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畫馬
臨清崔生,家屢貧,圍垣不修,每晨起。輒見一馬臥露草間,黑質白章;惟
尾毛不整,似火燎斷者。逐去,夜又復來,不知所自。崔有好友,官於晉,欲往
就之,苦無健步,遂捉馬施勒乘去,囑家人曰:“倘有尋馬者,當如以告。”既
就途,馬騖駛,瞬息百里。夜不甚餤芻豆,意其病。次日,緊銜不令馳,而馬
蹄嘶噴沫,健怒如昨。復縱之,午已達晉。時騎入市廛,觀者無不稱嘆。晉王聞
之,以重直購之。崔恐為失者所尋,不敢售。
居半年,無耗,遂以八百金貨於晉邸,乃自市健騾歸。後王以急務,遣校尉
騎赴臨清。馬逸,追至崔之東鄰,入門,不見。索諸主人,主曾姓,實莫之睹。
及入室,見壁間掛子昂畫馬一幀,內一匹毛色渾似,尾處為香炷所燒,始知馬,
畫妖也。校尉難復王命,因訟曾。時崔得馬資,居積盈萬,自願以直貸曾,付校
尉去。曾甚德之,不知崔即當年之售主也。
○局詐
某御史家人,偶立市間,有一人衣冠華好,近與攀談。漸問主人姓字、官閥,
家人並告之。其人自言:“王姓,貴主家之內使也。”語漸款洽,因曰:“宦途
險惡,顯者皆附貴戚之門,尊主人所託何人也?”答曰:“無之。”王曰:“此
所謂惜小費而忘大禍者也。”家人曰:“何托而可?”王曰:“公主待人以禮,
能覆翼人。某侍郎系仆階進。倘不惜千金贄,見公主當亦不難。”家人喜,問其
居止。便指其門戶曰:“日同巷不知耶?”家人歸告侍御。侍御喜,即張盛筵,
使家人往邀王。王欣然來。筵間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瑣事甚悉,且言:“非同巷之
誼,即賜百金賞,不肯效牛馬。”御史益佩戴之。臨別,訂約,王曰:“公但備
物,仆乘間言之,旦晚當有報命。”
越數日始至,騎駿馬甚都,謂侍御曰:“可速治裝行。公主事大煩,投謁者
踵相接,自晨及夕,不得一間。今得一間,宜急往,誤則相見無期矣。”侍御乃
出兼金重幣,從之去。曲折十餘里,始至公主第,下騎祗候。王先持贄入。久之,
出,宣言:“公主召某御史。”即有數人接遞傳呼。侍御傴僂而入,見高堂上坐
麗人,姿貌如仙,服飾炳耀;侍姬皆著錦繡,羅列成行。侍御伏謁盡禮,傳命賜
坐檐下,金碗進茗。主略致溫旨,侍御肅而退。自內傳賜緞靴、貂帽。
既歸,深德王,持刺謁謝,則門闔無人,疑其侍主未復。三日三詣,終不復
見。使人詢諸貴主之門,則高扉扃錮。訪之居人,並言:“此間曾無貴主。前有
數人僦屋而居,今去已三日矣。”使反命,主僕喪氣而已。
副將軍某,負資入都,將圖握篆,苦無階。一日,有裘馬者謁之,自言:
“內兄為天子近侍。”茶已,請間云:“目下有某處將軍缺,倘不吝重金,仆囑
內兄游揚聖主之前,此任可致,大力者不能奪也。”某疑其妄。其人曰:“此無
須踟躕。某不過欲抽小數於內兄,於將軍錙銖無所望。言定如乾數,署券為信。
待召見後,方求實給,不效,則汝金尚在,誰從懷中而攫之耶?”某乃喜,諾之。
次日,復來引某去,見其內兄云:“姓田。”煊赫如侯家。某參謁,殊傲睨
不甚為禮。其人持券向某曰:“適與內兄議,率非萬金不可,請即署尾。”某從
之。田曰:“人心叵測,事後慮有反覆。”其人笑曰:“兄慮之過矣。既能予之,
寧不能奪之耶?且朝中將相,有願納交而不可得者。將軍前程方遠,應不喪心至
此。”某亦力矢而去。其人送之,曰:“三日即復公命。”
逾兩日,日方西,數人吼奔而入,曰:“聖上坐待矣!”某驚甚,疾趨入朝。
見天子坐殿上,爪牙森立。某拜舞已。上命賜坐,慰問殷勤,顧左右曰:“聞某
武烈非常,今見之,真將軍才也!”因曰:“某處險要地,今以委卿,勿負朕意,
侯封有日耳。”某拜恩出。即有前日裘馬者從至客邸,依券兌付而去。於是高枕
待綬,日夸榮於親友。過數日,探訪之,則前缺已有人矣。大怒,忿爭於兵部之
堂,曰:“某承帝簡,何得授之他人?”司馬怪之。及述寵遇,半如夢境。司馬
怒,執下廷尉。始供其引見者之姓名,則朝中並無此人。又耗萬金,始得革職而
去。
異哉!武弁雖騃,豈朝門亦可假耶?疑其中有幻術存焉,所謂“大盜不操矛
弧”者也。
嘉祥李生,善琴。偶適東郊,見工人掘土得古琴,遂以賤直得之。拭之有異
光,安弦而操,清烈非常。喜極,若獲拱璧,貯以錦囊,藏之密室,雖至戚不以
示也。
邑丞程氏,新蒞任,投刺謁李。李故寡交遊,以其先施故,報之。過數日,
又招飲,固請乃往。程為人風雅絕倫,議論瀟灑,李悅焉。越日,折柬酬之,歡
笑益洽。從此月夕花晨,未嘗不相共也。年余,偶於丞廨中,見繡囊裹琴置几上,
李便展玩。程問:“亦諳此否?”李曰:“生平最好。”程訝曰:“知交非一日,
絕技胡不一聞?”撥爐爇沉香,請為小奏。李敬如教。程曰:“大高手!願獻薄
技,勿笑小巫也。”遂鼓“御風曲”,其聲泠泠,有絕世出塵之意。李更傾倒,
願師事之。自此二人以琴交,情分益篤。
年余,盡傳其技。然程每詣李,李以常琴供之,未肯泄所藏也。一夕薄醉,
丞曰:“某新肄一曲,亦願聞之乎?”為奏“湘妃”,幽怨若泣。李亟贊之。丞
曰:“所恨無良琴;若得良琴,音調益勝。”李欣然曰:“仆蓄一琴,頗異凡品。
今遇鍾期,何敢終密?”乃啟櫝負囊而出。程以袍袂拂塵,憑几再鼓,剛柔應節,
工妙入神。李擊節不置。丞曰:“區區拙技,負此良琴。若得荊人一奏,當有一
兩聲可聽者。”李驚曰:“公閨中亦精之耶?”丞笑曰:“適此操乃傳自細君者。”
李曰:“恨在閨閣,小生不得聞耳。”丞曰:“我輩通家,原不以形跡相限。明
日,請攜琴去,當使隔簾為君奏之。”李悅。
次日,抱琴而往。丞即治具歡飲。少間,將琴入,旋出即坐。俄見簾內隱隱
有麗妝,頃之,香流戶外。又少時,弦聲細作,聽之,不知何曲;但覺盪心媚骨,
令人魂魄飛越。曲終便來窺簾,竟二十餘絕代之姝也。丞以巨白勸<酉爵>,內復改
弦為“閒情之賦”,李形神益惑。傾飲過醉,離席興辭,索琴。丞曰:“醉後防
有磋跌。明日復臨,當令閨人盡其所長。”李歸。次日詣之,則廨舍寂然,惟一
老隸應門。問之,云:“五更攜眷去,不知何作,言往復可三日耳。”如期往伺
之,日暮,並無音耗。吏皂皆疑,白令破扃而窺其室,室盡空,惟几榻猶存耳。
達之上台,並不測其何故。
李喪琴,寢食俱廢。不遠數千里訪諸其家。程故楚產,三年前,捐資受嘉祥。
執其姓名,詢其居里,楚中並無其人。或云:“有程道士者,善鼓琴,又傳其有
點金術。三年前,忽去不復見。”疑即其人。又細審其年甲、容貌,吻合不謬。
乃知道士之納官,皆為琴也。知交年余,並不言及音律;漸而出琴,漸而獻技,
又漸而惑以佳麗;浸漬三年,得琴而去。道士之癖,更甚於李生也。天下之騙機
多端,若道士,騙中之風雅者矣。
○三朝元老
某中堂,故明相也。曾降流寇,世論非之。老歸林下,享堂落成,數人直宿
其中,天明,見堂上一匾云:“三朝元老。”一聯云:“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
忠信禮義廉。”不知何時所懸。怪之,不解其義。或測之云:“首句隱亡八,次
句隱無恥也。”
○鍾生
鍾慶余,遼東名士,應濟南鄉試。聞藩邸有道士知人休咎,心嚮往之。二場
後,至趵突泉,適相值。年六十餘,須長過胸,一皤然道人也。集問災祥者如堵,
道士悉以微詞授之。於眾中見生,忻然握手,曰:“君心術德行,可敬也!”挽
登閣上,屏人語,因問:“莫欲知將來否?”曰:“然。”曰:“子福命至薄,
然今科鄉舉可望。但榮歸後,恐不復見尊堂矣。”生至孝,聞之泣下,遂欲不試
而歸。道士曰:“若過此已往,一榜亦不可得矣。”生云:“母死不見,且不可
復為人,貴為卿相,何加焉?”道士曰:“某夙世與君有緣,今日必合盡力。”
乃以一丸授之曰:“可遣人夙夜將去,服之可延七日。場畢而行,母子猶及見也。”
生藏之,匆匆而出,神志喪失。因計終天有期,早歸一日,則多得一日之奉
養,攜仆貰驢,即刻東邁。驅里許,驢忽返奔,下之不馴,控之則蹶。生無計,
躁汗如雨。仆勸止之,生不聽。又貰他驢,亦如之。日已銜山,莫知為計。仆又
勸曰:“明日即完場矣,何爭此一朝夕乎?請即先主而行,計亦良得。”不得已,
從之。次日,草草竣事,立時遂發,不遑啜息,星馳而歸。則母病綿惙,下丹
藥,漸就痊可。入視之,就榻泫泣。母搖首止之,執手喜曰:“適夢之陰司,見
王者顏色和霽。謂稽爾生平,無大罪惡;今念汝子純孝,賜壽一紀。”生亦喜。
歷數日,果平健如故。
未幾,聞捷,辭母如濟。因賂內監,致意道士。道士欣然出,生便伏謁。道
士曰:“君既高捷,太夫人又增壽數,此皆盛德所致。道人何力焉!”生又訝其
先知,因而拜問終身。道士云:“君無大貴,但得耄耋足矣。君前身與我為僧侶,
以石投犬,誤斃一蛙,今已投生為驢。論前定數,君當橫折;今孝德感神,已有
解星入命,固當無恙。但夫人前世為婦不貞,數應少寡。今君以德延壽,非其所
偶,恐歲後瑤台傾也。”生惻然良久,問繼室所在。曰:“在中州,今十四歲矣。”
臨別囑曰:“倘遇危急,宜奔東南。”
後年余,妻病果死。鍾舅令於西江,母遣往省,以便途過中州,將應繼室之
讖。偶適一村。值臨河優戲,士女甚雜。方欲整轡趨過,有一失勒牡驢,隨之而
行,致騾蹄趹。生回首,以鞭擊驢耳,驢驚,大奔。時有王世子方六七歲,乳
媼抱坐堤上;驢衝過,扈從皆不及防,擠墮河中。眾大嘩,欲執之。生縱騾絕馳,
頓憶道士言,極力趨東南。
約三十餘里,入一山村,有叟在門,下騎揖之。叟邀入,自言“方姓”,便
詰所來。生叩伏在地,具以情告,叟言:“不妨。請即寄居此間,當使徼者去。”
至晚得耗,始知為世子,叟大駭曰:“他家可以為力。此真愛莫能助矣!”生哀
不已。叟籌思曰:“不可為也。請過一宵,聽其緩急,倘可再謀。”生愁怖,終
夜不枕。次日偵聽,則已行牒譏察,收藏者棄市。叟有難色,無言而入。生疑懼,
無以自安。中夜叟來,入坐便問:“夫人年幾何矣?”生以鰥對。叟喜曰:“吾
謀濟矣。”問之,答云:“余姊夫慕道,掛錫南山;姊又謝世。遺有孤女,從僕
鞠養,亦頗慧。以奉箕帚如何?”生喜符道士之言,而又冀親戚密邇,可以得其
周謀,曰:“小生誠幸矣。但遠方罪人,深恐貽累丈人。”叟曰:“此為君謀也。
姊夫道術頗神,但久不與人事矣。合卺後,自與甥女籌之,必合有計。”生喜極,
贅焉。
女十六歲,艷絕無雙。生母對之欷歔。女云:“妾即陋,何遂遽見嫌惡?”
生謝曰:“娘子仙人,相偶為幸。但有禍患,恐致乖違。”因以實告。女怨曰:
“舅乃非人!此彌天之禍,不可為謀,乃不明言,而陷我於坎窞!”生長跪曰:
“是小生以死命哀舅,舅慈悲而窮於術,知卿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也。某誠不足稱
好逑,然家門幸不辱寞。倘得再生,香花供養有日耳。”女嘆曰:“事已至此,
夫復何辭?然父自削髮招提,兒女之愛已絕。無已,同往哀之,恐擔挫辱不淺也。”
乃一夜不寐,以氈綿厚作蔽膝,各以隱著衣底。然後喚肩輿,入南山十餘里。山
徑拗折絕險,不復可乘。下輿,女跬步甚艱,生挽臂拽扶之,竭蹶始得上達。不
遠,即見山門,共坐少憩。女喘汗淫淫,粉黛交下。生見之,情不可忍,曰:
“為某事,遂使卿罹此苦!”女愀然曰:“恐此尚未是苦!”困少蘇,相將入蘭
若,禮佛而進。曲折入禪堂,見老僧趺坐,目若瞑,一僮執拂侍之。方丈中,掃
除光潔;而坐前悉布沙礫,密如星宿。女不敢擇,入跪其上;生亦從諸其後。僧
開目一瞻,即複合去。女參曰:“久不定省,今女已嫁,故偕婿來。”僧久之,
啟視曰:“妮子大累人!”即不復言。夫妻跪良久,筋力俱殆,沙石將壓入骨,
痛不可支。又移時,乃言曰:“將騾來未?”女答曰:“未。”曰:“夫妻即去,
可速將來。”二人拜而起,狼狽而行。
既歸,如命,不解其意,但伏聽之。過數日,相傳罪人已得,伏誅訖。夫妻
相慶。無何,山中遣僮來,以斷杖付生云:“代死者,此君也。”便囑瘞葬致祭,
以解竹木之冤。生視之,斷處有血痕焉。乃祝而葬之。夫妻不敢久居,星夜歸遼
陽。
○鬼妻
泰安聶鵬雲,與妻某,魚水甚諧。妻遘疾卒,聶坐臥悲思,忽忽若失。一夕
獨坐,妻忽排扉入,聶驚問:“何來?”笑云:“妾已鬼矣。感君悼念,哀白地
主者,聊與作幽會。”聶喜,攜就床寢,一切無異於常。從此星離月會,積有
年余。聶亦不復言娶。伯叔兄弟懼墮宗主,私謀於族,勸聶鸞續,聶從之,聘於
良家。然恐妻不樂,秘之。未幾,吉期逼邇,鬼知其情,責之曰:“我以君義,
故冒幽冥之譴;今乃質盟不卒,鍾情者固如是乎?”聶述宗黨之意,鬼終不悅,
謝絕而去。聶雖憐之,而計亦得也。
迨合卺之夕:夫婦俱寢,鬼忽至,就床上撾新婦,大罵:“何得占我床寢!”
