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登不上的“樓”

《紅樓夢》中有幾座樓？樓的意義是什麼？如何未見登樓人？近讀紅樓，發覺曹雪芹對“樓”的處理埋筆甚深。

賈府樓宇並不少。第二回中，賈雨村“隔著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第十七回中，賈政一行人在大觀園，“行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但曹雪芹只寫了三座樓，分別是太虛幻境的紅樓、寧府的天香樓和榮府的大觀樓。

“紅樓”出現在第五回。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警幻仙姑示出《紅樓夢》仙曲十二支，這也正是《紅樓夢》書名的由來。對“紅樓”的解釋一般是代指住在深閨大宅中的女性，更多地著重於女性的富家身份。筆者看來，“紅樓”更確切地應是指“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警幻仙姑語），為情所困的女性靈魂，不論富貧。它是一座虛樓。而寧府的天香樓、榮府的大觀樓則是“紅樓”在現實中的兩個分支，代表了兩類女性的命運。

“天香樓”出現在第十一回，王熙鳳探望完秦可卿要去看戲，“說話之間，已來到了天香樓的後門”。秦可卿後來“淫喪天香樓”（書中被刪），而王熙鳳在去天香樓的路上，遇上的又是起淫心的賈瑞。很明顯，“天香樓”意味著“色淫”。

“大觀樓”出現在第十八回，元妃在新落成的大觀園命名“正樓曰大觀樓，東面飛樓曰綴錦閣，西面斜樓曰含芳閣”，“大觀樓”看起來是組樓。曹雪芹之後對此只提到兩次。第四十回中提到取高几，“李氏站在大觀樓下往上看，令人上去開了綴錦閣，一張一張往下抬”。另一次是賈母看到薛寶釵房間太素淨，想取些裝飾品，鴛鴦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的不知箱子裡，還得找去，明兒再拿去也罷了。”綴錦閣只是作為儲物之用。

作為正殿的大觀樓，曹筆卻未再觸及，也未安排人登臨。如果說“天香樓”還有可供淫亂的實際功能，那么“大觀樓”則更多地只是作為意象存在。這其實就是“紅樓之情”的特點：內心可以天崩地裂，於實際常常“無用”，只是人生的意象。而它的儲存之用，恰如情愛中的記憶。

其實，大觀樓所代表的也是“淫”，只是不同於天香樓的“皮膚濫淫”，而是知情之淫。情淫就是警幻評價寶玉所說的“意淫”：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寶玉作為大觀園惟一的男性異類，就是人化的“大觀樓”，多情而“無事忙”。

在曹雪芹筆下，“樓”就如高高的探照燈，對女性命運與情感進行觀照。“天香樓”照的是“色”，“大觀樓”照的是“情”，而“紅樓”照的是“有情有色”，這有點像現代意義的“愛情”，追求靈肉合一。警幻安排賈寶玉與秦可卿雲雨，就是“情與色”這兩種觀念與行為的接洽。也可以說，“紅樓”是“因”，“天香樓”和“大觀樓”是“果”。

寶玉與可卿人物形象的錯位，又表明情與色在現實中的錯位。寶玉貌“好色”，實“痴情”；可卿在眾人口中頗“賢淑”，骨子裡卻“風流”。“假作真時真亦假”，“紅樓”所觀照的，並不是簡單意義的情色道德，它揭示的是“虛幻”下的人性真實。天香樓與大觀樓的女子，命運都是悲劇，關鍵不在於情與色，而在於“淫”，即過分。這也正是《紅樓夢》一書的主旨。

《紅樓夢》是一個“當局者迷”的故事，所以有樓，卻無人登樓俯視，觀看全局脈絡。天香樓，誰在天？曹雪芹也；大觀樓，誰在觀？曹雪芹也。“樓”就是曹雪芹的眼睛，真正登樓的只有他。

“樓”在曹雪芹眼裡就意味著“情愛”。“色”在另一個維度也是變異的“情”。在古人眼裡，“樓”可接天地，通天人，“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情愛”的本質也如“樓”，是人類擺脫庸俗的一條途徑。但實際上，“情愛”免不了俗。對曹雪芹來說，他筆下的人物是沒有能力登樓縱覽的，因為世道不允許。秦可卿登上了天香樓，但也是錯登誤登，所以死於非命。

所以，曹雪芹筆下有樓而不寫“登樓”，是不能寫；有樓而不細寫“樓”，是不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