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潞令
宋國英,東平人,以教習授潞城令。貪暴不仁,催科尤酷,斃杖下者,狼藉
於庭。余鄉徐白山適過之,見其橫,諷曰:“為民父母,威焰固至此乎?”宋洋
洋作得意之詞曰:“喏!不敢!官雖小,蒞任百日,誅五十八人矣。”後半年,
方據案視事,忽瞪目而起,手足撓亂,似與人撐拒狀,自言曰“我罪當死!我罪
當死!”扶入署中,逾時尋卒。嗚呼!幸陰曹兼攝陽政,不然,顛越貨多,則
“卓異”聲起矣,流毒安窮哉!
異史氏曰:“潞子故區,其人魂魄毅,故其為鬼雄。今有一官握篆於上,必
有一二鄙流,風承而痔舐之。其方盛也,則竭攫未盡之膏脂,為之具錦屏;其將
敗也,則驅誅未盡之肢體,為之乞保留。官無貪廉,每蒞一任,必有此兩事。赫
赫者一日未去,則蚩蚩者不敢不從。積習相傳,沿為成規,其亦取笑於潞城之鬼
也已!”
○馬介甫
楊萬石,大名諸生也,生平有“季常之懼”。妻尹氏,奇悍,少迕之,輒以
鞭撻從事。楊父年六十餘而鰥,尹以齒奴隸數。楊與弟萬鍾常竊餌翁,不敢令婦
知。然衣敗絮,恐貽訕笑,不令見客。萬石四十無子,納妾王,旦夕不敢通一語。
兄弟候試郡中,見一少年,容服都雅。與語,悅之,詢其姓字,自云:“介甫,
馬姓。”由此交日密,焚香為昆季之盟。既別,約半載,馬忽攜僮僕過楊。值楊
翁在門外曝陽捫虱,疑為傭僕,通姓氏使達主人,翁披絮去。或告曰:“此即其
翁也。”馬方驚訝,楊兄弟岸幘出迎。登堂一揖,便請朝父,萬石辭以偶恙。促
坐笑語,不覺向夕,萬石屢言具食,而終不見至。兄弟迭互出入,始有瘦奴持壺
酒來,俄頃飲盡。坐伺良久,萬石頻起催呼,額頰間熱汗蒸騰。俄瘦奴以饌具出,
脫粟失飪,殊不甘旨。食已,萬石草草硬去。萬鍾袱被來伴客寢,馬責之曰:
“曩以伯仲高義,遂同盟好。今老父實不溫飽,行道者羞之!”萬鍾泫然曰:
“在心之情,卒難申致。家門不吉,蹇遭悍嫂,尊長細弱,橫被催殘。非瀝血之
好,此醜不敢揚也。”馬駭嘆移時,曰:“我初欲早旦而行,今得此異聞,不可
不一目見之。請假閒舍,就便自炊。”萬鍾從其教,即除室為馬安頓。夜深竊饋
蔬稻,惟恐婦知。馬會其意,力卻之,且請楊翁與同食寢。自詣城肆,市布帛,
為易袍褲,父子兄弟皆感泣。萬鐘有子喜兒,方七歲,夜從翁眠。馬撫之曰:
“此兒福壽,過於其父,但少年孤苦耳。”婦聞老翁安飽,大怒,輒罵,謂馬強
預人家事。初惡聲尚在閨闥,漸近馬居,以示瑟歌之意。楊兄弟汗體徘徊,不能
制止;而馬若弗聞也者。妾王,體妊五月,婦始知之,褫衣慘掠。已,乃喚萬石
跪受巾幗,操鞭逐出。值馬在外,慚懅不前,又追逼之,始出。婦亦隨出,叉
手頓足,觀者填溢。馬指婦叱曰:“去,去!”婦即反奔,若被鬼逐,褲履俱脫,
足纏縈繞於道上,徒跣而歸,面色灰死。少定,婢進襪履,著已,噭啕大哭。
家無敢問者。馬曳萬石為解巾幗,萬石聳身定息,如恐脫落,馬強脫之,而坐立
不寧,猶懼以私脫加罪。探婦哭已,乃敢入,趑趄而前。婦殊不發一語,遽起,
入房自寢。萬石意始舒,與弟竊奇焉。家人皆以為異,相聚偶語。婦微有聞,益
羞怒,遍撻奴婢。呼妾,妾創劇不能起。婦以為偽,就榻扌旁之,崩注墮胎。萬
石於無人處,對馬哀啼,馬慰解之。呼僮具牢饌,更籌再唱,不放萬石去。
婦在閨房,恨夫不歸,方大恚忿,聞撬扉聲,急呼婢,則室門已辟。有巨人
入,影蔽一室,猙獰如鬼;俄又有數人入,各執利刃。婦駭絕欲號,巨人以刀刺
頸曰:“號便殺卻!”婦急以金帛贖命。巨人曰:“我冥曹使者,不要錢,但取
悍婦心耳!婦益懼,自投敗顙。巨人乃以利刃畫婦心而數之曰:“如某事,謂可
殺否?”即以畫。凡一切兇悍之事,責數殆盡,刀畫膚革,不啻數十。末乃曰:
“妾生子,亦爾宗緒,何忍打墮?此事必不可宥!”乃令數人反接其手,剖視悍
婦心腸。婦叩頭乞命,但言知悔。俄聞中門啟閉,曰:“楊萬石來矣。既已悔過,
姑留餘生。”紛然盡散。
無何,萬石入,見婦赤身繃系,心頭刀痕,縱橫不可數。解而問之,得其故,
大駭,竊疑馬。明日,向馬述之,馬亦駭。由是婦威漸斂,經數月不敢出一惡語。
馬大喜,告萬石曰:“實告君,幸勿宣洩,前以小術懼之。既得好合,請暫別也。”
遂去。婦每日暮,挽留萬石作侶,歡笑而承迎之。萬石生平不解此樂,遽遭之,
覺坐立皆無所可。婦一夜憶巨人狀,瑟縮搖戰。萬石思媚婦意,微露其假。婦遽
起,苦致窮詰。萬石自覺失言,而不能悔,遂實告之。婦勃然大罵,萬石懼,長
跽床下。婦不顧,哀至漏三下,婦曰:“欲得我恕,須以刀畫汝心頭如乾數,此
恨始消。”乃起捉廚刀。萬石大懼而奔,婦逐之。犬吠雞騰,家人盡起。萬鐘不
知何故,但以身左右翼兄。婦乃詬詈,忽見翁來,睹袍服,倍益烈怒,即就翁身
條條割裂,批頰而摘翁髭。萬鍾見之怒,以石擊婦,中顱,顛蹶而斃。萬鍾曰:
“我死而父兄得生,何憾!”遂投井中,救之已死。移時婦復甦,聞萬鍾死,怒
亦遂解。
既殯,弟婦戀兒,矢不嫁。婦唾罵不與食,醮去之。遺孤兒,朝夕受鞭楚,
俟家人食訖,始啖以冷塊。積半歲,兒尫羸,僅存氣息。一日,馬忽至,萬石囑
家人,勿以告婦。馬見翁襤縷如故,大駭;又聞萬鍾殞謝,頓足悲哀。兒聞馬至,
便來依戀,前呼馬叔。馬不能識,審顧始辯,驚曰:“兒何憔悴至此!”翁乃囁
嚅具道情事,馬忿然謂萬石曰:“我曩道兄非人,果不謬。兩人止此一線,殺之,
將奈何?”萬石不言,惟伏首帖耳而泣。坐語數刻,婦己知之,不敢自出逐客,
但呼萬石入,批使絕馬。含涕而出,批痕儼然。馬怒之曰:“兄不能威,獨不能
斷‘出’耶?毆父殺弟,安然忍之,何以為人!”萬石欠伸,似有動容。馬又激
之曰:“如渠不去,理須殺;即便殺卻,勿懼。仆有二三知交,都居要地,必合
極力,保無虧也。”萬石喏,負氣疾行,奔而入。適與婦遇,叱問:“何為?”
萬石皇遽失色,以手據地曰:“馬生教余出婦。”婦益恚,顧尋刀杖,萬石懼而
卻步。馬唾之曰:“兄真不可教也已!”遂開篋,出刀圭藥,合水授萬石飲。曰:
“此丈夫再造散。所以不輕用者,以能病人故耳。今不得已,暫試之。”飲下,
少頃,萬石覺忿氣填胸,如烈焰沖燒,刻不容忍,直抵閨闥,叫喊雷動。婦未及
詰,萬石以足騰起,婦顛去數尺有咫。即復握石成拳,擂擊無算。婦體幾無完膚,
嘲<口哲>猶詈。萬石於腰中出佩刀。婦罵曰:“出刀子,敢殺我耶?”萬石不語,
割股上肉,大如掌,擲地下。方欲再割,婦哀鳴乞恕。萬石不聽,又割之。家人
見萬石凶狂,相集,死力掖出。馬迎去,捉臂相用慰勞。萬石余怒未息,屢欲奔
尋,馬止之。少間,藥力消,嗒若喪。馬囑曰:“兄勿餒。乾綱之振,在此一舉。
夫人之所以懼者,非朝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譬之昨死而今生,須從此滌故
更新。再一餒,則不可為矣。”遣萬石入探之。婦股慄心懾,倩婢扶起,將以膝
行。止之,乃已。出語馬生,父子交賀。馬欲去,父子共挽之。馬曰:“我適有
東海之行,故便道相過,還時可復會耳。”
月余,婦起,賓事良人。久覺黔驢無技,漸狎,漸嘲,漸罵,居無何,舊態
全作矣。翁不能堪,宵遁,至河南,隸道士籍,萬石亦不敢尋。年余馬至,知其
狀,怫然責數已,立呼兒至,置驢子上,驅策徑去。由此鄉人皆不齒萬石。學使
案臨,以劣行黜名。又四五年,遭回祿,居室財物,悉為煨燼,延燒鄰舍。村人
執以告郡,罰鍰煩苛。於是家產漸盡,至無居廬,近村相戒,無以舍舍萬石。尹
氏兄弟,怒婦所為,亦絕拒之。萬石既窮,質妾於貴家,偕妻南渡。至河南界,
資斧已絕。婦不肯從,聒夫再嫁。適有屠而鰥者,以錢三百貨去。
萬石一身,丐食於遠村近郭間。至一朱門,閽人訶拒不聽前。少間,一官人
出,萬石伏地啜泣。官人熟視久之,略詰姓名,驚曰:“是伯父也!何一貧至此?”
萬石細審,知為喜兒,不覺大哭。從之入,見堂中金碧煥映。俄頃,父扶童子出,
相對悲哽。萬石始述所遭。初,馬攜喜兒至此,數日,即出尋楊翁來,使祖孫同
居。又延師教讀。十五歲入邑庠,次年領鄉薦,始為完婚。乃別欲去,祖孫泣留
之。馬曰:“我非人,實狐仙耳。道侶相候已久。”遂去。孝廉言之,不覺惻楚。
因念昔與庶伯母同受酷虐,倍益感傷。遂以輿馬齎金贖王氏歸。年余,生一子,
因以為嫡。
尹從屠半載,狂悖猶昔。夫怒,以屠刀孔其股,穿以毛綆,懸樑上,荷肉竟
出。號極聲嘶,鄰人始知。解縛抽綆,一抽則呼痛之聲,震動四鄰。以是見屠來,
則骨毛皆豎。後脛創雖愈,而斷芒遺肉內,終不利於行,猶夙夜服役,無敢少懈。
屠既橫暴,每醉歸,則撻詈不情。至此,始悟昔之施於人者,亦猶是也。一日,
楊夫人及伯母燒香普陀寺,近村農婦並來參謁。尹在中悵立不前,王氏故問:
“此伊誰?”家人進白:“張屠之妻。”便訶使前,與太夫人稽首。王笑曰:
“此婦從屠,當不乏肉食,何羸瘠乃爾?”尹愧恨,歸欲自經,綆弱不得死。屠
益惡之。歲余,屠死。途遇萬石,遙望之,以膝行,淚下如麻。萬石礙仆,未通
一言。歸告侄,欲謀珠還,侄固不肯。婦為里人所唾棄,久無所歸,依群乞以食。
萬石猶時就尹廢寺中,侄以為玷,陰教群乞窘辱之,乃絕。
此事余不知其究竟,後數行,乃畢公權撰成之。
異史氏曰:“懼內,天下之通病也。然不意天壤之間,乃有楊郎!寧非變異?
余常作妙音經之續言,謹附錄以博一噱:
竊以天道化生萬物,重賴坤成;男兒志在四方,尤須內助。同甘獨苦,勞爾
十月呻吟;就濕移乾,苦矣三年顰笑。此顧宗祧而動念,君子所以有伉儷之求;
瞻井臼而懷思,古人所以有魚水之愛也。第陰教之旗幟日立,遂乾綱之體統無存。
始而不遜之聲,或大施而小報;繼則如賓之敬,竟有往而無來。只緣兒女深情,
遂使英雄短氣。床上夜叉坐,任金剛亦須低眉;釜底毒煙生,即鐵漢無能強項。
秋砧之杵可掬,不搗月夜之衣;麻姑之爪能搔,輕試蓮花之面。小受大走,直將
代孟母投梭;婦唱夫隨,翻欲起周婆制禮。婆娑跳擲,停觀滿道行人;嘲<口哲>雞
嘶,撲落一群嬌鳥。
惡乎哉!呼天吁地,忽爾披髮向銀床;醜矣夫!轉目搖頭,猥欲投繯延玉頸。
當是時也:地下已多碎膽,天外更有驚魂。北宮黝未必不逃,孟施捨焉能無懼?
將軍氣同雷電,一入中庭,頓歸無何有之鄉;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寢門,遂有不
可問之處。豈果脂粉之氣,不勢而威?胡乃骯髒之身,不寒而慄?猶可解者:魔
女翹鬟來月下,何妨俯伏皈依?最冤枉者:鳩盤蓬首到人間,也要香花供養。聞
怒獅之吼,則雙孔撩天;聽牝雞之鳴,則五體投地。登徒子淫而忘醜,回波詞憐
而成嘲。設為汾陽之婿,立致尊榮,媚卿卿良有故;若贅外黃之家,不免奴役,
拜僕僕將何求?彼窮鬼自覺無顏,任其斫樹摧花,止求包荒於悍婦,如錢神可雲
有勢,乃亦嬰鱗犯制,不能藉助於方兄。
豈縛遊子之心,惟茲鳥道?抑消霸王之氣,恃此鴻溝?然死同穴,生同衾,
何嘗教吟“白首”?而朝行雲,暮行雨,輒欲獨占巫山。恨煞“池水清”,空按
紅牙玉板;憐爾妾命薄,獨支永夜寒更。蟬殼鷺灘,喜驪龍之方睡;犢車麈尾,
恨駑馬之不奔。榻上共臥之人,撻去方知為舅;床前久系之客,牽來已化為羊。
需之殷者僅俄頃,毒之流者無盡藏。買笑纏頭,而成自作之孽,太甲必曰難違;
俯首帖耳,而受無妄之刑,李陽亦謂不可。酸風凜冽,吹殘綺閣之春;酷海汪洋,
淹斷藍橋之月。又或盛會忽逢,良朋即坐,斗酒藏而不設,且由房出逐客之書;
故人疏而不來,遂自我廣絕交之論。甚而雁影分飛,涕空沾於荊樹;鸞膠再覓,
變遂起於蘆花。故飲酒陽城,一堂中惟有兄弟;吹竽商子,七旬余並無室家。古
人為此,有隱痛矣。
嗚呼!百年鴛偶,竟成附骨之疽;五兩鹿皮,或買剝床之痛。髯如戟者如是,
膽似斗者何人?固不敢於馬棧下斷絕禍胎,又誰能向蠶室中斬除孽本?娘子軍肆
其橫暴,苦療妒之無方;胭脂虎啖盡生靈,幸渡迷之有楫。天香夜爇,全澄湯鑊
之波;花雨晨飛,盡滅劍輪之火。極樂之境,彩翼雙棲;長舌之端,青蓮並蒂。
拔苦惱於優婆之國,立道場於愛河之濱。咦!願此幾章貝葉文,灑為一滴楊枝水!”
○魁星
鄆城張濟宇,臥而未寐,忽見光明滿室。驚視之,一鬼執筆立,若魁星狀。
急起拜叩,光亦尋滅。由此自負,以為元魁之先兆也。後竟落拓無成,家亦雕落,
骨肉相繼死,惟生一人存焉。彼魁星者,何以不為福而為禍也?