新婦起,方與擋拒。聶惕然赤蹲,並無敢左右袒。無何,雞鳴,鬼乃去。新婦疑
聶妻故並未死,謂其賺己,投繯欲自縊。聶為之緬述,新婦始知為鬼。日夕復來,
新婦懼避之。鬼亦不與聶寢,但以指掐膚肉;已乃對燭目怒相視,默默不語。如
是數夕,聶患之。近村有良於術者,削桃為杙,釘墓四隅,其怪始絕。
○夢狼
白翁,直隸人。長子甲,筮仕南服,二年無耗。適有瓜葛丁姓造謁,翁款之。
丁素走無常。談次,翁輒問以冥事,丁對語涉幻;翁不深信,但微哂之。
別後數日,翁方臥,見丁又來,邀與同游。從之去,入一城闕,移時,丁指
一門曰:“此間君家甥也。”時翁有姊子為晉令,訝曰:“烏在此?”丁曰:
“倘不信,入便知之。”翁入,果見甥,蟬冠豸繡坐堂上,戟幢行列,無人可通。
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遠,亦願見之否?”翁諾。少間,至一第,
丁曰:“入之。”窺其門,見一巨狼當道,大懼不敢進。丁又曰:“入之。”又
入一門,見堂上、堂下,坐者、臥者,皆狼也。又視墀中,白骨如山,益懼。丁
乃以身翼翁而進。公子甲方自內出,見父及丁良喜。少坐,喚侍者治餚蔌。忽一
巨狼,銜死人入。翁戰惕而起,曰:“此胡為者?”甲曰:“聊充庖廚。”翁急
止之。心怔忡不寧,辭欲出,而群狼阻道。進退方無所主,忽見諸狼紛然嗥避,
或竄床下,或伏几底。錯愕不解其故,俄有兩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
撲地化為虎,牙齒巉巉,一人出利劍,欲梟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
年四月間事,不如姑敲齒去。”乃出巨錘錘齒,齒零落墮地。虎大吼,聲震山嶽。
翁大懼,忽醒,乃知其夢。心異之,遣人招丁,丁辭不至。翁志其夢,使次子詣
甲,函戒哀切。既至,見兄門齒盡脫;駭而問之,醉中墜馬所折,考其時,則父
夢之日也。益駭。出父書。甲讀之變色,間曰:“此幻夢之適符耳,何足怪。”
時方賂當路者,得首薦,故不以妖夢為意。弟居數日,見其蠹役滿堂,納賄關說
者中夜不絕,流涕諫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關竅耳。黜陟之
權,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台喜也?”弟知
不可勸止,遂歸,告父,翁聞之大哭。無可如何,惟捐家濟貧,日禱於神,但求
逆子之報,不累妻孥。
次年,報甲以薦舉作吏部,賀者盈門;翁惟欷歔,伏枕託疾不出。未幾,聞
子歸途遇寇,主僕殞命。翁乃起,謂人曰:“鬼神之怒,止及其身,祐我家者不
可謂不厚也。”因焚香而報謝之。慰藉翁者,鹹以為道路訛傳,惟翁則深信不疑,
刻日為之營兆。而甲固未死。先是,四月間,甲解任,甫離境,即遭寇,甲傾裝
以獻之。諸寇曰:“我等來,為一邑之民泄冤憤耳,寧專為此哉!”遂決其首。
又問家人:“有司大成者誰是?”司故甲之腹心,助紂為虐者。家人共指之,賊
亦殺之。更有蠹役四人,甲聚斂臣也,將攜入都。——並搜決訖,始分資入囊,
騖馳而去。
甲魂伏道旁,見一宰官過,問:“殺者何人?”前驅者曰:“某縣白知縣也。”
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後見此凶慘,宜續其頭。”即有一人掇頭置腔
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領可也。”遂去。移時復甦。妻子往收其屍,
見有餘息,載之以行;從容灌之,亦受飲。但寄旅邸,貧不能歸。半年許,翁始
得確耗,遣次子致之而歸。甲雖復生,而目能自顧其背,不復齒人數矣。翁姊子
有政聲,是年行取為御史,悉符所夢。
異史氏曰:“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
狼,況有猛於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顧其後耳;蘇而使之自顧,鬼神之教微矣哉!”
鄒平李進士匡九,居官頗廉明。常有富民為人羅織,門役嚇之曰:“官索汝
二百金,宜速辦;不然,敗矣!”富民懼,諾備半數。役搖手不可,富民苦哀之,
役曰:“我無不極力,但恐不允耳。待聽鞫時,汝目睹我為若白之,其允與否,
亦可明我意之無他也。”少間,公按是事。役知李戒菸,近問:“飲煙否?”李
搖其首。役即趨下曰:“適言其數,官搖首不許,汝見之耶?”富民信之,懼,
許如數。役知李嗜茶,近問:“飲茶否?”李頷之。役托烹茶,趨下曰:“諧矣!
適首肯,汝見之耶?”既而審結,富民果獲免,役即收其苞苴,且索謝金。嗚呼!
官自以為廉,而罵其貪者載道焉。此又縱狼而不自知者矣。世之如此類者更多,
可為居官者備一鑒也。
○象
粵中有獵獸者,挾矢如山。偶臥憩息,不覺沉睡,被象來鼻攝而去。自分必
遭殘害。未幾釋置樹下,頓首一鳴,群象紛至,四面旋繞,若有所求。前象伏樹
下,仰視樹而俯視人,似欲其登。獵者會意,即足踏象背,攀援而升。雖至樹巔,
亦不知其意向所存。少時,有狻猊來,眾象皆伏。狻猊擇一肥者,意將搏噬,象
戰慄,無敢逃者,惟共仰樹上,似求憐拯。獵者會意,因望狻猊發一弩,狻猊立
殪。諸象瞻空,意若拜舞,獵者乃下,象復伏,以鼻牽衣,似欲其乘,獵者隨跨
身其上。象乃行。至一處,以蹄穴地,得脫牙無算。獵人下,束治置象背。象乃
負送出山,始返。
○負屍
有樵夫赴市,荷杖而歸,忽覺杖頭如有重負。回顧,見一無頭人懸系其上,
大驚。脫杖亂擊之,遂不復見。駭奔,至一村,時已昏暮,有數人爇火照地,似
有所尋。近問訊,蓋眾適聚坐,忽空中墮一人頭,鬚髮蓬然,倏忽已渺。樵人亦
言所見,合之適成一人,究不解其何來。後有人荷籃而行,忽見其中有人頭,人
訝詰之,始大驚,傾諸地上,宛轉而沒。
○紫hua6*6*
諸城丁生,野鶴公之孫也。少年名士,沉病而死,隔夜復甦,曰:“我悟道
矣。”時有僧善參玄,遣人邀至,使就榻前講“楞嚴”。生每聽一節,都言非是,
乃曰:“使吾病痊,證道何難。惟某生可愈吾疾,宜虔請之。”蓋邑有某生者,
精岐黃而不以術行,三聘始至,疏方下藥,病癒。既歸,一女子自外入,曰:
“我董尚書府中侍兒也。紫hua6*6*尚與妾有夙冤,今得追報,君又活之耶?再往,
禍將及。”言已,遂沒。某懼,辭丁。丁病復作,固要之,乃以實告。丁嘆曰:
“孽自前生,死吾分耳。”尋卒。後尋諸人,果有紫hua6*6*尚,高僧也,青州董尚
書夫人嘗供養家中;亦無有知其冤之所自結者。
○嫦娥
太原宗子美,從父遊學,流寓廣陵。父與紅橋下林嫗有素。一日,父子過紅
橋,遇之,固請過諸其家,瀹茗共話。有女在旁,殊色也。翁亟贊之,嫗顧宗曰:
“大郎溫婉如處子,福相也。若不鄙棄,便奉箕帚,如何?”翁笑,促子離席,
使拜媼曰:“一言千金矣!”先是,嫗獨居,女忽自至,告訴孤苦。問其小字,
則名嫦娥。嫗愛而留之,實將奇貨居之也。
時宗年十四,睨女竊喜,意翁必媒定之,而翁歸若忘,心灼熱,隱以白母。
翁笑曰:“曩與貪婆子戲耳。彼不知將賣黃金幾何矣,此何可易言!”逾年,翁
媼並卒。子美不能忘情嫦娥,服將闋,托人示意林嫗。嫗初不承,宗忿曰:“我
生平不輕折腰,何媼視之不值一錢?若負前盟,須見還也!”嫗乃云:“曩或與
而翁戲約,容有之。但無成言,遂都忘卻。今既云云,我豈留嫁天王耶?要日日
裝束,實望易千金,今請半焉,可乎?”宗自度難辦,亦遂置之。
適有寡媼僦居西鄰,有女及笄,小名顛當。偶窺之,雅麗不減嫦娥。嚮慕之,
每以饋遺階進;久而漸熟,往往送情以目,而欲語無間。一夕,逾垣乞火,宗喜
挽之,遂相燕好。約為嫁娶,辭以兄負販未歸。由此蹈隙往來,形跡周密。
一日,偶經紅橋,見嫦娥適在門內,疾趨過之。嫦娥望見,招之以手,宗駐
足;女又招之,遂入。女以背約讓宗,宗述其故。女入室,取黃金一鋌付之,宗
不受,辭曰:“自分水與卿絕,遂他有所約。受金而為卿謀,是負人也;受金而
不為卿謀,是負卿也:誠不敢有所負。”女良久曰:“君所約,妾頗知之。其事
必無成;即成之,妾不怨君之負心也。其速行,媼將至矣。”宗倉卒無以自主,
受之而歸。
隔夜,告之顛當,顛當深然其言,但勸宗專心嫦娥。宗不語。願下之,而宗
乃悅。即遣媒納金林嫗,嫗無辭,以嫦娥歸宗。入門後,悉述顛當言,嫦娥微笑,
陽慫恿之。宗喜,急欲一白顛當,而顛當跡久絕。嫦娥知其為己,因暫歸寧,故
予之間,囑宗竊其佩囊。已而顛當果至,與商所謀,但言勿急。及解衿狎笑,脅
下有紫荷囊,將便摘取。顛當變色起曰:“君與人一心,而與妾二!負心郎!請
從此絕。”宗曲意挽解,不聽,竟去。一日,過其門探察之,已另有吳客僦居其
中,顛當子母遷去已久,影滅跡絕,莫可問訊。
宗自娶嫦娥,家暴富,連閣長廊,彌亘街路。嫦娥善諧謔,適見美人畫卷,
宗曰:“吾自謂,如卿天下無兩,但不曾見飛燕、楊妃耳。”女笑曰:“若欲見
之,此亦何難。”乃執卷細審一過,便趨入室,對鏡修妝,效飛燕舞風,又學楊
妃帶醉。長短肥瘦,隨時變更;風情態度,對卷逼真。方作態時,有婢自外至,
不復能識,驚問其僚;復向審注,恍然始笑。宗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
美人,皆在床闥矣!”
一夜,方熟寢,數人撬扉而入,火光射壁。女急起,驚言:“盜入!”宗初
醒,即欲鳴呼。一人以bai6*刃加頸,懼不敢喘。又一人掠嫦娥負背上,哄然而去。
宗始號,家役畢集,室中珍玩,無少亡者,宗大悲,恇然失圖,無復情地。告
官追捕,殊無音息。
荏苒三四年,鬱郁無聊,因假赴試入都。居半載,占驗詢察,無計不施。偶
過姚巷,值一女子,垢面敝衣,亻匡儴如丐。停趾相之,乃顛當也。駭曰:
“卿何憔悴至此?”答云:“別後南遷,老母即世,為惡人掠賣旗下,撻辱凍餒,
所不忍言。”宗泣下,問:“可贖否?”曰:“難矣。耗費煩多,不能為力。”
宗曰:“實告卿:年來頗稱小有,惜客中資斧有限,傾裝貨馬,所不敢辭。如所
需過奢,當歸家營辦之。”女約明日出西城,相會叢柳下,囑獨往,勿以人從。
宗曰:“諾。”次日,早往,則女先在,袿衣鮮明,大非前狀。驚問之,笑曰:
“曩試君心耳,幸綈袍之意猶存。請至敝廬,宜必得當以報。”北行數武,即至
其家,遂出餚酒,相與談宴。宗約與俱歸,女曰:“妾多俗累,不能從。嫦娥消
息,固頗聞之。”宗急詢其何所,女曰:“其行蹤縹緲,妾亦不能深悉。西山有
老尼,一目眇,問之,當自知。”遂止宿其家。
天明示以徑。宗至其處,有古寺,周垣盡頹,叢竹內有茅屋半間,老尼綴衲
其中。見客至,漫不為禮。宗揖之,尼始舉頭致問。因告姓氏,即白所求。尼曰:
“八十老瞽,與世睽絕,何處知佳人訊息?”宗固求之。乃曰:“我實不知。有
二三戚屬,來夕相過,或小女子輩識之,未可知。汝明夕可來。”宗乃出。次日
再至,則尼他出,敗扉扃焉。伺之既久,更漏已催,明月高揭,徘徊無計,遙見
二三女郎自外入,則嫦娥在焉。宗喜極,突起,急攬其祛。嫦娥曰:“莽郎君!
嚇煞妾矣!可恨顛當饒舌,乃教qing6*欲纏人。”宗曳坐,執手款曲,歷訴艱難,不
覺惻楚。女曰:“實相告:妾實姮娥被謫,浮沉俗間,其限已滿;托為寇劫,所
以絕君望耳。尼亦王母守府者,妾初譴時,蒙其收恤,故暇時常一臨存。君如釋
妾,當為代致顛當。”宗不聽,垂首隕涕。女遙顧曰:“姊妹輩來矣。”宗方四
顧,而嫦娥已杳。宗大哭失聲,不欲復活,因解帶自縊。恍惚覺魂已出舍,倀倀
靡適。俄見嫦娥來,捉而提之,足離於地;入寺,取樹上屍推擠之,喚曰:“痴
郎,痴郎!嫦娥在此。”忽若夢醒。少定,女恚曰:“顛當賤婢!害妾而殺郎君,
我不能恕之也!”下山賃輿而歸。既命家人治裝,乃返身出西城,詣謝顛當,至
則舍宇全非,愕嘆而返。竊幸嫦娥不知。入門,嫦娥迎笑曰:“君見顛當耶?”
宗愕然不能答。女曰:“君背嫦娥,烏得顛當?請坐待之,當自至。”未幾,顛
當果至,倉皇伏榻下。嫦娥疊指彈之,曰:“小鬼頭陷人不淺!”顛當叩頭,但
求賒死。嫦娥曰:“推人坑中,而欲脫身天外耶?廣寒十一姑不日下嫁,須繡枕
百幅、履百雙,可從我去,相共操作。”顛當恭白:“但求分工,按時齎送。”
女不許,謂宗曰:“君若緩頰,即便放卻。”顛當目宗,宗笑不語,顛當目怒之。
乃乞還告家人,許之,遂去。宗問其生平,乃知其西山狐也。買輿待之。
次日,果來,遂俱歸。然嫦娥重來,恆持重不輕諧笑。宗強使狎戲,惟密教
顛當為之。顛當慧絕,工媚。嫦娥樂獨宿,每辭不當夕。一夜,漏三下,猶聞顛
當房中,吃吃不絕。使婢竊聽之,婢還,不以告,但請夫人自往。伏窗窺之,則
見顛當凝妝作己狀,宗擁抱,呼以嫦娥。女哂而退。未幾,顛當心暴痛,急披衣,
曳宗詣嫦娥所,入門便伏。嫦娥曰:“我豈醫巫厭勝者?汝欲自捧心效西子耳。”
顛當頓首,但言知罪。女曰:“愈矣。”遂起,失笑而去。顛當私謂宗:“吾能
使娘子學觀音。”宗不信,因戲相賭。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顛當悄以玉瓶插
柳,置几上;自乃垂髮合掌,侍立其側,櫻唇半啟,瓠犀微露,睛不少瞬。宗笑
之。嫦娥開目問之,顛當曰:“我學龍女侍觀音耳。”嫦娥笑罵之,罰使學童子
拜。顛當束髮,遂四面朝參之,伏地翻轉,逞諸變態,左右側折,襪能磨乎其耳。
嫦娥解頤,坐而蹴之。顛當仰首,口銜鳳鉤,微觸以齒。嫦娥方嬉笑間,忽覺媚
情一縷,自足趾而上,直達心舍,意盪思淫,若不自主。乃急斂神,呵曰:“狐
奴當死!不擇人而惑之耶?”顛當懼,釋口投地。嫦娥又厲責之,眾不解。嫦娥
謂宗曰:“顛當狐性不改,適間幾為所愚。若非夙根深者,墮落何難!”自是見
顛當,每嚴御之。顛當慚懼,告宗曰:“妾於娘子一肢一體,無不親愛,愛之極,
不覺媚之甚。謂妾有異心,不惟不敢,亦不忍。”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
然以狎戲無節,數戒宗,宗不聽;因而大小婢婦,競相狎戲。一日,二人扶一婢,
效作楊妃。二人以目會意,賺婢懈骨作酣態,兩手遽釋,婢暴顛墀下,聲如傾堵。
眾方大嘩;近撫之,而妃子已作馬嵬薨矣。眾大懼,急白主人。嫦娥驚曰:“禍
作矣!我言如何哉!”往驗之,不可救。使人告其父。父某甲,素無行,號奔而
至,負屍入廳事,叫罵萬端。宗閉戶惴恐,莫知所措。嫦娥自出責之,曰:“主
郎虐婢至死,律無償法;且邂逅暴殂,焉知其不再蘇?”甲噪言:“四支已冰,
焉有生理!”嫦娥曰:“勿嘩。縱不活,自有官在。”乃入廳事撫屍,而婢已蘇,
撫之隨手而起。嫦娥返身怒曰:“婢幸不死,賊奴何得無狀!可以草索縶送官府!”
