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羅祖
羅祖,即墨人也。少貧。總族中應出一丁戍北邊,即以羅往。羅居邊數年,
生一子。駐防守備雅厚遇之。會守備遷陝西參將,欲攜與俱去,羅乃托妻子於其
友李某者,遂西。自此三年不得返。
適參將欲致書北塞,羅乃自陳,請以便道省妻子,參將從之。羅至家,妻子
無恙,良慰。然床下有男子遺舄,心疑之;即而至李申謝。李致酒殷勤,妻又道
李恩義,羅感激不勝。明日謂妻曰:“我往致主命,暮不能歸,勿伺也。”出門
跨馬而去。匿身近處,更定卻歸。聞妻與李臥語,大怒,破扉。二人懼,膝行乞
死。羅抽刃出,已復韜之曰:“我始以汝為人也,今如此,殺之污吾刀耳!與汝
約:妻子而受之,籍名亦而充之,馬匹械器具在。我逝矣!”遂去。鄉人共聞於
官,官笞李,李以實告。而事無驗見,莫可質憑,遠近搜羅,則絕匿名跡。官疑
其因奸致殺,益械李及妻;逾年,並桎梏以死。乃驛送其子歸即墨。
後石匣營有樵人入山,見一道人坐洞中,未嘗求食。眾以為異,齎糧供之。
或有識者,蓋即羅也。饋遺滿洞。羅終不食,意似厭囂,以故來者漸寡。積數年,
洞外蓬蒿成林。或潛窺之,則坐處不曾少移。又久之,見其出遊山上,就之已杳;
往瞰洞中,則衣上塵蒙如故。益奇之。更數日而往,則玉柱下垂,坐化已久。土
人為之建廟,每三月間,香楮相屬於道。其子往,人皆呼以小羅祖,香稅悉歸之。
今其後人,猶歲一往,收稅金焉。浙水劉宗玉向予言之甚詳。予笑曰:“今世諸
檀越,不求為聖賢,但望成佛祖。請遍告之:若要立地成佛,須放下刀子去。
○劉姓
邑劉姓,虎而冠者也。後去淄居沂,習氣不除,鄉人鹹畏惡之。有田數畝,
與苗某連壟。苗勤,田畔多種桃。桃初實,子往攀摘,劉怒驅之,指為己有,子
啼而告諸父。父方駭怪,劉已詬罵在門,且言將訟。苗笑慰之。怒不解,忿而去。
時有同邑李翠石作典商於沂,劉持狀入城,適與之遇。以同鄉故相熟,問:“作
何乾?”劉以告,李笑曰:“子聲望眾所共知;我素識苗甚平善,何敢占騙?將
毋反言之也!”乃碎其詞紙,曳入肆,將與調停。劉恨恨不已,竊肆中筆,復造
狀,藏懷中,期以必告。未幾,苗至,細陳所以,因哀李為之解免,言:“我農
人,半世不見官長。但得罷訟,數株桃何敢執為己有。”李呼劉出,告以退讓之
意。劉又指天畫地,叱罵不休,苗惟和色卑詞,無敢少辯。
既罷,逾四五日,見其村中人傳劉已死,李為驚嘆。異ri6*他適,見杖而來者
儼然劉也。比至,殷殷問訊,且請顧臨。李逡巡問曰:“日前忽聞凶訃,一何妄
也?”劉不答,但挽入村,至其家,羅漿酒焉。乃言:“前日之傳,非妄也。曩
出門見二人來,捉見官府。問何事,但言不知。自思出入衙門數十年,非怯見官
長者,亦不為怖。從去,至公廨,見南面者有怒容曰:“汝即某耶?罪惡貫盈,
不自悛悔;又以他人之物,占為己有。此等橫暴,合置鐺鼎!’一人稽簿曰:
‘此人有一善,合不死。’南面者閱簿,其色稍霽,便云:‘暫送他去。’數十
人齊聲呵逐。余曰:‘因何事勾我來?又因何事遣我去?還祈明示。’吏持簿下,
指一條示之。上記:崇禎十三年,用錢三百,救一人夫婦完聚。吏曰:‘非此,
則今日命當絕,宜墮畜生道。’駭極,乃從二人出。二人索賄,怒告曰:‘不知
劉某出入公門二十年,專勒人財者,何得向老虎討肉吃耶?’二人乃不復言。送
至村,拱手曰:‘此役不曾啖得一掬水。’二人既去,入門遂蘇,時氣絕已隔日
矣。”
李聞而異之,因詰其善行顛末。初,崇禎十三年,歲大凶,人相食。劉時在
淄,為主捕隸。適見男女哭甚哀,問之,答云:“夫婦聚裁年余,今歲荒,不能
兩全,故悲耳。”少時,油肆前復見之,似有所爭。近詰之,肆主馬姓者便云:
“伊夫婦餓將死,日向我討麻醬以為活;今又欲賣婦於我,我家中已買十餘口矣。
此何要緊?賤則售之,否則已耳。如此可笑,生來纏人!”男子因言:“今粟如
珠,自度非得三百數,不足供逃亡之費。本欲兩生,若賣妻而不免於死,何取焉?
非敢言直,但求作陰騭行之耳。”劉憐之,便問馬出幾何。馬言:“今日婦口,
止直百許耳。”劉請勿短其數,且願助以半價之資,馬執不可。劉少負氣,便謂
男子:“彼鄙瑣不足道,我請如數相贈。若能逃荒,又全夫婦,不更佳耶?”遂
發囊與之。夫妻泣拜而去。劉述此事,李大加獎嘆。
劉自此前行頓改,今七旬猶健。去年,李詣周村,遇劉與人爭,眾圍勸不能
解,李笑呼曰:“汝又欲訟桃樹耶?”劉茫然改容,吶吶斂手而退。
異史氏曰:“李翠石兄弟,皆稱素封。然翠石又醇謹,喜為善,未嘗以富自
豪,抑然誠篤君子也。觀其解紛勸善,其生平可知矣。古云:‘為富不仁。’吾
不知翠石先仁而後富者耶?抑先富而後仁者耶?”
○邵九娘
柴廷賓,太平人,妻金氏,不育,又奇妒。柴百金買妾,金暴遇之,經歲而
死。柴忿出,獨宿數月,不踐閨闥。
一日,柴初度,金卑詞莊禮,為丈夫壽,柴不忍拒,始通言笑。金設筵內寢,
招柴,柴辭以醉。金華妝自詣柴所,曰:“妾竭誠終日,君即醉,請一盞而別。”
柴乃入,酌酒話言。妻從容曰:“前日誤殺婢子,今甚悔之。何便仇忌,遂無結
fa6*情耶?後請納金釵十二,妾不汝瑕疵也。”柴益喜,燭盡見跋,遂止宿焉。由
此敬愛如初。
金便呼媒媼來,囑為物色佳媵,而陰使遷延勿報,己則故督促之。如是年余。
柴不能待,遍囑戚好為之購致,得林氏之養女。金一見,喜形於色,飲食共之,
脂澤花釧,任其所取。然林固燕產,不習女紅,繡履之外,須人而成。金曰:
“我素勤儉,非似王侯家,買作畫圖看者。”於是授美錦,使學制,若嚴師誨弟
子。初猶呵罵,繼而鞭楚。柴痛切於心,不能為地。而金之憐愛林尤,倍於昔,
往往自為妝束,勻鉛黃焉。但履跟稍有摺痕,則以鐵杖擊雙彎,發少亂則批兩頰。
林不堪其虐,自經死。柴悲慘心目,頗致怨懟。妻怒曰:“我代汝教娘子,有何
罪過?”柴始悟其奸,因復反目,永絕琴瑟之好。陰於別業修房闥,思購麗人而
別居之。
荏苒半載,未得其人。偶會友人之葬,見二八女郎,光艷溢目,停睇神馳。
女怪其狂顧,秋波斜轉之。詢諸人,知為邵氏。邵貧士,止此女,少聰慧,教之
讀,過目能了。尤喜讀內經及冰鑒書。父愛溺之,有議婚者,輒令自擇,而貧富
皆少所可,故十七歲猶未字也。柴得其端末,知不可圖,然心低徊之。又翼其家
貧,或可利動。謀之數媼,無敢媒者,遂亦灰心,無所復望。
忽有賈媼者,以貨珠過柴,柴告所願,賂以重金,曰:“止求一通誠意,其
成與否,所勿責也。萬一可圖,千金不惜。”媼利其有,諾之,登門,故與邵妻
絮語。睹女,驚讚曰:“好個美姑姑!假到昭陽院,趙家姊妹何足數得!”又問:
“婿家阿誰?”邵妻答:“尚未。”媼言:“若個娘子,何愁無王候作貴客也!”
邵妻嘆曰:“王侯家所不敢望;只要個讀書種子,便是佳耳。我家小孽冤,翻復
遴選,十無一當,不解是何意向?”媼曰:“夫人勿須煩怨。憑個麗人,不知前
身修何福澤,才能消受得!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於某家瑩邊,望見顏色,
願以千金為聘。此非餓鴟作天鵝想耶?早被老身呵斥去矣!”邵妻微笑不答。媼
曰:“便是秀才家,難與較計,若在別個,失尺而得丈,宜若可為矣。”邵妻復
笑不言。媼撫掌曰:“果爾,則為老身計亦左矣。日蒙夫人愛,登堂便促膝賜漿
酒;若得千金,出車馬,入樓閣,老身再到門,則閽者呵叱及之矣。”邵妻沉吟
良久,起而去,與夫語;移時,喚其女;又移時三人並出。邵妻笑曰:“婢子奇
特,多少良匹悉不就,聞為賤媵則就之。但恐為儒林笑也!”媼曰:“倘入門,
得一小哥子,大夫人便如何耶!”言已,告以別居之謀。邵益喜,喚女曰:“試
同賈姥言之。此汝自主張,勿後悔,致懟父母。”女腆然曰:“父母安享厚奉,
則養有濟矣。況自顧命薄,若得佳偶,必減壽數,少受折磨,未必非福。前見柴
郎亦福相,子孫必有興者。”媼大喜,奔告。柴喜出非望,即置千金,備輿馬,
娶女於別業,家人無敢言者。女謂柴曰:“君之計,所謂燕巢於幕,不謀朝夕者
也。塞口防舌,以冀不漏,何可得寧?請不如早歸,猶速發而禍小。”柴慮摧殘,
女曰:“天下無不可化之人。我苟無過,怒何由起?”柴曰:“不然。此非常之
悍,不可情理動者。”女曰:“身為賤婢,摧折亦自分耳。不然,買日為活,何
可長也?”柴以為是,終躊躇而不敢決。
一日,柴他往,女青衣而出,命蒼頭控老牝馬,一嫗攜袱從之,竟詣嫡所,
伏地而陳。妻始而怒,既念其自首可原,又見容飾兼卑,氣亦稍平。乃命婢子出
錦衣衣之,曰:“彼薄倖人播惡於眾,使我橫被口語。其實皆男子不義,諸婢無
行,有以激之。汝試念背妻而立家室,此豈復是人矣?”女曰:“細察渠似稍悔
之,但不肯下氣耳。諺云:“大者不伏小。’以禮論:妻之於夫,猶子之於父,
庶之於嫡也。夫人若肯假以詞色,則積怨可以盡捐。”妻云:“彼自不來,我何
與焉?”即命婢媼為之除舍。心雖不樂,亦暫安之。
柴聞女歸,驚惕不已,竊意羊入虎群,狼藉已不堪矣。疾奔而至,見家中寂
然,心始穩貼。女迎門而勸,令詣嫡所,柴有難色。女泣下,柴意少納。女往見
妻曰:“郎適歸,自慚無以見夫人,乞夫人往一姍笑之也。”妻不肯行,女曰:
“妾已言:夫之於妻,猶嫡之於庶。孟光舉案,而人不以為諂,何哉?分在則然
耳。”妻乃從之,見柴曰:“汝狡兔三窟,何歸為?”柴俯不對。女肘之,柴始
強顏笑。妻色稍霽,將返。女推柴從之,又囑庖人備酌。自是夫妻復和。女早起
青衣往朝,盥已授<巾兌>,執婢禮甚恭。柴入其室,苦辭之,十餘夕始肯一納。妻
亦心賢之,然自愧弗如,積慚成忌。但女奉侍謹,無可蹈瑕,或薄施呵譴,女惟
順受。
一夜,夫婦少有反唇,曉妝猶含盛怒。女捧鏡,鏡墮,破之。妻益恚,握髮
裂眥。女懼,長跪哀免。怒不解,鞭之至數十。柴不能忍,盛氣奔入,曳女出,
妻呶呶逐擊之。柴怒,奪鞭反撲,面膚綻裂,始退。由是夫妻若仇。柴禁女無往,
女弗聽,早起,膝行伺幕外。妻捶床怒罵,叱去,不聽前。日夜切齒,將伺柴出
而後泄憤於女。柴知之,謝絕人事,杜門不通弔慶。妻無如何,惟日撻婢媼以寄
其恨,下人皆不可堪。自夫妻絕好,女亦莫敢當夕,柴於是孤眠。妻聞之,意不
稍安,有大婢素狡黠,偶與柴語,妻疑其私,暴之尤苦。婢輒於無人處,疾首怨
罵。一夕,輪婢值宿,女囑柴,禁無往,曰:“婢面有殺機,叵測也。”柴如其
言,招之來,詐問:“何作?”婢驚懼,無所措詞。柴益疑,檢其衣,得利刃焉。
婢無言,惟伏地乞死。柴欲撻之,女止之曰:“恐夫人所聞,此婢必無生理。彼
罪固不赦,然不如鬻之,既全其生,我亦得直焉。”柴然之。會有買妾者,急貨
之。妻以其不謀故,罪柴,益遷怒女,詬罵益毒。柴忿,顧女曰:“皆汝自取。
前此殺卻,烏有今日?”言已而走。妻怪其言,遍詰左右,並無知者,問女,女
亦不言。心益悶怒,捉裾浪罵。柴乃返,以實告。妻大驚,向女溫語,而心轉恨
其言之不早。
柴以為嫌郤盡釋,不復作防。適遠出,妻乃召女而數之曰:“殺主者罪不赦,
汝縱之何心?”女造次不能以詞自達。妻燒赤鐵烙女面,欲毀其容,婢媼皆為之
不平。每號痛一聲,則家人皆哭,願代受死。妻乃不烙,以針刺脅二十餘下,始
揮去之。柴歸,見面創,大怒,欲往尋之。女捉襟曰:“妾明知火坑而固蹈之。
當嫁君時,豈以君家為天堂耶?亦自顧薄命,聊以泄造化之怒耳。安心忍受,尚
有滿時,若再觸焉,是坎已填而復掘之也。”遂以藥糝患處,數日尋愈。忽攬鏡
喜曰:“君今日宜為妾賀,彼烙斷我晦紋矣!”朝夕事嫡。一如往日。金前見眾
哭,自知身同du6*夫,略有愧悔之萌,時時呼女共事,詞色平善。月余,忽病逆,
害飲食。柴恨其不死,略不顧問。數日,腹脹如鼓,日夜浸困。女侍伺不遑眠食,
金益德之。女以醫理自陳;金自覺疇昔過慘,疑其怨報,故謝之。金為人持家嚴
整,婢僕悉就約束;自病後,皆散誕無操作者。柴躬自經理,劬勞甚苦,而家中
米鹽,不食自盡。由是慨然興中饋之思,聘醫藥之。金對人輒自言為“氣蠱”,
以故醫脈之,無不指為氣鬱者。凡易數醫,卒罔效,亦濱危矣。又將烹藥,女進
曰:“此等藥,百裹無益,只增劇耳。”金不信。女暗撮別劑易之。藥下,食頃
三遺,病若失。遂益笑女言妄,呻而呼之曰:“女華陀,今如何也?”女及群婢
皆笑。金問故,始實告之。泣曰:“妾日受子之覆載而不知也!今而後,請惟家
政,聽子而行。”
無何,病痊,柴整設為賀。女捧壺侍側,金自起奪壺,曳與連臂,愛異常情。
更闌,女託故離席,金遣二婢曳還之,強與連榻。自此,事必商,食必偕,即姊
妹無其和也。無何,女產一男。產後多病,金親為調視,若奉老母。
後金患心痗,痛起,則面目皆青,但欲覓死。女急取銀針數枚,比至,則氣
息瀕盡,按穴刺之,畫然痛止。十餘日復發,復刺;過六七日又發。雖應手奏效,
不至大苦,然心常惴惴,恐其復萌。夜夢至一處,似廟宇,殿中鬼神皆動。神問:
“汝金氏耶?汝罪過多端,壽數合盡:念汝改悔,故僅降災,以示微譴。前殺兩
姬,此其宿報。至邵氏何罪,而慘毒如此?鞭打之刑,已有柴生代報,可以相準;
所欠一烙、二十三針,今三次止償零數,便望病根除耶?明日又當作矣!”醒而
大懼,猶冀為妖夢之誣。食後果病,其痛倍苦。女至,刺之,隨手而瘥。疑曰:
“技止此矣,病本何以不拔?請再灼之。此非爛燒不可,但恐夫人不能忍受。”
金憶夢中語,以故無難色。然呻吟忍受之際,默思欠此十九針,不知作何變症,
不如一朝受盡,庶免後苦。炷盡,求女再針,女笑曰:“針豈可以泛常施用耶?’