○厙將軍
厙大有,字君實,漢中洋縣人,以武舉隸祖述舜麾下。祖厚遇之,屢蒙拔擢,
遷偽周總戎。後覺大勢既去,潛以兵乘祖。祖格拒傷手,因就縛之,納款於總督
蔡。至都,夢至冥司,冥王怒其不義,命鬼以沸湯澆其足。既醒,足痛不可忍,
後腫潰,指盡墮;又益之瘧。輒呼曰:“我誠負義!”遂死。
異史氏曰:“事偽朝固不足言忠;然國士庸人,因知為報,賢豪之自命宜爾
也。是誠可以惕天下之人臣而懷二心者矣。”
○美人首
諸商寓居京舍,舍與鄰屋相連,中隔板壁,板有松節脫處,穴如盞。忽女子
探首入,挽鳳髻,絕美;旋伸一臂,潔白如玉。眾駭其妖,欲捉,已縮去。少頃,
又至,但隔壁不見其身。奔之,則又去之。一商操刀伏壁下,俄首出,暴決之,
應手而落,血濺塵土。眾驚告主人,主人懼,以其首首焉。逮諸商鞫之,殊荒唐。
淹系半年,迄無情詞,亦未有一人送官者,乃釋商,瘞女首。
○絳妃
癸亥歲,余館於畢刺史公之綽然堂。公家花木最盛,暇輒從公杖履,得恣游
賞。
一日,眺覽既歸,倦極思寢,解屨登床。夢二女郎被服艷麗,近請曰:“有
所奉托,敢屈移玉。”余愕然起,問:“誰相見召?”曰:“絳妃耳。”恍惚不
解所謂,遽從之去。俄睹殿閣,高接雲漢,下有石階層層而上,約盡百餘級,始
至顛頭。見朱門洞敞。又有二三麗者,趨入通客。無何,詣一殿外,金鉤碧箔,
光明射眼,內一婦人降階出,環佩鏘然,狀若貴嬪。方思展拜,婦便先言:“敬
先生,理須首射。”呼左右以毯貼地,若將行禮。余惶然無以為地,因啟曰:
“草莽微賤,得辱寵召,已有餘榮。況分敢庭抗禮,益臣之罪,折臣之福!”妃
命撤毯設宴,對宴相向。酒數行,余辭曰:“臣飲少輒醉,懼有愆儀。教命云何?
幸釋疑慮。”妃不言,但以巨杯促飲。余屢請命,乃言:“妾,花神也。合家細
弱,依棲於此,屢被封家女子橫見摧殘。今欲背城借一,煩君屬檄草耳。”余惶
然起奏:“臣學陋不文,恐負重託;但承寵命,敢不竭肝膈之愚。”妃喜,即殿
上賜筆札。諸姬者拭案拂坐,磨墨濡毫。又一垂髫人,摺紙為范,置腕下。略寫
一兩句,便二三輩疊背相窺。余素遲鈍,此時覺文思若涌。少間稿脫,爭持去,
啟呈絳妃。妃展閱一過,頗謂不疵,遂復送余歸。醒而憶之,情事宛然。但檄詞
強半遺忘,因足而成之:
謹按封氏,飛揚成性,忌嫉為心。濟惡以才,妒同醉骨;射人於暗,奸類含
沙。昔虞帝受其狐媚,英、皇不足解憂,反借渠以解慍;楚王蒙其蠱惑,賢才未
能稱意,惟得彼以稱雄。沛上英雄,雲飛而思猛士;茂陵天子,秋高而念佳人。
從此怙寵日恣,因而肆狂無忌。怒號萬竅,響碎玉於王宮;澎湃中宵,弄寒聲於
秋樹。倏向山林叢里,假虎之威;時於灩澦堆中,生江之浪。
“且也,簾鉤頻動,發高閣之清商;檐鐵忽敲,破離人之幽夢。尋帷下榻,
反同入幕之賓;排闥登堂,竟作翻書之客。不曾於生平識面,直開門戶而來;若
非是掌上留裙,幾掠妃子而去。吐虹絲於碧落,乃敢因月成闌;翻柳浪於青郊,
謬說為花寄信。賦歸田者,歸途才就,飄飄吹薜荔之衣;登高合者,高興方濃,
輕輕落茱萸之帽。篷梗卷兮上下,三秋之羊角摶空;箏聲入乎雲霄,百尺之鳶絲
斷系。不奉太后之詔,欲速花開;未絕坐客之纓,竟吹燈滅。
甚則揚塵播土,吹平李賀之山;叫雨呼雲,卷破杜陵之屋。馮夷起而擊鼓,
少女進而吹笙。蕩漾以來,草皆成偃;吼奔而至,瓦欲為飛。未施摶水之威,浮
水江豚時出拜;陡出障天之勢,書天雁字不成行。助馬當之輕帆,彼有取爾;牽
瑤台之翠帳,於意云何?至於海鳥有靈,尚依魯門以避;但使行人無恙,願喚尤
郎以歸;古有賢豪,乘而破者萬里;世無高士,御以行者幾人?駕炮車之狂雲,
遂以夜郎自大;恃貪狼之逆氣,漫以河伯為尊。姊妹俱受其摧殘,匯族悉為其蹂
躪。紛紅駭綠,掩苒何窮?擘柳鳴條,蕭騷無際。雨零金谷,綴為藉客之裀;露
冷華林,去作沾泥之絮。埋香瘞玉,殘妝卸而翻飛;朱榭雕闌,雜佩紛其零落。
減春光於旦夕,萬點正飄愁;覓殘紅於西東,五更非錯恨。翻躚江漢女,弓鞋漫
踏春園;寂寞玉樓人,珠勒徒嘶芳草。
“斯時也:傷春者有難乎為情之怨,尋勝者作無可奈何之歌。爾乃趾高氣揚,
發無端之踔厲;催蒙振落,動不已之瓓珊。傷哉綠樹猶存,簌簌者繞牆自落;
久矣朱幡不豎,娟娟者霣涕誰憐?墮溷沾籬,畢芳魂於一日;朝容夕悴,免荼毒
於何年?怨羅裳之易開,罵空聞於子夜;訟狂伯之肆虐,章未報於天庭。誕告芳
鄰,學作蛾眉之陣;凡屬同氣,群興草木之兵。莫言蒲柳無能,但須藩籬有志。
且看鶯儔燕侶,公覆奪愛之仇;請與蝶友蜂媒,共發同心之誓。蘭橈桂楫,可教
戰於昆明;桑蓋柳旌,用觀兵於上苑。東籬處士,亦出茅廬;大樹將軍,應懷義
憤。殺其氣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殲爾豪強,銷萬古風流之恨!”
○河間生
河間某生,場中積麥穰如丘,家人日取為薪,洞之。有狐居其中,常與主人
相見,老翁也。一日,屈主人飲,拱生入洞,生難之,強而後入。入則廊舍華好。
即坐,茶酒香烈;但日色蒼皇,不辨中夕。筵罷既出,景物俱杳。翁每夜往夙歸,
人莫能跡,問之,則言友朋招飲。生請與俱,翁不可;固請之,翁始諾。挽生臂,
疾如乘風,可炊黍時,至一城市。入酒肆,見坐客良多,聚飲頗嘩,乃引生登樓
上。下視飲者,几案柈餐,可以指數。翁自下樓,任意取案上酒果,抔來供生。
筵中人曾莫之禁。移時,生視一朱衣人前列金橘,命翁取之。翁曰:“此正人,
不可近。”生默念:狐與我游,必我邪也。自今以往,我必正!方一注想,覺身
不自主,眩墮樓下。飲者大駭,相嘩以妖。生仰視,竟非樓,乃梁間耳。以實告
眾。眾審其情確,贈而遣之。問其處,乃魚台,去河間千里雲。
○雲翠仙
梁有才,故晉人,流寓於濟,作小負販,無妻子田產。從村人登岱。當四月
交,香侶雜沓,又有優婆夷、塞,率男子以百十,雜跪神座下,視香炷為度,名
曰“跪香”。才視眾中有女郎,年十七八而美,悅之。詐為香客,近女郎跪,又
偽為膝困無力狀,故以手據女郎足。女回首似嗔,膝行而遠之。才亦膝行而近之,
少間,又據之。女郎覺,遽起,不跪,出門去。才亦起,出履其跡,不知其往,
心無望,怏怏而行。途中見女郎從媼,似為女也母者,才趨之。
媼女行且語,媼云:“汝能參禮娘娘,大好事!汝又無弟妹,但獲娘娘冥加
護,護汝得快婿。但能相孝順,都不必貴公子、富王孫也。”才竊喜,漸漬詰媼;
媼自言為雲氏,小女名翠仙,其出也。家西山四十里。才曰:“山路濇,母如
此蹜蹜,妹如此纖纖,何能便至?”曰:“日已晚,將寄舅家宿耳。”才曰:
“適言相婿,不以貧嫌,不以賤鄙,我又未婚,頗當母意否?”媼以問女,女不
應;媼數問,女曰:“渠寡福,又盪無行,輕薄之心,還易翻覆。兒不能為遢伎
兒作婦。”才聞,朴誠自表,切矢皦日。媼喜,竟諾之。女不樂,勃然而已。母
又強拍{咻灬}之。
才殷勤,手於橐,覓山兜二,舁媼及女,己步從,若為仆。過隘,輒訶兜夫
不得顛搖,意良殷。俄抵村舍,便邀才同入舅家。舅出翁,妗出媼也。雲兄之嫂
之,謂:“才吾婿。日適良,不須別擇,便取今夕。”舅亦喜,出酒肴餌才。既,
嚴妝翠仙出,拂榻促眠。女曰:“我固知郎不義,迫母命,漫相隨。郎若人也,
當不須憂偕活。”才唯唯聽受。
明日早起,母謂才:“宜先去,我以女繼至。”才歸,掃戶闥,媼果送女至。
入視室中,虛無有,便云:“似此何能自給?老身速歸,當小助汝辛苦。”遂去。
次日,即有男女數輩,各攜服食器具,布一室滿之。不飯俱去,但留一婢。
才由此坐溫飽,惟日引里無賴朋飲競賭,漸盜女郎簪珥佐博。女勸之,不聽,
頗不耐之,惟嚴守箱奩,如防寇。一日,博黨款門訪才,窺見女,適適然驚。戲
謂才曰:“子大富貴,何憂貧耶?”才問故,答曰:“曩見夫人,真仙人也。適
與子家道不相稱。貨為媵,金可得百;為妓,可得千。千金在室,而聽飲博無資
耶?”才不言,而心然之。歸,輒向女欷歔,時時言貧不可度。女不顧,才頻頻
擊桌,拋箸,罵婢,作諸態。一夕,女沽酒與飲,忽曰:“郎以貧故,日焦心。
我又不能御貧,分郎憂衷,豈不愧怍?但無長物,止有此婢,鬻之,可稍稍佐經
營。”才搖首曰:“其值幾何!”又飲少時,女曰:“妾於郎,有何不相承?但
力竭耳。念一貧如此,便死相從,不過均此百年苦,有何發跡?不如以妾鬻貴家,
兩所便益,得值或較婢多。”才故愕言:“何得至此!”女固言之,色作莊。才
喜曰:“容再計之。”遂緣中貴人,貨隸樂籍。中貴人親詣才,見女大悅。恐不
能即得,立券八百緡,事濱就矣。女曰:“母以婿家貧,常常縈念,今意斷矣,
我將暫歸省;且郎與妾絕,何得不告母?”才慮母阻,女曰:“我顧自樂之,保
無差貸。”才從之。
夜將半,始抵母家。撾闔入,見樓舍華好,婢僕輩往來憧憧。才日與女居,
每請詣母,女輒止之。故為甥館年余,曾未一臨岳家。至此大駭,以其家巨,恐
媵妓所不甘從也。女引才登樓上,媼驚問:“夫婦何來?”女怨曰:“我固道渠
不義,今果然。”乃於衣底出黃金二鋌,置几上,曰:幸不為小人賺脫,今仍以
還母。”母駭問故,女曰:“渠將鬻我,故藏金無用處。”乃指才罵曰:“豺鼠
子!曩日負肩擔,面沾塵如鬼。初近我,熏熏作汗腥,膚垢欲傾塌,足手皴一寸
厚,使人終夜惡。自我歸汝家,安座餐飯,鬼皮始脫。母在前,我豈誣耶?”才
垂首,不敢少出氣。女又曰:“自顧無傾城姿,不堪奉貴人;似若輩男子,我自
謂猶相匹,有何虧負,遂無一念香火情?我豈不能起樓宇、買良沃?念汝儇薄骨、
乞丐相,終不是白頭侶!”言次,婢嫗連衿臂,旋旋圍繞之。聞女責數,便都唾
罵,共言:“不如殺卻,何須復云云。”才大懼,據地自投,但言知悔。女又盛
氣曰:“鬻妻子已大惡,猶未便是劇,何忍以同衾人賺作娼!”言未已,眾眥裂,
悉以銳簪、剪刀股攢刺脅踝。才號悲乞命,女止之,曰:“可暫釋卻。渠便無仁
義,我不忍觳觫。”乃率眾下樓去。
才坐聽移時,語聲俱寂,思欲潛遁。忽仰視,見星漢,東方已白,野色蒼莽,
燈亦尋滅。並無屋宇,身坐削壁上。俯瞰絕壑,深無底,駭絕,懼墮。身稍移,
塌然一聲,隨石崩墜,壁半有枯橫焉,罥不得墮。以枯受腹,手足無著。下視茫
茫,不知幾何尋丈。不敢轉側,嗥怖聲嘶,一身盡腫,眼耳鼻舌身力俱竭。日漸
高,始有樵人望見之;尋綆來,縋而下,取置崖上,奄將溘斃。舁歸其家,至則
門洞敞,家荒荒如敗寺,床簏什器俱杳,惟有繩床敗案,是己家舊物,零落猶存。
嗒然自臥,飢時,日一乞食於鄰,既而腫潰為癩。里黨薄其行,悉唾棄之。才無
計,貨屋而穴居,行乞於道,以刀自隨。或勸以刀易餌,才不肯,曰:“野居防
虎狼,用自衛耳。”後遇向勸鬻妻者於途,近而哀語,遽出刀摮而殺之,遂
被收。官廉得其情,亦未忍酷虐之,系獄中,尋瘐死。
異史氏曰:“得遠山芙蓉,與共四壁,與之南面王豈易哉!己則非人,而怨
逢惡之友,故為友者不可不知戒也。凡狹邪子誘人淫博,為諸不義,其事不敗,
雖則不怨亦不德。迨於身無襦,婦無褲,千人所指,無疾將死,窮敗之念,無時
不縈於心;窮敗之恨,無時不加於齒。清夜牛衣中,輾轉不寐。夫然後歷歷想未
落時,歷歷想將落時,又歷歷想致落之故,而因以及發端致落之人。至於此,弱
者起,擁絮坐詛,強者忍凍裸行,篝火索刀,霍霍磨之,不待終夜矣。故以善規
人,如贈橄欖;以惡誘人,如饋漏脯也。聽者固當省,言者可勿戒哉!”
○跳神
濟俗:民間有病者,閨中以神卜。倩老巫擊鐵環單面鼓,娑婆作態,名曰
“跳神”。而此俗都中尤盛。良家少婦,時自為之。堂中肉於案,酒於盆,甚設
几上。燒巨燭,明於晝。婦束短幅裙,屈一足,作“商羊舞”。兩人捉臂,左右
扶掖之。婦刺刺瑣絮,似歌,又似祝,字多寡參差,無律帶腔。室數鼓亂撾如雷,
蓬蓬聒人耳。婦吻辟翕,雜鼓聲,不甚辨了。既而首垂,目斜睨,立全須人,失
扶則仆。旋忽伸頸巨躍,離地尺有咫。室中諸女子,凜凜愕顧曰:“祖宗來吃食
矣。”便一噓,吹燈滅,內外冥黑。人惵息立暗中,無敢交一語,語亦不得聞,
鼓聲亂也。食頃,聞婦厲聲呼翁姑及夫嫂小字,始共爇燭,傴僂問休咎。視樽中、
盎中、案中,都空。望顏色,察嗔喜。肅肅羅問之,答若響。中有腹誹者,神已
知,便指某姍笑我,大不敬,將褫汝褲。誹者自顧,瑩然已裸,輒於門外樹頭覓
得之。
滿洲婦女,奉事尤虔。小有疑,必以決。時嚴妝,騎假虎、假馬,執長兵,
舞榻上,名“跳虎神”。馬、虎勢作威怒,屍者聲傖佇。或言關、張、玄壇,不
一號。赫氣慘凜,尤能畏怖人。有丈夫穴窗來窺,輒被長兵破窗刺帽,挑入去。
一家嫗媳姊若妹,森森蹜蹜,雁行立,無岐念,無懈骨。
○大力將軍
查伊璜,浙人,清明飲野寺中,見殿前有古鐘,大於兩石瓮,而上下土痕手
跡,滑然如新。疑之。俯窺其下,有竹筐受八升許,不知所貯何物。使數人摳耳,
力掀舉之,無少動,益駭。乃坐飲以伺其人;居無何,有乞兒入,攜所得糗糒,
堆累鐘下。乃以一手起鍾,一手掬餌置筐內,往返數回,始盡。已複合之,乃去,
移時復來,探取食之。食已復探,輕若啟櫝。一座盡駭。查問:“若個男兒胡行
乞?”答以:“啖噉多,無傭者。”查以其健,勸投行伍,乞人愀然慮無階。
查遂攜歸餌之,計其食,略倍五六人。為易衣履,又以五十金贈之行。
後十餘年,查猶子令於閩,有吳將軍六一者,忽來通謁。款談間,問:“伊
璜是君何人?”答言:“為諸父行。與將軍何處有素?”曰:“是我師也。十年
之別,頗復憶念。煩致先生一賜臨也。”漫應之。自念:叔名賢,何得武弟子?
