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邵臨淄
臨淄某翁之女,太學李生妻也。未嫁時,有術士推其造,決其必受官刑。翁
怒之,既而笑曰:“妄言一至於此!無論世家女必不至公庭,豈一監生不能庇一
婦乎?”既嫁,悍甚,指罵夫婿以為常。李不堪其虐,忿鳴於官。邑宰邵公準其
詞,簽役立勾。翁聞之,大駭,率子弟登堂,哀求寢息,弗許。李亦自悔,求罷。
公怒曰:“公門內豈作輟盡由爾耶?必拘審!”既到,略詰一二言,便曰:“真
悍婦!”杖責三十,臀肉盡脫。
異史氏曰:“公豈有傷心於閨闥耶?何怒之暴也!然邑有賢宰,里無悍婦矣。
志之,以補“循吏傳”之所不及者。”
○於去惡
北平陶聖俞,名下士。順治間,赴鄉試,寓居郊郭。偶出戶,見一人負笈
亻匡儴,似卜居未就者。略詰之,遂釋負於道,相與傾語,言論有名士風。陶
大說之,請與同居。客喜,攜囊入,遂同棲止。客自言:“順天人,姓於,字去
惡。”以陶差長,兄之。
於性不喜游矚,常獨坐一室,而案頭無書卷。陶不與談,則默臥而已。陶疑
之,搜其囊篋,則筆研之外,更無長物。怪而問之,笑曰:“吾輩讀書,豈臨渴
始掘井耶?”一日,就陶借書去,閉戶抄甚疾,終日五十餘紙,亦不見其折迭成
卷。竊窺之,則每一稿脫,則燒灰吞之。愈益怪焉,詰其故,曰:“我以此代讀
耳。”便誦所抄書,傾刻數篇,一字無訛。陶悅,欲傳其術,於以為不可。陶疑
其吝,詞涉誚讓,於曰:“兄誠不諒我之深矣。欲不言,則此心無以自剖;驟言
之,又恐驚為異怪。奈何?”陶固謂:“不妨。”於曰:“我非人,實鬼耳。今
冥中以科目授官,七月十四日奉詔考簾官,十五日士子入闈,月盡榜放矣。”陶
問:“考簾官為何?”曰:“此上帝慎重之意,無論鳥吏鱉官,皆考之。能文者
以內簾用,不通者不得與焉。蓋陰之有諸神,猶陽之有守令也。得志諸公,目不
睹墳、典,不過少年持敲門磚,獵取功名,門既開,則棄去,再司簿書十數年,
即文學士,胸中尚有字耶!陽世所以陋劣幸進,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
陶深然之,由是益加敬畏。一日,自外來,有憂色,嘆曰:“仆生而貧賤,自謂
死後可免;不謂迍邅先生,相從地下。”陶請其故,曰:“文昌奉命都羅國封王,
簾官之考遂罷。數十年游神耗鬼,雜入衡文,吾輩寧有望耶?”陶問:“此輩皆
誰何人?”曰:“即言之,君亦不識。略舉一二人,大概可知:樂正師曠、司庫
和嶠是也。仆自念命不可憑,文不可恃,不如休耳。”言已怏怏,遂將治任。陶
挽而慰之,乃止。
至中元之夕,謂陶曰:“我將入闈。煩於昧爽時,持香炷於東野。三呼去惡,
我便至。”乃出門去。陶沽酒烹鮮以待之。東方既白,敬如所囑。無何,於偕一
少年來。問其姓字,於曰:“此方子晉,是我良友,適於場中相邂逅。聞兄盛名,
深欲拜識。”同至寓,秉燭為禮。少年亭亭似玉,意度謙婉。陶甚愛之,便問:
“子晉佳作,當大快意。”於曰:“言之可笑!闈中七則,作過半矣,細審主司
姓名,裹具徑出。奇人也!”陶扇爐進酒,因問:“闈中何題?去惡魁解否?”
於曰:“書藝、經論各一,夫人而能之。策問:‘自古邪僻固多,而世風至今日,
jian6*情醜態,愈不可名,不惟十八獄所不得盡,抑非十八獄所能容。是果何術而可?
或謂宜量加一二獄,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其宜增與、否與,或別有道以清其源,
爾多士其悉言勿隱。’弟策雖不佳,頗為痛快。表:‘擬天魔殄滅,賜群臣龍馬
天衣有差。’次則‘瑤台應制詩’、‘西池桃花賦’。此三種,自謂場中無兩矣!”
言已鼓掌。方笑曰:“此時快心,放兄獨步矣;數辰後,不痛哭始為男子也。”
天明,方欲辭去。陶留與同寓,方不可,但期暮至。三日,竟不復來,陶使於往
尋之。於曰:“無須。子晉拳拳,非無意者。”日既西,方果來。出一卷授陶,
曰:“三日失約。敬錄舊藝百餘作,求一品題。”陶捧讀大喜,一句一贊,略盡
一二首,遂藏諸笥。談至更深,方遂留,與於共榻寢。自此為常。方無夕不至,
陶亦無方不歡也。
一夕,倉皇而入,向陶曰:“地榜已揭,於五兄落第矣!”於方臥,聞言驚
起,泫然流涕。二人極意慰藉,涕始止。然相對默默,殊不可堪。方曰:“適聞
大巡環張桓候將至,恐失志者之造言也;不然,文場尚有翻覆。”於聞之,色喜。
陶詢其故,曰:“桓侯翼德,三十年一巡陰曹,三十五年一巡陽世,兩間之不平,
待此老而一消也。”乃起,拉方俱去。兩夜始返,方喜謂陶曰:“君不賀五兄耶?
