精華,向你的主人顯示你的誠意吧!我看見你,痛楚就緩解了,我抓住你,努力就放鬆了,精神的浪潮逐漸退落下去.我被你引到了大海,海水如鏡,在我腳下粼粼閃閃,一個新的白晝把我帶到了新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