會伊璜至,因告之,伊璜茫不記憶。因其問訊之殷,即命仆馬,投刺於門。將軍
趨出,逆諸大門之外。視之,殊昧生平。竊疑將軍誤,而將軍傴僂益恭。肅客入,
深啟三四關,忽見女子往來,知為私廨,屏足立。將軍又揖之。少間登堂,則卷
簾者、移座者,並皆少姬。既坐,方擬展問,將軍頤少動,一姬捧朝服至,將軍
遽起更衣,查不知其何為。眾嫗捉袖整衿訖,先命數人撩查座上不使動,而後朝
拜,如覲君父。查大愕,莫解所以。拜已,以便服侍坐。笑曰:“先生不憶舉鍾
之乞人耶?”查乃悟。既而華筵高列,家樂作於下。酒闌,群姬列侍。將軍入室,
請衽何趾,乃去。
查醉起遲,將軍已於寢門三問矣。查不自安,辭欲返,將軍投轄下鑰,錮閉
之。見將軍日無別作,惟點數姬婢養廝卒,及騾馬服用器具,督造記籍,戒無虧
漏。查以將軍家政,故未深叩。一日,執籍謂查曰:“不才得有今日,悉出高厚
之喝。一婢一物,所不敢私,敢以半奉先生。”查愕然不受,將軍不聽。出藏鏹
數萬,亦兩置之。按籍點照,古玩床幾,堂內外羅列幾滿。查固止之,將軍不顧。
稽婢僕姓名已,即今男為治裝,女為斂器,且囑敬事先生,百聲悚應。又親視姬
婢登輿,廄卒捉馬騾,闐咽並發,乃返別查。
後查以修史一案,株連被收,卒得免,皆將軍力也。
異史氏曰:“厚施而不問其名,真俠烈古丈夫哉!而將軍之報,其慷慨豪爽,
尤千古所僅見。如此胸襟,自不應老於溝瀆,以是知兩賢之相遇,非偶然也。”
○白蓮教
白蓮盜首徐鴻儒,得左道之書,能役鬼神。小試之,觀者盡駭,走門下者如
鶩。於是陰懷不軌。因出一鏡,言能鑒人終身。懸於庭,令人自照,或幞頭,或
紗帽,繡衣貂蟬,現形不一。人益怪愕。由是道路遙播,踵門求見者,揮汗相屬。
徐乃宣言:“凡鏡中文武貴官,皆如來佛注定龍華會中人。各宜努力,勿得退縮。”
因以對眾自照,則冕旒龍袞,儼然王者。眾相視而驚,大眾齊伏。徐乃建旗秉鉞,
罔不歡躍相從,翼符所照。不數月,聚黨以萬計,滕、嶧一帶,望風而靡。
後大兵進剿,有彭都司者,長山人,藝勇絕倫,寇出二垂髫女與戰。女俱雙
刃,利如霜;騎大馬,噴嘶甚怒。飄忽盤旋,自晨達暮,彼不能傷彭,彭亦不能
捷也。如此三日,彭覺筋力俱竭,哮喘卒。迨鴻儒既誅,捉賊黨械問之,始知刃
乃木刀,騎乃木凳也。假兵馬死真將軍,亦奇矣!
○顏氏
順天某生,家貧,值歲飢,從父之洛。性鈍,年十七,裁能成幅。而丰儀秀
美,能雅謔,善尺牘,見者不知其中之無有也。無何,父母繼歿,孑然一身,授
童蒙於洛汭。
時村中顏氏有孤女,名士裔也。父在時,嘗教之讀,一過輒記不忘。十數歲,
學父吟詠,父曰:“吾家有女學士,惜不弁耳。”鍾愛之,期擇貴婿。父卒,母
執此志,三年不遂,而母又卒。或勸適佳士,女然之而未就也。適鄰婦逾垣來,
就與攀談。以字紙裹繡線,女啟視,則某手翰,寄鄰生者,反覆之,似愛好焉。
鄰婦窺其意,私語曰:“此翩翩一美少年,孤與卿等,年相若也。倘能垂意,妾
囑渠儂胹合之。”女默默不語。婦歸,以意授夫。鄰生故與生善,告之,大悅。
有母遺金鴉環,托委致焉。刻日成禮,魚水甚歡。
及睹生文,笑曰:“文與卿似是兩人,如此,何日可成?”朝夕勸生研讀,
嚴如師友。斂昏,先挑燭據案自喔,為丈夫率,聽漏三下,乃已。如是年余,生
制藝頗通,而再試再黜,身名蹇落,饔飧不給,撫情寂漠,嗷嗷悲泣。女訶之曰:
“君非丈夫,負此弁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視之!”生方懊喪,聞妻言,
睒暘而怒曰:“閨中人,身不到場屋,便以功名富貴似在廚下汲水炊白粥;若冠
加於頂,恐亦猶人耳!”女笑曰:“君勿怒。俟試期,妾請易裝相代。倘落拓如
君,當不敢復藐天下士矣。”生亦笑曰:“卿自不知櫱苦,直宜使請嘗試之。但
恐綻露,為鄉鄰笑耳。”女曰:“妾非戲語。君嘗言燕有故廬,請男裝從君歸,
偽為弟。君以襁褓出,誰得辨其非?”生從之。女入房,巾服而出,曰:“視妾
可作男兒否?”生視之,儼然一少年也。生喜,遍辭里社。交好者薄有饋遺,買
一羸蹇,御妻而歸。
生叔兄尚在,見兩弟如冠玉,甚喜,晨夕恤顧之。又見宵旰攻苦,倍益愛敬。
雇一剪髮雛奴,為供給使,暮後,輒遣去之。鄉中吊慶,兄自出周旋,弟惟下帷
讀。居半年,罕有睹其面者。客或請見,兄輒代辭。讀其文,瞲然駭異。或排
闥入而迫之,一揖便亡去。客見丰采,又共傾慕,由此名大噪,世家爭願贅焉。
叔兄商之,惟囅然笑。再強之,則言:“矢志青雲,不及第,不婚也。”會學使
案臨,兩人並出。兄又落;弟以冠軍應試,中順天第四。明年成進士,授桐城令,
有吏治。尋遷河南道掌印御史,富埒王侯。因託疾乞骸骨,賜歸田裡。賓客填門,
迄謝不納。
又自諸生以及顯貴,並不言娶,人無不怪之者。歸後,漸置婢,或疑其私,
嫂察之,殊無苟且。無何,明鼎革,天下大亂。乃告嫂曰:“實相告:我小郎婦
也。以男子闒茸,不能自立,負氣自為之。深恐播揚,致天子召問,貽笑海內耳。”
嫂不信。脫靴而示之足,始愕,視靴中,則絮滿焉。於是使生承其銜,仍閉門而
雌伏矣。而生平不孕,遂出資購妾。謂生曰:“凡人置身通顯,則買姬媵以自奉,
我宦跡十年,猶一身耳。君何福澤,坐享佳麗?”生曰:“面首三十人,請卿自
置耳。”相傳為笑。是時生父母,屢受覃恩矣。縉紳拜往,尊生以侍御禮。生羞
襲閨銜,惟以諸生自安,終身未嘗輿蓋雲。
異史氏曰:“翁姑受封於新婦,可謂奇矣。然侍御而夫人也者,何時無之?
但夫人而侍御者少耳。天下冠儒冠、稱丈夫者,皆愧死矣!”
○杜翁
杜翁,沂水人。偶自市中出,坐牆下,以候同游。覺少倦,忽若夢,見一人
持牒攝去。至一府署,從來所未經。一人戴瓦壟冠,自內出,則青州張某,其故
人也。見杜驚曰:“杜大哥何至此?”杜言:“不知何事,但有勾牒。”張疑其
誤,將為查驗。乃囑曰:“謹立此,勿他適。恐一迷失,將難救挽。”遂去,久
之不出。
惟持牒人來,自認其誤,釋今歸。別杜而行,途中遇六七女郎,容色美好,
悅而尾之。下道,趨小徑,行數十步,聞張在後大呼曰:“杜大哥,汝將何往?”
杜迷戀不已。俄見諸女人入一圭竇,心識為王氏賣酒之家。不覺探身門內,略一
窺瞻,即覺身在苙中,與諸小<豕叚>同伏。豁然自悟,已化豕矣。而耳中猶
聞張呼,大懼,急以首觸壁。聞人言曰:“小豕顛癇矣。”還顧,已復為人。速
出門,則張候於途。責曰:“固囑勿他往,何不聽言?幾至壞事!”遂把手送至
市門,乃去。杜忽醒,則身猶倚壁間。詣王氏問之,果有一豕自觸死雲。
○小謝
渭南姜部郎第,多鬼魅,常惑人,因徙去。留蒼頭門之而死,數易皆死,遂
廢之。里有陶生望三者,夙倜儻,好狎妓,酒闌輒去之。友人故使妓奔就之,亦
笑內不拒,而實終夜無所沾染。常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堅拒不亂,部郎以是
契重之。家綦貧,又有“鼓盆之戚”;茅屋數椽,溽暑不堪其熱,因請部郎,假
廢第。部郎以其凶故,卻之,生因作“續無鬼論”獻部郎,且曰:“鬼何能為!”
部郎以其請之堅,諾之。
生往除廳事。薄暮,置書其中,返取他物,則書已亡。怪之,仰臥榻上,靜
息以伺其變。食頃,聞步履聲,睨之,見二女自房中出,所亡書送還案上。一約
二十,一可十七八,並皆姝麗。逡巡立榻下,相視而笑。生寂不動。長者翹一足
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生覺心搖搖若不自持,即急肅然端念,卒不顧。女近以
左手捋髭,右手輕批頤頰,作小響,少者益笑。生驟起,叱曰:“鬼物敢爾!”
二女駭奔而散。生恐夜為所苦,欲移歸,又恥其言不掩,乃挑燈讀。暗中鬼影憧
憧,略不顧瞻。夜將半,燭而寢。始交睫,覺人以細物穿鼻,奇癢大嚏,但聞暗
處隱隱作笑聲。生不語,假寐以俟之。俄見少女以紙條拈細股,鶴行鷺伏而至,
生暴起訶之,飄竄而去。既寢,又穿其耳。終夜不堪其擾。雞既鳴,乃寂無聲,
生始酣眠,終日無所睹聞。
既日下,恍惚出現。生遂夜炊,將以達旦。長者漸曲肱几上,觀生讀,既而
掩生卷。生怒捉之,即已飄散;少間,又撫之。生以手按卷讀。少者潛於腦後,
交兩手掩生目,瞥然去,遠立以哂。生指罵曰:“小鬼頭!捉得便都殺卻!”女
子即又不懼。因戲之曰:“房中縱送,我都不解,纏我無益。”二女微笑,轉身
向灶,析薪溲米,為生執爨。生顧而獎之曰:“兩卿此為,不勝憨跳耶?”俄頃,
粥熟,爭以匕、箸、陶碗置几上。生曰:“感卿服役,何以報德?”女笑云:
“飯中溲合砒、酖矣。”生曰:“與卿夙無嫌怨,何至以此相加。”啜已,復
盛,爭為奔走。生樂之,習以為常。
日漸稔,接坐傾語,審其姓名。長者云:“妾秋容,喬氏,彼阮家小謝也。”
又研問所由來,小謝笑曰:“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誰要汝問門第,作嫁娶耶?”
生正容曰:“相對麗質,寧獨無情;但陰冥之氣,中人必死。不樂與居者,行可
耳;樂與居者,安可耳。如不見愛,何必玷兩佳人?如果見愛,何必死一狂生?”
二女相顧動容,自此不甚虐弄之。然時而探手於懷,捋褲於地,亦置不為怪。
一日,錄書未卒業而出,返則小謝伏案頭,操管代錄。見生,擲筆睨笑。近
視之,雖劣不成書,而行列疏整。生贊曰:“卿雅人也!苟樂此,仆教卿為之。”
乃擁諸懷,把腕而教之畫。秋容自外入,色乍變,意似妒。小謝笑曰:“童時嘗
從父學書,久不作,遂如夢寐。”秋容不語。生喻其意,偽為不覺者,遂抱而授
以筆,曰:“我視卿能此否?”作數字而起,曰:“秋娘大好筆力!”秋容乃喜。
生於是折兩紙為范,俾共臨摹,生另一燈讀。竊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擾。仿畢,
祗立幾前,聽生月旦。秋容素不解讀,塗鴉不可辨認,花判已,自顧不如小謝,
有慚色。生獎慰之,顏霽。二女由此師事生,坐為抓背,臥為按股,不惟不敢侮,
爭媚之。逾月,小謝書居然端好,生偶贊之。秋容大慚,粉黛淫淫,淚痕如線,
生百端慰解之乃已。因教之讀,穎悟非常,指示一過,無再問者。與生競讀,常
至終夜。小謝又引其弟三郎來拜生門下,年十五六,姿容秀美,以金如意一鉤為
贄。生令與秋容執一經,滿堂咿唔,生於此設鬼帳焉。部郎聞之喜,以時給其薪
水。積數月,秋容與三郎皆能詩,時相酬唱。小謝陰囑勿教秋容,生諾之;秋容
陰囑勿教小謝,生亦諾之。一日,生將赴試,二女涕淚相別。三郎曰:“此行可
以託疾免;不然,恐履不吉。”生以告疾為辱,遂行。先是,生好以詩詞譏切時
事,獲罪於邑貴介,日思中傷之。陰賂學使,誣以行簡,淹禁獄中。資斧絕,乞
食於囚人,自分已無生理。忽一人飄忽而入,則秋容也,以饌具饋生。相向悲咽,
曰:“三郎慮君不吉,今果不謬。三郎與妾同來,赴院申理矣。”數語而出,人
不之睹。越日,部院出,三郎遮道聲屈,收之。秋容入獄報生,返身往偵之,三
日不返。生愁餓無聊,度日如年。忽小謝至,愴惋欲絕,言:“秋容歸,經由城
隍祠,被西廊黑判強攝去,逼充御媵。秋容不屈,今亦幽囚。妾馳百里,奔波頗
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徹骨髓,恐不能再至矣。”因示之足,血殷凌
波焉。出金三兩,跛奇而沒。部院勘三郎,素非瓜葛,無端代控,將杖之,撲
地遂滅。異之。覽其狀,情詞悲惻。提生面鞫,問:“三郎何人?”生偽為不知。
部院悟其冤,釋之。既歸,竟夕無一人。更闌,小謝始至,慘然曰:“三郎在部
院,被廨神押赴冥司;冥王因三郎義,令托生富貴家。秋容久錮,妾以狀投城隍,
又被按閣,不得入,且復奈何?”生忿然曰:“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仆其像,
踐踏為泥,數城隍而責之。案下吏暴橫如此,渠在醉夢中耶!”悲憤相對,不覺
四漏將殘,秋容飄然忽至。兩人驚喜,急問。秋容泣下曰:“今為郎萬苦矣!判
日以刀杖相逼,今夕忽放妾歸,曰:‘我無他意,原亦愛故;既不願,固亦不曾
污玷。煩告陶秋曹,勿見譴責。’”生聞少歡,欲與同寢,曰:“今日願與卿死。”
二女戚然曰:“向受開導,頗知義理,何忍以愛君者殺君乎?”執不可。然俯頸
傾頭,情均伉儷。二女以遭難故,妒念全消。會一道士途遇生,顧謂“身有鬼氣”。
生以其言異,具告之。道士曰:“此鬼大好,不宜負他。”因書二符付生,曰:
“歸授兩鬼,任其福命。如聞門外有哭女者,吞符急出,先到者可活。”生拜受,
歸囑二女。後月余,果聞有哭女者,二女爭奔而去。小謝忙急,忘吞其符。見有
喪輿過,秋容直出,入棺而沒;小謝不得入,痛哭而返。生出視,則富室郝氏殯
其女。共見一女子入棺而去,方共驚疑;俄聞棺中有聲,息肩發驗,女已頓蘇。
因暫寄生齋外,羅守之。忽開目問陶生,郝氏研詰之,答云:“我非汝女也。”
遂以情告。郝未深信,欲舁歸,女不從,逕入生齋,偃臥不起。郝乃識婿而去。
生就視之,面龐雖異,而光艷不減秋容,喜愜過望,殷敘平生。忽聞嗚嗚然
鬼泣,則小謝哭於暗陬。心甚憐之,即移燈往,寬譬哀情,而衿袖淋浪,痛不可
解,近曉始去。天明,郝以婢媼齎送香奩,居然翁婿矣。暮入帷房,則小謝又哭。
如此六七夜。夫婦俱為慘動,不能成合卺之禮。生憂思無策,秋容曰:“道士,
仙人也。再往求,倘得憐救。”生然之。跡道士所在,叩伏自陳。道士力言“無
術”,生哀不已。道士笑曰:“痴生好纏人。合與有緣,請竭吾術。”乃從生來,
索靜室,掩扉坐,戒勿相問,凡十餘日,不飲不食。潛窺之,瞑若睡。一日晨興,
有少女搴簾入,明眸皓齒,光yan6*照人,微笑曰:“跋履終日,憊極矣!被汝糾纏
不了,賓士百里外,始得一好廬舍,道人載與俱來矣。得見其人,便相交付耳。”
斂昏。小謝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為一體,仆地而僵。道士自室中出,拱手
徑去。拜而送之。及返,則女已蘇。扶置床上,氣體漸舒,但把足呻言趾股痠
痛,數日始能起。
後生應試得通籍。有蔡子經者與同譜,以事過生,留數日。小謝自鄰舍歸,
蔡望見之,疾趨相躡,小謝側身斂避,心竊怒其輕薄。蔡告生曰:“一事深駭物
聽,可相告否?”詰之,答曰:“三年前,少妹夭殞,經兩夜而失其屍,至今疑
念。適見夫人。何相似之深也?”生笑曰:“山荊陋劣,何足以方君妹?然既系
同譜,義即至切,何妨一獻妻孥。”乃入內室,使小謝衣殉裝出。蔡大驚曰:
“真吾妹也!”因而泣下。生乃具述其本末。蔡喜曰:“妹子未死,吾將速歸,
用慰嚴慈。”遂去。過數日,舉家皆至。後往來如郝焉。
異史氏曰:“絕世佳人,求一而難之,何遽得兩哉!事千古而一見,惟不私
奔女者能遘之也。道士其仙耶?何術之神也!苟有其術,醜鬼可交耳。”
○縊鬼
范生者,宿於旅,食後,燭而假寐。忽一婢來,袱衣置椅上,又有鏡奩揥
篋,一一列案頭,乃去。俄一少婦自房中出,發篋開奩,對鏡櫛掠;已而髻,已
而簪,顧影徘徊甚久。前婢來,進匜沃盥。盥已捧<巾兌>,既,持沐湯去。婦解袱
出裙帔,炫然新制,就著之。掩衿提領,結束周至。范不語,中心疑怪,謂必奔
婦,將嚴裝以就客也。婦裝訖,出長帶,垂諸梁而結焉。訝之。婦從容支雙彎,
引頸受縊。方一著帶,目即合,眉即豎,舌出吻二寸許,顏色慘變如鬼。大駭奔
出,呼告主人,驗之已渺。主人曰:“曩子婦經於是,毋乃此乎?”異哉!即死
猶作其狀,此何說也?