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閱遺卷,得五兄甚喜,薦作
交南巡海使,旦晚輿馬可到。”陶大喜,置酒稱賀。酒數行,於問陶曰:“君家
有閒舍否?”問:“將何為?”曰:“子晉孤無鄉土,又不忍恝然於兄。弟意欲
假館相依。”陶喜曰:“如此,為幸多矣。即無多屋宇,同榻何礙。但有嚴君,
須先關白。”於曰:“審知尊大人慈厚可依。兄場闈有日,子晉如不能待,先歸
何如?”陶留伴逆旅,以待同歸。
次日,方暮,有車馬至門,接於蒞任。於起,握手曰:“從此別矣。一言欲
告,又恐阻銳進之志。”問:“何言?”曰:“君命淹蹇,生非其時。此科之分
十之一;後科桓候臨世,公道初彰,十之三;三科始可望也。”陶聞,欲中止。
於曰:“不然,此皆天數。即明知不可,而注定之艱若,亦要歷盡耳。”又顧方
曰:“勿淹滯,今朝年、月、日、時皆良,即以輿蓋送君歸。仆馳馬自去。”方
忻然拜別。陶中心迷亂,不知所囑,但揮涕送之。見輿馬分途,頃刻都散。始悔
子晉北旋,未致一字,而已無及矣。
三場畢,不甚滿志,奔波而歸。入門問子晉,家中並無知者。因為父述之,
父喜曰:“若然,則客至久矣。”先是陶翁晝臥,夢輿蓋止於其門,一美少年自
車中出,登堂展拜。訝問所來,答云:“大哥許假一舍,以入闈不得偕來。我先
至矣。”言已,請入拜母。翁方謙卻,適家媼入曰:“夫人產公子矣。”恍然而
醒,大奇之。是日陶言,適與夢符,乃知兒即子晉後身也。父子各喜,名之小晉。
初生,善夜啼,母苦之。陶曰:“倘是子晉,我見之,啼當止。”俗忌客忤,
故不令陶見。母患啼不可耐,乃呼陶入。陶嗚之曰:“子晉勿爾!我來矣!”兒
啼正急,聞聲輟止,停睇不瞬,如審顧狀。陶摩頂而去。自是竟不復啼。數月後,
陶不敢見之,一見,則折腰索抱,走去,則啼不可止。陶亦狎愛之。四歲離母,
輒就兄眠;兄他出,則假寐以俟其歸。兄於枕上教毛詩,誦聲呢喃,夜盡四十餘
行。以子晉遺文授之,欣然樂讀,過口成誦;試之他文,不能也。ba6*九歲,眉目
朗徹,宛然一子晉矣。
陶兩入闈,皆不第。丁酉,文場事發,簾官多遭誅遣,貢舉之途一肅,乃張
巡環力也。陶下科中副車,尋貢。遂灰志前途,隱居教弟。嘗語人曰:“吾有此
樂,翰苑不易也。”
異史氏曰:“余每至張夫子廟堂,瞻其鬚眉,凜稟有生氣。又其生平喑啞如
霹靂聲,矛馬所至,無不大快,出人意表。世以將軍好武,遂置與絳,灌伍,寧
知文昌事繁,須侯固多哉!嗚呼!三十五年,來何暮也!”
王阮亭云:“數科來關節公行,非啖名即壟斷,脫有桓侯,亦無如何矣。悲
哉!”
○狂生
劉學師言:濟寧有狂生某,善飲;家無儋石,而得錢輒沽,殊不以窮厄為意。
值新刺史蒞任,善飲無對。聞生名,招與飲而悅之,時共談宴。生恃其狎,凡有
小訟求直者,輒受薄賄為之緩頰;刺史每可其請。生習為常,刺史心厭之。一日
早衙,持刺登堂,刺史覽之微笑,生厲聲曰:“公如所請可之;不如所請,否之,
何笑也!聞之:士可殺而不可辱。他固不能相報,豈一笑不能報耶?”言已,大
笑,聲震堂壁。刺史怒曰:“何敢無禮!寧不聞滅門令尹耶!”生掉臂竟下,大
聲曰:“生員無門之可滅!”刺史益怒,執之。訪其家居,則並無田宅,惟攜妻
在城堞上住。刺史聞而釋之,但逐不令居城垣。朋友憐其狂,為買數尺地,購斗
室焉。入而居之,嘆曰:“今而後畏今尹矣!”
異史氏曰:“士君子奉法守禮,不敢劫人於市,南面者奈我何哉!然仇之猶
得而加者,徒以有門在耳;夫至無門可滅,則怒者更無以加之矣。噫嘻!此所謂
‘貧賤驕人’者耶!獨是君子雖貧,不輕乾人,乃以口腹之累,喋喋公堂,品斯
下矣。雖然,其狂不可及。”
○鳳仙
劉赤水,平樂人,少穎秀,十五入郡庠。父母早亡,遂以遊蕩自廢。家不中
資,而性好修飾,衾榻皆精美。一夕,被人招飲,忘滅燭而去。酒數行,始憶之,
急返。聞室中小語,伏窺之,見少年擁麗者眠榻上。宅臨貴家廢第,恆多怪異,
心知其狐,亦不恐,入而叱曰:“臥榻豈容鼾睡!”二人遑遽,抱衣赤身遁去。
遺紫絝褲一,帶上系針囊。大悅,恐其竊去,藏衾中而抱之。俄一蓬頭婢自門罅
入,向劉索取。劉笑要償。婢請遺以酒,不應;贈以金,又不應。婢笑而去。旋
返曰:“大姑言:如賜還,當以佳偶為報。”劉問:“伊誰?”曰:“吾家皮姓,
大姑小字八仙,共臥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適富川丁官人;三姑鳳仙,較兩姑尤
美,自無不當意者。”劉恐失信,請坐待好音。婢去復返曰:“大姑寄語官人:
好事豈能猝合?適與之言,反遭詬厲;但緩時日以待之,吾家非輕諾寡信者。”
劉付之。
過數日,渺無信息。薄暮,自外歸,閉門甫坐,忽雙扉自啟,兩人以被承女
郎,手捉四角而入,曰:“送新人至矣!”笑置榻上而去。近視之,酣睡未醒,
酒氣猶芳,赬顏醉態,傾絕人寰。喜極,為之捉足解襪,抱體緩裳。而女已微醒,
開目見劉,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八仙淫婢賣我矣!”劉狎抱之。女嫌膚冰,
微笑曰:“今夕何夕,見此涼人!”劉曰:“子兮子兮,如此涼人何!”遂相歡
愛。既而曰:“婢子無恥,玷人床寢,而以妾換褲耶!必小報之!”