甲無詞,長跪哀免。嫦娥曰:“汝既知罪,姑免究處。但小人無賴,反覆何常,
留汝女終為禍胎,宜即將去。原價如乾數,當速措置來。”遣人押出,俾浼二三
村老,券證署尾。已,乃喚婢至前,使甲自問之:“無恙乎?”答曰:“無恙。”
乃付之去。已,遂召諸婢,數責遍撲。又呼顛當,為之厲禁。謂宗曰:“今而知
為人上者,一笑顰亦不可輕。謔端開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屬陰,樂
者屬陽;陽極陰生,此循環之定數。婢子之禍,是鬼神告之以漸也。荒迷不悟,
則傾覆及之矣。”宗敬聽之。顛當泣求拔脫。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釋手,顛當憮
然為間,忽若夢醒,據地自投,歡喜欲舞。由此閨閣清肅,無敢嘩者。婢至其家,
無疾暴死。甲以贖金莫償,浼村老代求憐恕,許之;又以服役之情,施以材木而
去。宗常患無子。嫦娥腹中忽聞兒啼,遂以刃破左脅出之,果男;無何,復有身,
又破右脅而出一女。男酷類父,女酷類母,皆論昏於世家。
異史氏曰:“陽極陰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極我之樂,消我之災,
長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鄉樂,老焉可矣,而仙人顧憂之耶?天運循環之數,
理固宜然;而世之長困而不亨者,又何以為解哉?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每曰:
‘作一日仙人,而死亦無憾。’我不復能笑之也。”
○鞠樂如
鞠樂如,青州人。妻死,棄家而去。後數年,道服荷pu6*團至。經宿欲去,戚
族強留其衣杖。鞠托閒步至村外,室中服具,皆冉冉飛出,隨之而去。
○褚生
順天陳孝廉,十六七歲時,嘗從塾師讀於僧寺,徒侶綦繁。內有襦生,自言
山東人,攻苦講求,略不暇息;且寄宿齋中,未嘗一見其歸。陳與最善,因詰之,
答曰:“仆家貧,辦束金不易,即不能惜寸陰,而加以夜半,則我之二日,可當
人三日。”陳感其言,欲攜榻來與共寢。褚止之曰:“且勿,且勿!我視先生,
學非吾師也。阜城門有呂先生,年雖耄,可師,請與俱遷之。”蓋都中設帳者多
以月計,月終束金完,任其留止。於是兩生同詣呂。呂,越之宿儒,落魄不能歸,
因授童蒙,實非其志也。得兩生甚喜,而褚又甚慧,過目輒了,故尤器重之。兩
人情好款密,晝同幾,夜同榻。
月既終,褚忽假歸,十餘日不復至。共疑之。一日,陳以故至天寧寺,遇褚
廊下,劈{芯林}淬硫,作火具焉。見陳,忸怩不安,陳問:“何遽廢讀?”褚握
手請間,戚然曰:“貧無以遺先生,必半月販,始能一月讀。”陳感慨良久,曰:
“但往讀,自合極力。”命從人收其業,同歸塾。戒陳勿泄,但託故以告先生。
陳父固肆賈,居物致富,陳輒竊父金,代褚遺師。父以亡金責陳,陳實告之。父
以為痴,遂使廢學。褚大慚,別師欲去。呂知其故,讓之曰:“子既貧,胡不早
告?”乃悉以金返陳父,止褚讀如故,與共饔飧,若子焉。陳雖不入館,每邀褚
過酒家飲。褚固以避嫌不往,而陳要之彌堅,往往泣下,褚不忍絕,遂與往來無
間。逾二年,陳父死,復求受業。呂感其誠納之,而廢學既久,較褚懸絕矣。
居半年,呂長子自越來,丐食尋父。門人輩斂金助裝,褚惟灑涕依戀而已。
呂臨別,囑陳師事褚。陳從之,館褚於家。未幾,入邑庠,以“遺才”應試。陳
慮不能終幅,褚請代之。至期。褚偕一人來,雲是表兄劉天若,囑陳暫從去。陳
方出,褚忽自後曳之,身欲踣,劉急挽之而去。覽眺一過,相攜宿於其家。家無
婦女,即館客於內舍。
居數日,忽已中秋。劉曰:“今日李皇親園中,遊人甚夥,當往一豁積悶,
相便送君歸。”使人荷茶鼎、酒具而往。但見水肆梅亭,喧啾不得入。過水關,
則老柳之下,橫一畫橈,相將登舟。酒數行,苦寂。劉顧僮曰:“梅花館近有新
姬,不知在家否?”僮去少時,與姬俱至,蓋勾欄李遏雲也。李,都中名妓,工
詩善歌,陳曾與友人飲其家,故識之。相見,略道溫涼。姬戚戚有憂容。劉命之
歌,為歌“蒿里”。陳不悅,曰:“主客即不當卿意,何至對生人歌死曲?”姬
起謝,強顏歡笑,乃歌艷曲。陳喜,捉腕曰:“卿向日《浣溪紗》讀之數過,今
並忘之。”姬吟曰:“淚眼盈盈對鏡台,開簾忽見小姑來,低頭轉側看弓鞋。強
解綠蛾開笑面,頻將紅袖拭香腮,小心猶恐被人猜。”陳反覆數四。已而泊舟,
過長廊,見壁上題詠甚多,即命筆記詞其上。日已薄暮,劉曰:“闈中人將出矣。”
遂送陳歸,入門,即別去。
陳見室暗無人,俄延間,褚已入門,細審之,卻非褚生。方疑,客遽近身而
仆。家人曰:“公子憊矣!”共扶拽之。轉覺仆者非他,即己也。既起,見褚生
在旁,惚惚若夢。屏人而研究之。褚曰:“告之勿驚:我實鬼也。久當投生,所
以因循於此者,高誼所不能忘,故附君體,以代捉刀;三場畢,此願了矣。”陳
復求赴春閨,曰:“君先世福薄,慳吝之骨,誥贈所不堪也。”問:“將何適?”
曰:“呂先生與仆有父子之分,繫念常不能置。表兄為冥司典簿,求白地府主者,
或當有說。”遂別而去。陳異之;天明訪李姬,將問以泛舟之事,則姬死數日矣。
又至皇親園,見題句猶存,而淡墨依稀,若將磨滅。始悟題者為魂,作者為鬼。
至夕,褚喜而至,曰:“所謀幸成,敬與君別。”遂伸兩掌,命陳書褚字於
上以志之。陳將置酒為餞,搖首曰:“勿須。君如不忘舊好,放榜後,勿憚修阻。”
陳揮涕送之。見一人伺候於門,褚方依依,其人以手按其項,隨手而匾,掬入囊,
負之而去。過數日,陳果捷。於是治裝如越。呂妻斷育幾十年,五旬余,忽生一
子,兩手握固不可開。陳至,請相見,便謂掌中當有文曰“褚”。呂不深信。兒
見陳,十指自開,視之果然。驚問其故,具告之。共相歡異。陳厚貽之,乃返。
後呂以歲貢,廷試入都,舍於陳;則兒十三歲,入泮矣。
異史氏曰:“呂老教門人,而不知自教其子。嗚呼!作善於人,而降祥於己,
一間也哉!褚生者,未以身報師,先以魂報友,其志其行,可貫日月,豈以其鬼
故奇之與!”
○盜戶
順治間,滕、嶧之區,十人而七盜,官不敢捕。後受撫,邑宰別之為“盜戶”。
凡值與良民爭,則曲意左袒之,蓋恐其復叛也。後訟者輒冒稱盜戶,而怨家則力
攻其偽。每兩造具陳,曲直且置不辨,而先以盜之真偽,反覆相苦,煩有司稽籍
焉。適官署多狐,宰有女為所惑,聘術士來,符捉入瓶,將熾以火。狐在瓶內大
呼曰:“我盜戶也!”聞者無不匿笑。
異史氏曰:“今有明火劫人者,官不以為盜而以為奸;逾牆行淫者,每不自
認奸而自認盜:世局又一變矣。設今日官署有狐,亦必大呼曰‘吾盜’無疑也。”
○鴻
天津弋人得一鴻,其雄者隨至其家,哀鳴翱翔,抵暮始去。次日,弋人早出,
則鴻已至,飛號從之;既而集其足下。弋人將並捉之。見其伸頸俯仰,吐出黃金
半鋌。弋人悟其意,乃曰:“是將以贖婦也。”遂釋雌。兩鴻徘徊,若有悲喜,
遂雙飛而去。弋人稱金,得二兩六錢強。噫!禽鳥何知,而鍾情若此!悲莫悲於
生別離,物亦然耶?
○霍女
朱大興,彰德人。家富有而吝嗇已甚,非兒女婚嫁,座無賓、廚無肉。然佻
達喜漁色,色所在,冗費不惜。每夜,逾垣過村,從dang6*婦眠。一夜,遇少婦獨行,
知為亡者,強脅之,引與俱歸。燭之,美絕。自言“霍氏”。細緻研詰,女不悅,
曰:“既加收齒,何必復盤察?如恐相累,不如早去。”朱不敢問,留與寢處。
顧女不能安粗糲,又厭見肉臛,必燕窩、雞心、魚肚白作羹湯,始能饜飽。朱
無奈,竭力奉之。又善病,日須參湯一碗。朱初不肯。女呻吟垂絕,不得已,投
之,病若失,遂以為常。女衣必錦繡,數日,即厭其故。如是月余,計費不資,
朱漸不供。女啜泣不食,求去;朱懼,又委曲承順之。每苦悶,輒令十數日一招
優伶為戲;戲時,朱設凳簾外,抱兒坐觀之。女亦無喜容,數相誚罵,朱亦不甚
分解。居二年,家漸落,向女婉言求少減;女許之,用度皆損其半。久之仍不給,
女亦以肉糜相安;又漸而不珍亦御矣。朱竊喜。忽一夜,啟後扉亡去。朱怊悵若
失,遍訪之,乃知在鄰村何氏家。何大姓,世胄也,豪縱好客,燈火達旦。忽有
麗人,半夜入閨闥。詰之,則朱家之逃妾也。朱為人,何素藐之;又悅女美,竟
納焉。綢繆數日,益惑之,窮極奢欲,供奉一如朱。朱得耗,坐索之,何殊不為
意。朱質於官。官以其姓名來歷不明,置不理。朱貨產行賕,乃準拘質。女謂何
曰:“妾在朱家,原非采禮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將與質成。座客顧生諫曰:
“收納逋逃,已乾國紀;況此女入門,日費無度,即千金之家,何能久也?”何
大悟,罷訟,以女歸朱。
過一二日,女又逃。有黃生者,故貧士,無偶。女叩扉入,自言所來。黃見
艷麗忽投,驚懼不知所為。黃素懷刑,固卻之,女不去。應對間,嬌婉無那。黃
心動,留之,而慮其不能安貧。女早起,躬操家苦,劬勞過舊室焉。黃為人蘊藉
瀟灑,工於內媚,因恨相得之晚,止恐風聲漏泄,為歡不久。而朱自訟後,家益
貧;又度女不能安,遂置不究。女從黃數歲,親愛甚篤。
一日,忽欲歸寧,要黃御送之。黃曰:“向言無家,何前後之舛?”曰:
“曩漫言之。妾鎮江人。昔從盪子,流落江湖,遂至於此。妾家頗裕,君竭資而
往,必無相虧。”黃從其言,賃輿同去。至揚州境,泊舟江際。女適憑窗,有巨
商子過,驚其絕,反舟綴之,而黃不知也。女忽曰:“君家甚貧,今有一療貧之
法,不知能從否?”黃詰之,女曰:“妾相從數年,未能為君育男女,亦一不了
事。妾雖陋,幸未老耄,有能以千金相贈者,便鬻妾去,此中妻室、田廬皆備焉。
此計如何?”黃失色,不知何故。女笑曰:“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誰肯以千
金買妾者?其戲言於外,以覘其有無。賣不賣,固自在君耳。”黃不肯。女自與
榜人婦言之,婦目黃,黃漫應焉。婦去無幾,返言:“鄰舟有商人子,願出八百。”
黃故搖首以難之。未幾,復來,便言如命,即請過船交兌。黃微哂,女曰:“教
渠姑待,我囑黃郎,即令去。”女謂黃曰:“妾日以千金之軀事君,今始知耶?”
黃問:“以何詞遣之?”女曰:“請即往署券,去不去固自在我耳。”黃不可。
女逼促之,黃不得已詣焉。立刻兌付。黃令封志之,曰:“遂以貧故,竟果如此,
遽相割捨。倘室人必不肯從,仍以原金璧趙。”方運金至舟,女已從榜人婦從船
尾登商舟,遙顧作別,並無淒戀。黃驚魂離舍,嗌不能言。俄商舟解纜,去如箭
激。黃大號,欲追傍之,榜人不從,開舟南渡矣。
瞬息達鎮江,運資上岸,榜人急解舟去。黃守裝悶坐,無所適歸,望江水之
滔滔,如萬鏑之叢體。方掩泣間,忽聞嬌聲呼“黃郎”。愕然回顧,則女已在前
途。喜極,負裝從之,問:“卿何遽得來?”女笑曰:“再遲數刻,則君有疑心
矣。”黃乃疑其非常,固詰其情。女笑曰:“妾生平於吝者則破之,於邪者則誑
之也。若實與君謀,君必不肯,何處可致千金者?錯囊充牣,而合浦珠還,君
幸足矣,窮問何為?”乃雇役荷囊,相將俱去。
至水門內,一宅南向,逕入。俄而翁媼男婦,紛出相迎,皆曰:“黃郎來也!”
黃入參公姥。有兩少年揖坐與語,是女兄弟大郎、三郎也。筵間味無多品,玉
柈四枚,方幾已滿。雞蟹鵝魚,皆臠切為個。少年以巨碗行酒,談吐豪放。已
而導入別院,俾夫婦同處。衾枕滑耎,而床則以熟革代棕藤焉。日有婢媼饋致三
餐,女或時竟日不出。黃獨居悶苦,屢言歸,女固止之。一日,謂黃曰:“今為
君謀:請買一人,為子嗣計。然買婢媵則價奢;當偽為妾也兄者,使父與論婚,
良家子不難致。”黃不可,女弗聽。有張貢士之女新寡,議聘金百緡,女強為娶
之。新婦小名阿美,頗婉妙。女嫂呼之;黃瑟踧不安,女殊坦坦。他日,謂黃曰:
“妾將與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月余可返,請夫婦安居。”遂去。
夫妻獨居一院,按時給飲食,亦甚隆備。然自入門後,曾無一人復至其室。
每晨,阿美入覲媼,一兩言輒退。娣姒在旁,惟相視一笑。既流連久坐,亦不款
曲,黃見翁,亦如之。偶值諸郎聚語,黃至,既都寂然。黃疑悶莫可告語,阿美
覺之,詰曰:“君既與諸郎伯仲,何以月來都如生客?”黃倉猝不能對,吃吃而
言曰:“我十年於外,今始歸耳。”美又細審翁姑閥閱,及妯娌里居。黃大窘,
不能復隱,底里盡露。女泣曰:“妾家雖貧,無作賤媵者,無怪諸宛若鄙不齒數
矣!”黃惶怖莫知籌計,惟長跪一聽女命。美收涕挽之,轉請所處。黃曰:“仆
何敢他謀,計惟孑身自去耳。”女曰:“既嫁復歸,於情何忍?渠雖先從,私也;
妾雖後至,公也。不如姑俟其歸,問彼既出此謀,將何以置妾也?”