異史氏曰:“冤之極而至於自盡,苦矣!然前為人而不知,後為鬼而不覺,
所最難堪者,束裝結帶時耳。故死後頓忘其他,而獨於此際此境,猶歷歷一作,
是其所極不忘者也。”
○吳門畫工
吳門一畫工,喜繪呂祖,每想像神會,希幸一遇,虔結在念,靡刻不存。一
日,有群丐飲郊郭間,內一人敝衣露肘,而神采軒豁。心疑呂祖,諦視,愈覺其
確,遂捉其臂曰:“君呂祖也。”丐者大笑。某堅執為是,伏拜不起。丐者曰:
“我即呂祖,汝將奈何?”某叩頭,求指教。丐者曰:“汝能相識,可謂有緣。
然此處非語所,夜間當相見也。”轉盼遂杳,駭嘆而歸。
至夜,果夢呂祖來,曰:“念子志慮專凝,特來一見。但汝骨氣貪吝,不能
為仙。我使見一人可也。”即向空一招,遂有一麗人躡空而下,服飾如貴嬪,容
光袍儀煥映一室。呂祖曰:“此乃董娘娘,子謹志之。”既而又問:“記得否?”
答曰:“已記之。”又曰:“勿忘卻。”俄而麗者去,呂祖亦去。醒而異之,即
夢中所見,肖像而藏之。
後數年,偶游都。會董妃卒,上念其賢,將為肖像。諸工群集,口授心擬,
終不能似。某忽憶念夢中麗者,得無是耶?以圖呈進。宮中傳覽,俱謂神肖。上
大悅,授官中書,辭不受;賜萬金。名大噪。貴戚家爭齎重幣,求為先人傳影。
凡懸空摹寫,無不曲肖。浹辰之間,累數萬金。萊蕪朱拱奎曾見其人。
○林氏
濟南戚安期,素佻達,喜狎妓,妻婉戒之,不聽。妻林氏,美而賢。會北兵
入,被俘去,暮宿途中欲相犯,林偽許之。適兵佩刀系床頭,急抽刀自刎死,兵
舉而委諸野。次日,拔捨去。有人傳林死,戚痛悼往。視之,有微息。負而歸,
目漸動,稍顰呻,輕扶其項,以竹管滴瀝灌飲,能咽。戚撫之曰:“卿萬一能活,
相負者必遭凶折!”半年,林平復如故;惟首為頸痕所牽,常苦左顧。戚不為醜,
愛戀逾於平昔,曲巷之游,從此絕跡。林自覺形穢,將為置媵,戚執不可。
居數年,林不育,因勸納婢,戚曰:“業誓不二,鬼神鑒之。即嗣續不承,
亦吾命耳。若不應絕,卿豈老而不能生耶?”林乃託疾,使戚獨宿,遣婢海棠臥
其床下。既久,陰以宵情問婢。婢曰:“並無。”林不信。至夜,戒婢勿住,自
詣婢所臥。少間,聞床上睡息已動。潛起,登床捫之。戚問誰,林耳語曰:“我
海棠也。”戚拒卻曰:“我有盟誓,不敢更也。若似曩年,尚須汝奔就耶?”林
乃下床去。戚仍孤眠。林又使婢托已往就之。戚念妻生平從不肯作不速之客,疑
而摸其項,無痕,知為婢,又叱之。婢慚而退。及明,以情告林,使速嫁婢。林
笑曰:“君亦不必過執。倘得一丈夫子,豈不幸甚。”戚曰:“倘背盟誓,鬼責
將及,尚望延宗嗣乎?”
林一日笑語戚曰:“凡農家者流,苗與秀不可知,播種常例不可違。晚間耕
耨之期至矣。”戚笑會之。既夕,林滅燭呼婢,使臥己衾中。戚入就榻,戲曰:
“佃人來矣。深愧錢鎛不利,負此良田。”婢不語。婢及舉事,小語戚曰:“私
處小腫,顛猛不任。”戚體意溫恤之。事已,婢偽起溺,以林易之。從此時值落
紅,輒一為之,而戚不知也。未幾,婢腹震,林氏每使靜坐,不令給役於前。故
謂戚曰:“妾勸內婢,而君弗聽。設爾日冒妾時,君誤信之。交而得孕,將復如
何?”戚曰:“留犢鬻母。”林不言。無何,婢舉一子,林暗買乳媼,抱養母家。
積四五年,又產一子一女。長名長生,已七歲,就外祖家讀書。林半月輒托歸寧,
一往看視。婢年益長,戚時時促遣之。林輒諾。婢日思兒女,林乃竊為上鬟,送
詣母所。林謂戚曰:“日謂我不嫁海棠,母家有一義男,業配之。”又數年,子
女俱長成。
值戚初度,林先期治具,為候賓客。戚嘆曰:“歲月騖過,忽已半世。幸各
強健,家亦不至凍餒。所闕者,膝下一點耳。”林曰:“君執拗,不從妾言,夫
誰怨?然欲得男,兩亦甚易,何況一也?”戚解顏曰:“既言不難,明日便索兩
男。”林曰:“易耳,易耳!”早起,命駕至母家,嚴妝子女,載與俱歸。入門,
令雁行立,呼父叩祝千秋。拜已而起,相顧嬉笑。戚駭怪不解。林曰:“君索兩
男,妾添一女。”始為詳述本末。戚喜曰:“何不早告?”曰:“早告,恐絕其
母。今子已成立,尚可絕其母乎?”戚感極涕泣。遂迎婢歸,偕老焉。
異史氏曰:“女有存心如林氏者,可謂賢德矣。”
○胡大姑
益都岳於九,家有狐祟,布帛器具,輒被拋擲鄰堵。蓄細葛,將取作服,見
捆卷如故,解視,則邊實而中虛,悉被剪去。諸如此類,不堪其苦。亂詬罵之,
岳解止曰:“恐狐聞。”狐在樑上曰:“我已聞之矣。”祟益甚。
一日,夫妻臥未起,狐攝衾服去,各白身蹲床上,望空哀祝之。忽見好女子
自窗入,擲衣床頭。視之,不甚修長;衣絳紅,外襲雪花比甲。岳著衣,揖之曰:
“上仙有意垂顧,幸勿相擾。請以為女,何如?狐曰:“我齒較汝長,何得妄自
尊?”又請為姊妹,乃許之。於是命家人皆呼以胡大姑。時顏鎮張八公子家,有
狐居樓上,恆與人語。岳問:“識之否?”答云:“是吾家喜姨,何得不識?”
岳曰:“彼喜姨曾不擾人,汝何不效之?”狐不聽,擾如故。猶不甚祟他人。而
專祟其子婦:履襪簪珥,往往棄道上,每食,輒於粥碗中埋死鼠或糞穢。婦輒擲
碗罵騷狐,並不禱免。岳祝曰:“兒女輩皆呼汝姑,何略無尊長體耶?”狐曰:
“教汝子出若婦,我為汝媳,便相安矣。”子婦罵曰:“淫狐不自慚,欲與人爭
漢子耶?”時婦坐衣笥上,忽見濃煙出尻下,熏熱如籠。啟視,藏裳俱燼,剩一
二事,皆姑服也。又使岳子出其婦,子不應。過數日,又促之,仍不應,狐怒以
石擊之,額破血流,幾斃。岳益患之。
西山李成文,善符水,因幣聘之。李以泥金寫紅絹作符,三日始成。又以鏡
縛梃上,捉作柄,遍照宅中。使童子隨視,有所見,即急告。至一處,童曰:
“牆若犬伏。”李即戟手書符其處。既而禹步庭中,咒移時,即見家中犬豕並來,
帖耳戢尾,若聽教誨。李揮曰:“去!”即紛然魚貫而去。又咒,群鴨又來,又
揮去之。已而雞至。李指一雞,大叱之;他雞俱去,此雞獨伏,交翼長鳴,曰:
“余不敢矣!”李曰:“此物是家中所作紫姑也。”家人並言不曾作。李曰:
“紫姑今尚在。”因共憶三年前,曾為此戲,怪異即自爾日始矣。遍搜之,見芻
偶在廄樑上。李取投火中。乃出一酒瓻,三咒三叱,雞起徑去。聞瓻口作人言曰。
“岳四狠哉!數年後,當復來。”岳乞付之湯火;李不可,攜去。或見其壁間掛
數十瓶,塞口者皆狐也。言其以次縱之,出為祟,因此獲聘金,居為奇貨雲。
○細侯
昌化滿生,設帳餘杭。偶涉廛市,經臨街閣下,忽有荔殼墜肩頭。仰視,一
雛姬憑閣上,妖姿要妙,不覺注目發狂,姬俯哂而入。詢之,知為娼樓賈氏女細
侯也。其聲價頗高,自顧不能適願。歸齋冥想,終宵不枕。明日,往投以刺,相
見,言笑甚歡,心志益迷。託故假貸同人,斂金如乾,攜以赴女,款洽臻至。即
枕上口占一絕贈之云:“膏膩銅盤夜未央,床頭小語麝蘭香。新鬟明日重妝鳳,
無復行雲夢楚王。”細侯蹙然曰:“妾雖污賤,每願得同心而事之。君既無婦,
視妾可當家否?”生大悅,即叮嚀,堅相約。細侯亦喜曰:“吟詠之事,妾自謂
無難,每於無人處,欲效作一首,恐未能便佳,為觀聽所譏。倘得相從,幸以教
妾。”因問生:“家田產幾何?”答曰:“薄田半頃,破屋數椽而已。”細侯曰:
“妾歸君後,當常相守,勿復設帳為也。四十畝聊足自給,十畝可以種黍,織五
匹絹,納太平之稅有餘矣。閉戶相對,君讀妾織,暇則詩酒可遣,千戶侯何足貴!”
生曰:“卿身價約可幾多?”曰:“依媼貪志,何能盈也?多不過二百金足矣。
可恨妾齒稚,不知重資財,得輒歸母,所私者區區無多。君能辦百金,過此即非
所慮。”生曰:“小生之落寞,卿所知也,百金何能自致,有同盟友,令於湖南,
屢相見招,仆因道遠,故憚於行。今為卿故,當往謀之。計三四月,可以復歸,
幸耐相候。”細侯曰:“諾。”生即棄館南遊,至則令已免官,以掛誤居民舍,
宦囊空虛,不能為禮。生落魄難返,就邑中授徒焉。三年,莫能歸。偶笞弟子,
弟子自溺死。東翁痛子而訟師,因被逮囹圄。幸有他門人,憐師無過,時致饋遺,
得以無苦。
細侯自別生,杜門不交一客。母詰知故,不可奪,亦姑聽之。有富賈慕細侯
名,托媒於媼。務在必得,不靳直。細侯不可,賈以負販詣湖南,敬偵生耗。時
獄已將解,賈以金賂吏,使久錮之。歸告媼云:“生已瘐死。”細侯不信。媼曰:
“無論滿生已死,縱或不死,與其從窮措大以椎布終也,何如衣錦而厭粱肉乎?”
細侯曰:“滿生雖貧,其骨清也;守齷齪商,誠非所願。且道路之言,何足憑信!”
賈又轉囑他商,假作滿生絕命書寄細侯,以絕其望。細侯得書,朝夕哀哭,媼曰:
“我自幼於汝,撫育良劬。汝成人二三年,得報日亦無多。既不願隸籍,又不肯
嫁,何以能生活?”細侯不得已,遂嫁賈。賈衣服簪環,供給豐侈。年余,生一
子。
無何,生得門人力,昭雪出獄,始知賈之錮己也。然念素無嫌隙,反覆不得
其由,門人義助資斧得歸,既聞細侯已嫁,心甚激楚,因以所苦,托市媼賣漿者
達細侯。細侯大悲,方悟前此多端,悉賈之詭謀。乘賈他出,殺抱中兒,攜所有
以歸滿;凡賈家服飾,一無所取。賈歸,怒訟於官。官原其情,竟置不問。嘻!
破鏡重歸,盟心不改,義實可嘉。然必殺子而行,未免太忍矣!
○狼
有屠人貨肉歸,日已暮,欻一狼來,瞰擔上肉,似甚垂涎,隨屠尾行數里。
屠懼,示以刃,少卻;及走,又從之。屠思狼所欲者肉,不如懸諸樹而早取之。
遂鉤肉,翹足掛樹間,示以空擔。狼乃止。屠歸。昧爽往取肉,遙望樹上懸巨物,
似人縊死狀,大駭。逡巡近視,則死狼也。仰首細審,見狼口中含肉,鉤刺狼齶,
如魚吞餌。時狼皮價昂,直十餘金,屠小裕焉。緣木求魚,狼則罹之,是可笑也!