從此無夕不至,綢繆甚殷。袖中出金釧一枚,曰:“此八仙物也。”又數日,
懷繡履一雙來,珠嵌金繡,工巧殊絕,且囑劉暴揚之。劉出誇示親賓,求觀者皆
以資酒為贄,由此奇貨居之。女夜來,作別語。怪問之,答云:“姊以履故恨妾,
欲攜家遠去,隔絕我好。”劉懼,願還之。女云:“不必,彼方以此挾妾,如還
之,中其機矣。”劉問:“何不獨留?”曰:“父母遠去,一家十餘口,俱托胡
郎經紀,若不從去,恐長舌婦造黑白也。”從此不復至。
逾二年,思念綦切。偶在途中,遇女郎騎款段馬,老僕鞚之,摩肩過;反啟
障紗相窺,丰姿艷艷。頃,一少年後至,曰:“女子何人?似頗佳麗。”劉亟贊
之。少年拱手笑曰:“太過獎矣!此即山荊也。”劉惶愧謝過。少年曰:“何妨。
但南陽三葛,君得其龍,區區者又何足道!”劉疑其言。少年曰:“君不認竊眠
臥榻者耶?”劉始悟為胡。敘僚婿之誼,嘲謔甚歡。少年曰:“岳新歸,將以省
覲,可同行否?”劉喜,從入縈山。
山上故有邑人避亂之宅,女下馬入。少間,數人出望,曰:“劉官人亦來矣。”
入門謁見翁嫗。又一少年先在,靴袍炫美。翁曰:“此富川丁婿。”並揖就坐。
少時,酒灸紛綸,談笑頗洽。翁曰:“今日三婿並臨。可稱佳集。又無他人,可
喚兒輩來。作一團圞之會。”俄,姊妹俱出,翁命設坐,各傍其婿。八仙見劉,
惟掩口而笑;鳳仙輒與嘲弄;水仙貌少亞,而沉重溫克,滿座傾談,惟把酒含笑
而已。於是履舄交錯,蘭麝熏人,飲酒樂甚。劉視床頭樂具畢備,遂取玉笛,請
為翁壽。翁喜,命善者各執一藝,因而合座爭取,惟丁與鳳仙不取。八仙曰:
“丁郎不諳可也,汝寧指屈不伸者?”因以拍板擲鳳仙懷中,便串繁響。翁悅曰:
“家人之樂極矣!兒輩俱能歌舞,何不各盡所長?”八仙起,捉水仙曰:“鳳仙
從來金玉其音,不敢相勞;我二人可歌‘洛妃’一曲。”二人歌舞方已,適婢以
金盤進果,都不知其何名。翁曰:“此自真臘攜來,所謂‘田婆羅’也。”因掬
數枚送丁前。鳳仙不悅曰:“婿豈以貧富為愛憎耶?”翁微哂不言。八仙曰:
“阿爹以丁郎異縣,故是客耳。若論長幼,豈獨鳳妹妹有拳大酸婿耶?”鳳仙終
不快,解華妝,以鼓拍授婢,唱‘破窯’一折,聲淚俱下;既闋,拂袖徑去,一
座為之不歡。八仙曰:“婢子喬性猶昔。”乃追之,不知所往。
劉無顏,亦辭而歸。至半途,見鳳仙坐路旁,呼與並坐,曰:“君一丈夫,
不能為床頭人吐氣耶?黃金屋自在書中,願好為之。”舉足云:“出門匆遽,棘
剌破復履矣,所贈物,在身邊否?”劉出之,女取而易之。劉乞其敝者,囅然曰:
“君亦大無賴矣!幾見自己衾枕之物,亦要懷藏者?如相見愛,一物可以相贈。”
旋出一鏡付之曰:“欲見妾,當於書卷中覓之;不然,相見無期矣。”言已,不
見。
怊悵而歸。視鏡,則鳳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於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囑,謝
客下帷。一日,見鏡中人忽現正面,盈盈欲笑,益重愛之。無人時,輒以共對。
月余銳志漸衰,游恆忘返。歸見鏡影,慘然若涕;隔日再視,則背立如初矣:始
悟為己之廢學也。乃閉戶研讀,晝夜不輟;月余,則影復向外。自此驗之:每有
事荒廢,則其容戚;數日攻苦,則其容笑。於是朝夕懸之,如對師保。如此二年,
一舉而捷。喜曰:“今可以對我鳳仙矣!”攬鏡視之,見畫黛彎長,瓠犀微露,
喜容可掬,宛在目前。愛極,停睇不已。忽鏡中人笑曰:“‘影里情郎,畫中愛
寵’,今之謂矣。”驚喜四顧,則鳳仙已在座右。握手問翁媼起居,曰:“妾別
後,不曾歸家,伏處岩穴,聊與君分苦耳。”劉赴宴郡中,女請與俱;共乘而往,
人對面不相窺。既而將歸,陰與劉謀,偽為娶於郡也者。女既歸,始出見客,經
理家政。人皆驚其美,而不知其狐也。
劉屬富川令門人,往謁之。遇丁,殷殷邀至其家,款禮優渥,言:“岳父母
近又他徙。內人歸寧,將復。當寄信往,並詣申賀。”劉初疑丁亦狐,及細審邦
族,始知富川大賈子也。初,丁自別業暮歸,遇水仙獨步,見其美,微睨之。女
請附驥以行。丁喜,載至齋,與同寢處。欞隙可入,始知為狐。女言:“郎勿見
疑。妾以君誠篤,故願托之。”丁嬖之。竟不復娶。
劉歸,假貴家廣宅,備客燕寢,灑掃光潔,而苦無供帳;隔夜視之,則陳設
煥然矣。過數日,果有三十餘人,齎旗采酒禮而至,輿馬繽紛,填溢階巷。劉揖
翁及丁、胡入客舍,風仙逆嫗及兩姨入內寢。八仙曰:“婢子今貴,不怨冰人矣。
釧履猶存否?”女搜付之,曰:“履則猶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八仙以履擊
背,曰:“撻汝寄於劉郎。”乃投諸火,祝曰:“新時如花開,舊時如花謝;珍
重不曾著,姮娥來相借。”水仙亦代祝曰:“曾經籠玉筍,著出萬人稱;若使姮
娥見,應憐太瘦生。”鳳仙撥火曰:“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歡;留得纖纖影,
遍與世人看。”遂以灰捻拌中,堆作十餘分,望見劉來,托以贈之。但見繡履滿
柈,悉如故款。八仙急出,推柈墮地;地上猶有一二隻存者,又伏吹之,其
跡始滅。次日,丁以道遠,夫婦先歸。八仙貪與妹戲,翁及胡屢督促之,亭午始
出,與眾俱去。
初來,儀從過盛,觀者如市,有兩寇窺見麗人,魂魄喪失,因謀劫諸途。偵
其離村,尾之而去。相隔不盈一尺,馬極奔不能及。至一處,兩崖夾道,輿行稍
緩;追及之,持刀吼咤,人眾都奔。下馬啟簾,則老嫗坐焉。方疑誤掠其母;才
他顧,而兵傷右臂,頃已被縛。凝視之,崖並非崖,乃平樂城門也;輿中則李進
士母,自鄉中歸耳。一寇後至,亦被斷馬足而縶之。門丁執送太守,一訊而伏。
時有大盜未獲,詰之,即其人也。
明春,劉及第。鳳仙以招禍,故悉辭內戚之賀。劉亦更不他娶。及為郎官,
納妾,生二子。
異史氏曰:“嗟乎!冷暖之態,仙凡固無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傷’。
惜無好勝佳人,作鏡影悲笑耳。吾願恆河沙數仙人,並遣嬌女婚嫁人間,則貧窮
海中,少苦眾生矣。”
○佟客
董生,徐州人,好擊劍,每慷慨自負。偶於途中遇一客,跨蹇同行。與之語,
談吐豪邁;詰其姓字,云:“遼陽佟姓。”問:“何往?”曰:“余出門二十年,
適自海外歸耳。”董曰:“君遨遊四海,閱人綦多,曾見異人否?佟曰:“異人
何等?”董乃自述所好,恨不得異人之傳。佟曰:“異人何地無之,要必忠臣孝
子,始得傳其術也。”董又毅然自許;即出佩劍,彈之而歌,又斬路側小樹,以
矜其利。佟掀髯微笑,因便借觀。董授之。展玩一過,曰:“此甲鐵所鑄,為汗
臭所蒸,最為下品。仆雖未聞劍術,然有一劍,頗可用。”遂於衣底出短刃尺許,
以削董劍,脆如瓜瓠,應手斜斷,如馬蹄。董駭極,亦請過手,再三拂拭而後返
之。邀佟至家,堅留信宿。叩以劍法,謝不知。董按膝雄談,惟敬聽而已。
更既深,忽聞隔院紛拿。隔院為生父居,心驚疑。近壁凝聽,但聞人作怒聲
曰:“教汝子速出即刑,便赦汝!”少頃,似加扌旁掠,呻吟不絕者,真其父也。
生捉戈欲往,佟止之曰:“此去恐無生理,宜審萬全。”生皇然請教,佟曰:
“盜坐名相索,必將甘心焉。君無他骨肉,宜囑後事於妻子;我啟戶,為君警廝
仆。”生諾,入告其妻。妻牽衣泣。生壯念頓消,遂共登樓上,尋弓覓矢,以備
盜攻。倉皇未已,聞佟在樓檐上笑曰:“賊幸去矣。”燭之,已杳。逡巡出,則
見翁赴鄰飲,籠燭方歸;惟庭前多編菅遺灰焉。乃知佟異人也。
異史氏曰:“忠孝,人之血性;古來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其初豈遂無提戈
壯往時哉,要皆一轉念誤之耳。昔解縉與方孝儒相約以死,而卒食其言;安知矢
約歸後,不聽床頭人嗚泣哉?”
