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抵達

我本應給你那個吻但我沒有。/如何能得到你的原諒？/那個本應奉獻給你的吻/仍然留在原處，在我的身體裡。/它可能會死在那裡。/但它將是我身體中/最後死去的部分。

這是最近看到的一首詩《那個吻》，作者柯特·布朗據說是美國一個普通詩人。這首詩寫出了情感的一種奇妙狀態：發生著的未發生。“吻”在現實並不存在，但在詩人的感受里，它栩栩如生，在另一個維度有著獨立的生命力和性格。從這個層面說，你很難界定那個吻發生了還是沒有發生。

詩的張力很大，因為內里就是人生的矛盾。人的自由與不自由，人的割裂狀態，包括身與心的游離，人與人的錯位。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有一首詩《火車站》，描述的也是類似情境：

我沒有到達N城/按照我原先的安排/ 一封未寄出的信/向你發出了預告/你也沒有前往車站/在那預定的時刻/火車駛進了第三站台/眾多的乘客紛紛下車/在走向出口的熙熙攘攘人群中/並沒有我這個人/有幾個匆匆忙忙的女人/代替了我在/人流中的位置/我不認識的一個漢子/急忙奔向其中的一位婦女/那女人也立即認出了/她的這位男人/他們熱烈交換了/不是我們那樣的親吻/就在這時候一隻不屬於/我的箱子丟失了……

這裡的“未發生的發生”，則是由別人替代發生。你我不在現場，但無礙情境架構的完滿，從而稀釋了人生的矛盾。在更大觀照下，你我是存在還是缺失，很難斷定。

兩首詩中的“發生著”與“未發生”之間，有一道微妙的縫隙。既像凝固的屏障，讓人窒息，又忽然變為氣息的通道，讓人一振。在情感世界的裂縫與置換中，揭示了人類的某種境地：無法抵達。

“我”無法抵達那個吻，“你”也無法抵達那個吻，“我”無法抵達火車站，“你”也無法抵達火車站，最終，“我”無法抵達“你”，“你”也無法抵達“我”。人與人之間無法抵達。

有一首詩《見與不見》，將這種“無法抵達”推到了極限：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裡/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裡/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裡/不增不減……“你”與“我”，以及所有的中介物，都是孤獨的。深情，在這裡其實是孤獨與孤獨的摩擦生熱。

數學裡有個芝諾悖論，說的是奧運會運動員阿基里斯，在理論上永遠也追不上在他前方幾米處的烏龜。因為當他到達烏龜前一時刻所在地點時，烏龜又向前爬行了一段距離。兩者距離可能漸漸接近零，但原則上無法為零。

現實中這當然是謬論，但這更像在描述心理世界的現象。每個人的內心大概都有一個阿基里斯與一隻烏龜吧。柏格森說芝諾誤解了時間點的含義，因為時間的持續與空間沒有關係。反過來說，“無法抵達”的根本原因正是時間與空間的錯位。那個吻，那個火車站，抵達與否並不重要，重點是，“你”與“我”已悄悄地被時間與空間挪動或篡改了。

這似乎是人類的宿命。量子力學理論說，所有物體事實上都不能互相觸碰，因為粒子間會形成某種電場或磁場，在兩個物體接觸前物體已經被這種作用力阻隔了，中間是有空隙的。

當我們以為抵達的時候，其實還是沒有真正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