一屠晚歸,擔中肉盡,止剩骨。途遇兩狼,綴行甚遠。屠懼,投以骨,一狼
得骨止,一狼又從;復投之,後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盡,而兩狼並驅如故。屠
大窘,恐前後受其敵。顧野有麥場,場主以薪積其中,苫蔽成丘。屠乃奔倚其下,
弛擔持刀。狼不敢前,眈眈相向。少時,一狼徑去;其一犬坐於前,久之,目似
瞑,意暇甚。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數刀斃之。轉視積薪後,一狼洞其中,意
將隧入以攻其後也。身已半入,露其尾,屠自後斷其股,亦斃之。方悟前狼假寐,
蓋以誘敵。狼亦黠矣!而頃刻兩斃,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
一屠暮行,為狼所逼。道旁有夜耕者所遺行室,奔入伏焉。狼自苫中探爪入,
屠急捉之,令出不去,但思無計可以死之。惟有小刀不盈寸,遂割破狼爪下皮,
以吹豕之法吹之。極力吹移時,覺狼不甚動,方縛以帶。出視,則狼脹如牛,股
直不能屈,口張不得合。遂負之以歸。非屠,烏能作此謀也!三事皆出於屠;則
屠人之殘,殺狼亦可用也。
○劉亮采
濟南懷利仁曰:劉公亮采,狐之後身也。初,太翁居南山,有叟造其廬,自
言胡姓。問所居,曰:“只在此山中。閒處人少,惟我兩人,可與數晨夕,故來
相拜識。”因與接談,詞旨便利,悅之。治酒相歡,醺醺而去。越日復來,更加
款厚。劉云:“自蒙下交,分即最深。但不識家何里,焉所問興居?”胡曰:
“不敢諱,某實山中之老狐也。與若有夙因,故敢內交門下。固不能為君福,亦
不敢為君禍,幸相信勿駭。”劉亦不疑,更相契重。即敘年齒,胡作兄,往來如
昆季。有小休咎,亦以告。
時劉乏嗣,叟忽云:“公勿憂,我當為君後。”劉訝其言怪,胡曰:“仆算
數已盡,投生有期矣。與其他適,何如生故人家?”劉曰:“仙壽萬年,何遂及
此?”叟搖首曰:“非汝所知。”遂去。夜果夢叟來,曰:“我今至矣。”既醒,
夫人生男,是為劉公。公既長,身短,言詞敏諧,絕類胡。少有才名,壬辰成進
士。為人任俠,急人之急,以故秦、楚、燕、趙之客,趾卷六_聊齋志異原文_國學 子部於門;貨酒賣餅者,
門前成市焉。
○蕙芳
馬二混,居青州東門內,賣面為業。家貧,無婦,與母共作苦。一日,媼獨
居,忽有美人來,年可十六七,椎布甚朴,光華照人。媼驚詰之,女笑曰:“我
以賢郎誠篤,願委身母家。”媼益驚曰:“娘子天人,有此一言,則折我母子數
年壽!”女固請之,媼拒益力,女去。越三日,復來,留連不去。問其姓氏,曰:
“母肯納我,我乃言;不然,無庸問。”媼曰:“貧賤傭保骨,得婦如此,不稱
亦不祥。”女笑坐床頭,戀戀殊殷。媼曰:“娘子宜速去,勿相禍。”女出門,
媼窺之西去。
又數日,西巷中呂媼來,謂母曰:“鄰女董蕙芳,孤而無依,自願為賢郎婦,
胡勿納?”母以所疑為逃亡具白之。呂曰:“烏有是?如有乖謬,咎在老身。”
母大喜,諾之。呂去,媼掃室布席,將待子歸往娶之。日將暮,女飄然自至,入
室參母,起拜盡禮。告媼曰:“妾有兩婢,未得母命,不敢進也。”媼曰:“我
母子守窮廬,不解役婢僕。日得蠅頭利,僅足自給。今增新婦一人,嬌嫩坐食,
尚恐不充飽;益之二婢,豈吸風所能活耶?”女笑曰:“婢來,亦不費母度支,
皆能自食。”問:“婢何在?”女乃呼:“秋月、秋松!”聲未及已,忽如飛鳥
墮,二婢已立於前,即令伏地叩母。
既而馬歸,母迎告之,馬喜。入室,見翠棟雕梁,侔於宮殿,幾屏簾幕,光
耀奪目。驚極,不敢入。女下床迎笑,睹之若仙,益駭,卻退,女挽之,坐與溫
語。馬喜出非分,形神若不相屬。即起,欲出行沽,女曰:勿須。”因命二婢治
具。秋月出一革袋,執向扉後,掿々撼擺之。已而以手探入,壺盛酒,柈盛
炙,觸類熏騰。飲已而寢,則花罽錦裀,溫膩非常。
天明出門,則茅廬依舊。母子共奇之。媼詣呂所,將跡所由。入門,先謝其
媒合之德,呂訝云:“久不拜訪,何鄰女之曾托乎?”媼益疑,具言端委。呂大
駭,即同媼來視新婦。女笑迎之。極道作合之義。呂見其惠麗,愕眙良久,即亦
不辨,唯唯而已。女贈白木搔具一事,曰:“無以報德,姑奉此為姥姥爬背耳。”
呂受以歸,審視則化為白金。
馬自得婦,頓更舊業,門戶一新。笥中貂錦無數,任馬取著,而出室門,則
為布素,但輕暖耳。女所自衣亦然。積四五年,忽曰:“我謫降人間十餘載,因
與子有緣,遂暫留止。今別矣。”馬苦留之,女曰:“請別擇良偶,以承廬墓,
我歲月當一至焉。”忽不見。馬乃娶秦氏。後三年,七夕,夫妻方共語,女忽入,
笑曰:“新偶良歡,不念故人耶?”馬驚起,愴然曳坐,便道衷曲。女曰:“我
適送織女渡河,乘間一相望耳。”兩相依依,語勿休止。忽空際有人呼“蕙芳”,
女急起作別。馬問其誰,曰:“余適同雙成姊來,彼不耐久伺矣。”馬送之,女
曰:“子壽八旬,至期,我來收爾骨。”言已,遂逝。今馬六十餘矣。其人但朴
訥,無他長。
異史氏曰:“馬生其名混,其業褻,蕙芳奚取哉?於此見仙人之貴樸訥誠篤
也。余嘗謂友人曰:若我與爾,鬼狐且棄之類。所差不愧於仙人者,惟‘混’耳。”
○蕭七
徐繼長,臨淄人,居城東之磨房莊。業儒未成,去而為吏。偶適姻家,道出
于氏殯宮。薄暮醉歸,過其處,見樓閣繁麗,一叟當戶坐。徐酒渴思飲,揖叟求
漿。叟起邀客入,升堂授飲。飲已,叟曰:“曛暮難行,姑留宿何如?”徐亦疲
殆,遂止宿焉。叟命家人具酒奉客,且謂徐曰:“老夫一言,勿嫌孟浪:君清門
令望,可附婚姻。有you6*未字,欲充下陳,幸垂援拾。”徐踧卷六_聊齋志異原文_國學 子部不知所對。叟即
遣伻告其親族,又傳語令女郎妝束。頃之,峨冠博帶者四五輩,先後並至。女郎
亦炫妝出,姿容絕俗。於是交坐宴會。徐神魂眩亂,但欲速寢。酒數行,堅辭不
任,乃使小鬟引夫婦入幃,館同爰止。徐問其族姓,女曰:“蕭姓,行七。”
又細審門閥,女曰:“身雖陋賤,配吏胥當不辱寞,何苦研窮?”徐溺其色,款
昵備至,不復他疑。
女曰:“此處不可為家。審知汝家姊姊甚平善,或不拗阻,歸除一舍,行將
自至耳。”徐應之。既而加臂於身,奄忽就寐,及覺,則抱中已空。天色大明,
陰翳曉,身下籍黍穰尺許厚。駭嘆而歸,告妻。妻戲為除館,設榻其中,闔門
出,曰:“新娘子今夜至矣。”相與共笑。日既暮,妻戲曳徐啟門,曰:“新人
得毋已在室耶?”及入,則美人華妝坐榻上,見二人入,橋起逆之,夫妻大愕。
女掩口局局而笑,參拜恭謹。妻乃治具,為之合歡。女早起操作,不待驅使。
一日曰:“姊姨輩俱欲來吾家一望。”徐慮倉卒無以應客。女曰:“都知吾
家不饒,將先齎饌具來,但煩吾家姊姊烹飪而已。”徐告妻,妻諾之。晨炊後,
果有人荷酒胾來,釋擔而去。妻為職庖人之役。晡後,六七女郎至,長者不過四
十以來,圍坐並飲,喧笑盈室。徐妻伏窗一窺,惟見夫及七姐相向坐,他客皆不
可睹。北斗掛屋角,歡然始去,女送客未返。妻入視案上,杯柈俱空。笑曰:
“諸婢想俱餓,遂如狗舐砧。”少間,女還,殷殷相勞,奪器自滌,促嫡安眠。
妻曰:“客臨吾家,使自備飲饌,亦大笑話。明日合另邀致。”逾數日,徐從妻
言,使女復召客。客至,恣意飲啖;惟留四簋,不加匕箸。群笑曰:“夫人為吾
輩惡,故留以待調人。”座間一女年,十ba6*九,素舄縞裳,雲是新寡,女呼為六
姊;情態妖艷,善笑能口。與徐漸洽,輒以諧語相嘲。行觴政,徐為錄事,禁笑
謔。六姊頻犯,連引十餘爵,酡然徑醉,芳體嬌懶,荏弱難持。無何,亡去,徐
燭而覓之,則酣寢暗幃中。近接其吻,亦不覺,以手探褲,si6*處墳起。心旌方搖,
席中紛喚徐郎,乃急理其衣,見袖中有綾巾,竊之而出。迨於夜央,眾客離席。
六姊未醒,七姐入搖之,始呵欠而起,系裙理髮從眾去。徐拳拳懷念不釋,將於
空處展玩遺巾,而覓之已渺。疑送客時遺落途間。執燈細照階除,都復烏有,意
不自得。女問之,徐漫應之。女笑曰:“勿誑語,巾子人已將去,徒勞心目。”
徐驚,以實告,且言懷思。女曰:“彼與君無宿分,緣止此耳。”問其故,曰:
“彼前身曲中女,君為士人,見而悅之,為兩親所阻,志不得遂,感疾阽危。使
人語之曰:‘我已不起。但得若來,獲一捫其肌膚,死無憾!’彼感此意,允其
所請。適以冗羈未遽往,過夕而至,則病者已殞,是前世與君有一捫之緣也。過
此即非所望。”後設筵再招諸女,惟六姊不至。徐疑女妒,頗有怨懟。
女一日謂徐曰:“君以六姊之故,妄相見罪。彼實不肯至,於我何尤?今八
年之好,行相別矣,請為君極力一謀,用解前之惑。彼雖不來,寧禁我不往?登
門就之,或人定勝天,不可知。”徐喜,從之,女握手,飄然履虛,頃刻至其家。
黃甓廣堂,門戶曲折,與初見時無少異。岳父母並出,曰:“拙女久蒙溫煦,老
身以殘年衰慵,有疏省問,或當不怪耶?”即張筵作會。女便問諸姊妹。母云:
“各歸其家,惟六姊在耳。”即喚婢請六娘子來,久之不出。女入,曳之以至,
俯首簡默,不似前此之諧。少時,叟媼辭去。女謂六姊曰:“姐姐高自重,使人
怨我!”六姊微曬曰:“輕薄郎何宜相近!”女執兩人殘卮,強使易飲,曰:
“吻已接矣,作態何為?”少時,七姐亡去,室中止餘二人。徐遽起相逼,六姊
宛轉撐拒。徐牽衣長跽而哀之,色漸和,相攜入室。裁緩襦結,忽聞喊嘶動地,
火光射闥。六姊大驚,推徐起曰:“禍事忽臨,奈何!”徐忙迫不知所為,而女
郎已竄無跡矣。
徐悵然少坐,屋宇並失。獵者十餘人,按鷹操刃而至,驚問:“何人夜伏於
此?”徐託言迷途,因告姓字。一人曰:“適逐一狐,見之否?”答曰:“不見。”
細認其處,乃于氏殯宮也。怏怏而歸。尤冀七姊復至,晨占雀喜,夕卜燈花,而
竟無訊息矣。董玉玹談。
○亂離二則
學師劉芳輝,京都人。有妹許聘戴生,出閣有日矣。值北兵入境,父兄恐細
弱為累,謀妝送戴家。修飾未竟,亂兵紛入,父子分奔,女為牛錄俘去。從之數
日,殊不少狎。夜則臥之別榻,飲食供奉甚殷。又掠一少年來,年與女相上下,
儀采都雅。牛錄謂之曰:“我無子,將以汝繼統緒,肯否?”少年唯唯。又指女
謂曰:“如肯,即以此女為汝婦。”少年喜,願從所命。牛錄乃使同榻,浹洽甚
樂。及枕上各道姓氏,則少年即戴生也。
陝西某公任鹽秩,家累不從。值姜瓖之變,故里陷為盜藪,音信隔絕。後
亂平,遣人探問,則百里絕煙,無處可詢訊息。會以復命入都,有老班役喪偶,
貧不能娶,公賚數金使買婦。時大兵凱旋,俘獲婦口無算,插標市上,如賣牛馬。
遂攜金就擇之。自分金少,不敢問少艾。中一媼甚整潔,遂贖以歸。媼坐床上細
認曰:“汝非某班役耶?”驚問所知,曰:“汝從我兒服役,胡不識!”役大駭,
急告公。公認之,果母也,因而痛哭,倍償之。班役以金多,不屑謀媼。見一婦
年三十餘,風範超脫,因贖之。即行,婦且走且顧,曰:“汝非某班役耶?”又
驚問之,曰:“汝從我夫服役,如何不識!”班役愈駭,導見公,公視之,真其
夫人,又悲失聲。一日而母妻重聚,喜極,乃以百金為班役娶美婦焉。此必公有
大德,故鬼神為之感應。惜言者忘其姓字,秦中或有能道之者。
異史氏曰:“炎昆之禍,玉石不分,誠然。若公一門,是以聚而傳者也。董
思白之後,僅有一孫,今亦不得奉其祭祀,亦朝士之責也。悲夫!”
○豢蛇
泗水山中,舊有禪院,四無村落,人跡罕到,有道士棲止其中。或言內多大
蛇,故遊人絕跡。一少年入山羅鷹,入既深,夜無歸宿,遙見蘭若,趨投之。道
士驚曰:“居士何來,幸不為兒輩所見!”即命坐,具饘粥。食未已,一巨蛇
入。粗十餘圍,昂首向客,怒目電瞛。客大懼。道士以掌擊其額,呵曰:去!”
蛇乃俯首入東室。蜿蜒移時,其軀始盡,盤旋其中,一室盡滿。客大懼。道士曰:
“此平時所豢養。有我在,不妨,所患客自遇之耳。”客甫坐,又一蛇入,較前
略小,約可五六圍。見客遽止,睒<目閃>吐舌如前狀。道士又叱之。亦入室去。室
無臥處,半繞樑間,壁上土搖落有聲。客益懼,終夜不眠。早起欲歸,道士送之。
出屋門見牆上階下,大如盎盞者,行臥不一。見生人,皆有吞噬狀。客依道士肘
腋而行,使送出谷口,乃歸。
余鄉有客中州者,寄居蛇佛寺。寺中僧人具晚餐,肉湯甚美,而段段皆圓,
類雞項。疑問寺僧:“殺雞何乃得多項?”僧曰:“此蛇段耳。”客大驚,有出
門而哇者。既寢,覺胸上蠕蠕,摸之,蛇也,頓起駭呼,僧起曰:“此常事,奚
足怪!”因以火照壁間,大小滿牆,榻上下皆是也。次日,僧引入佛殿。佛座下
有巨井,井中有蛇,粗如巨瓮,探首井邊而不出。爇火下視,則蛇子蛇孫以數百
萬計,族居其中。僧云:“昔蛇出為害,佛坐其上以鎮之,其患始平”雲。
○菱角
大成,楚人,其母素奉佛。成從塾師讀,道由觀音祠,母囑過必入叩。一
日至祠,有少女挽兒邀戲其中,發裁掩頸,而風致娟然。時成年十四,心好之。
問其姓氏,女笑云:“我是祠西焦畫工女菱角也。問將何為?”成又問:“有婿
家否?”女酡然曰:“無也。”成曰:“我為若婿,好否?”女慚云:“我不能
自主。”而眉目澄澄,上下睨成,意似欣屬焉。成乃出。女追而遙告曰:“崔爾
誠,吾父所善,用為媒,無不諧。”成曰:“諾。”歸,向母實白心愿。母止此
兒,恐拂其意,遂浼崔作冰。焦責聘財奢,事幾不就。崔極言成清族美才,焦始
許之。
成有伯父,老而無子,授教職於湖北。妻卒任所,母遣成往奔其喪。數月將
歸,伯又病卒。淹留既久,適大寇據湖南,家耗遂隔。成竄民間,弔影孤惶。一
日,有媼年四十ba6*九,縈迴村中,日昃不去。自言:“亂無歸,將以自鬻。”或
問其價,曰:“不屑為人奴,亦不願為人婦,但有母我者,則從之,不較直。”
聞者皆笑。成往視之,面目間有一二頗肖其母,觸懷大悲。自念隻身無縫紉者,
遂邀歸,執子禮焉。媼喜,便為炊飯織屨,勉勞若母。拂意輒譴之;少有疾苦,
則濡煦過於所生。
忽謂曰:“此處太平,幸可無虞。然兒長矣,雖在羈旅,大倫不可廢。三兩
日,當為兒娶之。”成泣曰:“兒自有婦,但間阻南北耳。”媼曰:“大亂時,
人事翻覆,何可株待?”成又泣曰:“無論結髮之盟不可背,且誰以嬌女付萍梗
人?”媼不答,但為治簾幌衾枕,甚周備,亦不識所自來。一日,日既夕,戒成
曰:“獨坐勿寐,我往視新婦來也未。”遂出門去。三更既盡,媼不返,心大疑。
俄聞門外喧譁,出視,則一女子坐庭中,篷首啜泣。驚問:“何人?”亦不語。
良久,乃言曰:“娶我來,即亦非福,但有死耳!”成大驚,不知其故。女曰:
“我少受聘於胡大成,不意湖北去,音信斷絕。父母強以我歸汝家。身可致,志
不可奪也!”成聞而哭曰:“我便即是胡某。卿菱角耶?”女收涕而駭,不信。
相將入室,就燈審顧,曰:“得無夢耶?”乃轉悲為喜,相道離苦。先是亂後,
湖南百里,滌地無類。焦移家竄長沙之東,又受周生聘。亂中不能成禮。期是夕
送諸其家。女泣不盥櫛,家中強置車上。途次,女顛墮其下。遂有四人荷肩輿至,
雲是周家迎女者,即扶升輿,疾行若飛,至是始停。一老姥曳入,曰:“此汝夫
家,但入勿哭。汝家婆婆,旦晚將至矣。”乃去,成詰知情事,始悟媼神人也。
夫妻焚香共禱,願得母子復聚。母自戎馬戒嚴,同儔人婦奔伏澗谷。一夜,噪言
寇至,即並張皇四匿。有童子以騎授母,母急不暇問,扶肩而上,輕迅剽遬,瞬
息至湖上。馬踏水奔騰,蹄下不波。無何,扶下,指一戶云:“此中可居。”母
將啟謝。回視其馬,化為金毛犼,高丈余,童子超乘而去。母以手撾門,豁然
啟扉。有人出問,怪其音熟,視之,成也。母子抱哭。婦亦驚起,一門歡慰。疑
媼是觀音大士現身,由此持觀音經咒益虔。遂流寓湖北,治田廬焉。
○餓鬼
齊人馬永,貧而無賴、鄉人戲名為“餓鬼”。年三十餘,日益窶,衣百結鶉,
兩手交其肩,在市上攫食。人盡棄之,不以齒。邑有朱叟者,少攜妻居於五都之
市,操業不雅;暮歲歸其鄉,大為士類所口,而朱潔行為善,人始稍稍禮貌之。
一日,值馬攫食不償,為肆人所苦;憐之,代給其直。引歸,贈以數百,俾作本。
馬去,不肯謀業,坐而食。無何,資復匱,仍蹈故轍。而常懼與朱遇,去之臨邑。
暮宿學宮,冬夜凜寒,輒摘聖賢頭上旒而煨其板。學官知之,怒欲加刑。馬
哀免,願為先生生財。學官喜,縱之去。馬探其生殷富,登門強索資,故挑其怒,
乃以刀自劙,誣而控諸學。學官勒取重賂,始免申黜。諸生共憤,質於縣尹。
尹廉得實,笞四十,梏其頸,三日斃焉。
是夜,朱叟夢馬冠帶而入,曰:“負公大德,今來相報。”即寤,妾生子。
叟知為馬,名以馬兒。少不慧,喜其能讀。二十餘,竭力經紀,得入邑庠。後考
試寓旅邸,晝臥床上,見壁間悉糊舊藝,視之,有“犬之性”四句題,心畏其難,
讀而志之。入場,適遇此題,錄之,得優等,食餼焉。六十餘,補臨邑訓導。數
年,曾無一道義交。惟袖中出青蚨,則作鸕鶿笑;不則睫毛一寸長,稜稜若不相
識,偶大令以諸生小故,判令薄懲,輒酷烈如治盜賊。有訟士子者,即富來叩門
矣。如此多端,諸生不復可耐。而年近七旬,臃腫聾瞶,每向人物色烏須藥。有
某生素狂,銼茜根給之。天明共視,如廟中所塑靈官狀。大怒,拘生,生已早夜
亡去。因此憤氣中結,數月而死。
○考弊司
聞人生,河南人。抱病經日,見一秀才入,伏謁床下,謙抑盡禮。已而請生
少步,把臂長語,刺刺且行,數里外猶不言別。生佇足,拱手致辭。秀才云:
“更煩移趾,仆有一事相求。”生問之,答云:“吾輩悉屬考弊司轄。司主名虛
肚鬼王。初見之,例應割髀肉,浼君一緩頰耳。”生驚問:“何罪而至於此?”