邑有快役某,每數日不歸,妻遂與里中無賴通。一日歸,值少年自房中出,
大疑,苦詰妻。妻不服。既於床頭得少年遺物,妻窘無詞,惟長跪哀乞。某怒甚,
擲以繩,逼令自縊。妻請妝服而死,許之。妻乃入室理妝;某自酌以待之,呵叱
頻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君果忍令奴死耶?”某盛氣咄之,妻返走入房,
方將結帶,某擲盞呼曰:“咍,返矣!一頂綠頭巾,或不能壓人死耳。”遂為夫
婦如初。此亦大紳者類也,一笑。
○愛奴
河間徐生,設教於恩。臘初歸,途遇一叟,審視曰:“徐先生撤帳矣。明歲
授教何所?”答曰:“仍舊。”叟曰:“敬業姓施。有舍甥延求明師,適托某至
東疃聘呂子廉,渠已受贄稷門。君如苟就,束儀請倍於恩。”徐以成約為辭。叟
曰:“信行君子也。然去新歲尚遠,敬以黃金一兩為贄,暫留教之,明歲另議何
如?”徐可之。叟下騎呈禮函,且曰:“敝里不遙矣。宅綦隘,飼畜為艱,請即
遣仆馬去,散步亦佳。”徐從之,以行李寄叟馬上。
行三四里許,日既暮,始抵其宅,漚釘獸鈽,宛然世家。呼甥出拜,十三四
歲童子也。叟曰:“妹夫蔣南川,舊為指揮使。止遺此兒,頗不鈍,但嬌慣耳。
得先生一月善誘,當勝十年。”未幾,設筵,備極豐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媼。
一婢執壺侍立,年約十五六,風致韻絕,心竊動之。席既終。叟命安置床寢,始
辭而去。
天未明。兒出就學。徐方起,即有婢來捧巾侍盥,即執壺人也。日給三餐,
悉此婢,至夕,又來掃榻。徐問:“何無僮僕?”婢笑不言,布衾徑去。次夕復
至。入以游語,婢笑不拒,遂與狎。因告曰:“吾家並無男子,外事則托施舅。
妾名愛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諸婢不潔,故以妾來。今日但須緘密,恐發覺,兩
無顏也。”一夜,共寢忘曉,為公子所遭,徐慚怍不自安。至夕,婢來曰:“幸
夫人重君,不然敗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聞。但戒妾勿得久留齋
館而已。”言已,遂去。徐甚德之。
然公子不善讀,訶責之,則夫人輒為緩頰。初猶遣婢傳言;漸親出,隔戶與
先生語,往往零涕。顧每晚必問公子日課。徐頗不耐,作色曰:“既從兒懶,又
責兒工,此等師我不慣作!請辭。”夫人遣婢謝過,徐乃止。自入館以來,每欲
一出登眺,輒錮閉之。一日,醉中怏悶,呼婢問故。婢言:“無他,恐廢學耳。
如必欲出,但請以夜。”徐怒曰:“受人數金,便當淹禁死耶!教我夜竄何之乎?
久以素食為恥,贄固猶在囊耳。”遂出金置几上,治裝欲行。夫人出,脈脈不語,
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啟鑰送之。徐覺門戶逼側;走數步,目光射入,則身自
陷冢中出,四望荒涼,一古墓也。大駭。然心感其義,乃賣所賜金,封堆植樹而
去。
過歲,復經其處,展拜而行。遙見施叟,笑致溫涼,邀之殷切。心知其鬼,
而欲一問夫人起居,遂相將入村,沽酒共酌。不覺日暮,叟起償酒價,便言:
“寒舍不遠,舍妹亦適歸寧,望移玉趾,為老夫祓除不祥。”出村數武,又一里
落,叩扉入,秉燭向客。俄,蔣夫人自內出,始審視之,蓋四十許麗人也。拜謝
曰:“式微之族,門戶零落,先生澤及枯骨,真無計可以償之。”言已,泣下。
既而呼愛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憐愛,今以相贈,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須,
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間,兄妹俱去,婢留侍寢。雞初鳴,叟即來促裝送
行;夫人亦出,囑婢善事先生。又謂徐曰:“從此尤宜謹秘,彼此遭逢詭異,恐
好事者造言也。”徐諾而別,與婢共騎。至館,獨處一室,與同棲止。或客至,
婢不避,人亦不之見也。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一扌妥挲而
疴立愈。清明歸,至墓所,婢辭而下。徐囑代謝夫人。曰:“諾。”遂沒。數日
返,方擬展墓,見婢華妝坐樹下,因與俱發。終歲往還,如此為常。欲攜同歸,
執不可。歲杪,辭館歸,相訂後期。婢送至前坐處,指石堆曰:“此妾墓也。夫
人未出閣時,便從服役,夭殂瘞此。如再過,以炷香相吊,當得復會。”
別歸,懷思頗苦,敬往祝之,殊無影響。乃市櫬發冢,意將載骨歸葬,以寄
戀慕。穴開自入,則見顏色如生。膚雖未朽,衣敗若滅;頭上玉飾金釧,都如新
制。又視腰間,裹黃金數鋌,卷懷之。始解袍覆屍,抱入材內,賃輿載歸;停諸
別第,飾以繡裳,獨宿其旁,冀有靈應。忽愛奴自外入,笑曰:“劫墳賊在此耶!”
徐驚喜慰問。婢曰:“向從夫人往東昌,三日既歸,則舍宇已空。頻蒙相邀,所
以不肯相從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離逖耳。今既劫我來,即速瘞葬便見厚德。”
徐問:“有百年復生者,今芳體如故,何不效之?”嘆曰:“此有定數。世傳靈
跡,半涉幻妄。要欲復起動履,亦復何難?但不能類生人,故不必也。”乃啟棺
入,屍即自起,亭亭可愛。探其懷,則冷若冰雪。遂將入棺復臥,徐強止之,婢
曰:“妾過蒙夫人寵,主人自異域來,得黃金數萬,妾竊取之,亦不甚追問。後
瀕危,又無戚屬,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夭謝,又以寶飾入殮。身所以不朽者,
不過得金寶之餘氣耳。若在人世,豈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勿強以飲食;若使靈
氣一散,則遊魂亦消矣。”徐乃構精舍,與共寢處。笑語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
不見生人。年余,徐飲薄醉,執殘瀝強灌之,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終日而
屍已變。哀悔無及,厚葬之。
異史氏曰:“夫人教子,無異人世,而所以待師者何厚也!不亦賢乎!余謂
艷屍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致靈物不享其長年,惜哉!”