金曰:“不必論穴,但煩十九刺。”女笑不可。金請益堅,起跪榻上,女終不忍。
實以夢告,女乃約略經絡,刺之如數。自此平復,果不復病。彌自懺悔,臨下亦
無戾色。子名曰俊,秀惠絕倫。女每曰:“此子翰苑相也。”八歲有神童之目,
十五歲以進士授翰林。是時柴夫婦年四十,如夫人三十有二三耳。輿馬歸寧,鄉
里榮之。邵翁自鬻女後,家暴富,而士林羞與為伍,至是,始有通往來者。
異史氏曰:“女子狡妒,其天性然也。而為妾媵者,又復炫美弄機,以增其
怒。嗚呼!禍所由來矣。若以命自安,以分自守,百折而不移其志,此豈梃刃所
能加乎?乃至於再拯其死,而始有悔悟之萌。嗚呼!豈人也哉!如數以償,而不
增之息,亦造物之恕矣。顧以仁術作惡報,不亦傎乎!每見愚夫婦抱疴終日,
即招無知之巫,任其刺肌灼膚而不敢呻,心嘗怪之,至此始悟。”
閩人有納妾者,夕入妻房,不敢便去,偽解屨作登榻狀。妻曰:“去休!勿
作態!”夫尚徘徊,妻正色曰:“我非似他家妒忌者,何必爾爾。”夫乃去。妻
獨臥,輾轉不得寐,遂起,往伏門外潛聽之。但聞妾聲隱約,不甚了了,惟“郎
罷”二字,略可辨識。郎罷,閩人呼父也。妻聽逾刻,痰厥而踣,首觸扉作聲。
夫驚起,啟戶,屍倒入。呼妾火之,則其妻也。急扶灌之。目略開,即呻曰:
“誰家郎罷被汝呼!”妒情可哂。
○鞏仙
鞏道人,無名字,亦不知何里人。嘗求見魯王,閽人不為通。有中貴人出,
揖求之,中貴見其鄙陋,逐去之;已而復來。中貴怒,且逐且撲。至無人處,道
人笑出黃金二百兩,煩逐者覆中貴:“為言我亦不要見王;但聞後苑花木樓台,
極人間佳勝,若能導我一游,生平足矣。”又以白金賂逐者。其人喜,反命;中
貴亦喜,引道人自後宰門入,諸景俱歷。又從登樓上,中貴方憑窗,道人一推,
但覺身墮樓外,有細葛繃腰,懸於空際;下視,則高深暈目,葛隱隱作斷聲。懼
極,大號。無何,數監至,駭極。見其去地絕遠,登樓共視,則葛端系欞上,欲
解援之,則葛細不堪用力。遍索道人,已杳矣。束手無計,奏之魯王,王詣視,
大奇之,命樓下藉茅鋪絮,將因而斷之。甫畢,葛崩然自絕,去地乃不咫耳。相
與失笑。王命訪道士所在。聞館於尚秀才家,往問之,則出遊未復。既,遇於途,
遂引見王。王賜宴坐,便請作劇,道士曰:“臣草野之夫,無他庸能。既承優寵,
敢獻女樂為大王壽。”遂探袖中出美人,置地上,向王稽拜已。道士命扮“瑤池
宴”本,祝王萬年。女子吊場數語。道士又出一人,自白“王母”。少間,董雙
成、許飛瓊,一切仙姬,次第俱出。末有織女來謁,獻天衣一襲,金彩絢爛,光
映一室。王意其偽,索觀之,道士急言:“不可!”王不聽,卒觀之,果無縫之
衣,非人工所能制也。道士不樂曰:“臣竭誠以奉大王,暫而假諸天孫,今則濁
氣所染,何以還故主乎?”王又意歌者必仙姬,思欲留其一二,細視之,則皆宮
中樂伎耳。轉疑此曲,非所夙諳,問之,果茫然不自知。道士以衣置火燒之,然
後納諸袖中,再搜之,則已無矣。
王於是深重道士,留居府內。道士曰:“野人之性,視宮殿如藩籠,不如秀
才家得自由也。”每至中夜,必還其所,時而堅留,亦遂宿止。輒於筵間,顛倒
四時花木為戲。王問曰:“聞仙人亦不能忘情,果否?”對曰:“或仙人然耳;
臣非仙人,故心如枯木矣。”一夜,宿府中,王遣少妓往試之。入其室,數呼不
應,燭之,則瞑坐榻上。搖之,目一閃即複合;再搖之,齁聲作矣。推之,則遂
手而倒,酣臥如雷;彈其額,逆指作鐵釜聲。返以白王。王使刺一針,針弗入。
推之,重不可搖;加十餘人舉擲床下,若千斤石墮地者。旦而窺之,仍眠地上。
醒而笑曰:“一場惡睡,墮床下不覺耶!”後女子輩每於其坐臥時,按之為戲,
初按猶軟,再按則鐵石矣。
道士舍秀才家,恆中夜不歸。尚鎖其戶,及旦啟扉,道士已臥室中。初,尚
與曲妓惠哥善,矢志嫁娶。惠雅善歌,弦索傾一時。魯王聞其名,召入供奉,遂
絕情好。每繫念之,苦無由通。一夕,問道士:“見惠哥否?”答言:“諸姬皆
見,但不知其惠哥為誰。”尚述其貌,道其年,道士乃憶之。尚求轉寄一語,道
士笑曰:“我世外人,不能為君塞鴻。”尚哀之不已。道士展其袖曰:“必欲一
見,請入此。”尚窺之,中大如屋。伏身入,則光明洞徹,寬若廳堂;几案床榻,
無物不有。居其內,殊無悶苦。道士入府,與王對弈。望惠哥至,陽以袍袖拂塵,
惠哥已納袖中,而他人不之睹也。尚方獨坐凝想時,忽有美人自檐間墮,視之,
惠哥也。兩相驚喜,綢繆臻至。尚曰:“今日奇緣,不可不志。請與卿聯之。”
書壁上曰:“候門似海久無蹤。”惠續云:“誰識蕭郎今又逢。”尚曰:“袖裡
乾坤真箇大。”惠曰:“離人思婦盡包容。”書甫畢,忽有五人入,八角冠,淡
紅衣,認之,都與無素。默然不言,捉惠哥去。尚驚駭,不知所由。道士既歸,
呼之出,問其情事,隱諱不以盡言。道士微笑,解衣反袂示之。尚審視,隱隱有
字跡,細裁如蟣,蓋即所題句也。後十數日,又求一入。前後凡三入。惠哥謂尚
曰:“腹中震動,妾甚憂之,常以緊帛束腰際。府中耳目較多,倘一朝臨蓐,何
處可容兒啼?煩與鞏仙謀,見妾三叉腰時,便一拯救。”尚諾之。歸見道士,伏
地不起。道士曳之曰:“所言,予已了了。但請勿憂。君宗祧賴此一線,何敢不
竭綿薄。但自此不必復入。我所以報君者,原不在情私也。”後數月,道士自外
入,笑曰:“攜得公子至矣。可速把襁褓來!”尚妻最賢,年近三十,數胎而存
一子;適生女,盈月而殤。聞尚言,驚喜自出。道士探袖出嬰兒,酣然若寐,臍
梗猶未斷也。尚妻接抱,始呱呱而泣。
道士解衣曰:“產血濺衣,道家最忌。今為君故,二十年故物,一旦棄之。”
尚為易衣。道士囑曰:“舊物勿棄卻,燒錢許,可療難產,墮死胎。”尚從其言。
居之又久,忽告尚曰:“所藏舊衲,當留少許自用,我死後亦勿忘也。”尚謂其
言不祥。道士不言而去,入見王曰:“臣欲死!”王驚問之,曰:“此有定數,
亦復何言。”王不信,強留之;手談一局,急起,王又止之。請就外舍,從之。
道士趨臥,視之已死。王具棺木,以禮葬之。尚臨哭盡哀,如悟曩言蓋先告之也。
遺衲用催生,應如響,求者踵接於門。始猶以污袖與之;既而剪領衿,罔不效。
及聞所囑,疑妻必有產厄,斷血布如掌,珍藏之。會魯王有愛妃臨盆,三日不下,
醫窮於術,或有以尚生告者,立召入,一劑而產。王大喜,贈白金、彩緞良厚,
尚悉辭不受。王問所欲,曰:“臣不敢言。”再請之,頓首曰:“如推天惠,但
賜舊妓惠哥足矣。”王召之來,問其年,曰:“妾十八入府,今十四年矣。”王
以其齒加長,命遍呼群妓,任尚自擇,尚一無所好。王笑曰:“痴哉書生!十年
前定婚嫁耶?”尚以實對。乃盛備輿馬,仍以所辭彩緞為惠哥作妝,送之出。惠
所生子,名之秀生。秀者,袖也。是時年十一矣。日念仙人之恩,清明則上其墓。
有久客川中者,逢道人於途,出書一卷曰:“此府中物,來時倉猝,未暇璧返,
煩寄去。”客歸,聞道人已死,不鋼彈王,尚代奏之。王展視,果道士所借。疑
之,發其冢,空棺耳。後尚子少殤,賴秀生承繼,益服鞏之先知雲。
異史氏曰:“袖裡乾坤,古人之寓言耳,豈真有之耶?抑何其奇也!中有天
地、有日月,可以娶妻生子,而又元催科之苦,人事之煩,則袖中蟣虱,何殊桃
源雞犬哉!設容人常住,老於是鄉可耳。”
○二商
莒人商姓者,兄富而弟貧,鄰垣而居。康熙間,歲大凶,弟朝夕不自給。一
日,日向午,尚未舉火、枵腹蹀踱,無以為計。妻令往告兄,商曰:“無益。脫
兄憐我貧也,當早有以處此矣。”妻固強之,商便使其子往,少頃,空手而返。
商曰:“何如哉!”妻詳問阿伯云何,子曰:“伯躊躇目視伯母,伯母告我曰:
‘兄弟析居,有飯各食,誰復能相顧也。’”夫妻無言,暫以殘盎敗榻,少易糠
秕而生。
里中三四惡少,窺大商饒足,夜逾坦入。夫妻警寤,鳴盥器而號。鄰人共嫉
之,無援者。不得已,疾呼二商,商聞嫂鳴,欲趨救,妻止之,大聲對嫂曰:
“兄弟析居,有禍各受,誰復能相顧也!”俄,盜破扉,執大商及婦,炮烙之,
呼聲綦慘。二商曰:“彼固無情,焉有坐視兄死而不救者!”率子越垣,大聲疾
呼。二商父子故武勇,人所畏懼,又恐驚致他援,盜乃去。視兄嫂,兩股焦灼
扶榻上,招集婢僕,乃歸。
大商雖被創,而金帛無所亡失,謂妻曰:“今所遺留,悉出弟賜,宜分給之。”
妻曰:“汝有好兄弟,不受此苦矣!”商乃不言。二商家絕食,謂兄必有一報,
久之,寂不聞。婦不能待,使子捉囊往從貸,得斗粟而返。婦怒其少,欲反之,
二商止之。逾兩月,貧餒愈不可支。二商曰:“今無術可以謀生,不如鬻宅於兄。
兄恐我他去,或不受券而恤焉,未可知;縱或不然,得十餘金,亦可存活。”妻
以為然,遣子操券詣大商。大商告之婦,且曰:“弟即不仁,我手足也。彼去則
我孤立,不如反其券而周之。”妻曰:“不然、彼言去,挾我也;果爾,則適墮
其謀。世間無兄弟者,便都死卻耶?我高葺牆垣,亦足自固。不如受其券,從所
適,亦可以廣吾宅。”計定,令二商押署券尾,付直而去。二商於是徙居鄰村。
鄉中不逞之徒,聞二商去,又攻之。復執大商,榜楚併兼,梏毒慘至,所有
金資,悉以贖命。盜臨去,開廩呼村中貧者,恣所取,頃刻都盡。次日,二商始
聞,及奔視,則兄已昏憒不能語,開目見弟,但以手抓床蓆而已。少頃遂死。二
商忿訴邑宰。盜首逃竄,莫可緝獲。盜粟者百餘人,皆里中貧民,州守亦莫如何。
大商遺幼子,才五歲,家既貧,往往自投叔所,數日不歸;送之歸,則啼不
止。二商婦頗不加青眼。二商曰:“渠父不義,其子何罪?”因市蒸餅數枚,自
送之。過數日,又避妻子,陰負斗粟於嫂,使養兒。如此以為常。又數年,大商
賣其田宅,母得直足自給,二商乃不復至。後歲大飢,道殣相望,二商食指益
繁,不能他顧。侄年十五,荏弱不能操業,使攜籃從兄貨胡餅。一夜,夢兄至,
顏色慘戚曰:“余惑於婦言,遂失手足之義。弟不念前嫌,增我汗羞。所賣故宅,
今尚空閒,宜僦居之。屋後篷顆下,藏有窖金髮之,可以小阜。使醜兒相從,長
舌婦余甚恨之,勿顧也。”既醒,異之。以重直啗第主,始得就,果發得五百金。
從此棄賤業,使兄弟設肆廛間。侄頗慧,記算無訛,又誠愨,凡出入一錙銖,必
告。二商益愛之。一日,泣為母請粟,商妻欲勿與,二商念其孝,按月廩給之。
數年家益富。大商婦病死,二商亦老,乃析侄,家資割半與之。
異史氏曰:“聞大商一介不輕取與,亦猖潔自好者也。然婦言是聽,憒憒不
置一詞,恝情骨肉,卒以吝死。嗚呼!亦何怪哉!二商以貧始,以素封終。為人
何所長?但不甚遵閫教耳。嗚呼!一行不同,而人品遂異。”
○沂水秀才
沂水某秀才,課業山中。夜有二美人入,含笑不言,各以長袖拂榻,相將坐,
衣耎無聲。少間,一美人起,以白綾巾展几上,上有草書三四行,亦未嘗審其何
詞。一美人置白金一鋌,可三四兩許,秀才掇內袖中。美人取巾,握手笑出,曰:
“俗不可耐!”秀才捫金,則烏有矣。麗人在坐,投以芳澤,置不顧,而金是取,
是乞兒相也,尚可耐哉!狐子可兒,雅態可想。
友人言此,並思不可耐事,附志之:對酸俗客。市井人作文語。富貴態狀。
秀才裝名士。旁觀諂態。信口謊言不倦。揖坐苦讓上下。歪詩文強人觀聽。財奴
哭窮。醉人歪纏。作滿洲調。體氣若逼人語。市井惡謔。任憨兒登筵抓餚果。假
人餘威裝模樣。歪科甲談詩文。語次頻稱貴戚。
○梅女
封雲亭,太行人。偶至郡,晝臥寓屋。時年少喪偶,岑寂之下,頗有所思。
凝視間,見牆上有女子影,依稀如畫,念必意想所致,而久之不動,亦不滅,異
之。起視轉真;再近之,儼然少女,容蹙舌伸,索環秀領,驚顧未已,冉冉欲下。
知為縊鬼,然以白晝壯膽,不大畏怯。語曰:“娘子如有奇冤,小生可以極力。”
影居然下,曰:“萍水之人,何敢遽以重務浼君子。但泉下槁骸,舌不得縮,索
不得除,求斷屋樑而焚之,恩同山嶽矣。”諾之,遂滅。呼主人來,問所見狀,
主人言:“此十年前梅氏故宅,夜有小偷入室,為梅所執,送詣典史。典史受盜
錢五百,誣其女與通,將拘審驗,女聞自經。後梅夫妻相繼卒,宅歸於余。客往
往見怪異,而無術可以靖之。”封以鬼言告主人。計毀舍易楹,費不資,故難之,
封乃協力助作。
既就而復居之。梅女夜至,展謝已,喜氣充溢,姿態嫣然。封愛悅之,欲與
為歡。瞞然而慚曰:“陰慘之氣,非但不為君利,若此之為,則生前之垢,西江
不可濯矣。會合有時,今日尚未。”問:“何時?”但笑不言。封問:“飲乎?”
答曰:“不飲。”封曰:“對佳人悶眼相看,亦復何味?”女曰:“妾生平戲技,
惟諳打馬。但兩人寥落,夜深又苦無局。今長夜莫遣,聊與君為交線之戲。”封
從之,促膝戟指,翻變良久,封迷亂不知所從,女輒口道而頤指之,愈出愈幻,
不窮於術。封笑曰:“此閨房之絕技。”女曰:“此妾自悟,但有雙線,即可成
文,人自不之察耳。”更闌頗怠,強使就寢,曰:“我陰人不寐,請自休。妾少
解按摩之術,願盡技能,以侑清夢。”封從其請。女疊掌為之輕按,自頂及踵皆
遍;手所經,骨若醉。既而握指細擂,如以團絮相觸狀,體暢舒不可言:擂至腰,
口目皆慵;至股,則沉沉睡去矣。
及醒,日已向午,覺骨節輕和,殊於往日。心益愛慕,繞屋而呼之,並無響
應。日夕,女始至,封曰:“卿居何所,使我呼欲遍?”曰:“鬼無所,要在地
下。”問:“地下有隙可容身乎?”曰:“鬼不見地,猶魚不見水也。”封握腕
曰:“使卿而活,當破產購致之。”女笑曰:“無須破產。”戲至半夜,封苦逼
之。女曰:“君勿纏我。有浙娼愛卿者,新寓北鄰,頗極風致。明夕,招與俱來,
聊以自代,若何?”封允之。次夕,果與一少婦同至,年近三十已來,眉目流轉,
隱含盪意。三人狎坐,打馬為戲。局終,女起曰:“嘉會方殷,我且去。”封欲
挽之,飄然已逝。兩人登榻,于飛甚樂。詰其家世,則含糊不以盡道,但曰:
“郎如愛妾,當以指彈北壁,微呼曰:‘壺盧子’,即至。三呼不應,可知不暇,
勿更招也。”天曉,入北壁隙中而去。次日,女來,封問愛卿,女曰:“被高公
子招去侑酒,以故不得來。”因而剪燭共話。女每欲有所言,吻已啟而輒止;固
詰之,終不肯言,欷噓而已。封強與作戲,四漏始去。自此二女頻來,笑聲徹宵
旦,因而城社悉聞。
典史某,亦浙之世族,嫡室以私仆被黜。繼娶顧氏,深相愛好,期月夭殂,
心甚悼之。聞封有靈鬼,欲以問冥世之緣,遂跨馬造封。封初不肯承,某力求不
已。封設筵與坐,諾為招鬼妓。日及曛,叩壁而呼,三聲未已,愛卿即入。舉頭
見客,色變欲走;封以身橫阻之。某審視,大怒,投以巨碗,溘然而滅。封大驚,
不解其故,方將致詰。俄暗室中一老嫗出,大罵曰:“貪鄙賊!壞我家錢樹子!