曰:“不必有罪,此是舊例。苦豐於賄者,可贖也,然而我貧。”生曰:“我素
不稔鬼王,何能效力?”曰:“君前世是伊大父行,宜可聽從。”
言次,已入城郭。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敞,惟一堂高廣,堂下兩碣東西立,
綠書大於栲栳,一雲“孝弟忠信”,一雲“禮義廉恥”。歷階而進,見堂上一匾,
大書“考弊司”。楹間,板雕翠色一聯云:“曰校、曰序、曰庠,兩字德行陰教
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禮樂鬼門生。”遊覽未已,官已出,鬈髮鮐背,若
數百年人。而鼻孔撩天,唇外傾,不承其齒。從一主簿吏,虎首人身。有十餘人
列侍,半獰惡若山精。秀才曰:“此鬼王也。”生駭極,欲退卻;鬼王已睹,降
階揖生上,便問興居。生但諾諾。又云:“何事見臨?”生以秀才意具白之。鬼
王色變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氣象森凜,似不可入一詞。生不敢
言,驟起告別,鬼王側行送之,至門外始返。生不歸,潛入以觀其變。至堂下,
則秀才已與同輩數人,交臂歷指,儼然在徽纆中。一獰人持刀來,裸其股,割
片肉,可駢三指許。秀才大嗥欲嗄。
生少年負義,憤不自持,大呼曰:“慘毒如此,成何世界!”鬼王驚起,暫
命止割,蹻履迎生。生忿然已出,遍告市人,將控上帝。或笑曰:“迂哉!藍
尉蒼蒼,何處覓上帝而訴之冤也?此輩與閻羅近,呼之或可應耳。”乃示之途。
趨而往,果見殿陛威赫,閻羅方坐,伏階號屈。王召訴已,立命諸鬼綰紲提錘而
去。少頃,鬼王及秀才並至,審其情確,大怒曰:“憐爾夙世攻苦,暫委此任,
候生貴家,今乃敢爾!其去若善筋,增若惡骨,罰今生生世世不得發跡也!”鬼
乃箠之,仆地,顛落一齒。以刀割指端,抽筋出,亮白如絲。鬼王呼痛,聲類斬
豕。手足並抽訖,有二鬼押去。
生稽首而出,秀才從其後,感荷殷殷。挽送過市,見一戶垂朱簾,簾內一女
子露半面,容妝絕美。生問:“誰家?”秀才曰:“此曲巷也。”既過,生低徊
不能舍、遂堅止秀才。秀才曰:“君為仆來,而今踽踽而去,心何忍。”生固辭,
乃去。生望秀才去遠,急趨入簾內。女接見,喜形於色。入室促坐,相道姓名。
女曰:“柳氏,小字秋華。”一嫗出,為具餚酒。酒闌,入帷,歡愛殊濃,切切
訂婚嫁。嫗入曰:“薪水告竭,要耗郎君金資,奈何!”生頓念腰橐空虛,愧惶
無聲。久之,曰:“我實不曾攜得一文,官署券保,歸即奉酬。”嫗變色曰:
“曾聞夜度娘索逋欠耶?”秋華顰蹙,不作一語。生暫解衣為質,嫗持笑曰:
“此尚不能償酒值耳。”呶呶不滿志,與女俱入。生慚,移時,猶冀女出展別,
再訂前約。候久無音,潛入窺之,見嫗與女,自肩以上化為牛鬼,目睒睒相對立。
大懼,趨出,欲歸,則百道岐出,莫知所從。問之市人,並無知其村名者。徘徊
廛肆之間,歷兩昏曉,淒意含酸,響腸鳴餓,進退不能自決。忽秀才過,望見之,
驚曰:“何尚未歸,而簡褻若此?”生靦顏莫對。秀才曰:“有之矣!得毋為花
夜叉所迷耶?”遂盛氣而往,曰:“秋華母子,何遽不少施面目耶!”去少時,
即以衣來付生曰:“淫婢無禮,已叱罵之矣。”送生至家,乃別而去。生暴絕三
日而蘇,歷歷為家人言之。
○閻羅
沂州徐公星,自言夜作閻羅王。州有馬生亦然。徐聞之,訪諸其家,問馬:
“昨夕冥中處分何事?”馬曰,“無他事,但送左蘿石升天。天上墮蓮花,朵大
如屋”雲。
○大人
長山李孝廉質君詣青州,途中遇六七人,語音類燕。審視兩頰,俱有瘢,大
如錢,異之,因問何病之同。客曰:舊歲客雲南,日暮失道,入大山中,絕壑巉
岩,不可得出。因共系馬解裝,傍樹棲止。夜深,虎豹鴞鴟,次第嗥動,諸客抱
膝相向,不能寐。忽見一大人來,高以丈許。客團伏,莫敢息。大人至,以手攫
馬而食,六七匹頃刻都盡;既而折樹上長條,捉人首穿腮,如貫魚狀,貫訖,提
行數步,條毳折有聲。大人似恐墜落,乃屈條之兩端,壓以巨石而去。客覺其去
遠,出佩刀自斷貫條,負痛疾走。見大人又導一人俱來,客懼,伏叢莽中。見後
來者更巨,至樹下,往來巡視,似有所求而不得。已乃聲啁啾,似巨鳥鳴,意甚
怒,蓋怒大人之給己也。因以掌批其頰。大人傴僂順受,不敢少爭。俄而俱去。
諸客始倉皇出,荒竄良久,遙見嶺頭有燈火,群趨之。至則一男子居石室中。
客入環拜,兼告所苦。男子曳令坐曰:“此物殊可恨,然我亦不能鉗制。待舍妹
歸,可與謀也。”無何,一女子荷兩虎自外入,問客何來,諸客叩伏而告以故。
女子曰:“久知兩個為孽,不圖凶頑若此!當即除之。”於石室中出銅錘,重三
四百斤,出門遂逝。男子煮虎肉餉客。肉未熟,女子已返,曰:“彼見我欲遁,
追之數十里,斷其一指而還。”因以指擲地,大於胚骨焉。眾駭極,問其姓氏,
不答。少間,肉熟,客創痛不食;女以藥屑遍糝之,痛頓止。天明,女子送客至
樹下,行李俱在。各負裝行十餘里,經昨夜斗處,女子指示之,石窪中殘血尚存
盆許。出山,女子始別而返。
○向杲
向杲,字初旦,太原人,與庶兄晟,友於最敦。晟狎一妓,名波斯,有割臂
之盟,以其母取直奢,所約不遂。適其母欲從良,願先遣波斯。有莊公子者,素
善波斯,請贖為妾。波斯謂母曰:“既願同離水火,是欲出地獄而登天堂也。若
妾媵之,相去幾何矣!肯從奴志,向生其可。”母諾之,以意達晟。時晟喪偶未
婚,喜,竭資聘波斯以歸。莊聞,怒奪所好,途中偶逢,大加詬罵;晟不服,遂
嗾從人折箠笞之,垂斃乃去。杲聞奔視,則兄已死,不勝哀憤。具造赴郡。莊廣
行賄賂,使其理不得伸。
杲隱忿中結,莫可控拆,惟思要路刺殺莊,日懷利刃,伏于山徑之莽。久之,
機漸泄。莊知其謀,出則戒備甚嚴。聞汾州有焦桐者,勇而善射,以多金聘為衛。
杲無計可施,然猶日伺之。一日,方伏,雨暴作,上下沾濡,寒戰頗苦。既而烈
風四塞,冰雹繼至,身忽然痛癢不能復覺。嶺上舊有山神祠,強起奔赴。既入廟,
則所識道士在內焉。先是,道士嘗行乞村中,杲輒飯之,道士以故識杲。見杲衣
服濡濕,乃以布袍授之,曰:“姑易此。”杲易衣,忍凍蹲若犬,自視,則毛革
頓生,身化為虎。道士已失所在。心中驚恨,轉念:得仇人而食其肉,計亦良得。
下山伏舊處,見己屍臥叢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猶恐葬於烏鳶,時時邏守之。越
日,莊始經此,虎暴出,於馬上撲莊落,齕其首,咽之。焦桐返馬而射,中虎腹,
蹶然遂斃。
杲在錯楚中,恍若夢醒;又經宵,始能行步,厭厭以歸。家人以其連夕不返,
方共駭疑,見之,喜相慰問。杲但臥,蹇澀不能語。少間,聞莊信,爭即床頭慶
告之。杲乃自言:“虎即我也。”遂述其異,由此傳播。莊子痛父之死甚慘,聞
而惡之,因訟杲。官以其誕而無據,置不理焉。
異史氏曰:“壯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所悼恨也。借人之殺以為生,仙
人之術亦神哉!然天下事足發指者多矣。使怨者常為人,恨不令暫作虎!”
○董公子
青州董尚書可畏,家庭嚴肅,內外男女,不敢通一語。一日,有婢僕調笑於
中門之外,公子見而怒叱之,各奔去。及夜,公子偕僮臥齋中,時方盛暑,室門
洞敞。更深時,僮聞床上有聲甚厲,驚醒;月影中,見前仆提一物出門去,以其
家人故,弗深怪,遂復寐。忽聞靴聲訇然,一偉丈夫赤而修髯,似壽亭侯像,捉
一人頭入。僮懼,蛇行入床下,聞床上支支格格,如振衣,如摩腹,移時始罷。
靴聲又響,乃去。僮伸頸漸出,見窗欞上有曉色。以手捫床上,著手沾濕,嗅之
血腥。大呼公子,公子方醒,告而火之,血盈枕席。大駭,不知其故。
忽有官役叩門,公子出見,役愕然,但言怪事。詰之,告曰:“適衙前一人
神色迷罔,大聲曰:‘我殺主人矣!’眾見其衣有血污,執而白之官,審知為公
子家人。渠言已殺公子,埋首於關廟之側。往驗之,穴土猶新,而首則並無。”
公子駭異,趨赴公庭,見其人即前狎婢者也。因述其異。官甚惶惑,重責而釋之。
公子不欲結怨於小人,以前婢配之,令去。
積數日,其鄰堵者,夜聞仆房中一聲震響若崩裂,急起呼之,不應。排闥入
視,見夫婦及寢床,皆截然斷而為兩。木肉上俱有削痕,似一刀所斷者。關公之
靈跡最多,未有奇於此者也。
○周三
泰安張太華,富吏也。家有狐擾,遣制罔效。陳其狀於州尹,尹亦不能為力。
時州之東亦有狐居村民家,人共見為一白髮叟,叟與居人通弔問,如世人禮。自
雲行二,都呼為胡二爺。適有諸生謁尹,間道其異。尹為吏策,使往問叟,時東
村人有作隸者,吏訪之,果不誣,因與俱往。即隸家設筵招胡,胡至,揖讓酬酢,
無異常人。吏告所求,胡曰:“我固悉之,但不能為君效力。仆友人周三,僑居
岳廟,宜可降伏,當代求之。”吏喜,申謝。胡臨別與吏約,明日張筵於岳廟之
東,吏領教。
胡果導周至。周虬髯鐵面,服褲褶。飲數行,向吏曰:“適胡二弟致尊意,
事已盡悉。但此輩實繁有徒,不可善諭,難免用武。請即假館君家,微勞所不敢
辭。”吏轉念:去一狐,得一狐,是以暴易暴也,游移不敢即應。周已知之,曰:
“無畏。我非他比,且與君有喜緣,請勿疑。”吏諾之。周又囑:“明日偕家人
闔戶坐室中,幸勿嘩。”吏歸,悉遵所教。俄聞庭中攻擊刺斗之聲,逾時始定。
啟關出視,血點點盈階上;墀中有小狐首數枚,大如碗盞焉;又視所除舍,則周
危坐其中,拱手笑曰:“蒙重託,妖類已盪滅矣。”自是館於其家,相見如主客
焉。
○鴿異
鴿類甚繁:晉有坤星,魯有鶴秀,黔有腋蝶,梁有翻跳,越有諸尖,皆異種
也。又有靴頭、點子、大白、黑石、夫婦雀、花狗眼之類,名不可屈以指,惟好
事者能辨之也。
鄒平張公子幼量,癖好之,按經而求,務盡其種。其養之也,如保嬰兒:冷
則療以粉草,熱則投以鹽顆。鴿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張在廣陵,以
十金購一鴿,體最小,善走,置地上,盤旋無已時,不至於死不休也,故常須人
把握之;夜置群中使驚諸鴿,可以免痹股之病,是名“夜遊”。齊魯養鴿家,無
如公子最;公子亦以鴿自詡。
一夜,坐齋中,忽一白衣少年叩扉入,殊不相識。問之,答曰:“漂泊之人,
姓名何足道。遙聞畜鴿最盛,此亦生平所好,願得寓目。”張乃盡出所有,五色
俱備,燦若雲錦。少年笑曰:“人言果不虛,公子可謂養鴿之能事矣。仆亦攜有
一兩頭,頗願觀之否?”張喜,從少年去。月色冥漠,曠野蕭條,心竊疑俱。少
年指曰:“請勉行,寓屋不遠矣。”又數武,見一道院,僅兩楹,少年握手入,
昧無燈火。少年立庭中,口中作鴿鳴。忽有兩鴿出:狀類常鴿,而毛純白,飛與
檐齊,且鳴且斗,每一撲,必作斤斗。少年揮之以肱,連翼而去。復撮口作異聲,
又有兩鴿出:大者如鶩,小者裁如拳,集階上,學鶴舞。大者延頸立,張翼作屏,
宛轉鳴跳,若引之;小者上下飛鳴,時集其頂,翼翩翩如燕子落蒲葉上,聲細碎,
類鞀鼓;大者伸頸不敢動。鳴愈急,聲變如磬,兩兩相和,間雜中節。既而小者
飛起,大者又顛倒引呼之。張嘉嘆不已,自覺望洋可愧。遂揖少年,乞求分愛,
少年不許。又固求之,少年乃叱鴿去,仍作前聲,招二白鴿來,以手把之,曰:
“如不嫌憎,以此塞責。”接而玩之,睛映月作琥珀色,兩目通透,若無隔閡,
中黑珠圓於椒粒;啟其翼,脅肉晶瑩,臟腑可數。張甚奇之,而意猶未足,詭求
不已。少年曰:“尚有兩種未獻,今不敢復請觀矣。”
方競論間,家人燎麻炬入尋主人。回視少年,化白鴿,大如雞,沖霄而去。
又目前院宇都渺,蓋一小墓,樹二柏焉。與家人抱鴿,駭嘆而歸。試使飛,馴異