章丘朱生,素剛鯁,設帳於某貢土家。每譴弟子,內輒遣婢為乞免,不聽。
一日,親詣窗外,與朱關說。朱怒,執界方,大罵而出。婦懼而奔;朱追之,自
後橫市臀股,鏘然作皮肉聲。令人笑絕!
長山某,每延師,必以一年束金,合終歲之虛盈,計每日得如乾數;又以師
離齋、歸齋之日,詳記為籍,歲終,則公同按日而乘除之。馬生館其家,初見操
珠盤來,得故甚駭;既而暗生一術,反嗔為喜,聽其復算不少校。翁大悅,堅訂
來歲之約。馬辭以故。遂薦一生乖謬者自代。及就館,動輒詬罵,翁無奈,悉含
忍之。歲杪,攜珠盤至,生勃然忿極,姑聽其算。翁又以途中日盡歸於兩,生不
受,撥珠歸東。兩爭不決,操戈相向,兩人破頭爛額而赴公庭焉。
○小梅
蒙陰王慕貞,世家子也。偶游江浙,見媼哭於途,詰之。言:“先夫止遺一
子,今犯死刑,誰有能出之者?”王素慷慨,志其姓名,出橐中金為之斡旋,竟
釋其罪。
其人出,聞王之救己也,茫然不解其故;訪詣旅邸,感泣謝問。王曰:“無
他,憐汝母老耳。”其人大駭曰:“母故已久,”王亦異之。抵暮,媼來申謝,
王咎其謬誣,媼曰:“實相告:我東山老狐也。二十年前,曾與兒父有一夕之好,
故不忍其鬼之餒也。”王悚然起敬,再欲詰之,已杳。
先是,王妻賢而好佛,不茹葷酒,治潔室,懸觀音像,以無子,日日焚禱其
中。而神又最靈,輒示夢,教人趨避,以故家中事皆取決焉。後有疾,綦篤,移
榻其中;又別設錦裀於內室而扃其戶,若有所伺。王以為惑,而以其疾勢昏瞀,
不忍傷之。臥病二年,惡囂,常屏人獨寢。潛聽之,似與人語,啟門視之,又寂
然。病中他無所慮,有女十四歲,惟日催治裝遣嫁。既醮,呼王至榻前,執手曰:
“今訣矣!初病時,菩薩告我,命當速死;念不了者,you6*女未嫁,因賜少藥,俾
延息以待。去歲,菩薩將回南海,留案前侍女小梅,為妾服役。今將死,薄命人
又無所出。保兒,妾所憐愛,恐娶悍怒之婦,令其子母失所。小梅姿容秀美,又
溫淑,即以為繼室可也。”蓋王有妾,生一子,名保兒。王以其言荒唐,曰:
“卿素敬者神,今出此言,不已褻乎?”答云:“小梅事我年余,相忘形骸,我
已婉求之矣。”問:“小梅何處?”曰:“室中非耶?”方欲再詰,閉目已逝。
王夜守靈幃,聞室中隱隱啜泣,大駭,疑為鬼。喚諸婢妾啟鑰視之,則二八
麗者,縗服在室。眾以為神,共羅拜之,女斂涕扶掖。王凝注之,俯首而已。王
曰:“如果亡室之言非妄,請即上堂,受兒女朝謁;如其不可,仆亦不敢妄想,
以取罪過。”女靦然出,竟登北堂,王使婢為設坐南向,王先拜,女亦答拜;下
而長幼卑賤,以次伏叩,女莊容坐受,惟妾至,則挽之。自夫人臥病,婢惰奴偷,
家久替。眾參已,肅肅列侍。女曰:“我感夫人盛意,羈留人間,又以大事相委,
汝輩宜各洗心,為主效力,從前愆尤,悉不計校。不然,莫謂室無人也!”共視
座上,真如懸觀音圖像,時被微風吹動。聞言悚惕,哄然並諾。女乃排撥喪務,
一切井井,由是大小無敢懈者。女終日經紀內外,王將有作,亦稟白而行;然雖
一夕數見,並不交一私語。
既殯,王欲申前約,不敢徑告,囑妾微示意。女曰:“妾受夫人諄囑,義不
容辭;但匹配大禮,不得草草。年伯黃先生,位尊德重,求使主秦晉之盟,則惟
命是聽。”時沂水黃太僕,致仕閒居,於王為父執,往來最善。王即親詣,以實
告。黃奇之,即與同來。女聞,即出展拜。黃一見,驚為天人,遜謝不敢當禮;
既而助妝優厚,成禮乃去。女饋遺枕履,若奉舅姑,由此交益親。
合卺後,王終以神故,褻中帶肅,時研詰菩薩起居。女笑曰:“君亦太愚,
焉有正直之神,而下婚塵世者?”王力審所自。女曰:“不必研窮,既以為神,
朝夕供養,自無殃咎。”女御下常寬,非笑不語;然婢賤戲狎時,遙見之,則默
默無聲。女笑諭曰:“豈爾輩尚以我為神耶?我何神哉!實為夫人姨妹,少相交
好;姊病見思,陰使南村王姥招我來。第以日近姊夫,有男女之嫌,故托為神道,
閉內室中,其實何神!”眾猶不信。而日侍邊傍,見其舉動,不少異於常人,浮
言漸息。然即頑奴鈍婢,王素撻楚所不能化者,女一言無不樂於奉命。皆云:
“並不自知。實非畏之;但睹其貌,則心自柔,故不忍拂其意耳。”以此百廢具
舉。數年中,田地連阡,倉稟萬石矣。
又數年,妾產一女。女生一子--子生,左臂有朱點,因字小紅。彌月,女
使王盛筵招黃。黃賀儀豐渥,但辭以耄,不能遠涉;女遣兩媼強邀之,黃始至。
抱兒出,袒其左臂,以示命名之意。又再三問其吉凶。黃笑曰:“此喜紅也,可
增一字,名喜紅。”女大悅,更出展叩。是日,鼓樂充庭,貴戚如市。
黃留三日始去。忽門外有輿馬來,逆女歸寧。向十餘年,並無瓜葛,共議之,
而女若不聞。理妝竟,抱子於懷,要王相送,王從之。至二三十里許,寂無行人,
女停輿,呼王下騎,屏人與語,曰:“王郎王郎,會短離長,謂可悲否?”王驚
問故,女曰:“君謂妾何人也?”答曰:“不知。”女曰:“江南拯一死罪,有
之乎?”曰:“有。”曰:“哭於路者吾母也,感義而思所報。乃因夫人好佛,
附為神道,實將以妾報君也。今幸生此襁褓物,此願已慰。妾視君晦運將來,此
兒在家,恐不能育,故借歸寧,解兒危難。君記取家有死口時,當於晨雞初唱,
詣西河柳堤上,見有挑葵花燈來者,遮道苦求,可免災難。”王曰:“諾。”因
訊歸期,女云:“不可預定。要當牢記吾言,後會亦不遠也。”臨別,執手愴然
交涕。俄登輿,疾若風。王望之不見,始返。
經六七年,絕無音問。忽四鄉瘟疫流行,死者甚眾,一婢病三日死,王念曩
囑,頗以關心。是日與客飲,大醉而睡。既醒,聞雞鳴,急起至堤頭,見燈光閃
爍,適已過去。急追之,止隔百步許,愈追愈遠,漸不可見,懊恨而返。數日暴
病,尋卒。
王族多無賴,共憑陵其孤寡,田禾樹木,公然伐取,家日陵替。逾歲,保兒
又殤,一家更無所主。族人益橫,割裂田產,廄中牛馬俱空;又欲瓜分第宅。以
妾居故,遂將數人來,強奪鬻之。妾戀you6*女,母子環泣,慘動鄰里。方危難間,
俄聞門外有肩輿入,共覘,則女引小郎自車中出。四顧人紛如市,問:“此何人?”
