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序》原文及翻譯
元稹
原文:
①余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大小之有所總萃焉。始堯舜時,君臣以賡歌相和,是後,詩人繼作,歷夏、殷、周千餘年,仲尼緝合選練,取其干預教化之尤者三百篇,其餘無聞焉。騷人作而怨憤之態繁,然猶去風雅日近,尚相比擬。秦、漢已還,采詩之官既廢,天下妖謠民謳、歌頌諷賦、曲度嬉戲之詞,亦隨時間作。至漢武帝賦《柏梁》詩,而七言之體具。蘇子卿、李少卿①之徒,尤工為五言。雖句讀文律各異,雅鄭之音亦雜,而詞意簡遠,指事言情,自非有為而為,則文不妄作。建安之後,天下文士遭罹兵戰。曹氏父子鞍馬間為文,往往橫槊賦詩。其遒壯抑揚,冤哀悲離之作,尤極於古。晉世風概稍存。宋、齊之間,教失根本,士子以簡慢歙習舒徐相尚,文章以風容色澤放曠精清為高。蓋吟寫性靈,流連光景之文也。意義格力固無取焉。陵遲至於梁、陳,淫艷刻飾,佻巧小碎之詞劇,又宋、齊之所不取也。
②唐興,官學大振。歷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②之流,研練精切,穩順聲勢,謂之為律詩。由是而後,文變之體極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效齊、梁則不逮於魏、晉,工樂府則力屈於五言;律切則骨格不存,閒暇則纖濃莫備。至於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③,掩顏謝④之孤高,雜徐庾⑤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苟以其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③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
④予嘗欲條析其文,體別相附,與來者為之準,特病懶未就耳。適遇子美之孫嗣業啟子美之柩,襄祔事⑥於偃師。途次於荊,雅知余愛言其大父之為文,拜余為志。辭不能絕,余因系其官閥而銘其卒葬雲。
(取材於作者同名文章)
【注】①蘇子卿、李少卿指漢代蘇武、李陵。②沈、宋指唐代詩人沈佺期和宋之問。③曹劉,“三曹”之曹植、建安七子之劉禎,他們是漢代詩人。④顏謝,指南朝宋的詩人顏延之和謝靈運。⑤徐庾,指南朝梁陳的詩人徐陵和庾信。⑥襄祔事:完成合葬之事。襄,成;祔,合葬。
譯文/翻譯:
我讀詩讀到杜甫,才知道他是個集前代優秀文化之大成的詩人。最初在唐堯、虞舜的時代,君臣互相作詩,連續唱和,在這之後,詩人相繼進行創作。經歷了夏、殷、周一千多年,孔子編輯整合選擇提煉,選用了其中對改變教化最有好處的三百篇,其他的詩就失傳了。楚地的詩人進行創作並且幽怨悲憤的情緒繁盛,可是這些詩(創作的時間)距離《詩經》的時代接近,還是可以互相比較的。秦、漢已經消亡了,蒐集詩歌的官職已經廢除,天下怪異的民間歌詠、頌揚諷諫的辭章、有樂曲節拍歡快娛樂的歌詞,也隨著時間的推移創作出來。等到漢武帝寫出《柏梁台詩》,七言的體裁就具備了。蘇武、李陵這類人,特別擅長創作五言詩,雖然句讀和音韻格律各不相同,內容上也是健康的和yin6*靡的東西互相摻雜,但詞意簡練深遠,介紹事物表達感情,如果不是有目的地創作,那么詩文就不隨意寫出來。建安以後的時期,天下的文人遭遇戰亂。曹操父子在征戰的間隙寫文章,常常是拿著武器橫賦詩,所以他們或剛健雄壯或低沉高昂或憂怨哀傷或悲痛離別的詩作,在古人中是非常特別的。晉代的詩歌,這樣的風采氣概還有所保存。劉宋和蕭齊之間,教化失去了根基,文人以怠慢、和順、散漫拖沓作為時尚,文章以詞采華麗、放浪曠達、精緻清靈為好,那些吟詠書寫個人性情,流連忘返于山水的文章,意義、格調、氣概沒有可採用的地方。(文章)衰落到了梁、陳時代,過分華麗過分刻意修飾、輕浮取巧細小瑣碎的詞句大量使用,又是宋、齊都不採用的。
唐朝建立後,國家的學校教育得到很大發展,每個皇帝在位的時期,都有著名詩人出現。特別是沈佺期、宋之問等人,講求造語的錘鍊精切和聲律的妥帖和順,他們的作品被稱為格律詩。從那以後,詩歌體裁的發展變化就非常完備了。但是,喜好漢、魏、晉詩歌傳統的,都丟掉了齊、梁詩歌的長處,刻意追求華麗形式的,都丟掉了充實的思想內容。效法齊、梁詩歌的形式,卻趕不上魏、晉詩歌的內涵,漢代樂府學得不錯,魏晉五言古詩卻作得不怎么樣,格律切當,勁健的風度卻又喪失了,喜歡抒寫閒情逸緻,辭采卻又不夠華美。至於杜甫,大概可以稱得上上可逼近《詩經》、《楚辭》,下可包括沈佺期、宋之問,古樸近於蘇武、李陵,氣概超過曹氏父子和劉楨。蓋過顏延之、謝靈運的孤高不群,糅合徐陵、庾信詩風的流美清麗。他完全掌握了古人詩歌的風格氣勢,並且兼備了當今各家的特長。假如讓孔子來考究杜詩的主要意蘊,還不知道要怎樣推崇他的多才多藝呢!如果認為有能寫出別人所不能寫的題材,也不存在什麼可不可以表達出來的人,那么,自從有詩人以來,就沒有誰超出杜甫!
當時還有一位山東人李白,也以奇特的詩歌創作備受稱道,當時人把他們並稱為“李杜”。我看李白的那些雄放恣肆、不受拘束、寫景狀物的詩,以及他的樂府詩歌,確實也可以和杜甫媲美。至於像杜甫的那些長的有千餘言,次一等的也有百餘言的長篇排律,其鋪陳終始,排比聲韻,詞氣豪邁,風調清深,對句切合聲律,通篇摒棄淺近凡俗,杜詩的這種境界,卻是李白的創作還未能觸及的領域,更何況(運用)其中的精髓呢。
我曾經想細緻剖析他的作品,按照體裁,分別歸類,為後人提供學習的範本,只是由於衰病懶散,這一願望未能實現。正好遇到杜甫的孫子嗣業,他啟運杜甫的靈柩,完成了合葬祖父母於偃師之事,歸途中停留於荊州。他素知我喜歡稱道他祖父的詩文,就拜請我撰寫墓誌。推辭不掉,我於是記述杜甫的官職和門第,為杜甫終於歸葬寫了這篇墓志銘。
《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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