如初,雖非其尤,人世亦絕少矣。於是愛惜臻至。
積二年,育雌雄各三。雖戚好求之,不得也。有父執某公,為貴官,一日,
見公子,問:“畜鴿幾許?”公子唯唯以退。疑某意愛好之也,思所以報而割愛
良難。又念:長者之求,不可重拂。且不敢以常鴿應,選二白鴿,籠送之,自以
千金之贈不啻也。他日見某公,頗有德色,而其殊無一申謝語。心不能忍,問:
“前禽佳否?”答云:“亦肥美。”張驚曰:“烹之乎?”曰:“然。”張大驚
曰:“此非常鴿,乃俗所言‘靼韃’者也!”某回思曰:“味亦殊無異處。”
張嘆恨而返。至夜,夢白衣少年至,責之曰:“我以君能愛之,故遂托以子
孫。何以明珠暗投,致殘鼎鑊!今率兒輩去矣。”言已,化為鴿,所養白鴿皆從
之,飛鳴徑去。天明視之,果俱亡矣。心甚恨之,遂以所畜,分贈知交,數日而
盡。
異史氏曰:“物莫不聚於所好,故葉公好龍,則真龍入室,而況學士之於良
友,賢君之於良臣乎?而獨阿堵之物,好者更多,而聚者特少,亦以見鬼神之怒
貪,而不怒痴也。”
向有友人饋朱鯽於孫公子禹年,家無慧仆,以老傭往。及門,傾水出魚,索
柈而進之,及達主所,魚已枯斃。公子笑而不言,以酒犒傭,即烹魚以饗。既
歸,主人問:“公子得魚頗歡慰否?”答曰:“歡甚。”問:“何以知?”曰:
“公子見魚便欣然有笑容,立命賜酒,且烹數尾以犒小人。”主人駭甚,自念所
贈,頗不粗劣,何至烹賜下人。因責之曰:“必汝蠢頑無禮,故公子遷怒耳。”
傭揚手力辯曰:“我固陋拙,遂以為非人也!登公子門,小心如許,猶恐筲斗不
文,敬索柈出,一一勻排而後進之,有何不周詳也?”主人罵而遣之。
靈隱寺僧某,以茶得名,鐺臼皆精。然所蓄茶有數等,恆視客之貴賤以為烹
獻;其最上者,非貴客及知味者,不一奉也。一日,有貴官至,僧伏謁甚恭,出
佳茶,手自烹進,冀得稱譽。貴官默然。僧惑甚,又以最上一等烹而進之。飲已
將盡,並無贊語。僧急不能待,鞠躬曰:“茶何如?”貴官執盞一拱曰:“甚熱。”
此兩事,可與張公子之贈鴿同一笑也。
○聶政
懷慶潞王,有昏德,時行民間,窺有好女子,輒奪之。有王生妻,為王所睹,
遣輿馬直入其家。女子號泣不伏,強舁而出。王亡去,隱身聶政之墓,冀妻經過,
得一遙訣。無何妻至,望見夫,大哭投地。王惻動心懷,不覺失聲。從人知其王
生,執之,將加搒掠。忽墓中一丈夫出,手握bai6*刃,氣象威猛,厲聲曰:“我聶
政也!良家子豈可強占!念汝輩不能自由,姑且宥恕。寄語無道王:若不改行,
不日將抉其首!”眾大駭,棄車而走。丈夫亦入墓中而沒。夫妻叩墓歸,猶懼王
命復臨。過十餘日,竟無訊息,心始安。王自是淫威亦少殺雲。
異史氏曰:“余讀刺客傳,而獨服膺於軹深井裡也。其銳身而報知己也,有
豫之義;白晝而屠卿相,有鱄之勇;皮面自刑,不累骨肉,有曹之智。至於荊
軻,力不足以謀無道秦,遂使絕裾而去,自取滅亡。輕借樊將軍之頭,何日可能
還也?此千古之所恨,而聶政之所嗤者矣。聞之野史:其墳見掘於羊、左之鬼。
果爾,則生不成名,死猶喪義,其視聶之抱義憤而懲荒淫者,為人之賢不肖何如
哉!噫!聶之賢,於此益信。”
○冷生
平城冷生,少最鈍,年二十餘,未能通一經。忽有狐來,與之燕處,每聞其
終夜語,即兄弟詰之,亦不肯泄。如是多日,忽得狂易病,每得題為文,則閉門
枯坐,少時,譁然大笑。窺之,則手不停草,而一藝成矣。脫稿又文思精妙。是
年入泮,明年食餼。每逢場作笑,響徹堂壁,由此“笑生”之名大噪。幸學使退
休,不聞。後值某學使規矩嚴肅,終日危坐堂上。忽聞笑聲,怒執之,將以加責,
執事官代白其顛。學使怒稍息,釋之,而黜其名。從此佯狂詩酒。著有“顛草”
四卷,超拔可誦。
異史氏曰:“閉門一笑,與佛家頓悟時何殊間哉!大笑成文,亦一快事,何
至以此褫革?如此主司,寧非悠悠!”
學師孫景夏,往訪友人,至其窗外,不聞人語,但聞笑聲嗤然,頃刻數作。
意其與人戲耳。入視,則居之獨也。怪之。始大笑曰:“適無事,默熟笑談耳。”
邑宮生,家畜一驢,性蹇劣,每途中逢徒步客,拱手謝曰:“適忙,不遑下
騎,勿罪!”言未已,驢已蹶然伏道上,屢試不爽。宮大慚恨,因與妻謀,使偽
作客。己乃跨驢周於庭,向妻拱手,作遇客語,驢果伏。便以利錐毒刺之。適有
友人相訪,方欲款關,聞宮言於內曰:“不遑下騎,勿罪!”少頃,又言之。心
大怪異,叩扉問其故,以實告,相與捧腹。
此二則,可附冷生之笑並傳矣。
○狐懲淫
某生購新第,常患狐。一切服物,多為所毀,且時以塵土置湯餅中。
一日,有友過訪,值生出,至暮不歸。生妻備饌供客,已而借婢啜食余餌。
生素不羈,好蓄mei6*藥,不知何時狐以藥置粥中,婦食之,覺有腦麝氣,問婢,婢
雲不知。食訖,覺欲焰上熾,不可暫忍,強自按抑,燥渴愈急。籌思家中無可奔
者,惟有客在,遂往叩齋。客問其誰,實告之;問何作,不答。客謝曰:“我與
若夫道義交,不敢為此獸行。”婦尚流連,客叱罵曰:“某兄文章品行,被汝喪
盡矣!”隔窗唾之,婦大慚,乃退。因自念:我何為若此?忽憶碗中香,得毋媚
藥也?檢包中藥,果狼藉滿案,盎盞中皆是也。稔知冷水可解,因就飲之。頃刻,
心下清醒,愧恥無以自容。展轉既久,更漏已殘,愈恐天曉難以見人,乃解帶自
經。婢覺救之,氣已漸絕;辰後,始有微息。客夜間已遁。
生晡後方歸,見妻臥,問之,不語,但含清涕。婢以狀告,大驚,苦詰之。
妻遣婢去,始以實告。生嘆曰:“此我之淫報也,於卿何尤?幸有良友,不然,
何以為人!”遂從此痛改往行,狐亦遂絕。
異史氏曰:“居家者相戒勿蓄砒鴆,從無有相戒不蓄mei6*藥者,亦猶人之畏兵
刃而狎床第也。寧知其毒有甚於砒鴆者哉!顧蓄之不過以媚內耳!乃至見嫉於鬼
神;況人之縱淫,有過於蓄藥者乎?”
某生赴試,自郡中歸,日已暮,攜有蓮實菱藕,入室,並置几上。又有藤津
偽器一事,水浸盎中。諸鄰人以生新歸,攜酒登堂,生倉卒置床下而出,令內子
經營供饌,與客薄飲。飲已,入內,急燭床下,盎水已空。問婦,婦曰:“適與
菱藕並出供客,何尚尋也?”生憶餚中有黑條雜錯,舉座不知何物。乃失笑曰:
“痴婆子!此何物事,可供客耶?”婦亦疑曰:“我尚怨子不言烹法,其狀可醜,
又不知何名,只得糊塗臠切耳。”生乃告之,相與大笑。今某生貴矣,相狎者猶
以為戲。
○山市
奐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數年恆不一見。孫公子禹年,與同人飲樓上,忽
見山頭有孤塔聳起,高插青冥。相顧驚疑,念近中無此禪院。無何,見宮殿數十
所,碧瓦飛甍,始悟為山市。未幾,高垣睥睨,連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中有
樓若者、堂若者、坊若者,歷歷在目,以億萬計。忽大風起,塵氣莽莽然,城市
依稀而已。既而風定天清,一切烏有;惟危樓一座,直接霄漢。五架窗扉皆洞開,
一行有五點明處,樓外天也。層層指數:樓愈高,則明漸小;數至八層、裁如星
點,又其上,則黯然縹緲,不可計其層次矣。而樓上人往來屑屑,或憑或立,不
一狀。逾時,樓漸低,可見其頂,又漸如常樓,又漸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
不可見。又聞有早行者,見山上人煙市肆,與世無別,故又名“鬼市”雲。
○江城
臨江高蕃,少慧,儀容秀美,十四歲入邑庠。富室爭女之,生選擇良苛,屢
梗父命。父仲鴻,年六十,止此子,寵惜之,不忍少拂。
東村有樊翁者,授童蒙於市肆,攜家僦生屋。翁有女,小字江城,與生同甲,
時皆ba6*九歲,兩小無猜,日共嬉戲。後翁徙去,積四五年,不復聞問。一日,生
於隘巷中,見一女郎,艷美絕俗,從以小鬟,僅六七歲,不敢傾顧,但斜睨之。
女停睇,若欲有言,細視之,江城也。頓大驚喜。各無所言,相視呆立,移時始
別,兩情戀戀。生故以紅巾遺地而去,小鬟拾之,喜以授女。女入袖中,易以己
巾,偽謂鬟曰:“高秀才非他人,勿得諱其遺物,可追還之。”小鬟果追付生,
生得巾大喜。歸見母,請與論婚。母曰:“家無半間屋,南北流寓,何足匹偶?”
生曰:“我自欲之,固當無悔。”母不能決,以商仲鴻,鴻執不可。生聞之悶悶,
嗌不容粒。母憂之,謂高曰:“樊氏雖貧,亦非狙儈無賴者比。我請過其家,倘
其女可偶,當亦無害。”高曰:“諾。”母托燒香黑帝祠,詣之。見女明眸秀齒,
居然娟好,心大愛悅。遂以金帛厚贈之,實告以意。樊媼謙抑而後受盟。歸述其
情,生始解顏為笑。
逾歲,擇吉迎女歸,夫妻相得甚歡。而女善怒,反眼若不相識,詞舌嘲啁,
常聒於耳。生以愛故,悉含忍之。翁媼聞之,心弗善也,潛責其子。為女所聞,
大恚,詬罵彌加。生稍稍反其惡聲,女益怒,撻逐出戶,闔其扉。生<口習>々門
外,不敢叩關,抱膝宿檐下。女從此視若仇。其初,長跪猶可以解,漸至屈膝無
靈,而丈夫益苦矣。翁姑薄讓之,女牴牾不可言狀。翁姑忿怒,逼令大歸。
樊慚懼,浼交好者請於仲鴻,仲鴻不許。年余,生出遇岳,岳邀歸其家,謝
罪不遑。妝女出見,夫婦相看,不覺惻楚。樊乃沽酒款婿,酬勸甚殷。日暮,堅
止留宿,掃別榻,使夫婦並寢。既曙辭歸,不敢以情告父母,掩飾彌縫。自此三
五日,暫一寄岳家宿,而父母不知也。樊一日自詣仲鴻。初不見,迫而後見之。
樊膝行而請,高不承,諉諸其子。樊曰:“婿昨夜宿仆家,不聞有異言。”高驚
問:“何時寄宿?”樊具以告。高赧謝曰:“我固不知。彼愛之,我獨何仇乎?”
樊既去,高呼子而罵,生但俯首,不少出氣。言間,樊已送女至。高曰:“我不
能為兒女任過,不如各立門戶,即煩主析爨之盟。”樊勸之,不聽。遂別院居之,
遣一婢給役焉。
月余,頗相安,翁嫗竊慰。未幾,女漸肆,生面上時有指爪痕,父母明知之,
亦忍不置問。一日生不堪撻楚,奔避父所,芒芒然如鳥雀之被鸇毆者。翁媼方怪
問,女已橫梃追入,竟即翁側捉而箠之。翁姑涕噪,略不顧贍,撻至數十,始悻
悻以去。高逐子曰:“我惟避囂,故析爾。爾固樂此,又焉逃乎?”
生被逐,徙倚無所歸。母恐其折挫行死,今獨居而給之食。又召樊來,使教
其女。樊入室,開諭萬端,女終不聽,反以惡言相苦。樊拂衣去,誓相絕。無何,
樊翁憤生病,與嫗相繼死。女恨之,亦不臨吊,惟日隔壁噪罵,故使翁姑聞。高
悉置不知。
生自獨居,若離湯火,但覺淒寂。暗以金啖媒媼李氏,納妓齋中,往來皆以
夜。久之,女微聞之,詣齋嫚罵。生力白其誣,矢以天日,女始歸。自此,日伺
生隙。李媼自齋中出,適相遇,急呼之;媼神色變異,女愈疑,謂媼曰:“明告
所作,或可宥免;若有隱秘,撮毛盡矣!”媼戰而告曰:“半月來,惟勾欄李雲
娘過此兩度耳。適公子言,曾於玉笥山見陶家婦,愛其雙翹,囑奴招致之。渠雖
不貞,亦未便作夜度娘,成否故未必也。”女以其言誠,姑從寬恕。媼欲去,又
強止之。日既昏,呵之曰:“可先往滅其燭,便言陶家至矣。”媼如其言。女即
遽入。生喜極,挽臂促坐,具道饑渴。女默不語,生暗中索其足,曰:“山上一
覲仙容,介介獨戀是耳。”女終不語。生曰:“夙昔之願,今始得遂,何可覿面
而不識也?”躬自促火一照,則江城也。大懼失色,墮燭於地,長跪觳觫,若兵
在頸。女摘耳提歸,以針刺兩股殆遍,乃臥以下床,醒則罵之。生以此畏若虎狼,
即偶假以顏色,枕席之上,亦震懾不能為人。女批頰而叱去之,益厭棄不以人齒。
生日在蘭麝之鄉,如犴狴中人,仰獄吏之尊也。女有兩姊,俱適諸生。長姊平善,
訥於口,常與女不相洽。二姊適葛氏,為人狡黠善辯,顧影弄姿,貌不及江城,
而悍妒與埒。姊妹相逢無他語,惟各以閫威自鳴得意。以故二人最善。生適戚友,
女輒嗔怒;惟適葛所,知而不禁。一日,飲葛所,既醉,葛嘲曰:“子何畏之甚?”
