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四)-第四部-06(8)


至於說他自己,等他坐好並向四周端詳了一番以後,他立刻發現,在座的老爺太太和少爺小姐們,既不像昨天阿格拉婭嚇唬他的那樣,都是些妖魔鬼怪,也不像他夜裡夢見的那樣,全是些面目可憎的人.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個被可怕地稱之為上流社會的一小角.由於某些自己特別的意圖.考慮和嚮往,他早就渴望躋身於這個由人組成的魔力圈了,因此他對初次獲得的印象感受特別深.這個初次的印象甚至可以說是令人神往的.不知為什麼,他立刻而且忽然感到,所有這些人好像生來就應當在一起;似乎葉潘欽家這天晚上根本就沒有舉行任何晚會,也沒有邀請任何賓客,似乎所有這些人都是最親近的自家人,他本人也似乎早已是他們最忠實的朋友和志同道合者了,在離別不久之後又重新回到他們中來了.優雅的舉止,淳樸的風度,表面的誠懇坦蕩所產生的魅力,幾乎是神奇的.他連想也沒想到,所有這些淳樸和高貴,機智和高度的自尊,也許不過是經過藝術加工的貌似堂皇的製成品罷了.大多數客人,雖然外表看去十分氣派,其實也都是些相當空虛的人,不過因為志得意滿,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身上的許多好東西,不過是做出來的罷了,然而這也不能全怪他們,因為他們這樣做是無意識的,得之於祖傳.但是公爵在最初的美好印象的魅力下,甚至都不肯對此提出疑問.比如,他看見這位老人,這位顯赫的大官,就年齡來說,完全可以做他的爺爺,為了聽他說話,居然中斷了與旁人交談,而他又是這么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他不僅留心聽,而且顯然很重視他的意見,對他是如此的和藹可親,心地又如此真誠善良,其實他倆萍水相逢,今天才頭一次見面.也許,這種分外優雅的彬彬有禮,對公爵熱情而又敏感的心起了作用.也許,他早就對他們抱有好感,甚至先入為主地產生了極好的印象.
其實,所有這些人雖然是這家的通家之好,彼此也都視同莫逆,但是說實在的,遠不是這么回事,他們既不是這家的好友,彼此也毫無交情,根本不是剛剛把公爵介紹給他們,跟他們初次相識時公爵所認為的那樣.這裡就有人從來不承認,也根本不承認葉潘欽家跟他們多多少少是平等的.這裡就有人甚至於彼此不共戴天;比如,別洛孔斯卡婭老太婆終其生都看不起那個年老大官的老婆,那位太太也非常不喜歡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至於那位大官,也就是那位太太的丈夫,不知道為什麼,從葉潘欽夫婦年輕的時候起,就是他們倆的保護人,如今,則在廳堂高踞首座,在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看來,儼然是個龐然大物,只要他在座,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除了畢恭畢敬和誠惶誠恐以外,簡直不可能有任何其他感覺,假如,哪怕僅僅有一分鐘,他認為自己可以跟他平起平坐,而不是把他看作俄林波斯聖山上的尤比特(羅馬神話中的主神,相當於希臘神話中的宙斯.)的話,他就會打心眼裡瞧不起自己.這裡還有些人,彼此已經多年不見,除了冷漠(如果不是厭惡的話)以外,彼此沒有任何感情,可是現在相遇之後,倒好像他們昨天才見過面,而且彼此一直很要好,關係也一直很融洽似的.話又說回來,今天光臨的客人人數並不多.除了別洛孔斯卡婭和那位年老的大官(他的確是位重要人物),除了他的夫人以外,出席今天晚會的,首先有一位相貌十分威嚴的武職將軍(舊俄將軍分文武二職.文職將軍相當於三等以上文官.武職將軍也分三等,即少將.中將.上將.),男爵或者伯爵,有一個德國人的姓名(舊俄軍隊中經常有外籍軍官受聘服役.),此人一向沉默寡言,但卻威名顯赫,據說他精通政務,甚至可以說很有學問,......總之,他是一位什麼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俄羅斯的道貌岸然的行政長官,他在五年之中顛來倒去地就會說一句名言鞭辟入裡,但是,這句名言將來肯定會成為諺語,甚至在最高的圈子裡也會有所耳聞;他是屬於在官場混跡多年(甚至時間長得令人納悶)的高官之一,這種人壽終正寢時往往高官厚祿,雖然並無顯赫的戰功和政績,甚至還對戰功.