三十貫索要償也!”以杖擊某,中顱。某抱首而哀曰:“此顧氏,我妻也!少年
而殞,方切哀痛,不圖為鬼不貞。於姥乎何與?”嫗怒曰:“汝本浙江一無賴賊,
買得條烏角帶,鼻骨倒豎矣!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錢,便而翁也!神怒人
怨,死期已迫。汝父母代哀冥司,願以愛媳入青樓,代汝償貪債,不知耶?”言
已,又擊,某宛轉哀鳴。方驚詫無從救解,旋見梅女自房中出,張目吐舌,顏色
變異,近以長簪刺其耳。封驚極,以身障客。女憤不已,封勸曰:“某即有罪,
倘死於寓所,則咎在小生。請少存投鼠之忌。”女乃曳嫗曰:“暫假余息,為我
顧封郎也。”某張皇鼠竄而去。至署,患腦痛,中夜遂斃。
次夜,女出笑曰:“痛快!惡氣出矣!”問:“何仇怨?”女曰:“曩已言
之:受賄誣奸,銜恨已久。每欲浼君,一為昭雪,自愧無纖毫之德,故將言而輒
止。適聞紛拏,竊以伺聽,不意其仇人也。”封訝曰:“此即誣卿者耶?”曰:
“彼典史於此,十有八年,妾冤歿十六寒暑矣。”問:“嫗為誰?”曰:“老娼
也。”又問愛卿,曰:“臥病耳。”因囅然曰:“妾昔謂會合有期,今真不遠矣。
君嘗願破家相贖,猶記否?”封曰:“今日猶此心也。”女曰:“實告君:妾歿
日,已投生延安展孝廉家。徒以大怨未伸,故遷延於是。請以新帛作鬼囊,俾妾
得附君以往,就展氏求婚,計必允諧。”封慮勢分懸殊,恐將不遂。女曰:“但
去無憂。”封從其言。女囑曰:“途中慎勿相喚;待合卺之夕,以囊掛新人首,
急呼曰:‘勿忘勿忘!’”封諾之。才啟囊,女跳身已入。
攜至延安,訪之,果有展孝廉,生一女,貌極端好,但病痴,又常以舌出唇
外,類犬喘日。年十六歲,無問名者,父母憂念成痗。封到門投刺,具通族閥。
既退,托媒。展喜,贅封於家。女痴絕,不知為禮,使兩婢扶曳歸所。群婢既去,
女解衿露乳,對封憨笑。封覆囊呼之,女停眸審顧,似有疑思。封笑曰:“卿不
識小生耶?”舉之囊而示之。女乃悟,急掩衿,喜共燕笑。詰旦,封入謁岳。展
慰之曰:“痴女無知,既承青眷,君倘有意,家中慧婢不乏,仆不靳相贈。”封
力辨其不痴,展疑之。無何,女至,舉止皆佳,因大驚異。女但掩口微笑。展細
詰之,女進退而慚於言,封為略述梗概。展大喜,愛悅逾於平時。使子大成與婿
同學,供給豐備。年余,大成漸厭薄之,因而郎舅不相能,廝仆亦刻疵其短。展
惑於浸潤,禮稍懈。女覺之,謂封曰:“岳家不可久居;凡久居者,盡闒茸也。
及今未大決裂,宜速歸!”封然之,告展。展欲留女,女不可。父兄盡怒,不給
輿馬,女自出妝資貰馬歸。後展招令歸寧,女固辭不往。後封舉孝廉,始通慶好。
異史氏曰:“官卑者愈貪,其常情然乎?三百誣奸,夜氣之牿亡盡矣。奪嘉
偶,入青樓,卒用暴死。吁!可畏哉!”
康熙甲子,貝丘典史最貪詐,民鹹怨之。忽其妻被狡者誘與偕亡。或代懸招
狀云:“某官因自己不慎,走失夫人一名。身無餘物,止有紅綾七尺,包裹元寶
一枚,翹邊細紋,並無闕壞。”亦風流之小報。
○郭秀才
東粵士人郭某,暮自友人歸,入山迷路,竄榛莽中。更許,聞山頭笑語,急
趨之,見十餘人,藉地飲。望見郭,哄然曰:“坐中正欠一客,大佳,大佳!”
郭既坐,見諸客半儒巾,便請指迷。一人笑曰:“君真酸腐!舍此明月不賞,何
求道路?”即飛一觥來。郭飲之,芳香射鼻,一引遂盡。又一人持壺傾注。郭故
善飲,又復賓士吻燥,一舉十觴。眾人大讚曰:“豪哉!真吾友也!”郭放達喜
謔,能學禽語,無不酷肖。離坐起溲,竊作燕子鳴。眾疑曰:“半夜何得此耶?”
又效杜鵑,眾益疑。郭坐,但笑不言。方紛議間,郭回首為鸚鵡鳴曰:“郭秀才
醉矣,送他歸也!”眾驚聽,寂不復聞;少頃,又作之。既而悟其為郭,始大笑。
皆撮口從學,無一能者。一人曰:“可惜青娘子未至。”又一人曰:“中秋還集
於此,郭先生不可不來。”郭敬諾。一人起曰:“客有絕技,我等亦獻踏肩之戲,
若何?”於是譁然並起。前一人挺身矗立;即有一人飛登肩上,亦矗立;累至四
人,高不可登;繼至者,攀肩踏臂,如緣梯狀。十餘人,頃刻都盡,望之可接霄
漢。方驚顧間,挺然倒地,化為修道一線。郭駭立良久,遵道得歸。翼日腹大痛,
溺綠色,似銅青,著物能染,亦無潮氣,三日乃已。往驗故處,則餚骨狼藉,四
圍叢莽,並無道路。至中秋,郭欲赴約,朋友諫止之。設斗膽再往一會青娘子,
必更有異,惜乎其見之搖也!
○死僧
某道士,雲遊日暮,投止野寺。見僧房扃閉,遂藉pu6*團,趺坐廊下。夜既靜,
聞啟闔聲,旋見一僧來,渾身血污,目中若不見道士,道士亦若不見之。僧直入
殿,登佛座,抱佛頭而笑,久之乃去。及明,視室,門扃如故。怪之,入村道所
見。眾如寺,發扃驗之,則僧殺死在地,室中席篋掀騰,知為盜劫。疑鬼笑有因;
共驗佛首,見腦後有微痕,刓之,內藏三十餘金。遂用以葬之。
異史氏曰:“諺有之:‘財連於命’。不虛哉!夫人儉嗇封殖,以予所不知
誰何之人,亦已痴矣;況僧並不知誰何之人而無之哉!生不肯享,死猶顧而笑之,
財奴之可嘆如此。佛云:‘一文將不去,誰有孽隨身。’其僧之謂夫!”
○阿英
甘玉,字璧人,廬陵人,父母早喪。遺弟珏,字雙壁,始五歲,從兄鞠養。
玉性友愛,撫弟如子。後珏漸長,丰姿秀出,又惠能文。玉益愛之,每曰:“吾
弟表表,不可以無良匹。”然簡拔過刻,姻卒不就。
適讀書匡山僧寺,夜初就枕,聞窗外有女子聲。窺之,見三四女郎席地坐,
數婢陳設酒,皆殊色也。一女曰:“秦娘子,阿英何不來?”下坐者曰:“昨自
函谷來,被惡人傷右臂,不能同游,方用恨恨。”一女曰:“前宵一夢大惡,今
猶汗悸。”下坐者搖手曰:“莫道,莫道!今宵姊妹歡會,言之嚇人不快。”女
笑曰:“婢子何膽怯爾爾!便有虎狼銜去耶?若要勿言,須歌一曲,為娘行侑酒。”
女低吟曰:“閒階桃花取次開,昨日踏青小約未應乖。付囑東鄰女伴少待莫相催,
著得鳳頭鞋子即當來。”吟罷,一座無不嘆賞。
談笑間,忽一偉丈夫岸然自外入,鶻睛熒熒,其貌獰醜。眾啼曰:“妖至矣!”
倉卒哄然,殆如鳥散。惟歌者婀娜不前,被執哀啼,強與支撐。丈夫吼怒,齕手
斷指,就便嚼食。女郎踣地若死。玉憐惻不可復忍,乃急袖劍拔關出,揮之,中
股;股落,負痛逃去。扶女入室,面如塵土,血淋衿袖,驗其手,則右拇斷矣,
裂帛代裹之。女始呻曰:“拯命之德,將何以報?”玉自初窺時,心已隱為弟謀,
因告以意。女曰:“狼疾之人,不能操箕帚矣。當別為賢仲圖之。”詰其姓氏,
答言:“秦氏。”玉乃展衾,俾暫休養,自乃袱被他所。曉而視之,則床已空,
意其自歸。而訪察近村,殊少此姓;廣托戚朋,並無確耗。歸與弟言,悔恨若失。
珏一日偶游塗野,遇一二八女郎,姿致娟娟,顧之微笑,似將有言。因以秋
波四顧而後問曰:“君甘家二郎否?”曰:“然。”曰:“君家尊曾與妾有婚姻
之約,何今日欲背前盟,另訂秦家?”珏云:“小生幼孤,夙好都不曾聞,請言
族閥,歸當問兄。”女曰:“無須細道,但得一言,妾當自至。”珏以未稟兄命
為辭,女笑曰:“騃郎君!遂如此怕哥子耶?妾陸氏,居東山望村。三日內,當
候玉音。”乃別而去。珏歸,述諸兄嫂。兄曰:“此大謬語!父歿時,我二十餘
歲,倘有是說,那得不聞?”又以其獨行曠野,遂與男兒交語,愈益鄙之。因問
其貌,珏紅徹面頸,不出一言。嫂笑曰:“想是佳人。”玉曰:“童子何辨妍媸?
縱美,必不及秦;待秦氏不諧,圖之未晚。”珏默而退。
逾數日,玉在途,見一女子零涕前行,垂鞭按轡而微睨之,人世殆無其匹。
使仆詰焉,答曰:“我舊許甘家二郎;因家貧遠徙,遂絕耗問。近方歸,復聞郎
家二三其德,背棄前盟。往問伯伯甘璧人,焉置妾也?”玉驚喜曰“甘璧人,即
我是也。先人曩約,實所不知。去家不遠,請即歸謀。”乃下騎授轡,步御以歸。
女自言:“小字阿英,家無昆季,惟外姊秦氏同居。”始悟麗者即其人也。玉欲
告諸其家,女固止之。竊喜弟得佳婦,然恐其佻達招議。久之,女殊矜莊,又嬌
婉善言。母事嫂,嫂亦雅愛慕之。
值中秋,夫妻方狎宴,嫂招之,珏意悵惘。女遣招者先行,約以繼至;而端
坐笑言良久,殊無去志。珏恐嫂待久,故連促之。女但笑,卒不復去。質旦,晨
妝甫竟,嫂自來撫問:“夜來相對,何爾怏怏?”女微哂之。珏覺有異,質對參
差,嫂大駭:“苟非妖物,何得有分身術?”玉亦懼,隔簾而告之曰:“家世積
德,曾無怨仇。如其妖也,請速行,幸勿殺吾弟!”女靦然曰:“妾本非人,只
以阿翁夙盟,故秦家姊以此勸駕。自分不能育男女,嘗欲辭去,所以戀戀者,為
兄嫂待我不薄耳。今既見疑,請從此訣。”轉眼化為鸚鵡,翩然逝矣。
初,甘翁在時,蓄一鸚鵡甚慧,嘗自投餌。時珏四五歲,問:“飼鳥何為?”
父戲曰:“將以為汝婦。”間鸚鵡乏食,則呼珏云:“不將餌去,餓煞媳婦矣!”
家人亦皆以此為戲。後斷鎖亡去。始悟舊約雲即此也。然珏明知非人,而思之不
置;嫂懸情猶切,旦夕啜泣。玉悔之而無如何。
後二年為弟聘姜氏女,意終不自得。有表兄為粵司李,玉往省之,久不歸。
適土寇為亂,近村里落,半為丘墟。珏大懼,率家人避山谷。山上男女頗雜,都
不知其誰何。忽聞女子小語,絕類英,嫂促珏近驗之,果英。珏喜極,捉臂不釋,
女乃謂同行者曰:“姊且去,我望嫂嫂來。”既至,嫂望見悲哽。女慰勸再三,
又謂:“此非樂土。”因勸令歸。眾懼寇至,女固言:“不妨。”乃相將俱歸。
女撮土攔戶,囑安居勿出,坐數語,反身欲去。嫂急握其腕,又令兩婢捉左右足,
女不得已,止焉。然不甚歸私室;珏訂之三四,始為之一往。嫂每謂新婦不能當
叔意。女遂早起為姜理妝,梳竟,細勻鉛黃,人視之,艷增數倍;如此三日,居
然麗人。嫂奇之,因言:“我又無子。欲購一妾,姑未遑暇。不知婢輩可塗澤否?”
女曰:“無人不可轉移,但質美者易為力耳。”遂遍相諸婢,惟一黑醜者,有宜
男相。乃喚與洗濯,已而以濃粉雜藥末塗之,如是三日,面赤漸黃;四七日,脂
澤沁入肌理,居然可觀。日惟閉門作笑,並不計及兵火。
一夜,噪聲四起,舉家不知所謀。俄聞門外人馬鳴動,紛紛俱去。既明,始
知村中焚掠殆盡;盜縱群隊窮搜,凡伏匿岸穴者,悉被殺擄。遂益德女,目之以
神。女忽謂嫂曰:“妾此來,徒以嫂義難忘,聊分離亂之憂。阿伯行至,妾在此,
如諺所云,非李非桃,可笑人也。我姑去,當乘間一相望耳。”嫂問:“行人無
恙乎?”曰:“近中有大難。此無與他人事,秦家姊受恩奢,意必報之,固當無
妨。”嫂挽之過宿,未明已去。玉自東粵歸,聞亂,兼程進。途遇寇,主僕棄馬,
各以金束腰間,潛身叢棘中。一秦吉了飛集棘上,展翼覆之。視其足,缺一指,
心異之。俄而群盜四合,繞莽殆遍,似尋之。二人氣不敢息。盜既散,鳥始翔去。
既歸,各道所見。始知秦吉了即所救麗者也。
後值玉他出不歸,英必暮至;計玉將歸而早出。珏或會於嫂所,間邀之,則
諾而不赴。一夕,玉他往,珏意英必至;潛伏候之。未幾,英果來,暴起,要遮
而歸於室。女曰:“妾與君情緣已盡,強合之,恐為造物所忌。少留有餘,時作
一面之會,如何?”珏不聽,卒與狎。天明,詣嫂,嫂怪之。女笑云:“中途為
強寇所劫,勞嫂懸望矣。”數語趨出。
居無何,有巨狸銜鸚鵡經寢門過。嫂駭絕,固疑是英。時方沐,輟洗急號,
群起噪擊,始得之。左翼沾血,奄存余息。把置膝頭,撫摩良久,始漸醒。自以
喙理其翼。少選,飛繞中室,呼曰:“嫂嫂,別矣!吾怨珏也!”振翼遂去,不
復來。
○橘樹
陝西劉公,為興化令,有道士來獻盆樹,視之,則小橘細裁如指,擯弗受。
劉有you6*女,時六七歲,適值初度。道士云:“此不足供大人清玩,聊祝女公子福
壽耳。”乃受之。女一見,不勝愛悅,置諸閨闥,朝夕護之惟恐傷。劉任滿,橘
盈把矣,是年初結實。簡裝將行,以橘重贅,謀棄之。女抱樹嬌啼。家人紿之曰:
“暫去,且將復來。”女信之,涕始止。又恐為大力者負之而去,立視家人移栽
墀下,乃行。
女歸,受莊氏聘。莊丙戌登進士,釋褐為興化令,夫人大喜。竊意十餘年,
橘不復存;及至。則橘已十圍,實纍纍以千計。問之故役,皆云:“劉公去後,
橘甚茂而不實,此其初結也。”更奇之。莊任三年,繁實不懈;第四年,憔悴無
少華。夫人曰:“君任此不久矣。”至秋,果解任。
異史氏曰:“橘其有夙緣於女與?何遇之巧也。其實也似感恩,其不華也似
傷離。物猶如此,而況於人乎?”