居數月,女竟不返。一夜,聞客舍喧飲,黃潛往窺之,見二客戎裝上座:一
人裹豹皮巾,凜若天神;東首一人,以虎頭革作兜牟,虎口銜額,鼻耳悉具焉。
驚異而返,以告阿美,竟莫測霍父子何人。夫妻疑懼,謀欲僦寓他所,又恐生其
猜度。黃曰:“實告卿:即南海人還,折證已定,仆亦不能家此也。今欲攜卿去,
又恐尊大人別有異言。不如姑別,二年中當復至。卿能待,待之;如欲他適,亦
自任也。”阿美欲告父母而從之,黃不可。阿美流涕,要以信誓,乃別而歸。黃
入辭翁姑。時諸郎皆他出,翁挽留以待其歸,黃不聽而行。登舟悽然,形神喪失。
至瓜州,忽回首見片帆來,駛如飛;漸近,則船頭按劍而坐者霍大郎也。遙謂曰:
“君欲遄返,胡再不謀?遺夫人去,二三年誰能相待也?”言次,舟已逼近。阿
美自舟中出,大郎挽登黃舟,跳身徑去。先是,阿美既歸,方向父母泣訴,忽大
郎將輿登門,按劍相脅,逼女風走。一家懾息,莫敢遮問。女述其狀,黃不解何
意,而得美良喜,開舟遂發。
至家,出資營業,頗稱富有。阿美常懸念父母,欲黃一往探之;又恐以霍女
來,嫡庶復有參差。居無何,張翁訪至,見屋宇修整,心頗慰,謂女曰:“汝出
門後,遂詣霍家探問,見門戶已扃,第主亦不之知,半年竟無訊息。汝母日夜零
涕,謂被奸人賺去,不知流離何所。今幸無恙耶?”黃實告以情,因相猜為神。
後阿美生子,取名仙賜。至十餘歲,母遣詣鎮江,至揚州界,休於旅舍,從
者皆出。有女子來,挽兒入他室,下簾,抱諸膝上,笑問何名。兒告之。問:
“取名何義?”答云:“不知。”女曰:“歸問汝父當自知。”乃為挽髻,自摘
髻上花代簪之;出金釧束腕上。又以黃金內袖,曰:“將去買書讀。”兒問其誰,
曰:“兒不知更有一母耶?歸告汝父:朱大興死無棺木,當助之,勿忘也。”老
仆歸舍,失少主,尋至他室,聞與人語,窺之,則故主母。簾外微嗽,將有咨白。
女推兒榻上,恍惚已杳。問之舍主,並無知者。
數日,自鎮江歸,語黃,又出所贈。黃感嘆不已。及詢朱,則死裁三日,露
屍未葬,厚恤之。
異史氏曰:“女其仙耶?三易其主不為貞。然為吝者破其慳,為淫者速其盪,
女非無心者也。然破之則不必其憐之矣,貪淫鄙吝之骨,溝壑何惜焉?”
○司文郎
平陽王平子,赴試北闈,賃居報國寺。寺中有餘杭生先在,王以比屋居,投
刺焉,生不之答;朝夕遇之,多無狀。王怒其狂悖,交往遂絕。
一日,有少年游寺中,白服裙帽,望之傀然。近與接談,言語諧妙,心愛敬
之。展問邦族,云:“登州宋姓。”因命蒼頭設座,相對噱談。餘杭生適過,共
起遜坐。生居然上座,更不捴挹。卒然問宋:“亦入闈者耶?”答曰:“非也。
駑駘之才,無志騰驤久矣。”又問:“何省?”宋告之。生曰:“竟不進取,足
知高明。山左、右並無一字通者。”宋曰:“北人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
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言已,鼓掌,王和之,因而鬨堂。
生慚忿,軒眉攘腕而大言曰:“敢當前命題,一校文藝乎?”宋他顧而哂曰:
“有何不敢!”便趨寓所,出經授王。王隨手一翻,指曰:“‘闕黨童子將命。’”
生起,求筆札。宋曳之曰:“口占可也。我破已成:‘於賓客往來之地,而見一
無所知之人焉。’”王捧腹大笑。生怒曰:“全不能文,徒事嫚罵,何以為人!”
王力為排難,請另命佳題。又翻曰:“‘殷有三仁焉。’”宋立應曰:“三子者
不同道,其趨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生遂
不作,起曰:“其為人也小有才。”遂去。
王以此益重宋。邀入寓室,款言移晷,盡出所作質宋。宋流覽絕疾,逾刻已
盡百首,曰:“君亦沉深於此道者?然命筆時,無求必得之念,而尚有冀幸得之
心,即此已落下乘。”遂取閱過者一一詮說。王大悅,師事之;使庖人以蔗糖作
水角。宋啖而甘之,曰:“生平未解此味,煩異日更一作也。”從此相得甚歡。
宋三五日輒一至,王必為之設水角焉。餘杭生時一遇之,雖不甚傾談,而傲睨之
氣頓減。一日,以窗藝示宋,宋見諸友圈贊已濃,目一過,推置案頭,不作一語。
生疑其未閱,復請之,答已覽竟。生又疑其不解,宋曰:“有何難解?但不佳耳!”
生曰:“一覽丹黃,何知不佳?”宋便誦其文,如夙讀者,且誦且訾。生跼蹐汗
流,不言而去。移時,宋去,生入,堅請王作,王拒之。生強搜得,見文多圈點,
笑曰:“此大似水角子!”王故樸訥,覥然而已。次日,宋至,王具以告。
宋怒曰:“我謂‘南人不復反矣’,傖楚何敢乃爾!必當有以報之!”王力陳輕
薄之戒以勸之,宋深感佩。
既而場後,以文示宋,宋頗相許。偶與涉歷殿閣,見一瞽僧坐廊下,設藥賣
醫。宋訝曰:“此奇人也!最能知文,不可不一請教。”因命歸寓取文。遇餘杭
生,遂與俱來。王呼師而參之。僧疑其問醫者,便詰症候。王具白請教之意,僧
笑曰:“是誰多口?無目何以論文?”王請以耳代目。僧曰:“三作兩千餘言,
誰耐久聽!不如焚之,我視以鼻可也。”王從之。每焚一作,僧嗅而頷之曰:
“君初法大家,雖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適受之以脾。”問:“可中否?”曰:
“亦中得。”餘杭生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燒試之。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
心受之矣,非歸、胡何解辦此!”生大駭,始焚己作。僧曰:“適領一藝,未窺
全豹,何忽另易一人來也?”生託言:“朋友之作,止此一首;此乃小生作也。”
僧嗅其餘灰,咳逆數聲,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強受之以膈,再焚,
則作惡矣。”生慚而退。
數日榜放,生竟領薦;王下第。生與王走告僧。僧嘆曰:“仆雖盲於目,而
不盲於鼻;簾中人並鼻盲矣。”俄餘杭生至,意氣發舒,曰:“盲和尚,汝亦啖
人水角耶?今竟何如?”僧曰:“我所論者文耳,不謀與君論命。君試尋諸試官
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為爾師。”生與王並搜之,止得ba6*九人。生曰:
“如有舛錯,以何為罰?”僧憤曰:“剜我盲瞳去!”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
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嘔,下氣如雷。眾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師
也!初不知而驟嗅之,刺於鼻,棘於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生大
怒,去,曰:“明日自見!勿悔!勿悔!”
越二二日,竟不至;視之已移去矣。乃知即某門生也。宋慰王曰:“凡吾輩
讀書人,不當尤人,但當克己;不尤人則德益弘,能克己則學益進。當前踧落,
固是數之不偶;平心而論,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礪,天下自有不盲之人。”
王肅然起敬。又聞次年再行鄉試,遂不歸,止而受教。宋曰:“都中薪桂米珠,
勿憂資斧。舍後有窖鏹,可以發用。”即示之處。王謝曰:“昔竇、范貧而能廉,
今某幸能自給,敢自污乎?”王一日醉眠,仆及庖人竊發之。王忽覺,聞舍後有
聲,竊出,則金堆地上。情見事露,並相懾伏。方訶責間,見有金爵,類多鐫款,
審視,皆大父字諱。蓋王祖曾為南部郎,入都寓此,暴病而卒,金其所遺也。王
乃喜,稱得金八百餘兩。明日告宋,且示之爵,欲與瓜分,固辭乃已。以百金往
贈瞽僧,僧已去。積數月,敦習益苦。及試,宋曰:“此戰不捷,始真是命矣!”
俄以犯規被黜。王尚無言,宋大哭,不能止,王反慰解之。宋曰:“仆為造物所
忌,困頓至於終身,今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王曰:“萬事固有
數在。如先生乃無志進取,非命也。”宋拭淚曰:“久欲有言,恐相驚怪。某非
生人,乃飄泊之遊魂也。少負才名,不得志於場屋。佯狂至都,冀得知我者,傳
諸著作。甲申之年,竟罹於難,歲歲飄蓬。幸相知愛,故極力為‘他山’之攻,
生平未酬之願,實欲借良朋一快之耳。今文字之厄若此,誰復能漠然哉!”王亦
感泣,問:“何淹滯?”曰:“去年上帝有命,委宣聖及閻羅王核查劫鬼,上者
備諸曹任用,余者即俾轉輪。賤名已錄,所未投到者,欲一見飛黃之快耳。今請
別矣!”王問:“所考何職?”曰:“梓潼府中缺一司文郎,暫令聾僮署篆,
文運所以顛倒。萬一幸得此秩,當使聖教昌明。”
明日,忻忻而至,曰:“願遂矣!宣聖命作‘性道論’,視之色喜,謂可司
文。閻羅穆簿,欲以‘口孽’見棄。宣聖爭之,乃得就。某伏謝已,又呼近案下,
囑云:‘今以憐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職,勿蹈前愆。’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
甚於文學也。君必修行未至,但積善勿懈可耳。”王曰:“果爾,餘杭其德行何
在?”曰:“不知。要冥司賞罰,皆無少爽。即前日瞽僧,亦一鬼也,是前朝名
家。以生前拋棄字紙過多,罰作瞽。彼自欲醫人疾苦,以贖前愆,故托游廛肆耳。”
王命置酒,宋曰:“無須。終歲之擾,盡此一刻,再為我設水角足矣。”王悲愴
不食,坐令自啖。頃刻,已過三盛,捧腹曰:“此餐可飽三日,吾以志君德耳。
向所食,都在舍後,已成菌矣。藏作藥餌,可益兒慧。”王問後會,曰:“既有
官責,當引嫌也。”又問:“梓潼祠中,一相酹祝,可能達否?”曰:“此都無
益。九天甚遠,但潔身力行,自有地司牒報,則某必與知之。”言已,作別而沒。
王視舍後,果生紫菌,采而藏之。旁有新土墳起,則水角宛然在焉。
王歸,彌自刻厲。一夜,夢宋輿蓋而至,曰:“君向以小忿,誤殺一婢,削
去祿籍,今篤行已折除矣。然命薄不足任仕進也。”是年,捷於鄉,明年,春闈
又捷。遂不復仕。生二子,其一絕鈍,啖以菌,遂大慧。後以故詣金陵,遇餘杭
生於旅次,極道契闊,深自降抑,然鬢毛斑矣。
異史氏曰:“餘杭生公然自詡,意其為文,未必盡無可觀;而驕詐之意態顏
色,遂使人頃刻不可復忍。天人之厭棄已久,故鬼神皆玩弄之。脫能增修厥德,
則簾內之‘刺鼻棘心’者,遇之正易,何所遭之僅也。”
○醜狐
穆生,長沙人,家清貧,冬無絮衣。一夕枯坐,有女子入,衣服炫麗而顏色
黑醜,笑曰:“得毋寒乎?”生驚問之,曰:“我狐仙也。憐君枯寂,聊與共溫
冷榻耳。”生懼其狐,而厭其醜,大號。女以元寶置几上,曰:“若相諧好,以
此相贈。”生悅而從之。床無裀褥,女代以袍。將曉,起而囑曰:“所贈,可急
市軟帛作臥具,余者絮衣作饌,足矣。倘得永好,勿憂貧也。”遂去。
生告妻,妻亦喜,即市帛為之縫紉。女夜至,見臥具一新,喜曰:“君家娘
子劬勞哉!”留金以酬之。從此至無虛夕。每去,必有所遺。年余,屋廬修潔,
內外皆衣文錦繡,居然素封。女賂貽漸少,生由此心厭之,聘術士至,畫符於門。
女齧折而棄之,入指生曰:“背德負心,至君已極!然此奈何我!若相厭薄,我
自去耳。但情義既絕,受於我者,須要償也!”忿然而去。
生懼,告術士。術士作壇,陳設未已,忽顛地下,血流滿頰;視之,割去一
耳。眾大懼,奔散,術士亦掩耳竄去。室中擲石如盆,門窗釜甑,無復全者。生
伏床下,蓄縮汗聳。俄見女抱一物入,貓首猧尾,置床前,嗾之曰:“嘻嘻!可
嚼奸人足。”物即齕履,齒利於刃。生大懼,將屈藏之,四肢不能動。物嚼指,
爽脆有聲。生痛極,哀祝,女曰:“所有金珠,盡出勿隱。”生應之。女曰:
“呵呵!”物乃止。生不能起,但告以處。女自往搜括,珠鈿衣服之外,止得二
百餘金。女少之,又曰:“嘻嘻!”物復嚼。生哀鳴求恕。女限十日,償金六百,
生諾之,女乃抱物去。
久之,家人漸聚,從床下曳生出,足血淋漓,喪其二指。視室中財物盡空,
惟當年破被存焉;遂以覆生,令臥。又懼十日復來,乃貨婢鬻衣,以足其數。至
期,女果至,急付之,無言而去。自此遂絕。生足創,醫藥半年始愈,而家清貧
如初矣。
狐適近村于氏。於業農,家不中資,三年間,援例納粟,夏屋連蔓,所衣華
服,半生家物。主見之,亦不敢問。偶適野,遇女於途,長跪道左。女無言,但
以素巾裹五六金,遙擲之,反身徑去。後于氏早卒,女猶時至其家,家中金帛輒
亡去。於子睹其來,拜參之,遙祝:“父即去世,兒輩皆若子,縱不撫恤,何忍
坐令貧也?”女去,遂不復至。
異史氏曰:“邪物之來,殺之亦壯;而既受其德,即鬼物不可負也。既貴而
殺趙孟,則賢豪非之矣。夫人非其心之所好,即萬鍾何動焉。觀其見金色喜,其
亦利之所在,喪身辱行而不惜者歟?傷哉貪人,卒取殘敗!”