生笑曰:“天下事頗多不解:我之畏,畏其美也,乃有美不及內人,而畏甚於仆
者,惑不滋甚哉?”葛大慚,不能對。婢聞,以告二姊。二姊怒,操杖遽出,生
見其凶,跴屣欲走。杖起,已中腰膂,三杖三蹶而不能起。誤中顱,血流如沈。
二姊去,生蹣跚而歸。
妻驚問之,初以迕姨故,不敢遽告;再三研詰,始具陳之。女以帛束生首,
忿然曰:“人家男子,何煩他撻楚耶!”更短袖裳,懷木杵,攜婢徑去。抵葛家,
二姊笑語承迎,女不語,以杵擊之,仆;裂褲而痛楚焉。齒落唇缺,遺失溲便。
女返,二姊羞憤,遣夫赴訴於高。生趨出,極意溫恤,葛私語曰:“仆此來,不
得不爾。悍婦不仁,幸假手而懲創之,我兩人何嫌焉。”女已聞之,遽出,指罵
曰:“齷齪賊!妻子虧苦,反竊竊與外人交好!此等男子,不宜打煞耶!”疾呼
覓杖。葛大窘,奪門竄去。生由此往來全無一所。
同窗王子雅過之,宛轉留飲。飲間,以閨閣相謔,頻涉狎褻。女適窺客,伏
聽盡悉,暗以巴豆投湯中而進之。未幾,吐利不可堪,奄存氣息。女使婢問之曰:
“再敢無禮否?”始悟病之所自來,呻吟而哀之,則綠豆湯已儲待矣,飲之乃止。
從此同人相戒,不敢飲於其家。
王有酤肆,肆中多紅梅,設宴招其曹侶。生托文社,稟白而往。日暮,既酣,
王生曰:“適有南昌名妓,流寓此間,可以呼來共飲。”眾大悅。惟生離席,興
辭,群曳之曰:“閫中耳目雖長,亦聽睹不至於此。”因相矢緘口,生乃復坐。
少間,妓果出,年十七八,玉佩丁冬,雲鬟掠削。問其姓,云:“謝氏,小字芳
蘭。”出詞吐氣,備極風雅,舉座若狂。而芳蘭猶屬意生,屢以色授。為眾所覺,
故曳兩人連肩坐。芳蘭陰把生手,以指書掌作“宿”字。生於此時,欲去不忍,
欲留不敢,心如亂絲,不可言喻。而傾頭耳語,醉態益狂,榻上胭脂虎,亦並忘
之。少選,聽更漏已動,肆中酒客愈稀,惟遙座一美少年,對燭獨酌,有小僮捧
巾侍焉;眾竊議其高雅。無何,少年罷飲,出門去。僮返身入,向生曰:“主人
相候一語。”眾則茫然,惟生顏色慘變,不遑告別,匆匆便去。蓋少年乃江城,
僮即其家婢也。
生從至家,伏受鞭撲。從此禁錮益嚴,吊慶皆絕。文宗下學,生以誤講降為
青。一日,與婢語,女疑與私,以酒罈囊婢首而撻之。已而縛生及婢,以繡剪剪
腹間肉互補之,釋縛令其自束。月余,補處竟合為一雲。女每以白足踏餅塵土中,
叱生摭食之。如是種種。母以憶子故,偶至其家,見子柴瘠,歸而痛哭欲死。夜
夢一叟告之曰:“不須憂煩,此是前世因。江城原靜業和尚所養長生鼠,公子前
生為士人,偶游其地,誤斃之。今作惡報,不可以人力回也。每早起,虔心誦觀
音咒一百遍,必當有效。”醒而述於仲鴻,異之,夫妻遵教。虔誦兩月余,女橫
如故,益之狂縱。聞門外鉦鼓,輒握髮出,憨然引眺,千人指視,恬不為怪。翁
姑共恥之,而不能禁。
忽有老僧在門外宣佛果,觀者如堵。僧吹鼓上革作牛鳴。女奔出,見人眾無
隙,命婢移行床,翹登其上。眾目集視,女如弗覺。逾時,僧敷衍將畢,索清水
一盂,持向女而宣言曰:“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咄!鼠
子縮頭去,勿使貓兒尋。”宣已,吸水噀射女面,粉黛淫淫,下沾衿袖。眾大
駭,意女暴怒,女殊不語,拭面自歸。僧亦遂去。女入室痴坐,嗒然若喪,終日
不食,掃榻遽寢。中夜,忽喚生醒,生疑其將遺,捧進溺盆。女卻之,暗把生臂,
曳入衾。生承命,四體驚悚,若奉丹詔。女慨然曰:“使君如此,何以為人!”
乃以手撫捫生體,每至刀杖痕,嚶嚶啜泣,輒以爪甲自掐,恨不即死。生見其狀,
意良不忍,所以慰藉之良厚。女曰:“妾思和尚必是菩薩化身。清水一灑,若更
腑肺。今回憶曩昔所為,都如隔世。妾向時得毋非人耶?有夫婦而不能歡,有姑
嫜而不能事,是誠何心!明日可移家去,仍與父母同居,庶便定省。”絮語終夜,
如話十年之別。昧爽即起,折衣斂器,婢攜簏,躬袱被,促生前往叩扉。母出駭
問,告以意。母尚遲回有難色,女已偕婢入。母從入。女伏地哀泣,但求免死。
母察其意誠,亦泣曰:“吾兒何遽如此?”生為細述前狀,始悟曩昔之夢驗也。
喜,喚廝仆為除舊舍。女自是承顏順志過於孝子,見人,則覥如新婦;或戲
述往事,則紅漲於頰。且勤儉,又善居積,三年翁媼不問家計,而富稱巨萬矣。
生是歲鄉捷。每謂生曰:“當日一見芳蘭,今猶憶之。”生以不受荼毒,願已至
足,妄念所不敢萌,唯唯而已。會以應舉入都,數月乃返。入室,見芳蘭方與江
城對弈。驚而問之,則女以數百金出其籍矣。此事浙中王子雅言之甚詳。
異史氏曰:“人生業果,飲啄必報,而惟果報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其
毒尤慘。每見天下賢婦十之一,悍婦十之九,亦以見人世之能修善業者少也。觀
自在願力宏大,何不將盂中水灑大千世界也?”
○孫生
孫生,娶故家女辛氏,初入門,為窮褲,多其帶,渾身糾纏甚密,拒男子不
與共榻,床頭常設錐簪之器以自衛。孫屢被刺剟,因就別榻眠。月余,不敢問
鼎。即白晝相逢,女未嘗假以言笑。
同窗某知之,私謂孫曰:“夫人能飲否?”答云:“少飲。”某戲之曰:
“仆有調停之法,善而可行。”問:“何法?”曰:“以mi6*藥入酒,給使飲焉,
則惟君所為矣。”孫笑之,而陰服其策良。詢之醫家,敬以酒煮烏頭,置案上。
入夜,孫釃別酒,獨酌數觥而寢。如此三夕,妻終不飲。一夜,孫臥移時,視妻
猶寂坐,孫故作齁聲,妻乃下榻,取酒煨爐上。孫竊喜。既而滿飲一杯;又復酌,
約盡半杯許,以其餘仍內壺中,拂榻遂寢。久之無聲,而燈惶煌尚未滅也。疑其
尚醒,故大呼:“錫檠熔化矣!”妻不應,再呼仍不應;白身往視,則醉睡如泥。
啟衾潛入,層層斷其縛結。妻固覺之,不能動,亦不能言,任其輕薄而去。既醒,
惡之,投繯自縊。孫夢中聞喘吼聲,起而奔視,舌已出兩寸許。大驚,斷索,扶
榻上,逾時始蘇。孫自此殊厭恨之,夫妻避道而行,相逢則俯其首,積四五年,
不交一語。妻或在室中,與他人嬉笑,見夫至,色則立變,凜如霜雪。孫嘗寄宿
齋中,經歲不歸;即強之歸,亦面壁移時,默然就枕而已。父母甚憂之。
一日,有老尼至其家,見婦,亟加讚譽。母不言,但有浩嘆,尼詰其故,具
以情告。尼曰:“此易事耳。”母喜曰:“倘能回婦意,當不靳酬也。”尼窺室
無人,耳語曰:“購chun6*宮一幀,三日後,為若厭之。”尼去,母即購以待之。三
日,尼果來,囑曰:“此須甚密,勿令夫婦知。”乃剪下圖中人,又針三枚、艾
一撮,並以素紙包固,外繪數畫如蚓狀,使母賺婦出,竊取其枕,開其縫而投之;
已而仍合之,返歸故處。尼乃去。至晚,母強子歸宿。媼往竊聽。二更將殘,聞
婦呼孫小字,孫不答。少間,婦復語,孫厭氣作惡聲。質明,母入其室,見夫婦
面首相背,知尼之術誣也。呼子於無人處,委諭之。孫聞妻名,便怒,切齒。母
怒罵之,不顧而去。
越日,尼來,告之罔效,尼大疑。媼因述所聽:尼笑曰:“前言婦憎夫,故
偏厭之。今婦意已轉,所未轉者男耳。請作兩制之法,必有驗。”母從之,索子
枕如前緘置訖,又呼令歸寢。更余,猶聞兩榻上皆有轉側聲,時作咳,都若不能
寐。久之,聞兩人在一床上唧唧語,但隱約不可辨。將曙,猶聞嬉笑,吃吃不絕。
媼以告母,母喜。尼來,厚饋之。孫由是琴瑟和好。生一男兩女,十餘年從無角
口之事。同人私問其故,笑曰:“前此顧影生怒,後此聞聲而喜,自亦不解其何
心也。”
異史氏曰:“移憎而愛,術亦神矣。然能令人喜者,亦能令人怒,術人之神,
正術人之可畏也。先哲云:‘六婆不入門。’有見矣夫!”
○八大王
臨洮馮生,蓋貴介裔而凌夷矣。有漁鱉者,負其債,不能償,得鱉輒獻之。
一日,獻巨鱉,額有白點,生以其狀異,放之。
後自婿家歸,至恆河之側,日已就昏,見一醉者,從二三僮,顛跋而至,遙
見生,便問:“何人?”生漫應:“行道者。”醉人怒曰:“寧無姓名,胡言行
道者?”生馳驅心急,置不答,徑過之。醉人益怒,捉袂使不得行,酒臭熏人。
生更不耐,然力解不能脫。問:“汝何名?”囈然而對曰:“我南都舊令尹也。
將何為?”生曰:“世間有此等令尹,辱寞世界矣!幸是舊令尹;假新令尹,將
無殺盡途人耶?”醉人怒甚,勢將用武。生大言曰:“我馮某非受人撾打者!”
醉人聞之,變怒為歡,踉蹡下拜曰:“是我恩主,唐突勿罪!”起喚從人,先
歸治具。生辭之不得。握手行數里,見一小村。既入,則廊舍華好,似貴人家。
醉人酲稍解,生始詢其姓字。曰:“言之勿驚,我洮水八大王也。適西山青童招
飲,不覺過醉,有犯尊顏,實切愧悚。”生知其妖,以其情辭殷渥,遂不畏怖。
俄而設筵豐盛,促坐歡飲。八大王最豪,連舉數觥。生恐其復醉,再作縈擾,偽
醉求寢。八大王已喻其意,笑曰:“君得無畏我狂耶?但請勿懼。凡醉人無行,
謂隔夜不復記者,欺人耳。酒徒之不德,故犯者十之九。仆雖不齒於儕偶,顧未
敢以無賴之行施之長者,何遂見拒如此?”生乃復坐,正容而諫曰:“既自知之,
何勿改行?”八大王曰:“老夫為令尹時,沉湎尤過於今日。自觸帝怒,謫歸島
嶼,力返前轍者十餘年矣。今老將就木,潦倒不能橫飛,故態復作,我自不解耳。
茲敬聞命矣。”傾談間,遠鍾已動。八大王起,捉臂曰:“相聚不久。蓄有一物,
聊報厚德。此不可以久佩,如願後,當見還也。”口中吐一小人,僅寸許,因以
爪掐生臂,痛若膚裂;急以小人按捺其上,釋手已入革里,甲痕尚在,而漫漫墳
起,類痰核狀。驚問之,笑而不答。但曰:“君宜行矣。”送生出,八大王自返。
回顧村舍全渺,惟一巨鱉,蠢蠢入水而沒。
錯愕久之,自念所獲,必鱉寶也。由此目最明,凡有珠寶之處,黃泉下皆可
見,即素所不知之物,亦隨口而知其名。於寢室中,掘得藏鏹數百,用度頗充。
後有貨故宅者,生視其中有藏鏹無算,遂以重金購居之。由此與王公埒富矣,火
齊木難之類皆蓄焉。得一鏡,背有鳳紐,環水雲湘妃之圖,光射里余,鬚眉皆可
數。佳人一照,則影留其中,磨之不能滅也;若改妝重照,或更一美人,則前影
消矣。時肅府第三公主絕美,雅慕其名。會主游崆峒,乃往伏山中,伺其下輿,
照之而歸,設定案頭。審視之,見美人在中,拈巾微笑,口欲言而波欲動,喜而
藏之。
年余,為妻所泄,聞之肅府。王怒,收之,追鏡去,擬斬。生大賄中貴人,
使言於王曰:“王如見赦,天下之至寶,不難致也。不然,有死而已,於王誠無
所益。”王欲籍其家而徙之。三公主曰:“彼已窺我,十死亦不足解此玷,不如
嫁之。”王不許,公主閉戶不食。妃子大憂,力言於王。王乃釋生囚,命中貴以
意示生。生辭曰:“糟糠之妻不下堂,寧死不敢承命。王如聽臣自贖,傾家可也。”
王怒,復逮之。妃召生妻入宮,將鴆之。既見,妻以珊瑚鏡台納妃,詞意溫惻。
妃悅之,使參公主。公主亦悅之,訂為姊妹,轉使諭生。生告妻曰:“王侯之女,
不可以先後論嫡庶也。”妻不聽,歸修聘幣納王邸,齎送者迨千人。珍石寶玉之
屬,王家不能知其名。王大喜,釋生歸,以公主嬪焉。公主仍懷鏡歸。
生一夕獨寢,夢八大王軒然入曰:“所贈之物,當見還也。佩之若久,耗人
精血,損人壽命。”生諾之,即留宴飲。八大王辭曰:“自聆藥石,戒杯中物,
已三年矣。”乃以口齧生臂,痛極而醒。視之,則核塊消矣。後此遂如常人。
異史氏曰:“醒則猶人,而醉則猶鱉,此酒人之大都也。顧鱉雖日習於酒狂
乎,而不敢忘恩,不敢無禮於長者,鱉不過人遠哉?若夫己氏則醒不如人,而醉
不如鱉矣。古人有龜鑑,盍以為鱉鑒乎?乃作‘酒人賦’。賦曰:
‘有一物焉,陶情適口;飲之則醺醺騰騰,厥名為“酒”。其名最多,為功
已久:以宴嘉賓,以速父舅,以促膝而為歡,以合卺而成偶;或以為“釣詩鉤”,
又以為“掃愁帚”。故曲生頻來,則騷客之金蘭友;醉鄉深處,則愁人之逋逃藪。
糟丘之台既成,鴟夷之功不朽。齊臣遂能一石,學士亦稱五斗。則酒固以人傳,
而人或以酒醜。若夫落帽之孟嘉,荷鍤之伯倫,山公之倒其接,彭澤之漉以葛
巾。酣眠乎美人之側也,或察其無心;濡首於墨汁之中也,自以為有神。井底臥
乘船之士,槽邊縛珥玉之臣。甚至效鱉囚而玩世,亦猶非害物而不仁。
至如雨宵雪夜,月旦花晨,風定塵短,客舊妓新,履舄交錯,蘭麝香沉,細
批薄抹,低唱淺斟;忽清商兮一奏,則寂若兮無人。雅謔則飛花粲齒,高吟則戛
玉敲金。總陶然而大醉,亦魂清而夢真。果爾,即一朝一醉,當亦名教之所不嗔。
爾乃嘈雜不韻,俚詞並進;坐起歡嘩,呶呶成陣。涓滴忿爭,勢將投刃;伸頸攢
眉,引杯若鴆;傾沈碎觥,拂燈滅燼。綠醑葡萄,狼藉不靳;病葉狂花,觴政所
禁。如此情懷,不如弗飲。
又有酒隔咽喉;間不盈寸;吶吶呢呢,猶譏主吝。坐不言行,飲復不任:酒
客無品,於斯為甚。甚有狂藥下,客氣粗;努石棱,磔鬡須;袒兩臂,躍雙
趺。塵蒙蒙兮滿面,哇浪浪兮沾裾;口狺狺兮亂吠,發蓬蓬兮若奴。其吁地而呼
天也,似李郎之嘔其肝臟;其揚手而擲足也,如蘇相之裂於牛車。舌底生蓮者,
不能窮其狀;燈前取影者,不能為之圖。父母前而受忤,妻子弱而難扶。或以父
執之良友,無端而受罵於灌夫。婉言以警,倍益眩瞑。
此名“酒凶”,不可救拯。惟有一術,可以解酩。厥術維何?只須一梃。縶
其手足,與斬豕等。止困其臀,勿傷其頂;捶至百餘,豁然頓醒。
○鐵布衫法
沙回子,得鐵布衫大力法,駢其指,力斫之,可斷牛項;橫搠之,可洞牛腹。
曾在仇公子彭三家,懸木於空,遣兩健仆極力撐去,猛反之,沙裸腹受木,砰然
一聲,木去遠矣。又出其勢即石上,以木椎力擊之,無少損。但畏刀耳。
○山神
益都李會斗,偶山行,值數人籍地飲。見李至,歡然並起,曳入坐,競觴之。
視其柈饌,雜陳珍錯。移時,飲甚歡,但酒味薄澀,忽遙有一人來,面狹長,
可二三尺許;冠之高細稱是。眾驚曰:“山神至矣!”即紛紛四去。李亦伏匿坎
窞中;既而起視,則餚酒一無所有,惟有破陶器貯溲浡,瓦片上盛晰蜴數枚而
已。
○雷公
亳州民王從簡,其母坐室中,值小雨冥晦,見雷公持錘,振翼而入。大駭,
急以器中便溺傾注之。雷公沾穢,若中刀斧,返身疾逃;極力展騰,不得去,顛
倒庭際,嗥聲如牛。天上雲漸低,漸與檐齊。雲中蕭蕭如馬鳴,與雷公相應。少
時,雨暴澍,身上惡濁盡洗,乃作霹靂而去。
○戲縊
邑人某,年少無賴,偶游村外,見少婦乘馬來,謂同游者曰:“我能令其一
笑。”眾不信,約賭作筵。某遽奔去,出馬前,連聲嘩曰:“我要死!”因於牆
頭抽粱黠一本,橫尺許,解帶掛其上,引頸作縊狀。婦果過而哂之,眾亦粲然。
婦去既遠,某猶不動,眾益笑之。近視則舌出目瞑,而氣真絕矣。粱乾自經,不
亦奇哉?是可以為儇薄者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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