○牛成章
牛成章,江西之布商也。娶鄭氏,生子、女各一。牛三十三歲病死。子名忠。
時方十二;女ba6*九歲而已。母不能貞,貨產入囊,改醮而去,遺兩孤,難以存濟。
有牛從嫂,年已六帙,貧寡無歸,送與居處。數年,嫗死,家益替。而忠漸長,
思繼父業而苦無資。妹適毛姓,毛富賈也,女哀婿假數十金付兄。兄從人適金陵,
途中遇寇,資斧盡喪,飄蕩不能歸。偶趨典肆,見主肆者絕類其父,出而潛察之,
姓字皆符,駭異不諭其故。惟日流連其旁,以窺意旨,而其人亦略不顧問。如此
三日,覘其言笑舉止,真父無訛。即又不敢拜識,乃自陳於群小,求以同鄉之故,
進身為傭。立券已,主人視其里居、姓氏,似有所動,問所從來。忠泣訴父名,
主人悵然若失,久之,問:“而母無恙乎?”忠又不敢謂父死,婉應曰:“我父
六年前經商不返,母醮而去。幸有伯母撫育,不然,葬溝瀆久矣。”主人慘然曰:
“我即是汝父也。”於是握手悲哀。又導入參其後母。後母姬,年三十餘,無出,
得忠喜,設宴寢門。
牛終欷歔不樂,即欲一歸故里。妻慮肆中乏人,故止之。牛乃率子紀理肆務。
居之三月,乃以諸籍委子,取裝西歸。既別,忠實以父死告母,姬乃大驚,言:
“彼負販於此,曩所與交好者,留作當商,娶我已六年矣,何言死耶?”忠又細
述之。相與疑念,不諭其由。逾一晝夜,而牛已返,攜一婦人,頭如蓬葆,忠視
之,則其所生母也。牛摘耳頓罵:“何棄吾兒!”婦懾伏不敢少動。牛以口齕其
項,婦呼忠曰:“兒救吾!兒救吾!”忠大不忍,橫身蔽鬲其間。牛猶忿怒,婦
已不見。眾大驚,相嘩以鬼。旋視牛,顏色慘變,委衣於地,化為黑氣,亦尋滅
矣。母子駭嘆,舉衣冠而瘞之。忠席父業,富有萬金。後歸家問之,則嫁母於是
日死,一家皆見牛成章雲。
○青娥
霍桓,字匡九,晉人也。父官縣尉,早卒。遺生最幼,聰惠絕人,十一歲,
以神童入泮。而母過於愛惜,禁不令出庭戶,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
同里有武評事者,好道,入山不返。有女青娥,年十四,美異常倫。幼時竊
讀父書,慕何仙姑之為人,父既隱,立志不嫁,母無奈之。一日,生於門外瞥見
之。童子雖無知,只覺愛之極,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焉。母知其不可,故
難之,生鬱郁不自得。母恐拂兒意,遂托往來者致意武,果不諧。
生行思坐籌,無以為計。會有一道士在門,手握小鑱,長裁尺許,生借閱一
過,問:“將何用?”答云:“此劚藥之具,物雖微,堅石可入。”生未深信。
道士即以斫牆上石,應手落如腐。生大異之,把玩不釋於手,道士笑曰:“公子
愛之,即以奉贈。”生大喜,酬之以錢,不受而去。持歸,歷試磚石,略無隔閡。
頓念穴牆則美人可見,而不知其非法也。更定,逾垣而出,直至武第,凡穴兩重
垣,始達中庭。見小廂中,尚有燈火,伏窺之,則青娥卸晚裝矣。少頃,燭滅,
寂無聲,穿墉入,女已熟眠。輕解雙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驚覺,必遭呵逐,
遂潛伏繡褶之側,略聞香息,心愿竊慰。而半夜經營,疲殆頗甚,少一合眸,不
覺睡去。女醒,聞鼻氣休休,開目,見穴隙亮入。大駭,暗中拔關輕出,敲窗喚
家人婦,共爇火操杖以往。則見一總角書生,酣眠繡榻,細審,識為霍生。推之
始覺,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懼,但靦然不作一語。眾指為賊,恐呵
之。始出涕曰:“我非賊,實以愛娘子故,願以近芳澤耳。”眾又疑穴數重垣,
非童子所能者。生出鑱以言異,共試之,駭絕,訝為神授。將共告諸夫人,女俯
首沉思,意似不以為可。眾窺知女意,因曰:“此子聲名門第,殊不辱玷。不如
縱之使去,俾復求媒焉。詰旦,假盜以告夫人,如何也?”女不答。眾乃促生行。
生索鑱,共笑曰:“騃兒童!猶不忘兇器耶?”生覷枕邊,有鳳釵一股。陰納袖
中。已為婢子所窺,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一媼拍頸曰:“莫道他騃若,意念
乖絕也。”乃曳之,仍自竇中出。
既歸,不敢實告母,但囑母復媒致之。母不忍顯拒,惟遍托媒氏,急為別覓
良姻。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陰使腹心者風示媼。媼悅,托媒往。會小婢漏泄前
事,武夫人辱之,不勝恚憤。媒至,益觸其怒,以杖畫地,罵生並及其母。媒懼
竄歸,具述其狀。生母亦怒曰:“不肖兒所為,我都夢夢。何遂以無禮相加!當
交股時,何不將盪兒yin6*女一併殺卻?”由是見其親屬,輒便披訴。女聞,愧欲死,
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女陰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其詞悲
切。母感之,乃不復言,而論親之媒,亦遂輟矣。
會秦中歐公宰是邑,見生文,深器之,時召入內署,極意優寵。一日,問生:
“婚乎?”答言:“未。”細詰之,對曰:“夙與故武評事女小有盟約,後以微
嫌,遂致中寢。”問:“有願之否?”生靦然不言。公笑曰:“我當為子成之。”
即委縣尉教諭,納幣於武。夫人喜,婚乃定,逾歲,娶歸。女入門,乃以鑱擲地
曰:“此寇盜物,可將去!”生笑曰:“勿忘媒妁。”珍佩之,恆不去身。女為
人溫良寡默,一日三朝其母,余惟閉門寂坐,不甚留心家務。母或以吊慶他往,
則事事經紀,罔不井井。年余,生一子孟仙,一切委之乳保,似亦不甚顧惜。又
四五年,忽謂生曰:“歡愛之緣,於茲八載。今離長會短,可將奈何!”生驚問
之,即已默默,盛妝拜母,返身入室。追而詰之,則仰眠榻上而氣絕矣。母子痛
悼,購良材而葬之。母已衰邁,每每抱子思母,如摧肺肝,由是遘病,遂憊不起。
逆害飲食,但思魚羹,而近地則無,百里外始可購致。時廝騎皆被差遣,生性純
孝,急不可待,懷資獨往,晝夜無停趾。返至山中,日已沉冥,兩足跋騎,步不
能咫。後一叟至,問曰:“足得毋泡乎?”生唯唯。叟便曳坐路隅,敲石取火,
以紙裹藥末,熏生兩足訖。試使行,不惟痛止,兼益矯健。感極申謝,叟問:
“何事汲汲?”答以母病,因歷道所由。叟問:“何不另娶?”答云:“未得佳
者。”叟遙指山村曰:“此處有一佳人,倘能從我去,仆當為君作伐。”生辭以
母病待魚,姑不遑暇。叟乃拱手,約以異日入村,但問老王,乃別而去。生歸,
烹魚獻母,母略進,數日尋瘳。乃命仆馬往尋叟,至舊處,迷村所在。周章逾時,
夕暾漸墜,山谷甚雜,又不可以極望。乃與仆上山頭,以瞻里落;而山徑崎嶇,
苦不可復騎,跋履而上,昧色籠煙矣。蹀躞四望,更無村落。方將下山,而歸路
已迷,心中燥火如燒。荒竄間,冥墮絕壁,幸數尺下有一線荒台,墜臥其上,闊
僅容身,下視黑不見底。懼極,不敢少動。又幸崖邊皆生小樹,約體如欄。
移時,見足傍有小洞口,心竊喜,以背著石,螬行而入。意稍穩,冀天明可
以呼救。少頃,深處有光如星點。漸近之,約三四里許,忽睹廊舍,並無釭燭,
而光明若晝。一麗人自房中出,視之,則青娥也。見生,驚曰:“郎何能來?”
生不暇陳,抱祛嗚惻。女勸止之,問母及兒,生悉述苦況,女亦慘然。生曰:
“卿死年余,此得無冥間耶?”女曰:“非也,此乃仙府。曩時非死,所瘞,一
竹杖耳。郎今來,仙緣有分也。”因導令朝父,則一修髯丈夫,坐堂上,生趨拜。
女臼:“霍郎來。”翁驚起,握手略道平素。曰:“婿來大好,分當留此。”生
辭以母望,不能久留。翁曰:“我亦知之。但遲三數日,即亦何傷。”乃餌以餚
酒,即令婢設榻於西堂,施錦裀焉。生既退,約女同榻寢,女卻之曰:“此何處,
可容狎褻?”生捉臂不捨。窗外婢子笑聲嗤然,女益慚。方爭拒間,翁入,叱曰:
“俗骨污吾洞府!宜即去!”生素負氣,愧不能忍,作色曰:“兒女之情,人所
不免,長者何當伺我?無難即去,但令女須便將去。”翁無辭,招女隨之,啟後
戶送之,賺生離門,父子闔扉去。回首峭壁鑱岩,無少隙縫,隻影煢煢,罔所歸
適。視天上斜月高揭,星斗已稀。悵悵良久,悲已而恨,面壁叫號,迄無應者。
憤極,腰中出鑱,鑿石攻進,瞬息洞入三四尺許。隱隱聞人語曰:“孽障哉!”
生奮力鑿益急。忽洞底豁開二扉,推娥出曰:“可去,可去!”壁即複合。女怨
曰:“既愛我為婦,豈有待丈人如此者?是何處老道士,授汝兇器,將人纏混欲
死?”生得女,意願已慰,不復置辯,但憂路險難歸。女折兩枝,各跨其一即化
為馬,行且駛,俄頃至家。時失生已七日矣。初,生之與仆相失也,覓之不得,
歸而告母。母遣人窮搜山谷,並無蹤緒。正憂惶所,聞子自歸,歡喜承迎。舉首
見婦,幾駭絕。生略述之,母益忻慰。女以形跡詭異,慮駭物聽,求即播遷,母
從之。異郡有別業,刻期徙往,人莫之知。
偕居十八年,生一女,適同邑李氏。後母壽終。女謂生曰:“吾家茅田中,
有雉{艹孢}八卵,其地可葬,汝父子扶櫬歸窆。兒已成立,宜即留守廬墓,無庸
復來。”生從其言,葬後自返。月余,孟仙往省之,而父母俱杳。問之老奴,則
云:“赴葬未還。”心知其異,浩嘆而已。
孟仙文名甚噪,而困於場屋,四旬不售。後以拔貢入北闈,遇同號生,年可
十七八,神采俊逸,愛之。視其卷,注順天廩生霍仲仙。瞪目大駭,因自道姓名。
仲仙亦異之,便問鄉貫,孟悉告之。仲仙喜曰:“弟赴都時,父囑文場中如逢山
右霍姓者,吾族也,宜與款接,今果然矣。顧何以名字相同如此?”孟仙因詰高、
曾,並嚴、慈姓諱,已而驚曰:“是我父母也!”仲仙疑年齒之不類。孟仙曰:
“我父母皆仙人,何可以貌信其年歲乎?”因述往跡,仲仙始信。
場後不暇休息,命駕同歸。才到門,家人迎告,是夜失太翁及夫人所在。兩
人大驚。仲仙入而詢諸婦,婦言:“昨夕尚共杯酒,母謂:‘汝夫婦少不更事。
明日大哥來,吾無慮矣。’早旦入室,則闃無人矣。”兄弟聞之,頓足悲哀。仲
仙猶欲追覓,孟仙以為無益,乃止。是科仲領鄉薦。以晉中祖墓所在,從兄而歸。
猶冀父母尚在人間,隨在探訪,而終無蹤跡矣。
異史氏曰:“鑽穴眠榻,其意則痴;鑿壁罵翁,其行則狂;仙人之撮合之者,
惟欲以長生報其孝耳。然既混跡人間,狎生子女,則居而終焉,亦何不可?乃三
十年而屢棄其子,抑獨何哉?異已!”
○鏡聽
益都鄭氏兄弟,皆文學士。大鄭早知名,父母嘗過愛之,又因子並及其婦;
二鄭落拓,不甚為父母所歡,遂惡次婦,至不齒禮。冷暖相形,頗存芥蒂。次婦
每謂二鄭:“等男子耳,何遂不能為妻子爭氣?”遂擯弗與同宿。於是二鄭感憤,
勤心銳思,亦遂知名。父母稍稍優顧之,然終殺於兄。
次婦望夫甚切,是歲大比,竊於除夜以鏡聽卜。有二人初起,相推為戲,云:
“汝也涼涼去!”婦歸,凶吉不可解,亦置之。闈後,兄弟皆歸。時暑氣猶盛,
兩婦在廚下炊飯餉耕,其熱正苦。忽有報騎登門,報大鄭捷,母入廚喚大婦曰:
“大男中式矣!汝可涼涼去。”次婦忿惻,泣且炊。俄又有報二鄭捷者,次婦力
擲餅杖而起,曰:“儂也涼涼去!”此時中情所激,不覺出之於口;既而思之,
始知鏡聽之驗也。
異史氏曰:“貧窮則父母不子,有以也哉!庭幃之中,固非憤激之地;然二
鄭婦激發男兒,亦與怨望無賴者殊不同科。投杖而起,真千古之快事也!”
○牛卷七_聊齋志異原文_國學 子部
陳華封,蒙山人。以盛暑煩熱,枕藉野樹下。忽一人奔波而來,首著圍領,
疾趨樹陰,掬石而座,揮扇不停,汗下如流沈。陳起座,笑曰:“若除圍領,不
扇可涼。”客曰:“脫之易,再著難也。”就與傾談,頗極蘊藉。既而曰:“此
時無他想,但得冰浸良醞,一道冷芳,度下十二重樓,暑氣可消一半。”陳笑曰:
“此願易遂,仆當為君償之。”因握手曰:“寒舍伊邇,請即迂步。”客笑而從
之。
至家,出藏酒於石洞,其涼震齒。客大悅,一舉十觥。日已就暮,天忽雨,
於是張燈於室,客乃解除領巾,相與磅礴。語次,見客腦後時漏燈光,疑之。無
何,客酩酊,眠榻上。陳移燈竊窺之,見耳後有巨穴,盞大,數道厚膜,間鬲如
欞;欞外軟革垂蔽,中似空空。駭極,潛抽髻簪,撥膜覘之,有一物狀類小牛,
隨手飛出,破窗而去。益駭,不敢復撥。方欲轉步,而客已醒。驚曰:“子窺見
吾隱矣!放牛卷七_聊齋志異原文_國學 子部出,將為奈何?”陳拜詰其故,客曰:“今已若此,尚復何諱。
實相告:我六畜瘟神耳。適所縱者牛卷七_聊齋志異原文_國學 子部,恐百里內牛無種矣。”陳故以養牛為業,
聞之大恐,拜求術解。客曰:“余且不免於罪,其何術之能解?惟苦參散最效,
其廣傳此方,勿存私念可也。”言已,謝別出門,又掬土堆壁龕中,曰:“每用
一合亦效。”拱不復見。居無何,牛果病,瘟疫大作。陳欲專利,秘其方,不肯
傳,惟傳其弟。弟試之神驗。而陳自銼啖牛,殊罔所效。有牛兩百蹄躈,倒斃
殆盡;遺老牝牛四五頭,亦逡巡就死。中心懊惱,無所用力。忽憶龕中掬土,念
未必效,姑妄投之,經夜,牛乃盡起。始悟藥之不靈,乃神罰其私也。後數年,
牝牛繁育,漸復其故。
○金姑夫
會稽有梅姑祠。神故馬姓,族居東莞,未嫁而夫早死,遂矢志不醮,三旬而
卒。族人祠之,謂之梅姑。
丙申,上虞金生,赴試經此,入廟徘徊,頗涉冥想。至夜,夢青衣來,傳梅
姑命招之。從去,入祠,梅姑立候檐下,笑曰:“蒙君寵顧,實切依戀。不嫌陋
拙,願以身為姬侍。”金唯唯。梅姑送之曰:“君且去。設座成,當相迓耳。”
醒而惡之。是夜,居人夢梅姑曰:“上虞金生,今為吾婿,宜塑其像。”詰村人
語夢悉同。族長恐玷其貞,以故不從,未幾一家俱病。大懼,為肖像於左。既成,
金生告妻子曰:“梅姑迎我矣。”衣冠而死。妻痛恨,詣祠指女像穢罵;又升座
批頰數四,乃去。今馬氏呼為金姑夫。
異史氏曰:“未嫁而守,不可謂不貞矣。為鬼數百年,而始易其操,抑何其
無恥也?大抵貞魂烈魄,未必即依於土偶;其廟貌有靈,驚世而駭俗者,皆鬼狐
憑之耳。”
○仙人島
王勉,字黽齋,靈山人。有才思,屢冠文場,心氣頗高,善誚罵,多所凌折。
偶遇一道士,視之曰:“子相極貴,然被‘輕薄孽’折除幾盡矣。以子智慧,若
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王嗤曰:“福澤誠不可知,然世上豈有仙人!”道士
曰:“子何見之卑?無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乃益笑其誣。
道士曰:“我何足異。能從我去,真仙數十,可立見之。”問:“在何處?”
曰:“咫尺耳。”遂以杖夾股間,即以一頭授生,令如己狀。囑合眼,呵曰:
“起!”覺杖粗如五斗囊,凌空翕飛,潛捫之,鱗甲齒齒焉。駭懼,不敢復動。
移時,又呵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樓延閣,類帝王居。有台高丈
余,台上殿十一楹,弘麗無比。道士曳客上,即命童子設筵招賓。殿上列數十筵,
鋪張炫目。道士易盛服以伺。少頃,諸客自空中來,所騎或龍、或虎、或鸞鳳,
不一類。又各攜樂器。有女子,有丈夫,有赤其兩足。中獨一麗者,跨彩鳳,宮
樣妝束,有侍兒代抱樂具,長五尺以來,非琴非瑟,不知其名。酒既行,珍餚雜
錯,入口甘芳,並異常饈。王默然寂坐,惟目注麗者,然心愛其人,而又欲聞其
樂,竊恐其終不一彈。酒闌,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今日可雲盛會,自
宜盡歡。請以器之同者,共隊為曲。”於是各合配旅。絲竹之聲,響徹雲漢。獨
有跨鳳者,樂伎無偶。群聲既歇,侍兒始啟繡囊,橫陳几上。女乃舒玉腕,如掐
箏狀,其亮數倍於琴,烈足開胸,柔可盪魄。彈半炊許,合殿寂然,無有咳者。
既闋,鏗爾一聲,如擊清磬。共贊曰:“雲和夫人絕技哉!”大眾皆起告別,鶴
唳龍吟,一時並散。
道士設寶榻,錦衾備生寢處。王初睹麗人,心情已動,聞樂之後,涉想猶勞;
念己才調,自合芥拾青紫,富貴後何求弗得;頃刻百緒,亂如蓬麻。道士似已知
之,謂曰:“子前身與我同學,後緣意念不堅,遂墜塵網。仆不自他於君,實欲
拔出惡濁;不料迷晦已深,夢夢不可提悟。今當送君行。未必無復見之期,然作
天仙須再劫矣。”遂指階下長石,令閉目坐,堅囑無視。已,乃以鞭驅石。石飛
起,風聲灌耳,不知所行幾許。忽念下方景界,未審何似,隱將兩眸微開一線,
則見大海茫茫,渾無邊際。大懼,即複合,而身已隨石俱墮,砰然一響,汩沒若
鷗。
幸夙近海,略諸泅浮。聞人鼓掌曰:“美哉跌乎!”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
舟上,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濕’矣!”視之,年可十六七,顏色艷麗。
王出水寒慄,求火燎之。女子言:“從我至家,當為處置。苟適意,勿相忘。”
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偶遭狼狽,過此圖以身報,何但不忘!”女子
以棹催艇,疾如風雨,俄已近岸。於艙中攜所採蓮花一握,導與俱去。
半里許入村,見朱戶南開,進歷數重門,女子先馳入。少間,一丈夫出,是
四十許人,揖王升階,命侍者取冠袍襪履,為王更衣。既,詢邦族。王曰:“某
非相欺,才名略可聽聞。崔真人切切眷戀,招升天闕。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願
棲隱。”丈夫起敬曰:“此名仙人島,遠絕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
得近名流。”因而殷勤置酒。又從容而言曰:“仆有二女,長者芳雲,年十六矣,
只今未遭良匹,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採蓮人,離席稱謝。桓命於鄰黨
中,招二三齒德來。顧左右,立喚女郎。無何,異香濃射,美姝十餘輩,擁芳雲
出,光艷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拜已,即坐,群姝列侍,則採蓮人亦在焉。
酒數行,一垂髫女自內出,僅十餘齡,而姿態秀曼,笑依芳雲肘下,秋波流
動。桓曰:“女子不在閨中,出作何務?”乃顧客曰:“此綠雲,即仆you6*女。頗
惠,能記典、墳矣。”因令對客吟詩,遂誦竹枝詞三章,嬌婉可聽,便令傍姊隅
坐。桓因謂:“王郎天才,宿構必富,可使鄙人得聞教乎?”王即慨然頌近體一
作,顧盼自雄,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鬚眉在,小飲能令塊磊消。”鄰叟再三誦
之。芳雲低告曰:“上句是孫行者離火雲洞,下句是豬八戒過子母河也。”一座
撫掌。桓請其他,王述水鳥詩云:“瀦頭鳴格磔,……”忽忘下句。甫一沉吟,
芳雲向妹呫々耳語,遂掩口而笑。綠雲告父曰:“渠為姊夫續下句矣。云:
“狗腚響弸巴。’”合席粲然。王有慚色。桓顧芳云:怒之以目。
王色稍定,桓復請其文藝。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業,乃炫其冠軍之作,題
為孝哉閔子騫二句,破云:“聖人贊大賢之孝……”綠雲顧父曰:“聖人無字門
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王聞之,意興索然。桓笑曰:“童子何
知!不在此,只論文耳。”王乃復誦,每數句,姊妹必相耳語,似是月旦之詞,
但嚅囁不可辨。王誦至佳處,兼述文宗評語,有云:“字字痛切。”綠雲告父曰:
“姊云:‘宜刪“切”字。’”眾都不解。桓恐其語嫚,不敢研詰。王誦畢,又
述總評,有云:“羯鼓一撾,則萬花齊落。”芳雲又掩口語妹,兩人皆笑不可仰。
綠雲又告曰:“姊云:‘羯鼓當是四撾。’”眾又不解。綠雲啟口欲言。芳雲忍
笑訶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眾大疑,互有猜論。綠雲不能忍,乃曰:
“去‘切’字,言‘痛’則‘不通’。鼓四撾,其聲雲‘不通又不通’也。”眾
大笑。桓怒訶之,因而自起泛卮,謝過不遑。
王初以才名自詡,目中實無千古,至此,神氣沮喪,徒有汗淫。桓諛而慰之
曰:“適有一言,請席中屬對焉:‘王子身邊,無有一點不似玉。’”眾未措想,
綠雲應聲曰:“黽翁頭上,再著半夕即成龜。”芳雲失笑,呵手扭脅肉數四。綠
雲解脫而走,回顧曰:“何預汝事!汝罵之頻頻,不以為非,寧他人一句,便不
許耶?”桓咄之,始笑而去。鄰叟辭別。
諸婢導夫妻入內寢,燈燭屏榻,陳設精備。又視洞房中,牙籤滿架,靡書不
有。略致問難,回響無窮。王至此,始覺望洋堪羞。女喚“明璫”,則採蓮者趨
應,由是始識其名。屢受誚辱,自恐不見重於閨闥;幸芳雲語言雖虐,而房幃之
內,猶相愛好。王安居無事,輒復吟喔。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納否?”