○呂無病
洛陽孫公子,名麒,娶蔣太守女,甚相得。二十夭殂,悲不自勝。離家,居
山中別業。
適陰雨,晝臥,室無人,忽見復室簾下,露婦人足,疑而問之。有女子褰簾
入,年約十ba6*九,衣服朴潔,而微黑多麻,類貧家女。意必村中僦屋者,呵曰:
“所須宜白家人,何得輕入!”女微笑曰:“妾非村中人,祖籍山東,呂姓。父
文學士。妾小字無病。從父客遷,早離顧復。慕公子世家名士,願為康成文婢。”
孫笑曰:“卿意良佳。但仆輩雜居,實所不便,容旋里後,當輿聘之。”女次且
曰:“自揣陋劣,何敢遂望敵體?聊備案前驅使,當不至倒捧冊卷。”孫曰:
“納婢亦須吉日。”乃指架上,使取通書第四卷——蓋試之也。女翻檢得之。先
自涉覽,而後進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孫意少動,留匿室中。女閒
居無事,為之拂幾整書,焚香拭鼎,滿室光潔。孫悅之。
至夕,遣仆他宿。女俯眉承睫,殷勤臻至。命之寢,始持燭去。中夜睡醒,
則床頭似有臥人;以手探之,知為女,捉而撼焉。女驚起,立榻下,孫曰:“何
不別寢,床頭豈汝臥處也?”女曰:“妾善懼。”孫憐之,俾施枕床內。忽聞氣
息之來,清如蓮蕊,異之;呼與共枕,不覺心蕩;漸於同衾,大悅之。念避匿非
策,又恐同歸招議。孫有母姨,近隔十餘門,謀令遁諸其家,而後再致之。女稱
善,便言:“阿姨,妾熟識之,無容先達,請即去。”孫送之,逾垣而去。孫母
姨,寡媼也。凌晨起戶,女掩入。媼詰之,答云:“若甥遣問阿姨。公子欲歸,
路賒乏騎,留奴暫寄此耳。”媼信之,遂止焉。孫歸,矯謂姨家有婢,欲相贈,
遣人舁之而還,坐臥皆以從。久益嬖之,納為妾。世家論婚,皆勿許,殆有終焉
之志。女知之,苦勸令娶;乃娶於許,而終嬖愛無病。許甚賢,略不爭夕,無病
事許益恭,以此嫡庶偕好。許舉一子阿堅,無病愛抱如己出。兒甫三歲,輒離乳
媼,從無病宿,許喚不去。無何,許病卒,臨訣,囑孫曰:“無病最愛兒,即令
子之可也,即正位焉亦可也。”既葬,孫將踐其言,告諸宗黨,僉謂不可;女亦
固辭,遂止。
邑有王天官女,新寡,來求婚。孫雅不欲娶,王再請之。媒道其美,宗族仰
其勢,共慫恿之。孫惑焉,又娶之。色果艷;而驕已甚,衣服器用,多厭嫌,輒
加毀棄。孫以愛敬故,不忍有所拂。入門數月,擅寵專房,而無病至前,笑啼皆
罪。時怒遷夫婿,數相鬧斗。孫患苦之,以多獨宿。婦又怒。孫不能堪,託故之
都,逃婦難也。婦以遠遊咎無病。無病鞠躬屏氣,承望顏色,而婦終不快。夜使
直宿床下,兒奔與俱。每喚起給使,兒輒啼,婦厭罵之。無病急呼乳媼來抱之,
不去,強之,益號。婦怒起,毒撻無算,始從乳媼去。兒以是病悸,不食。婦禁
無病不令見之。兒終日啼,婦叱媼,使棄諸地。兒氣竭聲嘶,呼而求飲,婦戒勿
與。日既暮,無病窺婦不在,潛飲兒。兒見之,棄水捉衿,號啕不止。婦聞之,
意氣洶洶而出。兒聞聲輟涕,一躍遂絕。無病大哭。婦怒曰:“賤婢醜態!豈以
兒死脅我耶!無論孫家襁褓物;即殺王府世子,王天官女亦能任之!”無病乃抽
息忍涕,請為葬具。婦不許,立命棄之。
婦去,竊撫兒,四體猶溫,隱語媼曰:“可速將去,少待於野,我當繼至。
其死也,共棄之,活也,共撫之。”媼曰:“諾。”無病入室,攜簪珥出,追及
之。共視兒,已蘇。二人喜,謀趨別業,往依姨。媼慮其纖步為累,無病乃先趨
以俟之,疾若飄風,媼力奔始能及。約二更許,兒病危,不復可前。遂斜行入村,
至田叟家,倚門侍曉,叩扉借室,出簪珥易資,巫醫並致,病卒不瘳。女掩泣曰:
“媼好視兒,我往尋其父也。”媼方驚其謬妄,而女已杳矣,駭詫不已。
是日,孫在都,方憩息床上,女悄然入。孫驚起曰:“才眠已入夢耶!”女
握手哽咽,頓足不能出聲。久之久之,方失聲而言曰:“妾歷千辛,與兒逃於楊
——”句未終,縱聲大哭,倒地而滅。孫駭絕,猶疑為夢;喚從人共視之,衣履
宛然,大異不解。即刻趣裝,星馳而歸。既聞兒死妾遁,撫膺大悲。語侵婦,婦
反唇相稽。孫忿,出bai6*刃;婢嫗遮救,不得近,遙擲之。刀脊中額,額破血流,
披髮嗥叫而出,將以奔告其家。孫捉還,杖撻無數,衣皆若縷,傷痛不可轉側。
孫命舁諸房中護養之,將待其瘥而後出之。婦兄弟聞之。怒,率多騎登門,孫亦
集健仆械御之。兩相叫罵,竟日始散。王未快意,訟之。孫捍衛入城,自詣質審,
訴婦惡狀。宰不能屈,送廣文懲戒以悅王。廣文朱先生,世家子,剛正不阿。廉
得情。怒曰:“堂上公以我為天下之齷齪教官,勒索傷天害理之錢,以吮人癰痔
者耶!此等乞丐相,我所不能!”竟不受命。孫公然歸。王無奈之,乃示意朋好,
為之調停,欲生謝過其家。孫不肯,十反不能決。婦創漸平,欲出之,又恐王氏
不受,因循而安之。
妾亡子死,夙夜傷心,思得乳媼,一問其情。因憶無病言“逃於楊”,近村
有楊家疃,疑其在是;往問之,並無知者。或言五十里外有楊谷,遣騎詣訊,果
得之。兒漸平復,相見各喜,載與俱歸。兒望見父,嗷然大啼,孫亦淚下。婦聞
兒尚存,盛氣奔出,將致誚罵。兒方啼,開目見婦,驚投父懷,若求藏匿。抱而
視之,氣已絕矣。急呼之,移時始蘇。孫恚曰:“不知如何酷虐,遂使吾兒至此!”
乃立離婚書,送婦歸。王果不受,又舁還孫。孫不得已,父子別居一院,不與婦
通。乳媼乃備述無病情狀,孫始悟其為鬼。感其義,葬其衣履,題碑曰“鬼妻呂
無病之墓”。無何,婦產一男,交手於項而死之。孫益忿,復出婦;王又舁還之。
孫乃具狀,控諸上台,皆以天官故,置不理。後天官卒,孫控不已,乃判令大歸。
孫由此不復娶,納婢焉。
婦既歸,悍名噪甚,三四年無問名者。婦頓悔,而已不可復挽。有孫家舊媼,
適至其家。婦優待之,對之流涕;揣其情,似念故夫。媼歸告孫,孫笑置之。又
年余,婦母又卒,孤無所依,諸娣姒頗厭嫉之,婦益失所,日輒涕零。一貧士喪
偶,兄議厚其奩妝而遣之,婦不肯。每陰托往來者致意孫,泣告以悔,孫不聽。
一日,婦率一婢,竊驢跨之,竟奔孫。孫方自內出,迎跪階下,泣不可止。孫欲
去之,婦牽衣復跪之。孫固辭曰:“如復相聚,常無間言則已耳;一朝有他,汝
兄弟如虎狼,再求離逖,豈可復得!”婦曰:“妾竊奔而來,萬無還理。留則留
之,否則死之!且妾自二十一歲從君,二十三歲被出,誠有十分惡,寧無一分情?”
乃脫一腕釧,並兩足而束之,袖覆其上,曰:“此時香火之誓,君寧不憶之耶?”
孫乃熒眥欲淚,使人挽扶入室;而猶疑王氏詐諼,欲得其兄弟一言為證據。婦曰:
“妾私出,何顏復求兄弟?如不相信,妾藏有死具在此,請斷指以自明。”遂於
腰間出利刃,就床邊伸左手一指斷之,血溢如涌。孫大駭,急為束裹。婦容色痛
變,而更不呻吟,笑曰:“妾今日黃粱之夢已醒,特借斗室為出家計,何用相猜?”
孫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而己朝夕往來於兩間。又日求良藥醫指創,月余尋愈。
婦由此不茹葷酒,閉戶誦佛而已。居久,見家政廢弛,謂孫曰:“妾此來,
本欲置他事於不問,今見如此用度,恐子孫有餓莩者矣。無已,再腆顏一經紀之。”
乃集婢媼,按日責其績織。家人以其自投也,慢之,竊相誚訕,婦若不聞。既而
課工,惰者鞭撻不貸,眾始懼之。又垂簾課主計仆,綜理微密。孫乃大喜,使兒
及妾皆朝見之。阿堅已九歲,婦加意溫恤,朝入塾,常留甘餌以待其歸,兒亦漸
親愛之。一日,兒以石投雀,婦適過,中顱而仆,逾刻不語。孫大怒,撻兒;婦
蘇,力止之,且喜曰:“妾昔虐兒,中心每不自釋,今幸銷一罪案矣。”孫益嬖
愛之,婦每拒,使就妾宿。居數年,屢產屢殤,曰:“此昔日殺兒之報也。”阿
堅既娶,遂以外事委兒,內事委媳。一日曰:“妾某日當死。”孫不信。婦自理
葬具,至日,更衣入棺而卒。顏色如生,異香滿室;既殮,香始漸滅。
異史氏曰:“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毛嬙、西施,焉知非自愛之者美之
乎?然不遭悍妒,其賢不彰,幾令人與嗜痂者並笑矣。至錦屏之人,其夙根原厚,
故豁然一悟,立證菩提;若地獄道中,皆富貴而不經艱難者矣。”
○崔猛
崔猛,字勿猛,建昌世家子。性剛毅,幼在塾中,諸童稍有所犯,輒奮拳毆
擊,師屢戒不悛,名、字,皆先生所賜也。至十六七,強武絕倫。又能持長竿躍
登夏屋。喜雪不平,以是鄉人共服之,求訴稟白者盈階滿室。崔抑強扶弱,不避
怨嫌;稍逆之,石杖交加,支體為殘。每盛怒,無敢勸者。惟事母孝,母至則解。
母譴責備至,崔唯唯聽命,出門輒忘。比鄰有悍婦,日虐其姑。姑餓瀕死,子竊
啖之;婦知,詬厲萬端,聲聞四院。崔怒,逾垣而過,鼻耳唇舌盡割之,立斃。
母聞大駭,呼鄰子極意溫恤,配以少婢,事乃寢。母憤泣不食。崔懼,跪請受杖,
且告以悔,母泣不顧。崔妻周,亦與並跪。母乃杖子,而又針刺其臂,作十字紋,
朱塗之,俾勿滅。崔並受之,母乃食。
母喜飯僧道,往往饜飽之。適一道士在門、崔過之。道士目之曰:“郎君多
兇橫之氣,恐難保其令終。積善之家,不宜有此。”崔新受母戒,聞之,起敬曰:
“某亦自知;但一見不平,苦不自禁。力改之,或可免否?”道士笑曰:“姑勿
問可免不可免,請先自問能改不能改。但當痛自抑;如有萬分之一,我告君以解
死之術。”崔生平不信厭禳,笑而不言。道士曰:“我固知君不信。但我所言,
不類巫覡,行之亦盛德;即或不效,亦無妨礙。”崔請教,乃曰:“適門外一後
生,宜厚結之,即犯死罪,彼亦能活之也。”呼崔出,指示其人。蓋趙氏兒,名
僧哥。趙,南昌人,以歲祲飢,僑寓建昌。崔由是深相結,請趙館於其家,供給
優厚。僧哥年十二,登堂拜母,約為弟昆。逾歲東作,趙攜家去,音問遂絕。
崔母自鄰婦死,戒子益切,有赴訴者,輒擯斥之。一日,崔母弟卒,從母往
吊。途遇數人,縶一男子,呵罵促步,加以捶撲。觀者塞途,輿不得進。崔問之,
識崔者競相擁告。先是,有巨紳子某甲者,豪橫一鄉,窺李申妻有色,欲奪之,
道無由。因命家人誘與博賭,貸以資而重其息,要使署妻於券,資盡復給。終夜,
負債數千,積半年,計子母三十餘千。申不能償,強以多人篡取其妻。申哭諸其
門,某怒,拉系樹上,榜笞刺剟,逼立“無悔狀”。崔聞之,氣涌如山,鞭馬
前向,意將用武。母搴簾而呼曰:“唶!又欲爾耶!”崔乃止。既吊而歸,不語
亦不食,兀坐直視,若有所嗔。妻詰之,不答。至夜,和衣臥榻上,輾轉達旦,
次夜復然。忽啟戶出,輒又還臥。如此三四,妻不敢詰,惟懾息以聽之。既而遲
久乃返,掩扉熟寢矣。
是夜,有人殺某甲於床上,刳腹流腸;申妻亦裸屍床下。官疑申,捕治之。
橫被殘梏,踝骨皆見,卒無詞。積年余,不堪刑,誣服,論辟。會崔母死,既殯,
告妻曰:“殺甲者,實我也,徒以有老母故,不敢泄。今大事已了,奈何以一身
之罪殃他人?我將赴有司死耳!”妻驚挽之,絕裾而去,自首於庭。官愕然,械
送獄,釋申。申不可,堅以自承。官不能決,兩收之。戚屬皆誚讓申,申曰:
“公子所為,是我欲為而不能者也。彼代我為之,而忍坐視其死乎?今日即謂公
子未出也可。”執不異詞,固與崔爭。久之,衙門皆知其故,強出之,以崔抵罪,
瀕就決矣。會恤刑官趙部郎,案臨閱囚,至崔名,屏人而喚之。崔入,仰視堂上,
僧哥也。悲喜實訴。趙徘徊良久,仍令下獄,囑獄卒善視之。尋以自首減等,充
雲南軍,申為服役而去,未期年,援赦而歸。皆趙力也。
既歸,申終從不去,代為紀理生業。予之資,不受。緣橦技擊之術,頗以關
懷。崔厚遇之,買婦授田焉。崔由此力改前行,每撫臂上刺痕,法然流涕,以故
鄉鄰有事,申輒矯命排解,不相稟白。
有王監生者,家豪富,四方無賴不仁之輩,出入其門。邑中殷實者,多被劫
掠;或迕之,輒遣盜殺諸途。子亦淫暴。王有寡嬸,父子俱烝之。妻仇氏,屢沮
王,王縊殺之。仇兄弟質諸官,王賕囑,以告者坐誣。兄弟冤憤莫伸,詣崔求訴。
申絕之使去。過數日,客至,適無仆,使申瀹茗。申默然出,告人曰:“我與崔
猛朋友耳,從徙萬里,不可謂不至矣;曾無廩給,而役同廝養,所不甘也!”遂
忿而去。或以告崔,崔訝其改節,而亦未之奇也。申忽訟於官,謂崔三年不給傭
值。崔大異之,親與對狀,申忿相爭。官不直之,責逐而去。又數日,申忽夜入
王家,將其父子嬸婦並殺之,粘紙於壁,自書姓名,及追捕之,則亡命無跡。王
家疑崔主使,官不信。崔始悟前此之訟,蓋恐sha6*人之累己也。關行附近州邑,追
捕甚急。會闖賊犯順,其事遂寢。及明鼎革,申攜家歸,仍與崔善如初。
時土寇嘯聚,王有從子得仁,集叔所招無賴,據山為盜,焚掠村疃。一夜,
傾巢而至,以報仇為名。崔適他出,申破扉始覺,越牆伏暗中。賊搜崔、李不得,
據崔妻,括財物而去。申歸,止有一仆,忿極,乃斷繩數十段,以短者付仆,長
者自懷之。囑仆越賊巢,登半山,以火爇繩,散掛荊棘,即反勿顧。仆應而去。
申窺賊皆腰束紅帶,帽系紅絹,遂效其裝。有老牝馬初生駒,賊棄諸門外。申乃
縛駒跨馬,銜枚而出,直至賊穴。賊據一大村,申縶馬村外,逾垣入。見賊眾紛
紜,操戈未釋。申竊問諸賊,知崔妻在王某所。俄聞傳令,俾各休息,轟然噭
應。忽一人報東山有火,眾賊共望之;初猶一二點,既而多類星宿。申坌息急呼
東山有警。王大驚,束裝率眾而出。申乘間漏出其右,返身入內。見兩賊守帳,
紿之曰:“王將軍遺佩刀。”兩賊競覓。申自後斫之,一賊踣;其一回顧,申又
斬之。竟負崔妻越垣而出。解馬授轡,曰:“娘子不知途,縱馬可也。”馬戀駒
奔駛,申從之。出一隘口,申灼火於繩,遍懸之,乃歸。
次日,崔還,以為大辱,形神跳躁,欲單騎往平賊。申諫止之。集村人共謀,
眾恇怯莫敢應。解諭再四,得敢往二十餘人,又苦無兵。適於得仁族姓家獲奸
細二,崔欲殺之,申不可;命二十人各持白梃,具列於前,乃割其耳而縱之。眾
怨曰:“此等兵旅,方懼賊知,而反示之。脫其傾隊而來,闔村不保矣!”申曰:
“吾正欲其來也。”執匿盜者誅之。遣人四出,各假弓矢huo6*銃,又詣邑借巨炮二。
日暮,率壯士至隘口,置炮當其沖;使二人匿火而伏,囑見賊乃發。又至谷東口,
伐樹置崖上。已而與崔各率十餘人,分岸伏之。一更向盡,遙聞馬嘶,賊果大至,
繦屬不絕。俟盡入谷,乃推墮樹木,斷其歸路。俄而炮發,喧騰號叫之聲,震
動山谷。賊驟退,自相踐踏;至東口,不得出,集無隙地。兩岸銃矢夾攻,勢如
風雨,斷頭折足者,枕藉溝中。遺二十餘人,長跪乞命。乃遣人縶送以歸。乘勝
直抵其巢。守巢者聞風奔竄,搜其輜重而還。崔大喜,問其設火之謀。曰:“設
火於東,恐其西追也;短,欲其速盡,恐偵知其無人也;既而設於谷口,口甚隘,
一夫可以斷之,彼即追來,見火必懼:皆一時犯險之下策也。”取賊鞫之,果追
入谷,見火驚退。二十餘賊,盡劓刖而放之。由此威聲大震,遠近避亂者從之如
市,得土團三百餘人。各處強寇無敢犯,一方賴之以安。
異史氏曰:“快牛必能破車,崔之謂哉!志意慷慨,蓋鮮儷矣。然欲天下無
不平之事,寧非意過其通者與?李申,一介細民,遂能濟美。緣橦飛入,剪禽獸
於深閨;斷路夾攻,盪麼魔於隘谷。使得假五丈之旗,為國效命,烏在不南面而
王哉!”
