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上)-第一部-兩個詩人-03-客廳里的夜晚_河邊的夜晚

由於呂西安性格關係,對第一印象特別敏感,那天晚上便是極小的事情都對他很有作用.像沒有經驗的情人一樣,他老早就去了;路易絲還沒進客廳,只有德.巴日東先生一個人在那裡.愛一個有夫之婦需要在小地方用卑躬屈節的代價來換取快樂,女人也憑這一點來估計她操縱情人的力量.這些手法,呂西安已經開始學習,只是和德.巴日東先生還不曾單獨照面.
那位紳士頭腦空虛,思想狹窄,渾渾噩噩地守著他的小天地:一方面是個於人無害的膿包而還算懂事,一方面又愚蠢高傲,什麼都不願意受人家的,也什麼都不願意回敬人家.他一心一意想著待人接物的義務,竭力要討人喜歡,唯一的語言是掛著舞女一般的笑臉.心中高興也好,不高興也罷,始終是那副笑容.聽到好訊息是微笑,聽到壞訊息也微笑.德.巴日東先生另外加上一些表情,使他的笑容到處用得上.如果贊成的意思非直接表示不可,他便很殷勤地笑出聲來,加強笑容的意義,直到迫不得已才肯開一聲口.他只怕單獨見客,擾亂他死水般的生活,逼他在一大片空白的腦子裡找出些東西來.他多半用小時候的習慣來解救;他自言自語,告訴你一些生活瑣事,說他需要什麼,有什麼瑣瑣碎碎的感覺,他認為這些感覺就近乎思想.他不談天氣的好壞,不像普通的俗物用一套濫調來應付,他只談他的私事.比如說:我怕德.巴日東太太掃興,中午吃了她最喜歡的小牛肉,肚子脹得要命.我明明知道,卻老是不由自主!你說這是什麼道理?或者說:我要打鈴叫人送一杯糖水來,你要不要也來一杯?再不然:我明兒要騎馬出門,去拜訪岳父.這毫無討論餘地的簡短話語,聽的人只能回答一聲是或否,話就談不下去了.於是德.巴日東先生朝西揚起鼻子,像氣喘的老哈叭狗,要求客人幫忙;他向你睜著一雙長著白翳的大眼睛,仿佛問:你說的是......?凡是只談自己的討厭傢伙,最適合他脾胃.他們說話,他洗耳恭聽,又誠懇又體貼,使昂古萊姆的一些話匣子對他十分重視,認為德.巴日東先生胸有城府,聰明得緊,大家一向錯看了他.那批傢伙遇到沒有聽眾的時候就來找他,把他們的故事以及大道理從頭講到尾,知道主人準會笑嘻嘻地表示讚許.德.巴日東太太的客廳經常高朋滿座,德.巴日東先生待在那兒挺舒服.他管著零星瑣事,細心觀看,有人進來,他就笑臉相迎,陪到太太跟前;有人動身,他起來相送,滿面堆笑地和客人告別.等到場面熱鬧,個個人都安頓好了,心情愉快的啞巴便挺著兩條長腿像仙鶴般站著,好象在聽人談論政治,或者在客人背後揣摩一副牌,其實他什麼牌都不懂,看著莫名其妙;再不然他吸著鼻煙踱來踱去,幫助消化.阿娜依斯是他生命中最光彩的一面,他從她那兒得了無窮樂趣.太太招待賓客,德.巴日東先生靠在沙發上暗暗讚賞,先是他用不著開口了,而且他喜歡聽太太說話,揣摩其中的妙處,往往過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露出一絲會心的笑意,好比陷在地下的炮彈忽然炸起來.他對妻子敬重到崇拜的程度.一個人有個崇拜的對象,生活不就幸福了嗎?阿娜依斯覺得丈夫脾氣和善,象小孩兒,巴不得受人指揮;她聰明厚道,決不因此濫用權威.她照料丈夫勝過照料一件大衣,把他收拾乾淨,洗刷,保藏,調理周到;德.巴日東先生受著調理,洗刷,照顧,對妻子養成了像狗對主人一樣的感情.惠而不費地給人一點快樂真是太輕鬆了!德.巴日東太太叫人把飯菜弄得很精緻,知道丈夫除了講究吃喝,沒有別的樂趣.她可憐丈夫,對他從來沒有一句怨言,她由於高傲,一聲不出,有些人不了解,只道丈夫有什麼大家不知道的美德.並且她把丈夫訓練得極有紀律,唯命是聽.她只要說一聲:替我去拜訪某先生或者某太太,他立刻照辦,好比小兵去站崗.他在太太面前一動不動,擺著立正的姿勢.那個時期正在考慮替啞巴活動國會議員.呂西安在這戶人家出入不久,還不曾揭開幕來看清這個難以想像的角色.德.巴日東先生埋在大沙發中,那無所不見無所不知的神氣,一聲不響的尊嚴,在呂西安看來簡直威嚴得不行.富於幻想的人最會誇張,或者以為樣樣東西都有靈性;呂西安非但不把德.巴日東先生看做花崗石的柱子,反而當他是可怕的斯芬克司,非奉承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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