問:“何言?”曰:“從此不作詩,亦藏拙之一道也。”王大慚,遂絕筆。
久之,與明璫漸狎,告芳雲曰:“明璫與小生有拯命之德,願少假以辭色。”
芳雲乃即許之。每作房中之戲,招與共事,兩情益篤,時色授而手語之。芳雲微
覺,責詞重疊,王惟喋喋,強自解免。一夕,對酌,王以為寂,勸招明璫。芳雲
不許,王曰:“卿無書不讀,何不記‘獨樂樂’數語?”芳雲曰:“我言君不通,
今益驗矣。句讀尚不知耶?‘獨要,乃樂於人要;問樂,孰要乎?曰:不。’”
一笑而罷。適芳雲姊妹赴鄰女之約,王得間,急引明璫,綢繆備至。當晚,覺小
腹微痛,痛已,而qian6*陰盡腫。大懼,以告芳雲。雲笑曰:“必明璫之恩報矣!”
王不敢隱,實供之。芳雲曰:“自作之殃,實無可以方略。既非痛癢。聽之可矣。”
數日不瘳,優悶寡歡。芳雲知其意,亦不問訊,但凝視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
王曰:“卿所謂‘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芳雲笑曰:“卿所謂‘胸中不正,
則瞭子眸焉’。”蓋“沒有”之“沒”,俗讀似“眸”,故以此戲之也。王失
笑,哀求方劑。曰:“君不聽良言,前此未必不疑妾為妒意。不知此婢,原不可
近。曩實相愛,而君若東風之吹馬耳,故唾棄不相憐。無已,為若治之。然醫師
必審患處。”乃探衣而咒曰:“‘黃鳥黃鳥,無止於楚!’”王不覺大笑,笑已
而瘳。
逾數月,王以親老子幼,每切懷憶,以意告女。女曰:“歸即不難,但會合
無日耳。”王涕下交頤,哀與同歸,女籌思再三,始許之,桓翁張筵祖餞。綠雲
提籃入,曰:“姊姊遠別,莫可持贈。恐至海南,無以為家,夙夜代營宮室,勿
嫌草創。”芳雲拜而受之。近而審諦,則用細草制為樓閣,大如櫞,小如橘,約
二十餘座,每座梁棟榱題,歷歷可數,其中供帳床榻,類麻粒焉。王兒戲視之,
而心竊嘆其工。芳雲曰:“實於君言:我等皆是地仙。因有夙分,遂得陪從。本
不欲踐紅塵,徒以君有老父,故不忍違。待父天年,須復還也。”王敬諾。桓乃
問:“陸耶?舟耶?”王以風濤險,願陸。出則車馬已候於門。
謝別而邁,行蹤騖駛。俄至海岸,王心慮其無途。芳雲出素練一匹,望南拋
去,化為長堤,其闊盈丈。瞬息馳過,堤亦漸收。至一處,潮水所經,四望遼邈。
芳雲止勿行,下車取籃中草具,偕明璫數輩,布置如法,轉眼化為巨第。併入解
裝,則與島中居無稍差殊,洞房內几榻宛然。時已昏暮,因止宿焉。
早旦,命王迎養。王命騎趨詣故里,至則居宅已屬他姓。問之里人,始知母
及妻皆已物故,惟老父尚存。子善博,田產並盡,祖孫莫可棲止,暫僦居於西村。
王初歸時,尚有功名之念,不恝於懷;及聞此況,沉痛大悲,自念富貴縱可攜取,
與空花何異。驅馬至西村見父,衣服滓敝,衰老堪憐。相見,各哭失聲;問不肖
子,則出賭未歸。王乃載父而還。芳雲朝拜已畢,燂湯請浴,進以錦裳,寢以
香舍。又遙致故老與談宴,享奉過於世家。子一日尋至其處,王絕之,不聽入,
但予以廿金,使人傳語曰:“可持此買婦,以圖生業。再來,則鞭打立斃矣!”
子泣而去。王自歸,不甚與人通禮;然故人偶至,必延接盤桓,捴抑過於平時。
獨有黃子介,夙與同門學,亦名士之坎坷者,王留之甚久,時與秘語,賂遺甚厚。
居三四年,王翁卒,王萬錢卜兆,營葬盡禮。時子已娶婦,婦束男子嚴,子賭亦
少間矣;是日臨喪,始得拜識姑嫜。芳雲一見,許其能家,賜三百金為田產之費。
翼日,黃及子同往省視,則舍宇全渺,不知所在。
異史氏曰:“佳麗所在,人且於地獄中求之,況享受無窮乎?地仙許攜姝麗,
恐帝闕下虛無人矣。輕薄減其祿籍,理固宜然,豈仙人遂不之忌哉?彼婦之口,
抑何其虐也!”
○閻羅薨
巡撫某公父,先為南服總督,殂謝已久。公一夜夢父來,顏色慘栗,告曰:
“我生平無多孽愆,只有鎮師一旅,不應調而誤調之,途逢海寇,全軍盡覆。今
訟於閻君,刑獄酷毒,實可畏凜。閻羅非他,明日有經歷解糧至,魏姓者是也。
當代哀之,勿忘!”醒而異之,意未深信。既寐,又夢父讓之曰:“父罹厄難,
尚弗鏤心,猶妖夢置之耶?”公大異之。
明日,留心審閱,果有魏經歷,轉運初至,即刻傳入,使兩人捺坐,而後起
拜,如朝參禮。拜已,長跽漣洏而告以故。魏不自任,公伏地不起。魏乃云:
“然,其有之。但陰曹之法,非若陽世懜懜,可以上下其手,即恐不能為力。”
公哀之益切,魏不得已,諾之。公又求其速理,魏籌回慮無靜所,公請為糞除賓
廨,許之。公乃起。又求一往窺聽,魏不可。強之再四,囑曰:“去即勿聲。且
冥刑雖慘,與世不同,暫置若死,其實非死。如有所見,無庸駭怪。”
至夜,潛伏廨側,見階下囚人,斷頭折臂者,紛雜無數。墀中置火鐺油鑊,
數人熾薪其下。俄見魏冠帶出,升座,氣象威猛,迥與曩殊。群鬼一時都伏,齊
鳴冤苦。魏曰:“汝等命戕於寇,冤自有主,何得妄告官長?”眾鬼嘩言曰:
“例不應調,乃被妄檄前來,遂遭凶害,誰貽之冤?”魏又曲為解脫,眾鬼嗥冤,
其聲訁凶動。魏乃喚鬼役:“可將某官赴油鼎,略入一煠,於理亦當。”察其
意,似欲藉此以泄眾忿。即有牛首阿旁,執公父至,即以利叉刺入油鼎。公見之,
中心慘怛,痛不可忍,不覺失聲一號,庭中寂然,萬形俱滅矣。
公嘆咤而歸。及明,視魏,則已死於廨中。松江張禹定言之。以非佳名,故
諱其人。
○顛道人
顛道人,不知姓名,寓蒙山寺。歌哭不常,人莫之測,或見其煮石為飯者。
會重陽,有邑貴載酒登臨,輿蓋而往,宴畢過寺,甫及門,則道人赤足著破
衲,自張黃蓋,作警蹕聲而出,意近玩弄。邑貴乃慚怒,揮仆輩逐罵之。道人笑
而卻走。逐急,棄蓋,共毀裂之,片片化為鷹隼,四散群飛。眾始駭。蓋柄轉成
巨蟒,赤鱗耀目。眾嘩欲奔,有同游者止之曰:“此不過翳眼之幻術耳,烏能噬
人!”遂操刃直前。蟒張吻怒逆,吞客咽之。眾駭,擁貴人急奔,息於三里之外。
使數人逡巡往探,漸入寺,則人蟒俱無。方將返報,聞老槐內喘急如驢,駭甚。
初不敢前,潛蹤移近之,見樹朽中空,有竅如盤。試一攀窺,則斗蟒者倒植其中,
而孔大僅容兩手,無術可以出之。急以刀劈樹,比樹開而人已死,逾時少蘇,舁
歸。道入不知所之矣。
異史氏曰:“張蓋游山,厭氣浹天骨髓。仙人遊戲三昧,一何可笑!余鄉殷
生文屏,畢司農之妹夫也,為人玩世不恭。章丘有周生者,以寒賤起家,出必駕
肩而行。亦與司農有瓜葛之舊。值太夫人壽,殷料其必來,先候於道,著豬皮靴,
公服持手本。俟周至,鞠躬道左,唱曰:“淄川生員,接章丘生員!”周慚,下
輿,略致數語而別。少間,同聚於司農之堂,冠裳滿座,視其服色,無不竊笑;
殷傲睨自若。既而筵終出門,各命輿馬。殷亦大聲呼:“殷老爺獨龍車何在?”
有二健仆,橫扁杖於前,騰身跨之。致聲拜謝,飛馳而去。殷亦仙人之亞也。”
○胡四娘
程孝思,劍南人,少惠能文。父母俱早喪,家赤貧,無衣食業,求傭為胡銀
台司筆札。胡公試使文,大悅之,曰:“此不長貧,可妻也。”
銀台有三子四女,皆褓中論親於大家;止有少女四娘孽出,母早亡,笄年未
字,遂贅程。或非笑之,以為惛髦之亂命,而公弗之顧也,除館館生,供備豐
隆。群公子鄙不與同食,婢僕鹹揶揄焉。生默默不較短長,研讀甚苦,眾從旁厭
譏之,程讀弗輟,群又以鳴鉦鍠聒其側,程攜捲去讀於閨中。初,四娘之未字也,
有神巫知人貴賤,遍觀之,都無諛詞,惟四娘至,乃曰:“此真貴人也!”及贅
程,諸姊妹皆呼之“貴人”以嘲笑之,而四娘端重寡言,若罔聞之。漸至婢媼,
亦率相呼。四娘有婢名桂兒,意頗不平,大言曰:“何知吾家郎君,便不作貴官
耶?”二姊聞而嗤之曰:“程郎如作貴官,當抉我眸子去!”桂兒怒而言曰:
“到爾時,恐不捨得眸子也!”二姊婢春香曰:“二娘食言,我以兩睛代之。”
桂兒益恚,擊掌為誓曰:“管教兩丁盲也!”二姊忿其語侵,立批之,桂兒號嘩。
夫人聞知,即亦無所可否,但微哂焉。桂兒噪訴四娘,四娘方績,不怒亦不言,
績自若。
會公初度,諸婿皆至,壽儀充庭。大婦嘲四娘曰:“汝家祝儀何物?”二婦
曰:“兩肩荷一口!”四娘坦然,殊無慚怍。人見其事事類痴,愈益狎之。獨有
公愛妾李氏,三姊所自出也,恆禮重四娘,往往相顧恤。每謂三娘曰:“四娘內
慧外朴,聰明渾而不露,諸婢子皆在其包羅中而不自知。況程郎晝夜攻苦,夫豈
久為人下者?汝勿效尤,宜善之,他日好相見也。”故三娘每歸寧,輒加意相歡。
是年,程以公力得入邑庠。明年,學使科試士,而公適薨,程縗哀如子,未
得與試。既離苫塊,四娘贈以金,使趨入“遺才”籍。囑曰:“曩久居,所不被
呵逐者,徒以有老父在,今萬分不可矣!倘能吐氣,庶回時尚有家耳。”臨別,
李氏、三娘賂遺優厚。程入闈,砥志研思,以求必售。無何,放榜,竟被黜。願
乖氣結,難於旋里,幸囊資小泰,攜捲入都。時妻黨多任京秩,恐見誚訕,乃易
舊名,詭托里居,求潛身於大人之門。東海李蘭台見而器之,收諸幕中,資以膏
火,為之納貢,使應順天舉,連戰皆捷,授庶吉士。自乃實言其故。李公假千金,
先使紀綱赴劍南,為之治第。時胡大郎以父亡空匱,貨其沃墅,因購焉。既成,
然後貸輿馬往迎四娘。
先是,程擢第後,有郵報者,舉宅皆惡聞之;又審其名字不符,叱去之。適
三郎完婚,戚眷登堂為餪,姊妹諸姑鹹在,惟四娘不見招於兄嫂,忽一人馳入,
呈程寄四娘函信,兄弟發視,相顧失色。筵中諸眷客,始請見四娘,姊妹惴惴,
惟恐四娘銜恨不至。無何,翩然竟來。申賀者,捉坐者,寒暄者,喧雜滿屋。耳
有聽,聽四娘;目有視,視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而四娘凝重如故。眾見其
靡所短長,稍就安帖,於是爭把盞酌四娘。方宴笑間,門外啼號甚急,群致怪問。
俄見春香奔入,面血沾染,共詰之,哭不能對。二娘呵之,始泣曰:“桂兒逼索
眼睛,非解脫,幾抉去矣!”二娘大慚,汗粉交下。四娘漠然;合坐寂無一語,
各始告別。四娘盛妝,獨拜李夫人及三姊,出門登車而去。眾始知買墅者,即程
也。四娘初至墅,什物多闕。夫人及諸郎各以婢僕、器具相贈遺,四娘一無所受;
惟李夫人贈一婢,受之。居無何,程假歸展墓,車馬扈從如雲。詣岳家,禮公柩,
次參李夫人。諸郎衣冠既竟,已升輿矣。胡公歿,群公子日競資財,柩之弗顧。
數年,靈寢漏敗,漸將以華屋作山丘矣。程睹之悲,竟不謀於諸郎,刻期營葬,
事事盡禮。殯日,冠蓋相屬,里中鹹嘉嘆焉。
程十餘年曆秩清顯,凡遇鄉黨厄急罔,不極力。二郎適以人命被逮,直指巡
方者,為程同譜,風規甚烈。大郎浼婦翁王觀察函致之,殊無裁答,益懼。欲往
求妹,而自覺無顏,乃持李夫人手書往。至都,不敢遽進。覷程入朝,而後詣之。
冀四娘念手足之義,而忘睚眥之嫌。閽人既通,即有舊媼出,導入廳事,具酒饌,
亦頗草草。食畢,四娘出,顏溫霽,問:“大哥人事大忙,萬里何暇枉顧?”大
郎五體投地,泣述所來。四娘扶而笑曰:“大哥好男子,此何大事,直復爾爾?
妹子一女流,幾曾見嗚嗚向人?”大郎乃出李夫人書。四娘曰:“諸兄家娘子,
都是天人,各求父兄,即可了矣,何至奔波到此?”大郎無詞,但顧哀之。四娘
作色曰:“我以為跋涉來省妹子,乃以大訟求貴人耶!”拂袖逕入。大郎慚憤而
出。歸家詳述,大小無不詬詈,李夫人亦謂其忍。逾數日,二郎釋放寧家,眾大
喜,方笑四娘之徒取怨謗也。俄而四娘遣價候李夫人。喚入,仆陳金幣,言:
“夫人為二舅事,遣發甚急,未遑字覆。聊寄微儀,以代函信。”眾始知二郎之
歸,乃程力也。後三娘家漸貧,程施報逾於常格。又以李夫人無子,迎養若母焉。
○僧術
黃生,故家子,才情頗贍,夙志高騫。村外蘭若,有居僧某,素與分深,既
而僧雲遊,去十餘年復歸。見黃,嘆曰:“謂君騰達已久,今尚白紵耶?想福命
固薄耳。請為君賄冥中主者。能置十千否?”答言:“不能。”僧曰:“請勉辦
其半,余當代假之。三日為約。”黃諾之。竭力典質如數。
三日,僧果以五千來付黃。黃家舊有汲水井,深不竭,雲通河海。僧命束置
井邊,戒曰:“約我到寺,即推墮井中。候半炊時,有一錢泛起,當拜之。”乃
去。黃不解何術,轉念效否未定,而十千可惜。乃匿其九,而以一千投之。少間,
巨泡突起,鏗然而破,即有一錢浮出,大如車輪。黃大駭,既拜,又取四千投焉。
落下,擊觸有聲,為大錢所隔,不得沉。日暮,僧至,譙讓之曰:“胡不盡投?”