○化男
蘇州木瀆鎮,有民女夜坐庭中,忽星隕中顱,仆地而死。其父母老而無子,
止此女,哀呼急救。移時始蘇,笑曰:“我今為男子矣!”驗之,果然。其家不
以為妖,而竊喜其得丈夫子也。此丁亥間事。
○禽俠
天津某寺,鸛鳥巢於鴟尾。殿承塵上,藏大蛇如盆,每至鸛雛團翼時,輒出
吞食盡。鸛悲鳴數日乃去。如是三年,人料其必不復至,次歲巢如故。約雛長成,
即徑去,三日始還,入巢啞啞,哺子如初。蛇又蜿蜒而上。甫近巢,兩鸛驚,飛
鳴哀急,直上青冥。俄聞風聲蓬蓬,一瞬間天地似晦。眾駭異,共視一大鳥翼蔽
天日,從空疾下,驟如風雨,以爪擊蛇,蛇首立墮,連催殿角數尺許,振翼而去。
異史氏曰:“次年復至,蓋不料其禍之復也;三年而巢不移,則報仇之計已
決;三日不返,其去作秦庭之哭,可知矣。大鳥必羽族之劍仙也,飆然而來,一
擊而去,妙手空空兒何以加此?”
濟南有營卒,見鸛鳥過,射之,應弦而落。喙中銜魚,將哺子也。或勸拔矢
放之,卒不聽。少頃,帶矢飛去。後往來郭間,兩年余,貫矢如故。一日,卒坐
轅門下,鸛過,矢墜地。卒拾視曰:“矢固無恙耶?”耳適癢,因以矢搔耳。忽
大風催門,門驟闔,觸矢貫腦而死。
○詩讞
青州居民范小山,販筆為業,行賈未歸。四月間,妻賀氏獨居,夜為盜所殺。
是夜微雨,泥中遺詩扇一柄,乃王晟之贈吳蜚卿者。晟,不知何人;吳,益都之
素封,與范同里,平日頗有佻達之行,故里黨共信之。郡縣拘質,堅不伏,慘被
械梏,誣以成案;駁解往復,歷十餘官,更無異議。
吳亦自分必死,囑其妻罄竭所有,以濟煢獨。有向其門誦佛千者,給以絮褲;
至萬者絮襖。於是乞丐如市,佛號聲聞十餘里。因而家驟貧,惟日貨田產以給資
斧。陰賂監者使市鴆,夜夢神人告之曰:“子勿死,曩日‘外邊凶’,目下‘里
邊吉’矣。”再睡又言,以是不果死。
未幾,周元亮先生分守是道,錄囚至吳,若有所思。因問:“吳某sha6*人,有
何確據?”范以扇對。先生熟視扇,便問:“王晟何人?”並雲不知。又將爰書
細閱一過,立命脫其死械,自監移之倉。范力爭之,怒曰:“爾欲妄殺一人便了
卻耶?抑將得仇人而甘心耶?”眾疑先生私吳,俱莫敢言。
先生標朱簽,立拘南郭某肆主人。主人懼,莫知所以。至則問曰:“肆壁有
東莞李秀詩,何時題耶?”答云:“舊歲提學案臨,有日照二三秀才,飲醉留題,
不知所居何里。”遂遣役至日照,坐拘李秀。數日,秀至,怒曰:“既作秀才,
奈何謀sha6*人?”秀頓首錯愕,曰:“無之!”先生擲扇下,令其自視,曰:“明
系爾作,何詭托王晟?”秀審視,曰:“詩真某作,字實非某書。”曰:“既知
汝詩,當即汝友。誰書者?”秀曰:“跡似沂州王佐。”乃遣役關拘王佐。佐至,
呵問如秀狀。佐供:“此益都鐵商張成索某書者,雲晟其表兄也。”先生曰:
“盜在此矣。”執成至,一訊遂伏。
先是,成窺賀美,欲挑之,恐不諧。念托於吳,必人所共信,故偽為吳扇,
執而往。諧則自認,不諧則嫁名於吳,而實不期至於殺也。逾垣入逼婦;婦因獨
居,常以刃自衛。既覺,捉成衣,操刀而起。成懼,奪其刀。婦力挽。令不得脫,
且號。成益窘,遂殺之,委扇而去。
三年冤獄,一朝而雪,無不誦神明者。吳始語“裡邊吉”乃“周”字也。然
終莫解其故。後邑紳乘間請之,笑曰:“此最易知。細閱爰書,賀被殺在四月上
旬,是夜陰雨,天氣猶寒,扇乃不急之物,豈有忙迫之時,反攜此以增累者,其
嫁禍可知。向避雨南郭,見題壁詩與箑頭之作,口角相類,故妄度李生,果因是
而得真盜。”聞者嘆服。
異史氏曰:“入之深者,當其無有有之用。詞賦文章,hua6*國之具也,而先生
以相天下士,稱孫陽焉。豈非入其中深乎?而不謂相士之道,移於折獄。易曰:
‘知幾其神。’先生有之矣。”
○鹿銜草
關外山中多鹿。土人戴鹿首,伏草中,卷葉作聲,鹿即群至。然牡少而牝多。
牡交群牝,千百必遍,既遍遂死。眾牝嗅之,知其死,分走谷中,銜異草置吻旁
以熏之,頃刻復甦。急鳴金施銃,群鹿驚走。因取其草,可以回生。
○小棺
天津有舟人某,夜夢一人教之曰:“明日有載竹笥賃舟者,索之千金;不然,
勿渡也。”某醒,不信。既寐復夢,且書“卷八_聊齋志異原文_國學 子部、<廠贔>、卷八_聊齋志異原文_國學 子部”三字於壁,
囑云:“倘渠吝價,當即書此示之。”某異之。但不識其字,亦不解何意。次日,
留心行旅;日向西,果有一人驅騾載笥來,問舟。某如夢索價,其人笑之。反覆
良久,某牽其手,以指書前字。其人大愕,即刻而滅。搜其裝載,則小棺數萬餘,
每具僅長指許,各貯滴血而已。某以三字傳示遐邇,並無知者。未幾,吳逆叛謀
既露,黨羽盡誅,陳屍幾如棺數焉。徐白山說。
○邢子儀
滕有楊某,從白蓮教黨,得左道之術。徐鴻儒誅後,楊幸漏脫,遂挾術以遨。
家中田園樓閣,頗稱富有。至泗上某紳家,幻法為戲,婦女出窺。楊睨其女美,
歸謀攝取之。其繼室朱氏,亦風韻,飾以華妝,偽作仙姬;又授木鳥,教之作用;
乃自樓頭推墮之。朱覺身輕如葉,飄飄然凌雲而行。無何,至一處,雲止不前,
知已至矣。是夜,月明清潔,俯視甚了。取木鳥投之,鳥振翼飛去,直達女室。
女見彩禽翔入,喚婢撲之,鳥已沖簾出。女追之,鳥墮地作鼓翼聲;近逼之,撲
入裙底;展轉間,負女飛騰,直衝霄漢。婢大號。朱在雲中言曰:“下界人勿須
驚怖,我月府姮娥也。渠是王母第九女,偶謫塵世。王母日切懷念,暫招去一相
會聚,即送還耳。”遂與結襟而行。
方及泗水之界,適有放飛爆者,斜觸鳥翼;鳥驚墮,牽朱亦墮,落一秀才家。
秀才邢子儀,家赤貧而性方鯁。曾有鄰婦夜奔,拒不納。婦銜憤去,譖諸其夫,
誣以挑引。夫固無賴,晨夕登門詬辱之,邢因貨產,僦居別村。有相者顧某善決
人福壽,刑踵門叩之。顧望見笑曰:“君富足千鍾,何著敗絮見人?豈謂某無瞳
耶?”邢嗤妄之。顧細審曰:“是矣。固雖蕭索,然金穴不遠矣。”邢又妄之。
顧曰:“不惟暴富,且得麗人。”邢終不以為信。顧推之出,曰:“且去且去,
驗後方索謝耳。”是夜,獨坐月下,忽二女自天降,視之,皆麗姝。詫為妖,詰
問之,初不肯言。邢將號召鄉里,朱懼,始以實告,且囑勿泄,願終從焉。邢思
世家女不與妖人婦等,遂遣人告其家。其父母自女飛升,零涕惶惑;忽得報書,
驚喜過望,立刻命輿馬星馳而去。報邢百金,攜女歸。邢得艷妻,方憂四壁,得
金甚慰。往謝顧,顧又審曰:“尚未尚未。泰運已交,百金何足言!”遂不受謝。
先是,紳歸,請於上官捕楊。楊預遁,不知所之,遂籍其家,發牒追朱。朱
懼,牽邢飲泣。邢亦計窘,始賂承牒者,賃車騎攜朱詣紳,哀求解脫。紳感其義,
為竭力營謀,得贖免;留夫妻於別館,歡如戚好。紳女幼受劉聘;劉,顯秩也,
聞女奇邢家信宿,以為辱,反婚書,與女絕姻。紳將議姻他族,女告父母,誓從
邢。邢聞之喜;朱亦喜,自願下之。紳憂邢無家,時楊居宅從官貨,因代購之。
夫妻遂歸,出曩金,粗治器具,蓄婢僕,旬日耗費已盡。但冀女來,當復得其資
助。一夕,朱謂邢曰:“孽夫楊某,曾以千金埋樓下,惟妾知之。適視其處,磚
石依然,或窖藏無恙。”往共發之,果得金。因信顧術之神,厚報之。後女于歸,
妝資豐盛,不數年,富甲一郡矣。
異史氏曰:“白蓮殲滅而楊獨不死,又附益之,幾疑恢恢者疏而且漏矣。孰
知天留之,蓋為邢也。不然,邢即否極而泰,亦惡能倉卒起樓閣、累巨金哉?不
愛一色,而天報之以兩。嗚呼!造物無言,而意可知矣。”
○李生
商河李生,好道。村外里余,有蘭若,築精舍三楹,趺坐其中。游食緇黃,
往來寄宿,輒與傾談,供給不厭。一日,大雪嚴寒,有老僧擔囊借榻,其詞玄妙。
信宿將行,固挽之,留數日。適生以他故歸,僧囑早至,意將別生。雞鳴而往,
扣關不應。逾垣入,見室中燈火熒熒,疑其有作,潛窺之。僧趣裝矣,一瘦驢縶
燈檠上,細審,不類真驢,頗似殉葬物;然耳尾時動,氣咻咻然。俄而裝成,啟
戶牽出。生潛尾之。門外原有大池,僧系驢池樹,裸入水中,遍體掬濯已;著衣
牽驢入,亦濯之。既而加裝超乘,行絕駛。生始呼之。僧但遙拱致謝,語不及聞,
去已遠矣。王梅屋言:李其友人。曾至其家,見堂上額書“待死堂”,亦達士也。
○陸押官
趙公,湖廣武陵人,官宮詹,致仕歸。有少年伺門下,求司筆札。公召入,
見其人秀雅,詰其姓名,自言陸押官,不索傭值。公留之,慧過凡仆。往來箋奏,
任意裁答,無不工妙。主人與客弈,陸睨之,指點輒勝。趙益優寵之。
諸僚仆見其得主人青目,戲索作筵。押官許之,問:“僚屬幾何?”會別業
主計者約三十餘人,眾悉告之數以難之。押官曰:“此大易。但客多,倉卒不能
遽辦,肆中可也。”遂遍邀諸侶,赴臨街店。皆坐。酒甫行,有按壺起者曰:
“諸君姑勿酌,請問今日誰作東道主?宜先出資為質,始可放情飲啖;不然,一
舉數千,哄然都散,向何取償也?”眾目押官。押官笑曰:“得無謂我無錢耶?
我固有錢。”乃起,向盆中捻濕面如拳,碎掐置几上,隨擲,遂化為鼠,竄動滿
案。押官任捉一頭,裂之,啾然腹破,得小金;再捉,亦如之。頃刻鼠盡,碎金
滿前,乃告眾曰:“是不足供飲耶?”眾異之,乃共恣飲。既畢,會直三兩餘,
眾秤金,適符其數。
眾索一枚懷歸,白其異於主人。主人命取金,搜之已亡。反質肆主,則償資
悉化蒺藜。仆白趙,趙詰之。押官曰:“朋輩逼索酒食,囊空無資。少年學作小
劇,故試之耳。”眾復責償。押官曰:“某村麥穗中,再一簸揚,可得麥二石,
足償酒價有餘也。”因浼一人同去。某村主計者將歸,遂與偕往。至則淨麥數斛,
已堆場中矣。眾以此益奇押官。
一日,趙赴友筵,堂中有盆蘭甚茂,愛之。歸猶讚嘆之。押官曰:“誠愛此
蘭,無難致者。”趙猶未信。凌晨至齋,忽聞異香蓬勃,則有蘭花一盆,箭葉多
寡,宛如所見。因疑其竊,審之。押官曰:“臣家所蓄,不下千百,何須竊焉?”