妾哭訴其由。女顏色慘變,便喚從來仆投,關門下鑰。眾欲抗拒,而手足若痿。
女令一一收縛,系諸廊柱,日與薄粥三甌。即遺老僕奔告黃公,然後入室哀泣。
泣已,謂妾曰:“此天數也。已期前月來,適以母病耽延,遂至於今。不謂轉盼
間已成丘墟!”問舊時婢媼,則皆被族人掠去,又益欷歔。越日,婢僕聞女至,
皆自遁歸,相見無不流涕。所縶族人,共噪兒非慕貞體胤,女亦不置辯,既而黃
公至,女引兒出迎。黃握兒臂,便捋左袂,見朱記宛然,因袒示眾人,以證其確。
乃細審失物,登簿記名,親詣邑令。令拘無賴輩,各笞四十,械禁嚴追;不數日,
田地馬牛,悉歸故主。黃將歸,女引兒泣拜曰:“妾非世間人,叔父所知也。今
以此子委叔父矣。”黃曰:“老夫一息尚在,無不為區處。”黃去,女盤查就緒,
託兒於妾,乃具饌為夫祭掃,半日不返。視之,則杯饌猶陳,而人杳矣。
異史氏曰:“不絕人嗣者,人亦不絕其嗣,此人也而實天也。至座有良朋,
車裘可共,迨宿莽既滋,妻子陵夷,則車中人望望然去之矣。死友而不忍忘,感
恩而思所報,獨何人哉!狐乎!倘爾多財,吾為爾宰。”
○於中丞
於中丞成龍,按部至高郵。適巨紳家將嫁女,裝奩甚富,夜被穿窬席捲而去。
刺史無術。公令諸門盡閉,止留一門放行人出入,吏目守之,嚴搜裝載。又出示
諭闔城戶口,各歸第宅,候次日查點搜掘,務得贓物所在。乃陰囑吏目:設有城
門中出入至再者,捉之。過午得二人,一身之外,並無行裝。公曰:“此真盜也。”
二人詭辯不已。公令解衣搜之,見袍服內著女衣二襲,皆奩中物也。蓋恐次日大
搜,急於移置,而物多難攜,故密著而屢出之也。
又公為宰時,至鄰邑。早旦,經郭外,見二人以床舁病人,覆大被;枕上露
發,發上簪鳳釵一股,側眠床上。有三四健男夾隨之,時更番以手擁被,令壓身
底,似恐風入。少頃,息肩路側,又使二人更相為荷。於公過,遣隸回問之,雲
是妹子垂危,將送歸夫家。公行二三里,又遣隸回,視其所入何村。隸尾之,至
一村舍,兩男子迎之而入,還以白公。公謂其邑宰:“城中得無有劫寇否?”宰
曰:“無之。”時功令嚴,上下諱盜,故即被盜賊劫殺,亦隱忍而不敢言。公就
館舍,囑家人細訪之,果有富室被強寇入室,炮烙而死。公喚其子來,詰其狀,
子固不承。公曰:“我已代捕大盜在此,非有他也。”子乃頓首哀泣,求為死者
雪恨。公叩關往見邑宰,差健役四鼓出城,直至村舍,捕得八人,一鞫而伏。詰
其病婦何人,盜供:“是夜同在勾欄,故與妓女合謀,置金床上,今抱臥至窩處
始瓜分耳。”共服於公之神。或問所以能知之故,公曰:“此甚易解,但人不關
心耳。豈有少婦在床,面容入手衾底者?且易肩而行,其勢甚重,交手護之,則
知其中必有物矣。若病婦昏憒而至,必有婦人倚門而迎;止見男子,並不驚問一
言,是以確知其為盜也。”
○績女
紹興有寡媼夜績,忽一少女推扉入,笑曰:“老姥無乃勞乎?”視之,年十
ba6*九,儀容秀美,袍服炫麗。媼驚問:“何來?”女曰:“憐媼獨居,故來相伴。”
媼疑為侯門亡人,苦相詰,女曰:“媼勿懼,妾之孤,亦猶媼也。我愛媼潔,故
相就,兩免岑寂,固不佳耶?”媼又疑為狐,默然猶豫。女竟升床代績。曰:
“媼無憂,此等生活,妾優為之,定不以口腹相累。”媼見其溫婉可愛,遂安之。
夜深,謂媼曰:“攜來衾枕,尚在門外,出溲時,煩捉之。”媼出,果得衣
一裹。女解陳榻上,不知是何等錦繡,香滑無比,媼亦設布被,與女同榻。羅衿
甫解,異香滿室。既寢,媼私念遇此佳人,可惜身非男子。女子枕邊笑曰:“姥
七旬,猶妄想耶?”媼曰:“無之。”女曰:“既不妄想,奈何欲作男子?”媼
愈知為狐,大懼。女又笑曰:“願作男子,何心而又懼我耶?”媼益恐,股戰搖
床。女曰:“嗟乎!膽如此大,還欲作男子!實相告:我真仙人,然非禍汝者。
但須謹言,衣食自足。”媼早起,拜於床下,女出臂挽之,臂膩如脂,熱香噴溢;
肌一著人,覺皮膚鬆快。媼心動,復涉遐想。女哂曰:“婆子戰慄才止,心又何
處去矣!使作丈夫,當為情死。”媼曰:“使是丈夫,今夜那得不死!”由是兩
心浹洽,日同操作。視所績,勻細生光,織為布,晶瑩如錦,價較常三倍。媼出,
則扃其戶,有訪媼者,輒於他室應之。居半載,無知者。
後媼漸泄於所親,里中姊妹行皆托媼以求見。女讓曰:“汝言不慎,我將不
能久居矣。”媼悔失言,深自責;而求見者日益眾,至有以勢迫媼者。媼涕泣自
陳。女曰:“若諸女伴,見亦無妨;恐有輕薄兒,將見狎侮。”媼復哀懇,始許
之。越日,老媼少女,香菸相屬於道。女厭其煩,無貴賤,悉不交語,惟默然端
坐,以聽朝參而已。鄉中少年聞其美,神魂傾動,媼悉絕之。
有費生者,邑之名士,傾其產,以重金啖媼,媼諾,為之請。女已知之,責
曰:“汝賣我耶?”媼伏地自投。女曰:“汝貪其賂,我感其痴,可以一見。然
而緣分盡矣。”媼又伏叩。女約以明日。生聞之,喜,具香燭而往,入門長揖。
女簾內與語,問:“君破產相見,將何以教妾也?”生曰:“實不敢他有所乾,
只以王嬙、西子,徒得傳聞,如不以冥頑見棄,俾得一闊眼界,下願已足。若休
