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中)-第二部-外省大人物在巴黎-01-巴黎的第一批果實(5)


他上樓回到淒涼的臥室,一邊想:不知他們倆議論我些什麼.
車門關上了,杜.夏特萊微笑著說:這可憐的青年庸俗透了.
凡是胸中和腦子裡有一個幻想世界的人都是這樣.他們長時期醞釀一些美麗的作品,有許許多多思想要表達;他們不太重視談話,因為聰明才智作了零星交易會降低價值的.高傲的奈格珀利斯這么說著,還算有勇氣替呂西安辯護,但多半是為她自己而不是為呂西安.
男爵道:我承認你說得有道理,但是我們是跟人過生活,不是跟書本過生活.親愛的娜依斯,我看出你們之間還沒有什麼,我很高興.就算你因為以前的生活缺少興趣,有心找點兒補償,可千萬別把這個自封的才子當作對象.你要是看錯了人怎么辦呢?要是幾天之內,親愛的美人兒,你遇到一般真有才具,真正杰出的人物,跟他一比較,發覺你馱在凝脂般的肩頭上捧出山的,並非什麼有生花妙筆的詩人,而是一個小猢猻,沒有風度,沒有見識,愚蠢,狂妄,在烏莫可能還算得上聰明,在巴黎只是一個平凡之極的青年,那你豈不糟糕?這兒每星期都有詩集出版,便是最不行的也比沙爾東先生寫的高明.我勸你耐心地等一等,比較一下!夏特萊看見車子拐進盧森堡新街,又說:明天是星期五,歌劇院有演出;德.埃斯巴太太可以占用內廷總管的包廂,她準會帶你同去.我到德.賽里齊太太的包廂去觀仰你的風采.明兒演的是《達那伊得斯》.
她說:好吧,再見了. 第二天,德.巴日東太太想穿上一套象樣的晨裝去見她遠房的弟媳婦......德.埃斯巴太太.天氣稍微涼了一些,她在昂古萊姆的舊衣服里找來找去,勉強挑出一件綠絲絨袍子,滾邊相當火氣.在呂西安方面,他覺得應當把那件貴重的藍色禮服拿回來,他也厭惡身上穿的單薄的外套,又想到說不定會碰上德.埃斯巴太太,或者出其不意地到她家裡去,不能不經常衣冠楚楚.他急於取回包裹,便跳上一輛出租馬車,不到兩小時就花了三四個法郎,使他對巴黎的開支大有感觸.他穿上他最講究的服裝,走往盧森堡新街,在門口遇到冉蒂從屋內出來,陪著一個跟班小廝,小廝帽子上插著鮮艷的羽毛.
冉蒂說:先生,我正要到你那兒去,太太叫我送個字條給你.冉蒂在外省隨便慣了,不懂巴黎的規矩和客套.
小廝只道詩人是個當差的.呂西安拆開信來看了:德.巴日東太太成天都在侯爵夫人家,夜晚到歌劇院去,約呂西安在那兒相會;她弟媳婦很樂意請青年詩人看戲,在包廂中給他一個位置.
呂西安私忖:她是愛我的!我的提心弔膽根本是荒唐.今天晚上她就介紹我去見她弟媳婦了.他心花怒放,直跳起來.那時離快樂的夜晚還有一段時間,他想痛痛快快地消磨,便直奔杜伊勒里公園,打算散步到傍晚,再上韋里酒家吃一頓.他蹦蹦跳跳,快樂得飄飄欲仙,跨上斐揚平台,一邊走一邊打量遊人,但見俊俏的婦女由她們的愛人和漂亮哥兒陪著,成雙成對,手挽著手,跟熟人眉來眼去地打招呼.這個平台和美景街大不相同!棲在這華麗的架子上的鳥兒比昂古萊姆的不知好看多少!這裡的是五色斑斕的印度鳥.美洲鳥,昂古萊姆的只是灰溜溜的歐洲鳥.呂西安在杜伊勒里待了兩小時,簡直是受罪一般.他把自己嚴格檢查了一下,批判了一下.先是那些漂亮哥兒沒有一個穿禮服的.偶爾看到一個穿禮服的人,只是沒人理會的老頭兒和窮苦的可憐蟲,或是住在沼澤區靠利息生活的人,或是機關里的當差.容易激動,目光尖銳的詩人發現除了晚上的裝束還有白天的裝束,覺得自己的舊衣衫醜陋不堪:禮服的式樣早已過時,藍也藍得不登大雅,領子特別難看,前面的衣擺因為穿久了,老是擠在中央;紐扣發紅;而且有摺痕的地方褪了顏色;總而言之是毛病百出,十分可笑.背心太短了,外省的裁剪更是不堪入目,呂西安急忙扣上禮服的紐子,遮住背心.最終他發覺只有普通人才穿南京緞褲子,有身份的人穿的不是上等花色細呢,便是一塵不染的雪白的料子.並且褲腳管都有帶子扣在鞋底上;呂西安的褲腳偏偏和靴跟不合作,往上翻卷,似乎對靴子大有成見.他戴著角上繡花的白領帶,當初妹子看見杜.奧圖瓦先生和德.尚杜先生繫著這種領帶,趕緊替哥哥照樣做了幾條.可是巴黎人白天不用白領帶,除非是老古板.上了年紀的金融家,或是一本正經的官吏.非但這樣,可憐的呂西安從公園的鐵柵望出去,看見里沃利街的人行道上走過一個雜貨店的夥計,頭上頂著一隻籃子,領帶兩頭有他心愛的女工繡的花!那時好象一棍打在呂西安的胸口,......這是我們感覺的中心,說不出是哪個器官的部位;人類自從有了感情以後,遇到強烈的快樂或痛苦,總要拿手去按那個地方.讀者認為以上的敘述幼稚可笑嗎?有錢的人從來沒嘗過這一類的痛苦,當然覺得我說的情形惡俗,荒唐.可是不能認為只有幸運兒和有權有勢的人遭到困難,生活大起變化,才值得注意,而可憐蟲的苦惱就不值得注意.小百姓受的痛苦不是和大人物一樣多嗎?痛苦能使一切變得偉大.如果改換一下名詞,談的不是服裝的美醜,而是什麼勳章.榮譽.頭銜,這些看上去很小的事情,難道不也是叫功業彪炳的生涯大起風波嗎?況且對一般想冒充闊佬的人,服裝問題的確關係重大;因為往往先要擺了空場面,以後才能撐起真場面.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是內廷總管的親戚;各方面的名流,經過特別挑選的文人,都在她府上出入;呂西安想起晚上要穿著這套衣服在她面前出現,渾身不禁連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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