黃云:“已盡投矣。”僧曰:“冥中使者止將一千去,何乃妄言?”黃實告之,
僧嘆曰:“鄙吝者必非大器。此子之命合以明經終,不然,甲科立致矣。”黃大
悔,求再禳之,僧固辭而去。黃視井中錢猶浮,以綆釣上,大錢乃沉。是歲,黃
以副榜準貢,卒如僧言。
異史氏曰:“豈冥中亦開捐納之科耶?十千而得一第,直亦廉矣。然一千準
貢,猶昂貴耳。明經不第,何值一錢!”
○柳生
周生,順天宦裔也,與柳生善。柳得異人之傳,精袁許之術。嘗謂周曰:
“子功名無分,萬鍾之資,尚可以人謀,然尊閫薄相,恐不能佐君成業。”未幾,
婦果亡,家室蕭條,不可聊賴。
因詣柳,將以卜姻。入客舍坐良久,柳歸內不出。呼之再三,始方出,曰:
“wo6*日為君物色佳偶,今始得之。適在內作小術,求月老系赤繩耳。”周喜,問
之,答曰:“甫有一人攜囊出,遇之否?”曰:“遇之。襤褸若丐。”曰:“此
君岳翁,宜敬禮之。”周曰:“緣相交好,遂謀隱密,何相戲之甚也!仆即式微,
猶是世裔,何至下昏於市儈?”柳曰:“不然。犁牛尚有子,何害?”周問:
“曾見其女耶?”答曰:“未也。我素與無舊,姓名亦問訊知之。”周笑曰:
“尚未知犁牛,何知其子?”柳曰:“我以數信之,其人凶而賤,然當生厚福之
女。但強合之必有大厄,容復禳之。”周既歸,未肯以其言為信,諸方覓之,迄
無一成。
一日,柳生忽至,曰:“有一客,我已代折簡矣。”問:“為誰?”曰:
“且勿問,宜速作黍。”周不諭其故,如命治具。俄客至,蓋傅姓營卒也。心內
不合,陽浮道與之;而柳生承應甚恭。少間,酒肴既陳,雜惡草具進。柳起告客:
“公子嚮慕已久,每托某代訪,曩夕始得晤。又聞不日遠征,立刻相邀,可謂倉
卒主人矣。”飲間,傅憂馬病,不可騎,柳亦俯首為之籌思。既而客去,柳讓周
曰:“千金不能買此友,何乃視之漠漠?”借馬騎歸,因假周命,登門持贈傅。
周既知,稍稍不快,已無如何。
過歲,將如江西,投臬司幕。詣柳問卜,柳言:“大吉!”周笑曰:“我意
無他,但薄有所獵,當購佳婦,幾幸前言之不驗也,能否?”柳云:“並如君願。”
及至江西,值大寇叛亂,三年不得歸。後稍平,選日遵路,中途為土寇所掠,同
難人七八位,皆劫其金資,釋令去,惟周被擄至巢。盜首詰其家世,因曰:“我
有息女,欲奉箕帚,當即無辭。”周不答,盜怒,立命梟斬。周懼,思不如暫從
其請,因從容而棄之。遂告曰:“小生所以踟躕者,以文弱不能從戎,恐益為丈
人累耳。如使夫婦得相將俱去,恩莫厚焉。”盜曰:“我方憂女子累人,此何不
可從也。”引入內,妝女出見,年可十ba6*九,蓋天人也。當夕合卺,深過所望。
細審姓氏,乃知其父,即當年荷囊人也。因述柳言,為之感嘆。
過三四日,將送之行,忽大軍掩至,全家皆就執縛。有將官三員監視,已將
婦翁斬訖,尋次及周。周自分已無生理,一員審視曰:“此非周某耶?”蓋傅卒
已軍功授副將軍矣。謂僚曰:“此吾鄉世家名士,安得為賊。”解其縛,問所從
來。周詭曰:“適從江臬娶婦而歸,不意途陷盜窟,幸蒙拯救,德戴二天!但室
人離散,求借洪威,更賜瓦全。”傅命列諸俘,令其自認,得之。餉以酒食,助
以資斧,曰:“曩受解驂之惠,旦夕不忘。但搶攘間,不遑修禮,請以馬二匹、
金五十兩,助君北旋。”又遣二騎持信矢護送之。
途中,女告周曰:“痴父不聽忠告,母氏死之。知有今日久矣,所以偷生旦
暮者,以少時曾為相者所許,冀他日能收親骨耳。某所窖藏巨金,可以發贖父骨,
余者攜歸,尚足謀生產。”囑騎者候於路,兩人至舊處,廬舍已燼,於灰火中取
佩刀掘尺許,果得金,盡裝入橐,乃返。以百金賂騎者,使瘞翁屍,又引拜母冢,
始行。至直隸界,厚賜騎者而去。周久不歸,家人謂其已死,恣意侵冒,粟帛器
具,盪無存者。聞主人歸,大懼,哄然盡逃;只有一嫗、一婢、一老奴在焉。周
以出死得生,不復追問。及訪柳,則不知所適矣。
女持家逾於男子,擇醇篤者授以資本,而均其息。每諸商會計於檐下,女垂
簾聽之,盤中誤下一珠,輒指其訛。內外無敢欺。數年,伙商盈百,家數十巨萬
矣。乃遣人移親骨,厚葬之。
異史氏曰:“月老可以賄囑,無怪媒妁之同於牙儈矣。乃盜也而有是女耶?
培塿無松柏,此鄙人之論耳。婦人女子猶失之,況以相天下士哉!”
○冤獄
朱生,陽穀人,少年佻達,喜詼謔。因喪偶,往求媒媼,遇其鄰人之妻,睨
之美,戲謂媼曰:“適睹尊鄰,雅少麗,若為我求凰,渠可也。”媼亦戲曰:
“請殺其男子,我為若圖之。”朱笑曰:“諾。”
更月余,鄰人出討負、被殺於野。邑令拘鄰保,血膚取實,究無端緒,惟媒
媼述相謔之詞,以此疑朱。捕至,百口不承。令又疑鄰婦與私,扌旁掠之,五毒
參至,婦不能堪,誣伏。又訊朱,朱曰:“細嫩不任苦刑,所言皆妄。既是冤死,
而又加以不節之名,縱鬼神無知,予心何忍乎?我實供之可矣:欲殺夫而娶其婦,
皆我之為,婦不知之也。”問:“何憑?”答言:“血衣可證。”及使人搜諸其
家,竟不可得。又掠之,死而復甦者再。朱乃云:“此母不忍出證據死我耳,待
自取之。”因押歸告母曰:“予我衣,死也;即不予,亦死也;均之死,故遲也
不如其速也。”母泣,入室移時,取衣出付之。令審其跡確,擬斬。再駁再審,
無異詞。經年余,決有日矣。
令方慮囚,忽一人直上公堂,怒目視令而大罵曰:“如此憒憒,何足臨民!”
隸役數十輩,將共執之。其人振臂一揮,頹然並仆。令懼,欲逃,其人大言曰:
“我關帝前周將軍也!昏官若動,即便誅卻!”令戰懼悚聽。其人曰:“sha6*人者
乃宮標也,於朱某何與?”言已,倒地,氣若絕。少頃而醒,面無人色。及問其
人,則宮標也,搒之,盡服其罪。
蓋宮素不逞,知某討負而歸,意腰橐必富,及殺之,竟無所得。聞朱誣服,
竊自幸,是日身入公門,殊不自知。令問朱血衣所自來,朱亦不知之。喚其母鞠
之,則割臂所染,驗其左臂刀痕,猶未平也。令亦愕然。後以此被參揭免官,罰
贖羈留而死。年余,鄰母欲嫁其婦,婦感朱義,遂嫁之。
異史氏曰:“訟獄乃居官之首務,培陰騭,滅天理,皆在於此,不可不慎也。
躁急污暴,固乖天和;淹滯因循,亦傷民命。一人興訟,則數農違時,一案既成
則十家蕩產,豈故之細哉!余嘗謂為官者,不濫受詞訟,即是盛德。且非重大之
情,不必羈候;若無疑難之事,何用徘徊?即或鄉里愚民,山村豪氣,偶因鵝鴨
之爭,致起雀角之忿,此不過借官宰之一言,以為平定而已,無用全人,只須兩
造,笞杖立加,葛藤悉斷。所謂神明之宰非耶?
每見今之聽訟者矣:一票既出,若故忘之。攝牒者入手未盈,不令消見官之
票;承刑者潤筆不飽,不肯懸聽審之牌。蒙蔽因循,動經歲月,不及登長吏之庭,
而皮骨已將盡矣!而儼然而民上也者,偃息在床,漠若無事。寧知水火獄中,有
無數冤魂,伸頸延息,以望拔救耶!然在奸民之凶頑,固無足惜;而在良民株累,
亦復何堪?況且無辜之乾連,往往奸民少而良民多;而良民之受害,且更倍於奸
民。何以故?奸民難虐,而良民易欺也。皂隸之所毆罵,胥徒之所需索,皆相良
者而施之暴。
自入公門,如蹈湯火。早結一日之案,則早安一日之生,有何大事,而顧奄
奄堂上若死人,似恐溪壑之不遽飽,而故假之以歲時也者!雖非酷暴,而其實厥
罪維均矣。嘗見一詞之中,其急要不可少者,不過三數人;其餘皆無辜之赤子,
妄被羅織者也。或平昔以睚眥開嫌,或當前以懷璧致罪,故興訟者以其全力謀正
案,而以其餘毒復小仇,帶一名於紙尾,遂成附骨之疽;受萬罪於公門,竟屬切
膚之痛。人跪亦跪,狀若烏集;人出亦出,還同猱系。而究之官問不及,吏詰不
至,其實一無所用,只足以破產傾家,飽蠹役之貪囊;鬻子典妻,泄小人之私憤
而已。深願為官者,每投到時,略一審詰:當逐逐之,不當逐芟之。不過一濡毫、
一動腕之間耳,便保全多少身家,培養多少元氣。從政者曾不一念及於此,又何
必桁楊刀鋸能sha6*人哉!”
○鬼令
教諭展先生,灑脫有名士風。然酒狂,不持儀節,每醉歸,輒馳馬殿階。階
上多古柏。一日,縱馬入,觸樹頭裂,自言:“子路怒我無禮,擊腦破矣!”中
夜遂卒。
邑中某乙者,負販其鄉,夜宿古剎。更靜人稀,忽見四五人攜酒入飲,展亦
在焉。酒數行,或以字為令曰:“田字不透風,十字在當中;十字推上去,古字
贏一鍾。”一人曰:“回字不透風,口字在當中;口字推上去,呂字贏一鍾。”
一人曰:“囹字不透風,令字在當中;令字推上去,含字贏一鍾。”又一人曰:
“困字不透風,木字在當中;木字推上去,杏字贏一鍾。”末至展,凝思不得。
眾笑曰:“既不能令,須當受命。”飛一觥來。展即云:“我得之矣:曰字不透
風,一字在當中;……”眾又笑曰:“推作何物?”展吸盡曰:“一字推上去,
一口一大鍾!”相與大笑,未幾齣門去。某不知展死,竊疑其罷官歸也。及歸問
之,則展死已久,始悟所遇者鬼耳。
○甄后
洛城劉仲堪,少鈍而淫於典籍。恆杜門攻苦,不與世通。一日,方讀,忽聞
異香滿室,少間,佩聲甚繁。驚顧之,有美人入,簪珥光采,從者皆宮妝。劉驚
伏地下,美人扶之曰:“子何前倨而後恭也?”劉益惶恐,曰:“何處天仙,未
曾拜識。前此幾時有侮?”美人笑曰:“相別幾何,遂爾懜懜!危坐磨磚者,
非子耶?”乃展錦薦,設瑤漿,捉坐對飲,與論古今事,博洽非常。劉茫茫不知
所對。美人曰:“我止赴瑤池一回宴耳,子歷幾生,聰明頓盡矣!”遂命侍者,
以湯沃水晶膏進之。劉受飲訖,忽覺心神澄徹。既而曛黑,從者盡去,息燭解襦,
曲盡歡好。
未曙,諸姬已復集。美人起,妝容如故,鬢髮修整,不再理也。劉依依苦詰
姓字,答曰:“告郎不妨,恐益君疑耳。妾,甄氏;君,公幹後身。當日以妾故
罹罪,心實不忍,今日之會,亦聊以報情痴也。”問:“魏文安在?”曰:“丕,
不過賊父之庸子耳。妾偶從游嬉富貴者數載,過即不復置念。彼曩以阿瞞故,久
滯幽冥,今未聞知。反是陳思為帝典籍,時一見之。”旋見龍輿止於庭中,乃以
玉脂合贈劉,作別登車,雲推而去。
劉自是文思大進。然追念美人,凝思若痴,歷數月,漸近羸殆。母不知其故,
憂之。家一老嫗,忽謂劉曰:“郎君意頗有思否?”劉以言隱中情告之,嫗曰:
“郎試作尺一書,我能郵致之。”劉驚喜曰:“子有異術,向日昧於物色。果能
之,不敢忘也。”乃折柬為函,付嫗便去。半夜而返曰:“幸不誤事。初至門,
門者以我為妖,欲加縛縶。我遂出郎君書,乃將去。少頃喚入,夫人亦欷歔,自
言不能復會。便欲裁答。我言:‘郎君羸憊,非一字所能瘳。’夫人沉思久,乃
釋筆云:‘煩先報劉郎,當即送一佳婦去。’瀕行,又囑:‘適所言,乃百年計,
但無泄,便可永久矣。’”劉喜,伺之。
明日,果一老姥率女郎,詣母所,容色絕世,自言:“陳氏;女其所出,名
司香,願求作婦。”母愛之,議聘,更不索資,坐待成禮而去。惟劉心知其異,
陰問女:“系夫人何人?”答云:“妾銅雀故妓也。”劉疑為鬼,女曰:“非也。
妾與夫人俱隸仙籍,偶以罪過謫人間。夫人已復舊位;妾謫限未滿,夫人請之天
曹,暫使給役,去留皆在夫人。故得長侍床簀耳。”一日,有瞽媼牽黃犬丐食其
家,拍板俚歌。女出窺,立未定,犬斷索咋女,女駭走,羅衿斷。劉急以杖擊犬。
犬猶怒,齕斷幅,頃刻碎如麻,嚼吞之。瞽媼捉領毛,縛以去。劉入視女,驚顏
未定,曰:“卿仙人,何乃畏犬?”女曰:“君自不知,犬乃老瞞所化,蓋怒妾
不守分香戒也。”劉欲買犬杖斃,女不可,曰:“上帝所罰,何得擅誅?”
居二年,見者皆驚其艷,而審所從來,殊恍惚,於是共疑為妖。母詰劉,劉
亦微道其異。母大懼,戒使絕之,劉不聽。母陰覓術士來,作法於庭。方規地為
壇,女慘然曰:“本期白首,今老母見疑,分義絕矣。要我去,亦復非難,但恐
非禁咒可遣耳!”乃束薪爇火,拋階下。瞬息煙蔽房屋,對面相失。忽有聲震如
雷,已而煙滅,見術士七竅流血死矣。入室,女已渺。呼嫗問之,嫗亦不知所去。
劉始告母:“嫗蓋狐也。”
異史氏曰:“始於袁,終於曹,而後注意於公幹,仙人不應若是。然平心而
論:奸瞞之篡子,何必有貞婦哉?犬睹故妓,應大悟分香賣履之痴,固猶然妒之
耶?嗚呼!奸雄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已!”
○宦娘
wen6*6*春,秦之世家也。少癖嗜琴,雖逆旅未嘗暫舍。客晉,經由古寺,系馬
門外,暫憩止。入則有布衲道人,趺坐廊間,筇杖倚壁,花布囊琴。溫觸所好,
因問:“亦善此也?”道人云:“顧不能工,願就善者學之耳。”遂脫囊授溫,
視之,紋理佳妙,略一勾撥,清越異常。喜為撫一短曲,道人微笑,似未許可。
溫乃竭盡所長,道人哂曰:“亦佳,亦佳!但未足為貧道師也。”溫以其言夸,
轉請之。道人接置膝上,裁撥動,覺和風自來;又頃之,百鳥群集,庭樹為滿。
溫驚極,拜請受業。道人三復之,溫側耳傾心,稍稍會其節奏。道人試使彈,點
正疏節,曰:“此塵間已無對矣。”溫由是精心刻畫,遂稱絕技。
後歸程,離家數十里,日已暮,暴雨莫可投止。路旁有小村,趨之,不遑審
擇,見一門,匆匆遽入。登其堂,闃無人;俄一女郎出,年十七八,貌類神仙。
舉首見客,驚而走入。溫時未偶,系情殊深。俄一老嫗出問客,溫道姓名,兼求
寄宿。嫗言:“宿當不妨,但少床榻;不嫌屈體,便可藉藁。”少旋,以燭來,
展草鋪地,意良殷。問其姓氏,答云:“趙姓。”又問:“女郎何人?”曰:
“此宦娘,老身之猶子也。”溫曰:“不揣寒陋,欲求援系,如何?”嫗顰蹙曰:
“此即不敢應命。”溫詰其故,但云難言,悵然遂罷。嫗既去,溫視藉草腐濕,
不堪臥處,因危坐鼓琴,以消永夜。雨既歇,冒夜遂歸。
邑有林下部郎葛公,喜文士,溫偶詣之,受命彈琴。簾內隱約有眷客窺聽,
忽風動簾開,見一及笄人,麗絕一世。蓋公有一女,小字良工,善詞賦,有艷名。
溫心動,歸與母言,媒通之,而葛以溫勢式微,不許。然女自聞琴以後,心竊傾
慕,每冀再聆雅奏;而溫以姻事不諧,志乖意沮,絕跡於葛氏之門矣。一日,女
於園中,拾得舊箋一折,上書惜余春詞云:“因恨成痴,轉思作想,日日為情顛
倒。海棠帶醉,楊柳傷春,同是一般懷抱。甚得新愁舊愁,剗盡還生,便如青草。
自別離,只在奈何天裡,度將昏曉。今日個蹙損春山,望穿秋水,道棄已拚棄了!