趙不信。適某友至,見蘭驚曰:“何酷肖寒家物!”趙曰:“余適購之,亦不識
所自來。但君出門時,見蘭花尚在否?”某曰:“我實不曾至齋,有無固不可知。
然何以至此?”趙視押官,押官曰:“此無難辨:公家盆破,有補綴處,此盆無
也。”驗之始信。夜告主人曰:“向言某家花卉頗多,今屈玉趾,乘月往觀。但
諸人皆不可從,惟阿鴨無害。”——鴨,宮詹僮也。遂如所請。公出,已有四人
荷肩輿,伏候道左。趙乘之,疾於奔馬。俄頃入山,但聞奇香沁骨。至一洞府,
見舍宇華耀,迥異人間,隨處皆設花石,精盆佳卉,流光散馥,即蘭一種,約有
數十餘盆,無不茂盛。觀已,如前命駕歸。押官從趙十餘年,後趙無疾卒,遂與
阿鴨俱出,不知所往。
○蔣太史
蔣太史超,記前世為峨嵋僧,數夢至故居庵前潭邊濯足。為人篤嗜內典,一
意台宗,雖早登禁林,常有出世之想。假歸江南,抵秦郵,不欲歸。子哭挽之,
弗聽。遂入蜀,居成都金沙寺;久之,又之峨嵋,居伏虎寺,示疾怛化。自書偈
云:“翛然猿鶴自來親,老衲無端墮業塵。妄向鑊湯求避熱,那從大海去翻身。
功名傀儡場中物,妻子骷髏隊里人。只有君親無報答,生生常自祝能仁。”
王阮亭云:“蔣,金壇人,金壇原名金沙;其字又曰虎臣,卒歿於峨嵋伏虎
寺:名皆巧合,亦奇。予壬子典試蜀中,蔣在峨嵋,寄予書云:‘身是峨嵋老僧,
故萬里歸骨於此。’尋化去。予有輓詩曰:‘西風三十載,九病一遷官。忽憶峨
嵋好,真忘蜀道難。法雲晴浩蕩,春雪氣高寒。萬里堪埋骨,天成白玉棺。’蓋
用書中語也。”
○邵士梅
邵進士,名士梅,濟寧人。初授登州教授,有二老秀才投剌,睹其名,似甚
熟識;凝思良久,忽悟前身。便問齋夫:“某生居某村否?”又言其豐范,一一
吻合。俄兩生入,執手傾語,歡若平生。談次,問高東海況。二生曰:“獄死二
十餘年矣,今一子尚存。此鄉中細民,何以見知?”邵笑云:“我舊戚也。”先
是,高東海素無賴,然性豪爽,輕財好義。有負租而鬻女者,傾囊代贖之。私一
媼,媼坐隱盜,官捕甚急,逃匿高家。官知之,收高,備極搒掠,終不服,尋死
獄中。其死之日,即邵生辰。後邵至某村,恤其妻子,遠近皆知其異。此高少宰
言之,即高公子冀良同年也。
王阮亭云:“邵前生為棲霞人,與其妻三世為夫婦,事更奇。高東海以病死,
非獄死,邵自述甚詳。”
○顧生
江南顧生,客稷下,眼暴腫,晝夜呻吟,罔所醫藥。十餘日,痛少減。乃合
眼時輒睹巨宅,凡四五進,門皆洞辟;最深處有人往來,但遙睹不可細認。
一日,方凝神注之,忽覺身入宅中,三歷門戶,絕無人跡。有南北廳事,內
以紅氈貼地。略窺之,見滿屋嬰兒,坐者、臥者、膝行者,不可數計。愕疑間,
一人自舍後出,見之曰:“小王子謂有遠客在門,果然。”便邀之。顧不敢入,
強之乃入。問:“此何所?”曰:“九王世子居。世子瘧疾新瘥,今日親賓作賀,
先生有緣也。”言未已,有奔至者督促速行。俄至一處,雕榭朱欄,一殿北向,
凡九楹。歷階而升,則客已滿座,見一少年北面坐,知是王子,便伏堂下。滿堂
盡起。王子曳顧東向坐。酒既行,鼓樂暴作,諸妓升堂,演“華封祝”。才過三
折,逆旅主人及仆喚進午餐,就床頭頻呼之。耳聞甚真,心恐王子知,遂托更衣
而出。仰視日中夕,則見仆立床前,始悟未離旅邸。
心欲急返,因遣仆闔扉去。甫交睫,見宮舍依然,急循故道而入。路經前嬰
兒處,並無嬰兒,有數十媼蓬首駝背,坐臥其中。望見顧,出惡聲曰:“誰家無
賴子,來此窺伺!”顧驚懼,不敢置辯,疾趨後庭,升殿即坐。見王子頷下添髭
尺余矣。見顧,笑問:“何往?劇本過七折矣。”因以巨觥示罰。移時曲終,又
呈齣目。顧點“鼓祖娶婦”。妓即以椰瓢行酒,可容五斗許。顧離席辭曰:
“臣目疾,不敢過醉。”王子曰:“君患目,有太醫在此,便合診視。”東座一
客,即離坐來,兩指啟雙眥,以玉簪點白膏如脂,囑合目少睡。王子命侍兒導入
復室,令臥;臥片時,覺床帳香軟,因而熟眠。
居無何,忽聞鳴鉦鍠聒,即復驚醒。疑是優戲未畢,開目視之,則旅舍中狗
舐油鎖也。然目疾若失。再閉眼,一無所睹矣。
○陳錫九
陳錫九,邳人。父子言,邑名士。富室周某,仰其聲望,訂為婚姻。言累舉
不第,家業蕭條,遊學於秦,數年無信。周陰有悔心。以少女適王孝廉為繼室,
王聘儀豐盛,仆馬甚都。以此愈憎錫九貧,堅意絕婚;問女,女不從。怒,以惡
服飾遣歸錫九。日不舉火,周全不顧恤。
一日,使傭媼以榼餉女,入門向母曰:“主人使某視小姑姑餓死否。”女恐
母慚,強笑以亂其詞。因出榼中餚餌,列母前。媼止之曰:“無須爾!自小姑入
人家,何曾交換出一杯溫涼水?吾家物,料姥姥亦無顏啖噉得。”母大恚,聲
色俱變。媼不服,惡語相侵。紛紜間,錫九自外入,訊知大怒,撮毛批頰,撻逐
出門而去。次日,周來逆女,女不肯歸;明日又來,增其人數,眾口呶呶,如將
尋斗。母強勸女去。女潸然拜母,登車而去。過數日,又使人來逼索離婚書,母
強錫九與之。惟望子言歸,以圖別處。
周家有人自西安來,知子言已死,陳母哀憤成疾而卒。錫九哀迫中,尚望妻
歸;久而渺然,悲憤益切。薄田數畝,鬻治葬具。葬畢,乞食赴秦,以求父骨。
至西安,遍訪居人,或言數年前有書生死於逆旅,葬之東郊,今冢已沒。錫九無
策,惟朝丐市廛,暮宿野寺,冀有知者。
會晚經叢葬處,有數人遮道,逼索飯價。錫九曰:“我異鄉人,乞食城郭,
何處少人飯價?”共怒,捽之仆地,以埋兒敗絮塞其口。力盡聲嘶,漸就危殆。
忽共驚曰:“何處官府至矣!”釋手寂然。俄有車馬至,便問:“臥者何人?”
即有數人扶至車下。車中人曰:“是吾兒也。孽鬼何敢爾!可悉縛來,勿致漏脫。”
錫九覺有人去其塞,少定,細認,真其父也。大哭曰:“兒為父骨良苦。今固尚
在人間耶!”父曰:“我非人,太行總管也。此來亦為吾兒。”錫九哭益哀。父
慰諭之。錫九泣述岳家離婚,父曰:“無憂,今新婦亦在母所。母念兒甚,可暫
一往。”遂與同車,馳如風雨。
移時,至一官署,下車入重門,則母在焉。錫九痛欲絕,父止之。錫九啜泣
聽命。見妻在母側,問母曰:“兒婦在此,得毋亦泉下耶?”母曰:“非也,是
汝父接來,待汝歸家,當便送去。”錫九曰:“兒侍父母,不願歸矣。”母曰:
“辛苦跋涉而來,為父骨耳。汝不歸;初志為何也?況汝孝行已達天帝,賜汝金
萬斤,夫妻享受正遠,何言不歸?”錫九垂泣。父數數促行,錫九哭失聲。父怒
曰:“汝不行耶!”錫九懼,收聲,始詢葬所。父挽之曰:“子行,我告之:去
叢葬處百餘步,有子母白榆是也。”挽之甚急、竟不遑別母。門外有健仆,捉馬
待之。既超乘,父囑曰:“日所宿處,有少資斧,可速辦裝歸,向岳索婦;不得
婦,勿休也。”錫九諾而行。馬絕駛,雞鳴至西安。仆扶下,方將拜致父母,而
人馬已杳。尋至舊宿處,倚壁假寐,以待天明。坐處有拳石礙股,曉而視之,白
金也。市棺賃輿,尋雙榆下,得父骨而歸。
合厝既畢,家徒四壁。幸里中憐其孝,共飯之。將往索婦,自度不能用武,
與族兄十九往。及門,門者絕之。十九素無賴,出語穢褻。周使人勸錫九歸,願
即送女去,錫九還。初,女之歸也,周對之罵婿及母,女不語,但向壁零涕。陳
母死,亦不使聞。得離書,擲向女曰:“陳家出汝矣!”女曰:“我不曾悍逆,
何為出我?”欲歸質其故,又禁閉之。後錫九如西安,遂造凶訃,以絕女志。此
信一播,遂有杜中翰來議姻,竟許之。親迎有日,女始知,遂泣不食,以被韜面,
氣如遊絲。周正無法,忽聞錫九至,發語不遜,意料女必死,遂舁歸錫九,意將
待女死以泄其憤。錫九歸,而送女者已至;猶恐錫九見其病而不內,甫入門,委
之而去。鄰里代憂,共謀舁還;錫九不聽,扶置榻上,而氣已絕。始大恐。正遑
迫間,周子率數人持械入,門窗盡毀。錫九逃匿,苦搜之。鄉人盡為不平;十九
糾十餘人銳身急難,周子兄弟皆被夷傷,始鼠竄而去。周益怒,訟於官,捕錫九、
十九等。錫九將行,以女屍囑鄰媼,忽聞榻上若息,近視之,秋波微動矣,少時,
已能轉側。大喜,詣官自陳。宰怒周訟誣。周懼,啖以重賂,始得免。錫九歸,
夫妻相見,悲喜交並。
先是,女絕食奄臥,自矢必死。忽有人捉起曰:“我陳家人也,速從我去,
夫妻可以相見,不然無及矣!”不覺身已出門,兩人扶登肩輿。頃刻至官廨,見
公姑俱在,問:“此何所?”母曰:“不必問,容當送汝歸。”一日,見錫九至,
甚喜。一見遽別,心頗疑怪。公不知何事,恆數日不歸。昨夕忽歸,曰:“我在
武夷,遲歸二日,難為保兒矣,可速送兒歸去。”遂以輿馬送女。忽見家門,遂
如夢醒。女與錫九共述曩事,相與驚喜。從此夫妻相聚,但朝夕無以自給。錫九
於村中設童蒙帳,兼自攻苦,每私語曰:“父言天賜黃金,今四堵空空,豈訓讀
所能發跡耶?”
一日,自塾中歸,遇二人,問之曰:“君陳某耶?”錫九曰:“然”。二人
即出鐵索縶之,錫九不解其故。少間,村人畢集,共詰之,始知郡盜所牽。眾憐
其冤,醵錢賂役,途中得無苦。至郡見太奪,歷述家世。太守愕然曰:“此名士
之子,溫文爾雅,烏能作賊!”命脫縲紲,取盜嚴梏之,始供為周某賄囑,錫九
又訴翁婿反面之由,太守更怒,立刻拘提。即延錫九至署,與論世好,蓋太守舊
邳宰韓公之子,即子言受業門人也。贈燈火之費以百金;又以二騾代步,使不時
趨郡,以課文藝。轉於各上官游揚其孝,自總制而下,皆有饋遺。錫九乘騾而歸,
夫妻慰甚。
一日,妻母哭至,見女伏地不起。女駭問之,始知周已被械在獄矣。女哀哭
自咎,但欲覓死。錫九不得已,詣郡為之緩頰。太守釋令自贖,罰谷一百石,批
賜孝子陳錫九。放歸,出倉粟,雜糠秕而輦運之,錫九謂女曰:“爾翁以小人之
心度君子矣。烏知我必受之,而瑣瑣雜糠覈耶?”因笑卻之。錫九家雖小有,而
垣牆陋蔽。一夜,群盜入,仆覺,大號,止竊兩騾而去。後半年余,錫九夜讀,
聞撾門聲,問之寂然。呼仆起視,則門一啟,兩騾躍入,乃向所亡也。直奔櫪下,
咻咻汗喘。燭之,各負革囊,解視,則白鏹滿中。大異,不知其所自來。後聞是
夜大盜劫周,盈裝出,適防兵追急,委其捆載而去。騾認故主,徑奔至家。
周自獄中歸,刑創猶劇;又遭盜劫,大病而死。女夜夢父囚系而至,曰:
“吾生平所為,悔已無及。今受冥譴,非若翁莫能解脫,為我代求婿,致一函焉。”
醒而嗚泣。詰之,具以告。錫九久欲一詣太行,即日遂發。既至,備牲物酹祝之,
即露宿其處,冀有所見,終夜無異,遂歸。周死,母子逾貧,仰給於次婿。王孝
廉考補縣尹,以墨敗,舉家徙瀋陽,益無所歸。錫九時顧恤之。
異史氏曰:“善莫大於孝,鬼神通之,理固宜然。使為尚德之達人也者,即
終貧,猶將取之,烏論後此之必昌哉?或以膝下之嬌女,付諸頒白之叟,而揚揚
曰:‘某貴官,吾東床也。’嗚呼!宛宛嬰嬰者如故,而金龜婿以諭葬歸,其慘
已甚矣;而況以少婦從軍乎?”
○放蝶(此篇原缺,據青柯亭刻本補。)
長山王進士<山斗>生為令時,每聽訟,按律之輕重,罰令納蝶自贖;堂上千
百齊放,如風飄碎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夢一女子,衣裳華好,從容而入,
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故。當使君先受風流之小譴耳。”言已,化為蝶,回
翔而去。明日,方獨酌署中,忽報直指使至,皇遽而出,閨中戲以素花簪冠上,
忘除之。直指見之,以為不恭,大受詬罵而返。由是罰蝶令遂止。
青城於重寅,性放誕。為司理時,元夕以火花爆竹縛驢上,首尾並滿,牽登
太守之門,擊柝而請,自白:“某獻火驢,幸出一覽。”時太守有愛子患痘,心
緒方惡,辭之。於固請之。太守不得已,使閽人啟鑰。門甫辟,開火發機,推驢
入。爆震驢驚,踶趹狂奔;又飛火射人,人莫敢近。驢穿堂入室,破甌毀甑,
火觸成塵,窗紗都燼。家人大嘩。痘兒驚陷,終夜而死。太守痛恨,將揭劾之。
於浼諸司道,登堂負荊,乃免。
○男生子(此篇原缺,據青柯亭刻本補。)
福建總兵楊輔,有孌童,腹震動。十月既滿,夢神人剖其兩脅去之。及醒,
兩男夾左右啼。起視脅下,剖痕儼然。兒名之天舍、地舍雲。
異史氏曰:“按此吳藩未叛前事也。吳既叛,閩撫蔡公疑楊欲圖之,而恐其
為亂,以他故召之。楊妻夙智勇,疑之,沮楊行,楊不聽。妻涕而送之。歸則傳
齊諸將,披堅執銳,以待訊息。少間,聞夫被誅,遂fan6*攻蔡。蔡倉皇不知所為,
幸標卒固守,不克乃去。去既遠,蔡始戎裝突出,率眾大嗓。人傳為笑焉。後數
年,盜乃就撫。未幾,蔡暴亡;臨卒,見楊操兵入,左右亦皆見之。嗚呼!其鬼
雖雄,而頭不可復續類!生子之妖,其兆於此耶?”
○黃將軍(此篇原缺,據聊齋誌異拾遺本補。)
黃靖南得功微時,與二孝廉赴都,途遇響寇。孝廉懼,長跪獻資。黃怒甚,
手無寸鐵,即以兩手握騾足,舉而投之。寇不及防,馬倒人墮。黃拳之臂斷,搜
橐而歸孝廉。孝廉服其勇,資勸從軍。後屢建奇功,遂腰蟒玉。
○醫術(此篇原缺,據青柯亭刻本補。)
張氏者,沂之貧民。途中遇一道士,善風鑒,相之曰:“子當以術業富。”
張曰:“宜何從?”又顧之,曰:“醫可也。”張曰:“我僅識之無耳,烏能是?”