咎自有定數,非所樂聞。”忽見布幕之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櫻,無不畢現,似
無簾幌之隔者。生意炫神馳,不覺傾拜。拜已而起,則厚幕沉沉,聞聲不見矣。
悒悵間,竊恨未睹xia6*體;俄見簾下繡履雙翹,瘦不盈指。生又拜。簾中語曰:
“君歸休!妾體惰矣!”媼延生別室,烹茶為供。生題“南鄉子”一調於壁云:
“隱約畫簾前,三寸凌波玉筍尖;點地分明,蓮瓣落纖纖,再著重台更可憐。花
襯鳳頭彎,入握應知軟似綿;但願化為蝴蝶去裙邊,一嗅余香死亦甘。”題畢而
去。
女覽題不悅,謂媼曰:“我言緣分已盡,今不妄矣。”媼伏地請罪。女曰:
“罪不盡在汝。我偶墮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詞污褻,此皆自取,於汝何尤。
若不速遷,恐陷身情窟,轉劫難出矣。”遂袱被出。媼追挽之,轉瞬已失。
○抽腸
萊陽民某晝臥,見一男子與婦人握手入。婦黃腫,腰粗欲仰,意象愁苦。男
子促之曰:“來,來!”某意其苟合者,因假睡以窺所為。既入,似不見榻上有
人。又促曰:“速之!”婦便自坦胸懷,露其腹,腹大如鼓。男子出屠刀一把,
用力刺入,從心下直剖至臍,蚩蚩有聲。某大俱,不敢喘息。而婦人攢眉忍受,
未嘗少呻。男子口銜刀,入手於腹,捉腸掛肘際;且掛且抽,頃刻滿臂。乃以刀
斷之,舉置几上,還復抽之。幾既滿,懸椅上;椅又滿,乃肘數十盤,如漁人舉
網狀,望某首邊一擲。覺一陣熱腥,面目喉膈覆壓無縫。某不能復忍,以手推腸,
大號起奔。腸墮榻前,兩足被縶,冥然而倒。家人趨視,但見身繞豬髒;既入審
顧,則初無所有。眾各自謂目眩,未嘗駭異。及某述所見,始共奇之。而室中並
無痕跡,惟數日血腥不散。
○張鴻漸
張鴻漸,永平人。年十八,為郡名士。時盧龍令趙某貪暴,人民共苦之。有
范生被杖斃,同學忿其冤,將鳴部院,求張為刀筆之詞,約其共事。張許之。妻
方氏,美而賢,聞其謀,諫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勝,而不可以共敗:勝
則人人貪天功,一敗則紛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勢力世界,曲直難以理定;君又
孤,脫有翻覆,急難者誰也!”張服其言,悔之,乃宛謝諸生,但為創詞而去。
質審一過,無所可否。趙以巨金納大僚,諸生坐結黨被收,又追捉刀人。張
懼,亡去,至鳳翔界,資斧斷絕。日既暮,踟躇曠野,無所歸宿。欻睹小村,趨
之。老嫗方出闔扉,見生,問所欲為。張以實告,嫗曰:“飲食床榻,此都細事;
但家無男子,不便留客。”張曰:“仆亦不敢過望,但容寄宿門內,得避虎狼足
矣。”嫗乃令入,閉門,授以草荐,囑曰:“我憐客無歸,私容止宿,未明宜早
去,恐吾家小娘子聞知,將便怪罪。”
嫗去,張倚壁假寐。忽有籠燈晃耀,見嫗導一女郎出。張急避暗處,微窺之,
二十許麗人也。及門,見草荐,詰嫗。嫗實告之,女怒曰:“一門細弱,何得容
納罪人!”即問:“其人焉往?”張懼,出伏階下。女審詰邦族,色稍霽,曰:
“幸是風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不關白,此等草草,豈所以待君子。”命嫗
引客入舍。俄頃,羅酒漿,品物精潔;既而設錦裀於榻。張甚德之。因私詢其姓
氏。嫗曰:“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謝世,止遺三女。適所見,長姑舜華也。”
嫗去。張視几上有“南華經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閱,忽舜華推扉入。張釋卷,
搜覓冠履。女即榻捺坐曰:“無須,無須!”因近榻坐,腆然曰:“妾以君風流
才士,欲以門戶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棄否?”張皇然不知所對,但云:
“不相誑,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見君誠篤,顧亦不妨。既不
嫌憎,明日當煩媒妁。”言已,欲去。張探身挽之,女亦遂留。未曙即起,以金
贈張曰:“君持作臨眺之資;向暮,宜晚來。恐旁人所窺。”張如其言,早出晏
歸,半年以為常。
一日,歸頗早,至其處,村舍全無,不勝驚怪。方徘徊間,聞嫗云:“來何
早也!”一轉盼間,則院落如故,身固已在室中矣,益異之。舜華自內出,笑曰:
“君疑妾耶?實對君言:妾,狐仙也,與君固有夙緣。如必見怪,請即別。”張
戀其美,亦安之。夜謂女曰:“卿既仙人,當千里一息耳。小生離家三年,念妻
孥不去心,能攜我一歸乎?”女似不悅,曰:“琴瑟之情,妾自分於君為篤;君
守此念彼,是相對綢繆者,皆妄也!”張謝曰:“卿何出此言。諺云:‘一日夫
妻,百日恩義。’後日歸念卿時,亦猶今日之念彼也。設得新忘故,卿何取焉?”