芳衾妒夢,玉漏驚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說長宵似年,儂視一年,比更猶少:過
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女吟詠數四,心悅好之。懷歸,出錦箋,莊書
一通,置案間,逾時索之,不可得,竊意為風飄去。適葛經閨門過,拾之;謂良
工作,惡其詞盪,火之而未忍言,欲急醮之。臨邑劉方伯之公子,適來問名,心
善之,而猶欲一睹其人。公子盛服而至,儀容秀美。葛大悅,款延優渥。既而告
別,坐下遺女舄一鉤。心頓惡其儇薄,因呼媒而告以故。公子亟辯其誣,葛弗聽,
卒絕之。
先是,葛有綠菊種,吝不傳,良工以植閨中。溫庭菊忽有一二株化為綠,同
人聞之,輒造廬觀賞,溫亦寶之。凌晨趨視,於畦畔得箋寫惜余春詞,反覆披讀,
不知其所自至。以“春”為己名益惑之,即案頭細加丹黃,評語褻嫚。適葛聞溫
菊變綠,訝之,躬詣其齋,見詞便取展讀。溫以其評褻,奪而扌妥莎之。葛僅讀
一兩句,蓋即閨門所拾者也。大疑,並綠菊之種,亦猜良工所贈。歸告夫人,使
逼詰良工。良工涕欲死,而事無驗見,莫有取實。夫人恐其跡益彰,計不如以女
歸溫。葛然之,遙致溫,溫喜極。是日,招客為綠菊之宴,焚香彈琴,良夜方罷。
既歸寢,齋童聞琴自作聲,初以為僚仆之戲也,既知其非人,始白溫。溫自詣之,
果不妄。其聲梗澀,似將效己而未能者。爇火暴入,杳無所見。溫攜琴去,則終
夜寂然。因意為狐,固知其願拜門牆也者,遂每夕為奏一曲,而設弦任操若師,
夜夜潛伏聽之。至六七夜,居然成曲,雅足聽聞。
溫既親迎,各述曩詞,始知締好之由,而終不知所由來。良工聞琴鳴之異,
往聽之,曰:“此非狐也,調淒楚,有鬼聲。”溫未深信。良工因言其家有古鏡,
可鑑魑魅。翌日,遣人取至,伺琴聲既作,握鏡遽入;火之,果有女子在,倉皇
室隅,莫能復隱,細審之,趙氏之宦娘也。大駭,窮詰之。泫然曰:“代作蹇修,
不為無德,何相逼之甚也?”溫請去鏡,約勿避;諾之。乃囊鏡。女遙坐曰:
“妾太守之女,死百年矣。少喜琴箏,箏已頗能諳之,獨此技未能嫡傳,重泉猶
以為憾。惠顧時,得聆雅奏,傾心嚮往;又恨以異物不能奉裳衣,陰為君腸合佳
偶,以報眷顧之情。劉公子之女舄,惜余春之俚詞,皆妾為之也。酬師者不可謂
不勞矣。”夫妻鹹拜謝之。宦娘曰:“君之業,妾思過半矣,但未盡其神理,請
為妾再鼓之。”溫如其請,又曲陳其法。宦娘大悅曰:“妾已盡得之矣!”乃起
辭欲去。良工故善箏,聞其所長,願以披聆。宦娘不辭,其調其譜,並非塵世所
能。良工擊節,轉請受業。女命筆為給譜十八章,又起告別。夫妻挽之良苦,宦
娘悽然曰:“君琴瑟之好,自相知音;薄命人烏有此福。如有緣,再世可相聚耳。”
因以一卷授溫曰:“此妾小像。如不忘媒妁,當懸之臥室,快意時焚香一炷,對
鼓一曲,則兒身受之矣。”出門遂沒。
○阿繡
海州劉子固,十五歲時,至蓋省其舅。見雜貨肆中一女子,姣麗無雙,心愛
好之。潛至其肆,託言買扇。女子便呼父,父出,劉意沮,故折閱之而退。遙睹
其父他往,又詣之,女將覓父,劉止之曰:“無須,但言其價,我不靳直耳。”
女如言,固昂之,劉不忍爭,脫貫竟去。明日復往,又如之。行數武,女追呼曰:
“返來!適偽言耳,價奢過當。”因以半價返之。劉益感其誠,蹈隙輒往,由是
日熟。女問:“郎居何所?”以實對。轉詰之,自言:“姚氏。”臨行,所市物,
女以紙代裹完好,已而以舌舐粘之。劉懷歸不敢復動,恐亂其舌痕也。積半月,
為仆所窺,陰與舅力要之歸。意惓惓不自得。以所市香帕脂粉等類,密置一篋,
無人時,輒闔戶自撿一過,觸類凝想。
次年,復至蓋,裝甫解,即趨女所,至則肆宇闔焉,失望而返。猶意偶出未
返,早又詣之,闔如故。問諸鄰,始知姚原廣寧人,以貿易無重息,故暫歸去,
又不審何時可復來。神志乖喪。居數日,怏怏而歸。母為議婚,屢梗之,母怪且
怒。仆私以曩事告母,母益防閒之,蓋之途由是絕。劉忽忽遂減眠食。母憂思無
計,念不如從其志。於是刻日辦裝,使如蓋,轉寄語舅,媒合之。舅即承命詣姚。
逾時而返,謂劉曰:“事不諧矣!阿繡已字廣寧人。”劉低頭喪氣,心灰絕望。
既歸,捧篋啜泣,而徘徊顧念,冀天下有似之者。
適媒來,艷稱復州黃氏女。劉恐不確,命駕至復。入西門,見北向一家,兩
扉半開,內一女郎,怪似阿繡。再屬目之,且行且盼而入,真是無訛。劉大動,
因僦其東鄰居,細詰知為李氏。反覆疑念,天下寧有此酷肖者耶?居數日,莫可
夤緣,惟目眈眈候其門,以冀女或復出。一日,日方西,女果出,忽見劉,即返
身走,以手指其後;又復掌及額,而入。劉喜極,但不能解。凝思移時,信步詣
舍後,見荒園寥廓,西有短垣,略可及肩。豁然頓悟,遂蹲伏露草中。久之,有
人自牆上露其首,小語曰:“來乎?”劉諾而起,細視,真阿繡也。因大恫,涕
墮如綆。女隔堵探身,以巾拭其淚,深慰之。劉曰:“百計不遂,自謂今生已矣,
何期復有今夕?顧卿何以至此?”曰:“李氏,妾表叔也。”劉請逾垣。女曰:
“君先歸,遣從人他宿,妾當自至。”劉如言,坐伺之。少間,女悄然入,妝飾
不甚炫麗,袍褲猶昔。劉挽坐,備道艱苦,因問:“卿已字,何未醮也?”女曰:
“言妾受聘者,妄也。家君以道里賒遠,不願附公子婚,此或托舅氏詭詞,以絕
君望耳。”既就枕席,宛轉萬態,款接之歡,不可言喻。四更遽起,過牆而去。
劉自是不復措意黃氏矣。旅居忘返,經月不歸。
一夜,仆起飼馬,見室中燈猶明,窺之,見阿繡,大駭。顧不敢言主人,旦
起,訪市肆,始返而詰劉曰:“夜與還往者,何人也?”劉初諱之,仆曰:“此
第岑寂,狐鬼之藪,公子宜自愛。彼姚家女郎,何為而至此?”劉始腆然曰:
“西鄰是其表叔,有何疑沮?”仆言:“我已訪之審:東鄰止一孤媼,西家一子
尚幼,別無密戚。所遇當是鬼魅;不然,焉有數年之衣,尚未易者?且其面色過
白,兩頰少瘦,笑處無微渦,不如阿繡美。”劉反覆思,乃大懼曰:“然且奈何?”
仆謀伺其來,操兵入共擊之。至暮,女至,謂劉曰:“知君見疑,然妾亦無他,
不過了夙分耳。”言未已,仆排撻入。女呵之曰:“可棄兵!速具酒來,當與若
主別。”仆便自投,若或奪焉。劉益恐,強設酒饌。女談笑如常,舉手向劉曰:
“君心事,方將圖效綿薄,何竟伏戎?妾雖非阿繡,頗自謂不亞,君視之猶昔否
耶?”劉毛髮俱豎,噤不語。女聽漏三下,把盞一呷,起立曰:“我且去,待花
燭後,再與新婦較優劣也。”轉身遂杳。
劉信狐言,竟如蓋。怨舅之誑己也,不捨其家;寓近姚氏,托媒自通,啖以
重賂。姚妻乃言:“小郎為覓婿廣寧,若翁以是故去,就否未可知。須旋日方可
計校。”劉聞之,彷徨無以自主,惟堅守以伺其歸。逾十餘日,忽聞兵警,猶疑
訛傳;久之,信益急,乃趣裝行。中途遇亂,主僕相失,為偵者所掠。以劉文弱,
疏其防,盜馬亡去。至海州界,見一女子,蓬鬢垢耳,出履蹉跌,不可堪。劉馳
過之,女遽呼曰:“馬上人非劉郎乎?”劉停鞭審顧,則阿繡也。心仍訝其為狐,
曰:“汝真阿繡耶?”女問:“何為出此言?”劉述所遇。女曰:“妾真阿繡也。
父攜妾自廣寧歸,遇兵被俘,授馬屢墮。忽一女子,握腕趣遁,荒竄軍中,亦無
詰者。女子健步若飛隼,苦不能從,百步而屨屢褪焉。久之,聞號嘶漸遠,乃釋
手曰:‘別矣!前皆坦途,可緩行,愛汝者將至,宜與同歸。’”劉知其狐,感
之。因述其留蓋之故。女言其叔為擇婿於方氏,未委禽而亂始作。劉始知舅言非
妄。攜女馬上,疊騎歸。入門則老母無恙,大喜。系馬入,俱道所以。母亦喜,
為女盥濯,竟妝,容光煥發。母撫掌曰:“無怪痴兒魂夢不置也!”遂設裀褥,
使從己宿。又遣人赴蓋,寓書於姚。不數日,姚夫婦俱至,卜吉成禮乃去。
劉出藏篋,封識儼然。有粉一函,啟之,化為赤土。劉異之。女掩口曰:
“數年之盜,今始發覺矣。爾日見郎任妾包裹,更不及審真偽,故以此相戲耳。”
方嬉笑間,一人搴簾入曰:“快意如此,當謝蹇修否?”劉視之,又一阿繡也,
急呼母。母及家人悉集,無有能辨識者。劉回眸亦迷,注目移時,始揖而謝之。
女子索鏡自照,赧然趨出,尋之已杳。夫婦感其義,為位於室而祀之。一夕,劉
醉歸,室暗無人,方自挑燈,而阿繡至。劉挽問:“何之?”笑曰:“醉臭熏人,
使人不耐!如此盤詰,誰作桑中逃耶?”劉笑捧其頰,女曰:“郎視妾與狐姊孰
勝?”劉曰:“卿過之。然皮相者不辨也。”已而合扉相狎。俄有叩門者,女起
笑曰:“君亦皮相者也。”劉不解,趨啟門,則阿繡入,大愕。始悟適與語者,
狐也。暗中又聞笑聲。夫妻望空而禱,祈求現像。狐曰:“我不願見阿繡。”問:
“何不另化一貌?”曰:“我不能。”問:“何故不能?”曰:“阿繡,吾妹也,
前世不幸夭殂。生時,與余從母至天宮,見西王母,心竊愛慕,歸則刻意效之。
妹較我慧,一月神似;我學三月而後成,然終不及妹。今已隔世。自謂過之,不
意猶昔耳。我感汝兩人誠,故時復一至,今去矣。”遂不復言。自此三五日輒一
來,一切疑難悉決之。值阿繡歸寧,來常數日住,家人皆懼避之。每有亡失,則
華妝端坐,插玳瑁簪長數寸,朝家人而莊語之:“所竊物,夜當送至某所;不然,
頭痛大作,悔無及!”天明,果於某所獲之。三年後,絕不復來。偶失金帛,阿
繡效其裝,嚇家人,亦屢效焉。
○小翠
王太常,越人。總角時,晝臥榻上。忽陰晦,巨霆暴作,一物大於貓,來伏
身下,展轉不離。移時晴霽,物即徑出。視之,非貓,始怖,隔房呼兄。兄聞,
喜曰:“弟必大貴,此狐來避雷霆劫也。”後果少年登進士,以縣令入為侍御。
生一子,名元豐,絕痴,十六歲不能知牝牡,因而鄉黨無於為婚。王憂之。
適有婦人率少女登門,自請為婦。視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問姓名。自
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與議聘金。曰:“是從我糠覈不得飽,一旦
置身廣廈,役婢僕,厭膏梁,彼意適,我願慰矣,豈賣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
悅,優厚之。婦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囑曰:“此爾翁姑,奉侍宜謹。我大忙,且
去,三數日當復來。”王命仆馬送之,婦言:“里巷不遠,無煩多事。”遂出門
去。
小翠殊不悲戀,便即奩中翻取花樣。夫人亦愛樂之。數日,婦不至,以居里
問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別院,使夫婦成禮。諸戚聞拾得貧家兒作新
婦,共笑姍之;見女皆驚,群議始息。女又甚慧,能窺翁姑喜怒。王公夫婦,寵
惜過於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痴,而女殊歡笑,不為嫌。第善謔,刺布作圓,
蹋蹴為笑。著小皮靴,蹴去數十步,給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恆流汗相屬。一日,
王偶過,圓<石訇>然來,直中面目。女與婢俱斂跡去,公子猶踴躍奔逐之。王怒,
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責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刓床。既
退,憨跳如故,以脂粉塗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見之,怒甚,呼女詬罵。女倚幾
弄帶,不懼,亦不言。夫人無奈之,因杖其子。元豐大號,女始色變,屈膝乞宥。
夫人怒頓解,釋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撲衣上塵,拭眼淚,摩挲杖痕,餌以
棗栗。公子乃收涕以忻。女闔庭戶,復裝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艷服,束
細腰,婆娑作帳下舞;或髻插雉尾,撥琵琶,丁丁縷縷然,喧笑一室,日以為常。
王公以子痴,不忍過責婦,即微聞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給諫者,相隔十餘戶,然素不相能;時值三年大計吏,忌公握河南
道篆,思中傷之。公知其謀,憂慮無所為計。一夕,早寢,女冠帶,飾冢宰狀,
剪素絲作濃髭,又以青衣飾兩婢為虞候,竊跨廄馬而出,戲云:“將謁王先生。”
馳至給諫之門,即又鞭撾從人,大言曰:“我謁侍御王,寧謁給諫王耶!”回轡
而歸。比至家門,門者誤以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迎,方知為子婦之戲。怒
甚,謂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閨閣之醜登門而告之,余禍不遠矣!”夫
人怒,奔女室,詬讓之。女惟憨笑,並不一置詞。撻之,不忍,出之,則無家,
夫妻懊怨,終夜不寢。時冢宰某公赫甚,其儀采服從,與女偽裝無少殊別,王給
諫亦誤為真。屢偵公門,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與公有陰謀。次日早朝,見而問
曰:“夜相公至君家耶?”公疑其相譏,慚言唯唯,不甚響答。給諫愈疑,謀遂
寢,由此益交歡公。公探知其情,竊喜,而陰囑夫人,勸女改行,女笑應之。
逾歲,首相免,適有以私函致公者,誤投給諫。給諫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
萬金,公拒之。給諫自詣公所。公覓巾袍,並不可得;給諫伺候久,怒公慢,憤
將行。忽見公子袞衣旒冕,有女子自門內推之以出,大駭;已而笑撫之,脫其服
冕而去。公急出,則客去遠。聞其故,驚顏如土,大哭曰:“此禍水也!指日赤
吾族矣!”與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闔扉任其詬厲。公怒,斧其門,女在內含
笑而告之曰:“翁無煩怒。有新婦在,刀鋸斧鉞,婦自受之,必不令貽害雙親。
翁若此,是欲殺婦以滅口耶?”公乃止。給諫歸,果抗疏揭王不軌,袞冕作據。
上驚驗之,其旒冕乃梁黠心所制,袍則敗布黃袱也。上怒其誣。又召元豐至,見
其憨狀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給諫又訟公家有妖人,
法司嚴詰臧獲,並言無他,惟顛婦痴兒,日事戲笑,鄰里亦無異詞。案乃定,以
給諫充雲南軍。
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詰之,女但笑不言。再復
窮問,則掩口曰:“兒玉皇女,母不知耶?”無何,公擢京卿。五十餘,每患無
孫。女居三年,夜夜與公子異寢,似未嘗有所私。夫人舁榻去,囑公子與婦同寢。
過數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還!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氣不得;
又慣掐人股里。”婢嫗無不粲然。夫人呵拍令去。一日,女浴於室,公子見之,
欲與偕;女笑止之,諭使姑待。既出,乃更瀉熱湯於瓮,解其袍褲,與婢扶之入。
公子覺蒸悶,大呼欲出。女不聽,以衾蒙之。少時,無聲,啟視,已絕。女坦笑
不驚,曳置床上,拭體乾潔,加復被焉。夫人聞之,哭而入,罵曰:“狂婢何殺
吾兒!”女囅然曰:“如此痴兒,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觸女;婢輩爭曳
勸之。方紛噪間,一婢告曰:“公子呻矣!”輟涕撫之,則氣息休休,而大汗浸
淫,沾浹裀褥。食頃,汗已,忽開目四顧,遍視家人,似不相識,曰:“我今回
往昔,都如夢寐,何也?”夫人以其言語不痴,大異之。攜參其父,屢試之,
果不痴,大喜,如獲異寶。至晚,還榻故處,更設衾枕以覘之。公子入室,盡遣
婢去。早窺之,則榻虛設。自此痴顛皆不復作,而琴瑟靜好,如形影焉。
年余,公為給諫之黨奏劾免官,小有罣誤。舊有廣西中丞所贈玉瓶,價累千
金,將出以賄當路。女愛而把玩之,失手墮碎,慚而自投。公夫婦方以免官不快,
聞之,怒,交口呵罵。女奮而出,謂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
何遂不少存面目?實與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
我兩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來報曩恩、了夙願耳。身受唾罵、擢髮不足以數,所
以不即行者,五年之愛未盈。今何可以暫止乎!”盛氣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
自失,而悔無及矣。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遺鉤,慟哭欲死;寢食不甘,日就羸瘁。
公大憂,急為膠續以解之,而公子不樂。惟求良工畫小翠像,日夜澆禱其下,幾
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歸,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園,騎馬牆外過,聞笑語聲,停
轡,使廄卒捉鞚,登鞍一望,則二女郎遊戲其中。雲月昏蒙,不甚可辨,但聞一
翠衣者曰:“婢子當逐出門!”一紅衣者曰:“汝在吾家園亭,反逐阿誰?”翠
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婦,被人驅遣,猶冒認物產也?”紅衣者曰:“索
勝老大婢無主顧者!”聽其音,酷類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與若爭,
漢子來矣。”既而紅衣人來,果小翠。喜極。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
年不見,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無顏
復見家人。今與大姊遊戲,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請與同歸,不可;
請止園中,許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驚起,駕肩輿而往,啟鑰入亭。女即
趨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過,幾不自容,曰:“若不少記榛梗,請偕歸,
慰我遲暮。”女峻辭不可。夫人慮野亭荒寂,謀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諸人悉
不願見,惟前兩婢朝夕相從,不能無眷注耳;外惟一老僕應門,余都無所復須。”
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養疴園中,日供食用而已。
女每勸公子別婚,公子不從。後年余,女眉目音聲,漸與曩異,出像質之,
迥若兩人。大怪之。女曰:“視妾今日,何如疇昔美?”公子曰:“二十餘歲,
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圖,救之已燼。一日,謂公子曰:“昔在家時,阿翁謂妾
抵死不作繭,今親老君孤,妾實不能產,恐誤君宗嗣。請娶婦於家,旦晚侍奉公
姑,君往來於兩間,亦無所不便。”公子然之,納幣於鍾太史之家。吉期將近,
女為新人製衣履,齎送母所。及新人入門,則言貌舉止,與小翠無毫髮之異。大
奇之。往至園亭,則女亦不知所在。問婢,婢出紅巾曰:“娘子暫歸寧,留此貽
公子。”展巾,則結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攜婢俱歸。雖頃刻不忘小翠,幸
而對新人如覿舊好焉。始悟鍾氏之姻,女預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雲。
異史氏曰:“一狐也,以無心之德,而猶思所報;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顧失
聲於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圓,從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於流俗也!”