道士笑曰:“迂哉!名醫何必多識字乎?但行之耳。”既歸,貧無業,乃摭拾海
上方,即市廛中除地作肆,設魚牙蜂房,謀升斗於口舌之間,而人亦未之奇也。
會青州太守病嗽,牒檄所屬征醫。沂故山僻,少醫工,而令懼無以塞責,又
責里中使自報。於是共舉張,令立召之。張方痰喘不能自療,聞命大懼,固辭。
令弗聽,卒郵送去。路經深山,渴極,咳愈甚。入村求水,而出中水價與玉液等,
遍乞之,無與者。見一婦漉野菜,菜多水寡,盎中濃濁如涎。張燥急難堪,便乞
余沈飲之。少間,渴解,嗽亦頓止。陰念:殆良方也。比至郡,諸邑醫工,已先
施治,並未痊減。張入,求密所,偽作藥目,傳示內外;復遣人於民間索諸藜藿,
如法淘汰訖,以汁進太守。一服,病良已,太守大悅,賜賚甚厚,旌以金匾。
由此名大噪,門常如市,應手無不悉效。有病傷寒者,言症求方。張適醉,
誤以瘧劑予之。醒而悟之,不敢以告人。三日後,有盛儀造門而謝者,問之,則
傷寒之人,大吐大下而愈矣。此類甚多。張由此稱素封,益以聲價自重,聘者非
重資安輿不至焉。
益都韓翁,名醫也。其未著時,貨藥於四方。暮無所宿,投止一家,則其子
傷寒將死,因請施治。韓思不治則去此莫適,而治之誠無術。往復跮踱,以手
搓體,而污成片,捻之如丸。頓思以此紿之,當亦無所害。曉而不愈,已賺得寢
食安飽矣。遂付之。中夜,主人撾門甚急,意其子死,恐被侵辱,驚起,逾垣疾
遁。主人追之數里,韓無所逃始止。乃知病者汗出而愈矣。挽回,款宴豐隆;臨
行,厚贈之。
○藏虱(此篇原缺,據聊齋志異拾遺本補。)
鄉人某者,偶坐樹下,捫得一虱,片紙裹之,塞樹孔中而去。後二三年,復
經其處,忽憶之,視孔中紙裹宛然。發而驗之,虱薄如麩。置掌中審顧之。少頃,
掌中奇癢,而虱腹漸盈矣。置之而歸。癢處核起,腫數日,死焉。
○夜明(此篇原缺,據青柯亭刻本補。)
有賈客泛於南海。三更時,舟中大亮似曉。起視,見一巨物,半身出水上,
儼若山嶽;目如兩日初升,光四射,大地皆明。駭問舟人,並無知者。共伏瞻之。
移時,漸縮入水,乃復晦。後至閩中,俱言某夜明而復昏,相傳為異。計其時,
則舟中見怪之夜也。
○夏雪(此篇原缺,據青柯亭刻本補。)
丁亥年七月初六日,蘇州大雪。百姓皇駭,共禱諸大王之廟。大王忽附人而
言曰:“如今稱老爺者,皆增一大字;其以我神為小,消不得一大字耶?”眾悚
然,齊呼“大老爺”,雪立止。由此觀之,神亦喜諂,宜乎治下部者之得車多矣。
異史氏曰:“世風之變也,下者益謅,上者益驕。即康熙四十餘年中,稱謂
之不古,甚可笑也。舉人稱爺,二十年始;進士稱老爺,三十年始;司、院稱大
老爺,二十五年始。昔者大令謁中丞,亦不過老大人而止;今則此稱久廢矣。即
有君子,亦素諂媚行乎諂媚,莫敢有異詞也。若縉紳之妻呼太太,裁數年耳。昔
惟縉紳之母,始有此稱;以妻而得此稱者,惟淫史中有林喬耳,他未之見也。唐
時,上欲加張說大學士,說辭曰:‘學士從無大名,臣不敢稱。’今之大,誰大
之?初由於小人之諂,而因得貴倨者之悅,居之不疑,而紛紛者遂遍天下矣。竊
意數年以後,稱爺者必進而老,稱老者必進而大,但不知大上造何尊稱?匪夷所
思已!”
丁亥年六月初三日,河南歸德府大雪尺余,禾皆凍死,惜乎其未知媚大王之
術也。悲夫!
○周克昌(此篇原缺,據青柯亭刻本補。)
淮上貢士周天儀,年五旬,止一子,名克昌,愛昵之。至十三四歲,丰姿益
秀;而性不喜讀,輒逃塾,從群兒戲,恆終日不返。周亦聽之。一日,既暮不歸,
始尋之,殊竟烏有。夫妻號啕,幾不欲生。
年余,昌忽自至,言:“為道士迷去,幸不見害。值其他出,得逃而歸。”
周喜極,亦不追問。及教以讀,慧悟倍於疇曩。逾年,文思大進,既入郡庠試,
遂知名。世族爭婚,昌頗不願。趙進士女有姿,周強為娶之。既入門,夫妻調笑
甚歡;而昌恆獨宿,若無所私。逾年,秋戰而捷,周益慰。然年漸暮,日望抱孫,
故嘗隱諷昌,昌漠若不解。母不能忍,朝夕多絮語。昌變色,出曰:“我久欲亡
去,所不遽舍者,顧復之情耳。實不能探討房帷,以慰所望。請仍去,彼順志者
且復來矣。”媼追曳之,已踣,衣冠如蛻。大駭,疑昌已死,是必其鬼也。悲嘆
而已。
次日,昌忽仆馬而至,舉家惶駭。近詰之,亦言:為惡人略賣於富商之家,
商無子,子焉。得昌後,忽生一子。昌思家,遂送之歸。問所學,則頑鈍如昔。
乃知此為昌;其入泮鄉捷者,鬼之假也。然竊喜其事未泄,即使襲孝廉之名。入
房,婦甚狎熟;而昌靦然有愧色,似新婚者。甫周年,生子矣。
異史氏曰:“古言庸福人,必鼻口眉目間具有少庸,而後福隨之;其精光陸
離者,鬼所棄也。庸之所在,桂籍可以不入闈而通,佳麗可以不親迎而致;而況
少有憑藉,益之以鑽窺者乎!”
○某乙(此篇原缺,據青柯亭刻本補。)
邑西某乙,故梁上君子也。其妻深以為懼,屢勸止之;乙遂翻然自改。居二
三年,貧窶不能自堪,思欲一作馮婦而後已。乃托貿易,就善卜者問何往之善。
術者占曰:“東南吉,利小人,不利君子。”兆隱與心合,竊喜。遂南行,抵蘇、
松間,日游村郭,凡數月。偶入一寺,見牆隅堆石子二三枚,心知其異,亦以一
石投之,徑趨龕後臥。日既暮,寺中聚語,似有十餘人。忽一人數石,訝其多,
因共搜龕後,得乙,問:“投石者汝耶?”乙諾。詰里居、姓名,乙詭對之。乃
授以兵,率與共去。至一巨第,出耎梯,爭逾垣入。以乙遠至,徑不熟,俾伏牆
外,司傳遞、守囊橐焉。少頃,擲一裹下,又少頃,縋一篋下。乙舉篋知有物,
乃破篋,以手揣取,凡沉重物,悉納一囊,負之疾走,竟取道歸。由此建樓閣、
買良田,為子納粟。邑令匾其門曰“善士”。後大案發,群寇悉獲;惟乙無名籍,
莫可查詰,得免。事寢既久,乙醉後時自述之。
曹有大寇某,得重資歸,肆然安寢。有二三小盜,逾垣入,捉之,索金。某
不與;棰灼並施,罄所有,乃去。某向人曰:“吾不知炮烙之苦如此!”遂深恨
盜,投充馬捕,捕邑寇殆盡。獲曩寇,亦以所施者施之。
○錢卜巫(此篇原缺,據青柯亭刻本補。)
夏商,河間人。其父東陵,豪富侈汰,每食包子,輒棄其角,狼藉滿地。人
以其肥重,呼之“丟角太尉”。暮年,家綦貧,日不給餐,兩肱瘦,垂革如囊,
人又呼“募莊僧”謂其掛袋也。臨終,謂商曰:“餘生平暴殄天物,上乾天怒,
遂至凍餓以死。汝當惜福力行,以蓋父愆。”
商恪遵治命,誠樸無二,躬耕自給。鄉人鹹愛敬之。富人某翁哀其貧,假以
資,使學負販,輒虧其母。愧無以償,請為傭,翁不肯。商瞿然不自安,盡貨其
田宅,往酬翁。翁請得情,益憐之。強為贖還舊業;又益貸以重金,俾作賈。商
辭曰:“十數金尚不能償,奈何結來世驢馬債耶?”翁乃招他賈與偕。數月而返,
僅能不虧;翁不收其息,使復之。年余,貸資盈輦,歸至江,遭颶,舟幾覆,物
半喪失。歸計所有,略可償主,遂語賈曰:“天之所貧,誰能救之?此皆我累君
也!”乃稽簿付賈,奉身而退。翁再強之,必不可,躬耕如故。每自嘆曰:“人
生世上,皆有數年之享,何遂落魄如此?”會有外來巫,以錢卜,悉知人運數。
敬詣之。巫,老嫗也。寓室精潔,中設神座,香氣常熏。商入朝拜訖,便索資。
商授百錢,巫盡內木筒中,執跪座下,搖響如祈簽狀。已而起,傾錢入手,而後
於案上次第擺之。其法以字為否,幕為亨;數至五十八皆字,以後則盡幕矣。遂
問:“庚甲幾何?”答:“二十八歲。”巫搖首曰:“早矣!官人現行者先人運,
非本身運。五十八歲,方交本身運,始無盤錯也。”問:“何謂先人運?”曰:
“先人有善,其福未盡,則後人享之;先人有不善,其禍未盡,則後人亦受之。”
商屈指曰:“再三十年,齒已老耆,行就木矣。”巫曰:“五十八以前,便有五
年回潤,略可營謀;然僅免寒餓耳。五十八之年,當有巨金自來,不須力求。官
人生無過行,再世享之不盡也。”別巫而返,疑信半焉。然安貧自守,不敢妄求。
後至五十三歲,留意驗之。時方東作,病痁不能耕。既痊,天大旱,早禾盡枯。
近秋方雨,家無別種,田數畝悉以種穀。既而又旱,養菽半死,惟谷無恙;後得
雨勃發,其豐倍焉。來春大飢,得以無餒。商以此信巫,從翁貸資,小權子母,
輒小獲;或勸作大賈,商不肯。迨五十七歲,偶葺牆垣,掘地得鐵釜;揭之,白
氣如絮,懼不敢發。移時,氣盡,白鏹滿瓮。夫妻共運之,稱計一千三百二十五
兩。竊議巫術小舛。鄰人妻入商家,窺見之,歸告夫。夫忌焉,潛告邑宰。宰最
貪,拘商索金。妻欲隱其半,商曰:“非所宜得,留之賈禍。”盡獻之。宰得金,
恐其漏匿,又追貯器,以金實之,滿焉,乃釋商。居無何,宰遷南昌同知。逾歲,
商以懋遷至南昌,則宰已死。妻子將歸,貨其粗重;有桐油如乾簍,商以直賤,
買之以歸。既抵家,器有滲漏,瀉注他器,則內有白金二鋌;遍探皆然。兌之,
適得前掘鏹之數。
商由此暴富,益贍貧窮,慷慨不吝。妻勸積遺子孫,商曰:“此即所以遺子
孫也。”鄰人赤貧至為丐,欲有所求,而心自愧。商聞而告之曰:“昔日事,乃
我時數未至,故鬼神假子手以敗之,於汝何尤?”遂周給之。鄰人感泣。後商壽
八十,子孫承繼,數世不衰。
異史氏曰:“汰侈已甚,王侯不免,況庶人乎!生暴天物,死無飯含,可哀
矣哉!幸而鳥死鳴哀,子能幹蠱,窮敗七十年,卒以中興;不然,父孽累子,子
復累孫,不至乞丐相傳不止矣。何物老巫,遂宣天之秘?嗚呼!怪哉!”
○姚安(此篇原缺,據青柯亭刻本補。)
姚安,臨洮人,美丰標。同里宮姓,有女子字綠娥,艷而知書,擇偶不嫁。
母語人曰:“門族風采,必如姚某始字之。”姚聞,給妻窺井,擠墮之,遂娶綠
娥。雅甚親愛。
然以其美也,故疑之。閉戶相守,步輒綴焉;女欲歸寧,則以兩肘支袍,覆
翼以出,入輿封志,而後馳隨其後,越宿,促與俱歸。女心不能善,忿曰:“若
有桑中約,豈瑣瑣所能止耶!”姚以故他往,則扃女室中,女益厭之,俟其去,
故以他鑰置門外以疑之。姚見大怒,問所自來。女憤言:“不知!”姚愈疑,伺
察彌嚴。一日,自外至,潛聽久之,乃開鎖啟扉,惟恐其響,悄然掩入。見一男
子貂冠臥床上,忿怒,取刀奔入,力斬之。近視,則女晝眠畏寒,以貂覆面上。
大駭,頓足自悔。
宮翁忿質官。官收姚,褫衿苦械。姚破產,以具金賂上下,得不死。由此精
神迷惘,若有所失。適獨坐,見女與髯丈夫,狎褻榻上,惡之,操刃而往,則沒
矣;反坐,又見之。怒甚,以刀擊榻,席褥斷裂。憤然執刃,近榻以伺之,見女
面前,視之而笑。遽斫之,立斷其首;既坐,女不移處,而笑如故。夜間滅燭,
則聞淫溺之聲,褻不可言。日日如是,不復可忍,於是鬻其田宅,將卜居他所。
至夜,偷兒穴壁入,劫金而去。自此貧無立錐,忿恚而死。里人藁葬之。
異史氏曰:“愛新而殺其舊,忍乎哉!人止知新鬼為厲,而不知故鬼之奪其
魄也。嗚呼!截指而適其屨,不亡何待!”
○採薇翁(此篇原缺,據青柯亭刻本補。)
明鼎革,干戈蜂起。於陵劉芝生,聚眾數萬,將南渡。忽一肥男子詣柵門,
敞衣露腹,請見兵主。劉延入與語,大悅之。問其姓名,自號採薇翁。劉留參帷
幄,贈以刀。翁言:“我自有利兵,無須矛戟。”問:“兵所在?”翁乃捋衣露
腹,臍大可容雞子;忍氣鼓之,忽臍中塞膚,嗤然突出劍跗;握而抽之,bai6*刃如
霜。劉大驚,問:“止此乎?”笑指腹曰:“此武庫也,何所不有。”命取弓矢,
又如前狀,出雕弓一;略一閉息,則一矢飛墮,其出不窮。已而劍插臍中,既都
不見。劉神之,與同寢處,敬禮甚備。
時營中號令雖嚴,而烏合之群,時出剽掠。翁曰:“兵貴紀律;今統數萬之
眾,而不能鎮懾人心,此敗亡之道也。”劉喜之,於是糾察卒伍,有掠取婦女財
物者,梟以示眾。軍中稍肅,而終不能絕。翁不時乘馬出,遨遊部伍之間,而軍
中悍將驕卒,輒首自墮地,不知其何因。因共疑翁。前進嚴飭之策,兵士已畏惡
之;至此益相憾怨。諸部領譖於劉曰:“採薇翁,妖術也。自古名將,止聞以智,
不聞以術。浮雲、白雀之徒,終致滅亡。今無辜將士,往往自失其首,人情洶懼;
將軍與處,亦危道也,不如圖之。”劉從其言,謀俟其寢,誅之。使覘翁,翁坦
腹方臥,息如雷。眾大喜,以兵繞舍,兩人持刀入,斷其頭;及舉刀,頭已複合,
息如故,大驚。又斫其腹;腹裂無血,其中戈矛森聚,盡露其穎。眾益駭,不敢
近;遙撥以槊,而鐵弩大發,射中數人。眾驚散,白劉。劉急詣之,已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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