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樣男人”

《大話西遊》近來重新上映，有一道題在網上討論得火熱：片尾那句“他好像一條狗耶”啥含義？導演劉鎮偉也出來提供答案：是非常好的愛人的意思。

十多年前我看《大話西遊》的時候，最大的“隱私”就是這句台詞。看著至尊寶拽拽的，又落寞似狗的身影，我淚如雨下。心總比腦子走得快，鬧不清哭啥。所以看了第二遍，到這句台詞的時候，又是淚如雨下。仍不解，於是第三遍，依然是淚，但雨小了。從此卻是不敢再看，因為怕哭也怕不再哭了。我幾乎覺得，這部片子的所有情節，都是為了鋪墊這句台詞。

現在的我仍然沒有把握思想是否追上了心念，能否表達出那一刻的體會：或許那是今世不識前生的悲哀，既認不出自己，也認不出愛人；是今生一瞬間若有所動若有所思，但又不明所以；是被奚落的背影保護著跳動的心；是別離，又是在不被看到的地方靠近；是狗成長為英雄，英雄又漸漸成長為狗……

狗是一種很特別的動物，卑微又高貴。人類將之視作朋友，認為它們忠誠、聰明，但又免不了總會有意無意帶有一種鄙薄、調笑的態度。動物學家洛倫茨在《狗的家世》中說:“不可否認的是，我的狗愛我勝過我愛它，這一點常常讓我感到羞愧。”狗與人類並非是平等的朋友，在天性上，狗的宿命是尋找，尋找可以為之忠心和付出的人，它的情感付出是沒有退路的。

如果愛情可以被視為一種動物的話，會是什麼呢？是夜鶯？鴛鴦？鳳凰？愛情確有讓人飛翔的屬性，但那只是愛情中狹窄而幻想的一面。如果愛情是一種動物的話，真正的愛情應該是狗：嗅著，尋著，跑著，投奔到一個主人那裡，釋放那份忠誠，絕無退路。

《大話西遊》說，“那個男人很像一條狗耶”，沒錯，那是在說愛情。愛在外人看來總是顯得那么可笑，愛只在自己的法則里，拽拽的，落寞的，又自成圓滿。

被形容為狗的男人，最著名的還有兩個。一個是孔子，語出《史記》。說孔子到鄭國去，和弟子走散了，一個人站在城東門外。鄭國有人對孔子的學生子貢說，東門有個人，他的額頭像堯，他的脖子像皋陶，他的肩像子產，然而從腰以下就不到禹的三寸，像一隻走離了家的狗。子貢把這些話如實說給了孔子聽，孔子笑道：人的外在形象不重要，但說我像喪家狗，很對很對。李零在《喪家狗：我讀<論語>》的評價是：任何懷抱理想，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都是喪家狗。

這是理想主義的狗。追尋理想的這條路很長很長，分岔很多很多，只有如狗一樣執著，奔突，這條路才有意義。兩千多年前的孔子東奔西走，成了一條喪家狗。而今，我們又在追尋著孔子。這是理想主義的狗的精神延續。

另一個男人是梁實秋，他被魯迅罵成“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其實於個人成就與情感生活，梁實秋算得上滿足，遠非“喪家的乏走狗”。之所以成了“狗樣男人”，應是一種特殊政治語境下的需要。“狗”在這裡成了論戰的工具，成了匕首投槍。有些委屈了梁實秋，也有些委屈了狗。可見，時勢造英雄，時勢也造“狗”。

以上三個男人，其實都算不上真正的“狗樣男人”，他們只是借取了狗的部分特徵罷了。真正的“狗樣男人”，我在美國作家保羅·奧斯特的小說《在地圖結束的地方》見識過。故事講述者是一條叫“骨頭先生”的狗，但其實換作它的主人威利，也是差不離的。因為他們的靈魂融為一體，所面對與理解的社會與世界差不多。可以說，威利是真正的“狗樣男人”——孤獨地漫遊一生，尋求著他人的理解與接受。這是一部令人深省的作品。

書中說：“把Dog這個單詞反過來寫是什麼？這就是真相。最低等的造物主在它的名字中蘊含了最高造物、全能造物主的力量。”

Dog（狗）反過來，喔，God（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