○金和尚
金和尚,諸城人,父無賴,以數百錢鬻子五蓮山寺。少頑鈍,不能肄清業,
牧豬赴市,若傭保。後本師死,稍有遺金,卷懷離寺,作負販去。飲羊、登壟,
計最工。數年暴富,買田宅於水坡里。
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計。繞里膏田千百畝。里中起第數十處,皆僧無人;
即有亦貧無業,攜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每一門內,四繚連屋,皆此輩列而居。
僧舍其中,前有廳事,梁楹節梲,繪金碧,射人眼。堂上幾屏,晶光可鑑。又其
後為內寢,朱簾繡幕,蘭麝充溢噴人。螺鈿雕檀為床,床上錦茵褥,褶疊大尺有
咫。壁上美人、山水諸名跡,懸粘幾無隙處。一聲長呼,門外數十人轟應如雷,
細纓革靴者,皆烏集鵠立,受命皆掩口語,側耳以聽。客倉卒至,十餘筵可咄嗟
辦,肥醴蒸薰,紛紛狼藉如霧霈。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數輩,皆慧黠能
媚人,皂紗纏頭,唱艷曲,聽睹亦頗不惡。金若一出,前後數十騎,腰弓矢相摩
戛。奴輩呼之皆以“爺”;即邑人之若民,或“祖”之,“伯、叔”之,不以
“師”,不以“上人”,不以禪號也。其徒出,稍稍殺於金,而風鬃雲轡,亦略
於貴公子等。金又廣結納,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挾方面短長,偶氣觸之,
輒惕自懼。而其為人,鄙不文,頂趾無雅骨。生平不奉一經,持一咒,跡不履寺
院,室中亦未嘗蓄鐃鼓,此等物,門人輩弗及見,並弗及聞。凡僦屋者,婦女浮
麗如京都,脂澤金粉,皆取給於僧;僧亦不之靳,以故里中不田而農者以百數。
時而惡佃決僧首瘞床下,亦不甚窮詰,但逐去之,其積習然也。
金又買異姓兒,私子之。延儒師,教帖括業。兒聰慧能文,因令入邑庠;旋
援例作太學生;未幾,赴北闈,領鄉薦。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爺”
之者“太”之,膝席者皆垂手執兒孫禮。
無何,太公僧薨。孝廉縗絰臥苫塊,北面稱孤;諸門人釋杖滿床榻;而靈幃
後嚶嚶細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婦鹹華妝來,搴幃弔唁,冠蓋輿馬塞道
路。殯日,棚閣雲連,幡幢翳日。殉葬芻靈,飾以金帛,輿蓋儀仗數十事,馬千
匹,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紙殼制巨人,皂帕金鎧,空中而橫以木
架,納活人內負之行。設機轉動,鬚眉飛舞,目光鑠閃,如將叱吒。觀者驚怪,
或小兒女遙望之,輒啼走。冥宅壯麗如宮闕,樓閣房廊連垣數十畝,千門萬戶,
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難指名。會葬者蓋相摩,上自方面,皆傴僂入,起
拜如朝儀;下至貢監簿史,則手據地以叩,不敢勞公子,勞諸師叔也。
當是時,傾國瞻仰,男女喘汗屬於道,攜婦襁兒,呼兄覓妹者聲鼎沸。雜以
鼓樂喧豗,百戲鞺鞳,人語都不可聞。觀者自肩以下皆隱不見,惟萬頂攢動
而已。有孕婦痛急欲產,諸女伴張裙為幄,羅守之;但聞兒啼,不暇問雌雄,斷
幅繃懷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躄以去。奇觀哉!
葬後,以金所遺貿產,瓜分而二之:子一,門人一。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
之北、之西東,盡緇黨;然皆兄弟敘,痛癢又相關雲。
異史氏曰:“此一派也,兩宗未有,六祖無傳,可謂獨辟法門者矣。抑聞之:
五蘊皆空,六塵不染,是謂‘和尚’;口中說法,座上參禪,是謂‘和樣’;鞋
香楚地,笠重吳天,是謂‘和撞’;鼓鉦鍠聒,笙管敖曹,是謂‘和唱’;狗苟
鑽緣,蠅營淫賭,是謂‘和幛’。金也者,‘尚’耶?‘樣’耶?‘唱’耶?
‘撞’耶?抑地獄之‘幛’耶?”
○商婦
天津商人某,將賈遠方,往從富人貸資數百。為偷兒所窺,及夕,預匿室中
以俟其歸。而商以是日良,負資竟發。偷兒伏久,但聞商人婦轉側床上,似不成
眠。既而壁上一小門開,一室盡亮。門內有女子出,容齒少好,手引長帶一條,
近榻授婦,婦以手卻之。女固授之;婦乃受帶,起懸樑上,引頸自縊。女遂去,
壁扉亦闔。偷兒大驚,拔關遁去。
既明,家人見婦死,質諸官。官拘鄰人而鍛鍊之,誣服成獄,不日就決。偷
兒憤其冤,自首於堂,告以是夜所見。鞫之情真,鄰人遂免。問其里人,言宅之
故主曾有少婦經死,年齒容貌,與盜言悉符,因知是其鬼也。欲傳暴死者必求代
替,其然歟?
○祿數
某顯者多為不道,夫人每以果報勸諫之,殊不聽信。適有方士,能知人祿數,
詣之。方士熟視曰:“君再食米二十石、面四十石,天祿乃終。”歸語夫人。計
一人終年僅食麵二石,尚有二十餘年天祿,豈不善所能絕耶?橫如故。逾年,忽
病“除中”,食甚多而旋飢,一晝夜十餘餐。未及周歲,死矣。
○閻羅宴
靜海邵生,家貧。值母初度,備牲酒祀於庭,拜已而起,則案上肴饌皆空。
甚駭,以情告母。母疑其睏乏不能為壽,故詭言之,邵默然無以自白。
無何,學使案臨,苦無資斧,薄貸而往。途遇一人,伏候道左,邀請甚殷。
從去,見殿閣樓台,彌亘街路。既入,一王者坐殿上,邵伏拜。王者霽顏命坐,
即賜宴飲,因曰:“前過華居,廝仆輩道路饑渴,有叨盛饌。”邵愕然不解。王
者曰:“我忤官王也。不記尊堂設<巾兌>之辰乎?”筵終,出白鏹一裹,曰:“豚
蹄之擾,聊以相報。”受之而出,則宮殿人物,一時都渺,惟有大樹數章,蕭然
道側。視所贈,則真金,秤之得五兩。考終,止耗其半,猶懷歸以奉母焉。
○役鬼
山西楊醫,善針灸之術,又能役鬼。一出門,則捉騾操鞭者,皆鬼物也。嘗
夜自他歸,與友人同行。途中見二人來,修偉異常。友人大駭,楊便問:“何人?”
答云:“長腳王、大頭李,敬迓主人”楊曰:“為我前驅。”二人旋踵而行,蹇
緩則立候之,若奴隸然。
○龍戲蛛
徐公為齊東令。署中有樓,用藏餚餌,往往被物竊食,狼藉於地。家人屢受
譙責,因伏伺之。見一蜘蛛,大如斗,駭走白公。公以為異,日遣婢輩投餌焉。
蛛益馴,飢輒出依人,飽而後去。積年余,公偶閱案牘,蛛忽來伏几上。疑其飢,
方呼家人取餌,旋見兩蛇夾蛛臥,細裁如箸,蛛爪蜷腹縮,若不勝懼。轉瞬間,
蛇暴長,粗於卵。大駭,欲走。巨霆大作,合家震斃。移時,公蘇,夫人及婢僕
擊死者七人。公病月余,尋卒。公為人廉正愛民,柩發之日,民斂錢以送,哭聲
滿野。
○鬼津
李某晝臥,見一婦人自牆中出,蓬首如筐,發垂蔽面,至床前,始以手自分,
露面出,肥黑絕醜。某大懼,欲奔。婦猝然登床,力抱其首,便與接唇,以舌度
津,冷如冰塊,浸浸入喉。欲不咽而氣不得息,咽之稠粘塞喉。才一呼吸,而口
中又滿,氣急復咽之。如此良久,氣閉不可復忍。聞門外有人行聲,婦始釋手去。
由此腹脹喘滿,數十日不食。或教以參蘆湯探吐之,吐出物如卵清,病乃瘥。
○細柳
細柳娘,中都之士人女也。或以其腰嫖裊可愛,戲呼之“細柳”雲。柳少慧,
解文字,喜讀相人書。而生平簡默,未嘗言人臧否;但有問名者,必求一親窺其
人。閱人甚多,俱未可,而年十九矣。父母怒之曰:“天下迄無良匹,汝將以丫
角老耶?”女曰:“我實欲以人勝天,顧久而不就,亦吾命也。今而後,請惟父
母之命是聽。”
時有高生者,世家名士,聞細柳之名,委禽焉。既醮,夫婦甚得。生前室遺
孤,小字長福,時五歲,女撫養周至。女或歸寧,福輒號啼從之,呵遣所不能止。
年余,女產一子,名之長怙。生問名字之義,答言:“無他,但望其長依膝下耳。”
女於女紅疏略,常不留意;而於畝之東南,稅之多寡,按籍而問,惟恐不詳。久
之,謂生曰:“家中事請置勿顧,待妾自為之,不知可當家否?”生如言,半載
而家無廢事,生亦賢之。一日,生赴鄰村飲酒,適有追逋賦者,打門而誶。遣奴
慰之,弗去。乃趣童召生歸。隸既去,生笑曰:“細柳,今始知慧女不若痴男耶?”
女聞之,俯首而哭。生驚挽而勸之,女終不樂。生不忍以家政累之,仍欲自任,
女又不肯。晨興夜寐,經紀彌勤。每先一年,即儲來歲之賦,以故終歲未嘗見催
租者一至其門;又以此法計衣食,由此用度益紓。於是生乃大喜,嘗戲之曰:
“細柳何細哉:眉細、腰細、凌波細,且喜心思更細。”女對曰:“高郎誠高矣:
品高、志高、文字高,但願壽數尤高。”
村中有貨美材者,女不惜重直致之。價不能足,又多方乞貸於戚里。生以其
不急之物,固止之,卒弗聽。蓄之年余,富室有喪者,以倍資贖諸其門。生因利
而謀諸女,女不可。問其故,不語;再問之,熒熒欲涕。心異之,然不忍重拂焉,
乃罷。又逾歲,生年二十有五,女禁不令遠遊,歸稍晚,僮僕招請者,相屬於道。
於是同人鹹戲謗之。一日,生如友人飲,覺體不快而歸,至中途墮馬,遂卒。時
方溽暑,幸衣衾皆所夙備。里中始共服細娘智。
福年十歲,始學為文。父既歿,嬌惰不肯讀,輒亡去從牧兒遨。譙訶不改,
繼以夏楚,而頑冥如故。母無奈之,因呼而諭之曰:“既不願讀,亦復何能相強?
但貧家無冗人,便更若衣,使與僮僕共操作。不然,鞭撻勿悔!”於是衣以敗絮,
使牧豕;歸則自掇陶器,與諸仆啖飯粥。數日,苦之,泣跪庭下,願仍讀。母返
身向壁,置不聞,不得已,執鞭啜泣而出。殘秋向盡,桁無衣,足無履,冷雨沾
濡,縮頭如丐。里人見而憐之,納繼室者,皆引細娘為戒,嘖有煩言。女亦稍稍
聞之,而漠不為意。福不堪其苦,棄豕逃去,女亦任之,殊不追問。積數月,乞
食無所,憔悴自歸,不敢遽入,哀求鄰媼往白母。女曰:“若能受百杖,可來見,
不然,早復去。”福聞之,驟入,痛哭願受杖。母問:“今知改悔乎?”曰:
“悔矣。”曰:“既知悔,無須撻楚,可安分牧豕,再犯不宥!”福大哭曰:
“願受百杖,請復讀。”女不聽。鄰嫗慫恿之,始納焉。濯發授衣,令與弟怙同
師。勤身銳慮,大異往昔,三年游泮。中丞楊公,見其文而器之,月給常廩,以
助燈火。
怙最鈍,讀數年不能記姓名。母令棄卷而農。怙游閒憚於作苦,母怒曰:
“四民各有本業,既不能讀,又不能耕,寧不溝瘠死耶?”立杖之。由是率奴輩
耕作,一朝晏起,則詬罵從之;而衣服飲食,母輒以美者歸兄。怙雖不敢言,而
心竊不能平。農工既畢,母出資使學負販。怙淫賭,入手喪敗,詭托盜賊運數,
以欺其母。母覺之,杖責瀕死。福長跪哀乞,願以身代,怒始解。自是一出門,
母輒探察之。怙行稍斂,而非其心之所得已也。一日,請母,將從諸賈入洛;實
借遠遊,以快所欲,而中心惕惕,惟恐不遂所請。母聞之,殊無疑慮,即出碎金
三十兩,為之具裝;末又以鋌金一枚付之,曰:“此乃祖宦囊之遺,不可用去,
聊以壓裝,備急可耳。且汝初學跋涉,亦不敢望重息,只此三十金得無虧負足矣。”
臨又囑之。怙諾而出,欣欣意自得。至洛,謝絕客侶,宿名娼李姬之家。凡十餘
夕,散金漸盡,自以巨金在囊,初不意空匱在慮,及取而斫之,則偽金耳。大駭,
失色。李媼見其狀,冷語侵客。怙心不自安,然囊空無所嚮往,猶翼姬念夙好,
不即絕之。俄有二人握索入,驟縶項領,驚懼不知所為。哀問其故,則姬已竊偽
金去首公庭矣。至官,不能置辭,梏掠幾死。收獄中,又無資斧,大為獄吏所虐,
乞食於囚,苛延余息。
初,怙之行也,母謂福曰:“記取廿日後,當遣汝之洛。我事煩,恐忽忘之。”
福不知所謂,黯然欲悲,不敢復請而退。過二十日而問之,嘆曰:“汝弟今日之
浮蕩,猶汝昔日之廢學也。我不冒惡名,汝何以有今日?人皆謂我忍,但淚浮枕
簟,而人不知耳!”因泣下。福侍立敬聽,不敢研詰。泣已,乃曰:“汝弟盪心
不死,故授之偽金以挫折之,今度已在縲紲中矣。中丞待汝厚,汝往求焉,可以
脫其死難,而生其愧悔也。”福立刻而發。比入洛,則弟被逮三日矣。即獄中而
望之,怙奄然面目如鬼,見兄涕不可仰。福亦哭。時福為中丞所寵異,故遐邇皆
知其名。邑宰知為怙兄,急釋之。
怙至家,猶恐母怒,膝行而前。母顧曰:“汝願遂耶?”怙零涕不敢復作聲,
福亦同跪,母始叱之起。由是痛自悔,家中諸務,經理維勤;即偶惰,母亦不呵
問之。凡數月,並不與言商賈,意欲自請而不敢,以意告兄。母聞而喜,並力質
貸而付之,半載而息倍焉。是年,福秋捷,又三年登第;弟貨殖累巨萬矣。邑有
客洛者,窺見太夫人,年四旬,猶若三十許人,而衣妝樸素,類常家雲。
異史氏曰:“黑心符出,蘆花變生,古與今如一丘之貉,良可哀也!或有避
其謗者,又每矯枉過正,至坐視兒女之放縱而不一置問,其視虐遇者幾何哉?獨
是日撻所生,而人不以為暴;施之異腹兒,則指摘從之矣。夫細柳固非獨忍於前
子也;然使所出賢,亦何能出此心以自白於天下?而乃不引嫌,不辭謗,卒使二
子一富一貴,表表於世。此無論閨闥,當亦丈夫之錚錚者矣!”
○楊疤眼
一獵人,夜伏山中,見一小人,長二尺已來,踽踽行澗底。少間,又一人來,
高亦如之。適相值,交問何之。前者曰:“我將往望楊疤眼。前見其氣色晦黯,
多罹不吉。”後人曰:“我亦為此,汝言不謬。”獵者知其非人,厲聲大叱,二
人並無有矣。夜獲一狐,左目上有瘢痕,大如錢。
○梓潼令
常進士大忠,太原人。候選在都。前一夜,夢文昌投刺,拔簽,得梓潼令,
奇之。後丁艱歸,服闋候補,又夢如前。默思豈復任梓潼乎?已而果然。
○赤字
順治乙未冬夜,天上赤字如火。其文云:“白苕代靖否複議朝冶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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