政績云云抱某種敵對態度.這位將軍是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的頂頭上司.由於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是位熱心腸和知恩必報的人,再加上具有一種特別的自尊心,因此一直認他為自己的恩人,可是這位將軍卻根本不認為自己是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的恩人,對他的態度十分冷淡,雖然很樂意接受他的百般逢迎,可是他一旦出於某種考慮(甚至根本不是以國是為重的考慮),覺得有此必要的話,一定會立刻把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撤下來,而代之以另一名官吏.這裡還有一位上了年紀的.有權勢的老爺,好像,甚至還是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親戚,其實大謬不然;此人位高官大,家私富有,出身望族,體格健壯,身體很好,十分健談,甚至還享有一種對凡事不滿.愛發牢騷(其實,他的牢騷也只是適可而止).甚至愛動肝火(他身上的這一特點也是令人愉快的)的美名,具有一種英國貴族氣派和一種英國人的口味(比如說,愛吃帶血的烤牛肉,愛用有英國氣派的馬具和僕人等).他是那位大官的至交,常常給他分憂解難;此外,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不知道為什麼還有一個奇怪的念頭,這位上了年紀的先生(此公作風有點輕浮,而且還在某種程度上十分好色),說不定會忽然向亞歷山德拉求婚,從而成全一段美滿姻緣.來客中,除了這幫最高和最有名望的人以外,還有若干比較年輕的客人,他們也光彩照人,人品十分優雅.除了希公爵和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以外,還有一位風流倜儻的出了名的花花太歲N公爵,過去曾在整個歐洲尋花問柳,征服過許多女人的心,此人如今已經四十有五,但是外表仍舊十分瀟灑,風度翩翩,能說會道,頗有資產,不過已經略微敗落,而且因為住慣了,多半在國外居住.最後,還有一些人,似乎組成了一個甚至特別的第三階層,就他們本身說,並不屬於社會的這一禁圈,但是他們也像葉潘欽家一樣,不知道為什麼有時也可以在這一禁圈裡遇到.按葉潘欽家認定的某種分寸感,他們雖然很少請客,但是一旦請客卻喜歡將上流社會的人同較低階層的人(中等人中的優秀代表)摻合在一起.為此,有些人常常誇獎葉潘欽夫婦,認為他們懂得自己在社會上的地位,為人處世頗有分寸,而葉潘欽夫婦也以大家對他們的這一看法自豪.有一位工程兵上校,便是這類中等人在這天晚會上的代表人物之一.此人規行矩步,是希公爵的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也是由希公爵介紹給葉潘欽府的,但是此君在高朋滿座的時候一向沉默寡言,而且在右手很粗的食指上戴著一枚很大.很顯眼的戒指,很可能,這枚戒指是上峰賞賜給他的.最後,這裡甚至還有一位搞文學的詩人,父母是德國人(指德裔俄羅斯人.),但卻是一位俄羅斯詩人,再說,此人文質彬彬,因此可以毫不擔心地把他介紹給上流社會.他外表英俊瀟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總讓人感到討厭,他約莫三十八.九歲,穿得無可挑剔,屬於德國人中最典型的資產階級家庭,但也是最可尊敬的家庭;他善於抓住各種機會,博得高級人士的庇護,贏得他們的賞識.他曾經從德文翻譯過一位重要德國詩人的一部重要的詩作,他善於把自己的譯作用詩體銘文獻給某某人,以此來誇耀他跟某位著名的,但是已故的俄國詩人有交情(有許多作家非常喜歡在報章雜誌上自作多情,誇耀他們跟某些已故的大作家有私交),他是由那位年老大官的老婆新近介紹給葉潘欽府的.這位太太素有保護文學家和學者的美名,她也的確通過某些身居高位的人(她在他們身邊是說得上話的)幫忙,甚至給一.兩位文學家弄到過津貼.而就某一點來說,她也的確是有影響的.