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一)-第一部-04(3)


有一次發生了一件事,在初冬的某一天,也就是在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夏天之行後約莫四個月光景(他這次來快活村只住了兩星期),突然風聞,或者不如說,有一個謠言不知怎么傳到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耳朵里,說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將要在彼得堡娶一位大美人,一位有錢的大家閨秀為妻,......一句話,他正在攀龍附鳳,締結一門美滿良緣.後來才弄明白,這一謠言並非在所有細節上都是正確的:婚禮云云,當時僅在計畫之中,而且還在兩可之間.但是,不管怎么說,從那時起,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命運中,畢竟發生了一件非同尋常的轉折.她突然表現出異常果斷,而且顯露出一種完全出人意外的性格.她不假思索就撇下鄉間那座小屋,突然出現在彼得堡,而且獨自一人,直接去找托茨基.托茨基很驚訝,可是他剛要開口說話就發現,他必須完全改變章法,乃至改變音域的大小,過去運用得如此成功的妙趣橫生的話題以及邏輯,等等,......總之,一切的一切都必須改變!坐在他面前的已經完全是另外一個女人了,與他迄今為止所認識的.七月里在快活村剛剛離開的那個女人,已經判若兩人了.
他發現,這個新女人,第一,知道的和懂得的事情異乎尋常地多,......多得使他十分驚訝,這些知識她到底是從哪兒學來的呢?她究竟從哪兒獲得這許多精確的觀念的呢?(難道從她那少女叢書中學來的嗎?)此外,她對法律也懂得異乎尋常地多,即使不是對於整個上流社會,起碼對於上流社會所進行的某些事情,她也具有良好的知識;第二,她過去的性格完全變了,過去她的性格是羞怯的,像中學生一樣捉摸不定,有時候天真活潑而又與眾不同,因而顯得十分迷人,有時候又落落寡歡.若有所思.大驚小怪.多疑.愛哭和不安.
現在則不然:一個異乎尋常和始料所不及的尤物,在他面前哈哈大笑,對他竭盡諷刺挖苦之能事,並向他開門見山地說,除了深深的蔑視以外,她在自己心裡從來不曾對他有過任何別的感情,在最初的驚詫之後,緊接著來的就是令人作嘔的蔑視.這個變了樣的女人聲稱,他即使馬上就結婚,跟誰結婚都成,她完全無所謂,她所以來阻攔他的婚事,而且恨之入骨地加以阻撓,無非因為她想這么乾,因此也必須這么乾,......我到這兒來,無非是想盡情地嘲笑你一番,因為現在終於輪到我來嘲笑你了.
起碼她口頭上是這么說的,至於她心裡怎么想,也許沒有全說出來.但是當新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在哈哈大笑,頭頭是道地講述這一切的時候,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卻在琢磨自己的心事,想儘可能整理一下自己那有點紛亂的思緒.這番琢磨和思考持續了不少時間;他前思後想,直到拿定主意,幾乎花了兩星期:但是過了兩星期,他終於當機立斷.問題在於,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當時已有五十上下,他又是一位極有名望和德高望重的人.他在上流社會和社會各界中的地位早已確立,而且基礎十分牢固.他恰如一位十分體面的人所應該做的那樣,鍾愛自己.鍾愛自己的寧靜和舒適,勝過鍾愛世界上的一切.他用畢生精力建立起來,並且具有如此美好形式的東西,決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破壞和一絲一毫的動搖.另一方面,因為富有經驗和老於世故,托茨基很快而且異常正確地認識到,他現在與之打交道的這個女人,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女人,這女人不僅威脅一下就算了,而且說得到做得到,主要是這女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而且世界上任何東西她都不放在眼裡,因此也就無從誘惑她.這裡顯然另有一種東西,暗示某種精神上和心靈上的騷亂,......它類似某種浪漫主義的憤懣,而且天知道這種憤懣向誰而來和因何而來,它又類似於某種失去分寸.永無饜足的蔑視感......一句話,是一種在上流社會看來極端可笑而又絕不容許產生的感情!任何一位正派人遇到這類事情,簡直如同徹頭徹尾地遭到上帝的懲罰.不用說,利用托茨基的財富和關係,完全可以當機立斷地做點小小的.完全無傷大雅的缺德事,以免不快.另一方面,同樣顯而易見的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本人決無能力做出任何有害的事情來,哪怕打官司,她也決不會去告狀;甚至於她也不可能大吵大鬧,因為要約束她,不許她亂說亂動,永遠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這一切只有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像常人在類似的情況下一樣行動,而不是太出格,方能奏效.但是這兒,托茨基的真知灼見又派上用場了:他善於正確無誤地看出,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本人也十分清楚地懂得,她要打官司,那是不足為害的,但是她似乎另有成竹在胸......她那閃亮的眼睛,也表明了這點.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不珍惜任何東西,而最不珍惜的是她自己(需要有非凡的聰明和洞察力,才能在這時看出她早已不再珍惜她自己了,才能使他這樣一個懷疑派和上流社會的無恥之徒當真相信這種感情的嚴重性),她可能自我毀滅,無可挽回地和豈有此理地自我毀滅,哪怕去西伯利亞服苦役也在所不惜,其目的就是要污辱她對之深惡痛絕的那個人.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從不掩飾他有點膽小怕事,或者毋寧說他非常保守.如果他知道,比如說,他將在結婚時被殺,或者將會發生某種這一類在上流社會看來極不體面的.可笑的和不愉快的事,他當然是害怕的,但他害怕的不是他將被殺,受傷流血或者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中唾臉,等等,而是害怕這事以如此不自然和反常的形式出現.要知道,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曾揚言要這么乾,雖然沒有明說;他知道,她非常了解他,而且透徹地研究過他,因此她知道用什麼手段來打擊他.但是由於婚禮云云,確實還僅在醞釀之中,因此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也就低聲下氣地向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讓了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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