她是一位四十五歲上下的太太(由此可見,對於她的丈夫這么一個老態龍鐘的人來說,也可算是一位非常年輕的太太了),她年輕時是個大美人,即使現在,像許多四十五歲的太太常有的嗜好那樣,喜歡穿得花花綠綠,十分妖艷;這位太太的聰明很有限,她的文學知識更是非常可疑.但是,保護文學家也是她的一種嗜好,就像她喜歡穿得花花綠綠,妖形怪狀一樣.有許多著作和譯作,就是指名獻給她的;有兩.三位作家得到她的許可,還在刊物上發表了他們寫給她的信,討論重大問題的信......瞧,公爵偏偏把這么一個上流社會當成了一枚純而又純的金幣,當成了沒有摻雜其他金屬的足赤純金.然而這天晚上,所有這幫人也偏巧情緒極好,而且十分志得意滿.這些人無一例外地都知道,他們今天的出席晚會,是給葉潘欽家很大面子.但可嘆的是公爵一點都不知道箇中奧妙.比如說,他想都沒有想到,在決定女兒終身大事時採取的如此重要的步驟中,他們竟不敢不把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介紹給這個年老的大官,他們家公認的保護人先看看.即使葉潘欽家發生天大的不幸,這個年老的大官都會鎮定自若,安之若素,可是,如果葉潘欽夫婦不先徵求他的意見,不取得他的同意,就給自己的女兒許下終身,那他肯定會生氣的.至於N公爵,這個人見人愛.無疑很聰明.心胸又坦蕩的人,也深信不疑:他宛如一輪紅日,今夜升起在葉潘欽家客廳的上空.他認為他們比自己低得無可比擬,也正是這種淳樸而又高尚的想法,才在他身上產生一種對葉潘欽夫婦既和藹可親又無拘無束的友好態度.他很清楚,他今天晚上一定要說點什麼,以博得眾賓客的交口稱譽,他甚至有點興奮地對此作了準備.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後來聽了他講的故事後認為,他從來沒有聽見過像N公爵這樣一位唐璜(源出拜倫的《唐璜》,意為喜愛追逐女人的**.)式的人物,居然會說出如此幽默風趣.如此愉快歡樂而又天真可愛.幾乎十分動人的故事.其實,他哪裡知道,這個故事不過是陳詞爛調而已;許多人都能倒背如流,而且這個故事已經老掉了牙,在所有人家的客廳里已經無人愛聽,只有在天真可愛的葉潘欽家,才把這當成什麼新鮮玩意兒,當作一位才華橫溢的正人君子即興的.真正的.光彩照人的回憶!最後,甚至那位自稱是詩人的德國佬,雖然他的舉止異常溫文爾雅而又謙遜多禮,但是連他也認為他的屈尊光臨是給這家面子,他們應引以為榮才是.但是公爵卻沒有發現這事的反面,也沒有發覺箇中的任何奧秘.連阿格拉婭也沒有預料到這一不幸.這天晚上,她顯得驚人的漂亮.三位小姐都著意打扮了一番,雖然並不十分華麗,甚至髮型也梳得有點特別.阿格拉婭跟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坐在一起,在非常要好地跟他聊天,開玩笑.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舉止也比平時顯得莊重了些,也許是出於對在座的顯貴們的尊敬吧.不過,上流社會對他是熟稔的;他雖然很年輕,可是在那裡已經是自己人了.這天晚上,他上葉潘欽家去,還在禮帽上別了一塊黑紗,因為這塊黑紗,別洛孔斯卡婭誇獎了他:換了別的經常出入社交界的侄兒,在類似的情況下,也許就不會給這樣的叔叔戴孝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也對此很滿意,但是總的說來,她不知道為什麼顯得心事很重.公爵發現,阿格拉婭有兩三次很注意地看了看他,似乎對他的舉止很滿意.漸漸地,他變得非常幸福了.他不久前的那些荒誕不經的想法和擔憂(在跟列別傑夫交談之後),現在雖然也常常突如其來地想起,但是他總覺得這是不可能出現的.荒唐的.甚至可笑的夢!(不久之前和整個這一天,他的最大的,雖然是無意識的希望和嚮往,就是想盡一切辦法不相信這個夢真會變成現實!)他說話很少,就是說話也是因為有人問他,到最後,就完全不開口了,他只是坐在一邊聽大家說話,但是明顯地沉湎於一種愉悅的心情中.漸漸地,他心中出現了某種類似靈感的東西,準備一遇機會就爆發出來......他開口說話純屬偶然,那也是因為有人問他問題的緣故,看去毫無特別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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