女乃笑曰:“妾有褊心,於妾,願君之不忘,於人,願君之忘之也。然欲暫歸,
此復何難:君家咫尺耳。”遂把袂出門,見道路昏暗,張逡巡不前。女曳之走,
無幾時,曰:“至矣。君歸,妾且去。”張停足細認,果見家門。逾垝垣入,
見室中燈火猶熒,近以兩指彈扉,內問為誰,張具道所來。內秉燭啟關,真方氏
也。兩相驚喜。握手入帷。見兒臥床上,慨然曰:“我去時兒才及膝,今身長如
許矣!”夫婦依倚,恍如夢寐。張歷述所遭。問及訟獄,始知諸生有瘐死者,有
遠徙者,益服妻之遠見。方縱體入懷,曰:“君有佳偶,想不復念孤衾中有零涕
人矣!”張曰:“不念,胡以來也?我與彼雖雲情好,終非同類;獨其恩義難忘
耳。”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張審視,竟非方氏,乃舜華也。以手探兒,一
竹夫人耳。大慚無語。女曰:“君心可知矣!分當自此絕矣,猶幸未忘恩義,差
足自贖。”
過二三日,忽曰:“妾思痴情戀人,終無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適欲至
都,便道可以同去。”乃向床頭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閉兩眸,覺離地不遠,風聲
颼颼。移時,尋落,女曰:“從此別矣。”方將訂囑,女去已渺。悵立少時,聞
村犬鳴吠,蒼茫中見樹木屋廬,皆故里景物,循途而歸。逾垣叩戶,宛若前狀。
方氏驚起,不信夫歸;詰證確實,始挑燈嗚咽而出。既相見,涕不可仰。張猶疑
舜華之幻弄也;又見床臥一兒,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攜入耶?”方氏不
解,變色曰:“妾望君如歲,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見,全無悲戀之情,何以
為心矣!”張察其情真,始執臂欷歔,具言其詳。問訟案所結,並如舜華言。方
相感慨,聞門外有履聲,問之不應。蓋里中有惡少,久窺方艷,是夜自別村歸,
遙見一人逾垣去,謂必赴淫約者,尾之入。甲故不甚識張,但伏聽之。及方氏亟
問,乃曰:“室中何人也?”方諱言:“無之。”甲言:“竊聽已久,敬將以執
奸也。”方不得已,以實告,甲曰:“張鴻漸大案未消,即使歸家,亦當縛送官
府。”方苦哀之,甲詞益狎逼。張忿火中燒,把刀直出,剁甲中顱。甲踣,猶號,
又連剁之,遂死。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請任其辜。”張曰:
“丈夫死則死耳,焉肯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無顧慮,但令此子勿斷書香,目即
瞑矣。”
天明,赴縣自首。趙以欽案中人,姑薄懲之。尋由郡解都,械禁頗苦。途中
遇女子跨馬過,一老嫗捉鞚,蓋舜華也。張呼嫗欲語,淚隨聲墮。女返轡,手啟
障紗,訝曰:“表兄也,何至此?”張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當掉頭不
顧,然予不忍也。寒舍不遠,即邀公役同臨,亦可少助資斧。”從去二三里,見
一山村,樓閣高整。女下馬入,令嫗啟舍延客。既而酒炙豐美,似所夙備。又使
嫗出曰:“家中適無男子,張官人即向公役多勸數觴,前途倚賴多矣。遣人措辦
數十金為官人作費,兼酬兩客,尚未至也。”二役竊喜,縱飲,不復言行。日漸
暮,二役徑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脫。曳張共跨一馬,駛如龍。少時,促
下,曰:“君止此。妾與妹有青海之約,又為君逗留一晌,久勞盼注矣。”張問:
“後會何時?”女不答,再問之,推墮馬下而去。
既曉,問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賃屋授徒焉。託名宮子遷。居十年,訪知
捕亡寢怠,乃復逡巡東向。既近里門,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後入。及門,則牆垣
高固,不復可越,只得以鞭撾門。久之,妻始出問,張低語之。喜極,納入,作
呵叱聲,曰:“都中少用度,即當早歸,何得遣汝半夜來?”入室,各道情事,
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簾外一少婦頻來,張問伊誰,曰:“兒婦耳。”問:
“兒安在?”曰:“赴郡大比未歸。”張涕下曰:“流離數年,兒已成立,不謂
能繼書香,卿心血殆盡矣!”話末已,子婦已溫酒炊飯,羅列滿幾。張喜慰過望。
居數日,隱匿屋榻,惟恐人知。一夜,方臥,忽聞人語騰沸,捶門甚厲。大懼,
並起。聞人言曰:“有後門否?”益懼,急以門扇代梯,送張夜度垣而出,然後
詣門問故,乃報新貴者也。方大喜,深悔張遁,不可追挽。
張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擇途,及明,困殆已極。初念本欲向西,問之途人,
則去京都通衢不遠矣。遂入鄉村,意將質衣而食。見一高門,有報條粘壁上,近
視,知為許姓,新孝廉也。頃之,一翁自內出,張迎揖而告以情。翁見儀容都雅,
知非賺食者,延入相款。因詰所往,張託言:“設帳都門,歸途遇寇。”翁留誨
其少子。張略問官閥,乃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猶子也。月余,孝廉偕一同榜歸,
雲是永平張姓,十ba6*九少年也。張以鄉譜俱同,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
姑默之。至晚解裝,出“齒錄”,急借披讀,真子也。不覺淚下。共驚問之,乃
指名曰:“張鴻漸,即我是也。”備言其由。張孝廉抱父大哭。許叔侄慰勸,始
收悲以喜。許即以金帛函字,致告憲台,父子乃同歸。
方自聞報,日以張在亡為悲;忽白孝廉歸,感傷益痛。少時,父子併入,駭
如天降,詢知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見其子貴,禍心不敢復萌。張益厚遇之,又
歷述當年情狀,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太醫
萬曆間,孫評事少孤,母十九歲守節。孫舉進士,而母已死。嘗語人曰:
“我必博誥命以光泉壤,始不負萱堂苦節。”忽得暴病,綦篤。素與太醫善,使
人招之,使者出門,而疾益劇。張目曰:“生不能揚名顯親,何以見老母地下乎!”
遂卒,目不瞑。無何,太醫至,聞哭聲,即入臨吊。見其狀,異之。家人告以故,
太醫曰:“欲得誥贈,即亦不難。今皇后旦晚臨盆矣,但活十餘日,誥命可得。”
立命取艾,灸屍一十八處。炷將盡,床上已呻;急灌以藥,居然復生。囑曰:
“切記勿食熊虎肉。”共志之。然以此物不常有,頗不關意。
既而三日平復,仍從朝賀。過六七日,果生太子,召賜群臣宴。中使出異品,
遍賜文武,白片朱絲,甘美無比。孫啖之,不知何物。次日,訪諸同僚,曰:
“熊膰也。”大驚失色,即刻而病,至家遂卒。
○王子安
王子安,東昌名士,困於場屋。入闈後,期望甚切。近放榜時,痛飲大醉,
歸臥內室。忽有人白:“報馬來。”王踉蹌起曰:“賞錢十千!”家人因其醉,
誑而安之曰:“但請睡,已賞矣。”王乃眠。俄又有入者曰:“汝中進士矣!”
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場畢矣。”王大喜,
起而呼曰:“賞錢十千!”家人又誑之如前。又移時,一人急入曰“汝殿試翰林,
長班在此。”果見二人拜床下,衣冠修潔。王呼賜酒食,家人又給之,暗笑其醉
而已。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鄉里,大呼長班,凡數十呼,無應者。家人笑曰:
“暫臥候,尋他去。”又久之,長班果復來。王捶床頓足,大罵:“鈍奴焉往!”
長班怒曰:“措大無賴!向與爾戲耳,而真罵耶?”王怒,驟起撲之,落其帽。
王亦傾跌。
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長班可惡,我故懲之,何醉也?”
妻笑曰:“家中止有一媼,晝為汝炊,夜為汝溫足耳。何處長班,伺汝窮骨?”
子女皆笑。王醉亦稍解,忽如夢醒,始知前此之妄。然猶記長班帽落。尋至門後,
得一纓帽如盞大,共疑之。自笑曰:“昔人為鬼揶揄,吾今為狐奚落矣。”
異史氏曰:“秀才入闈,有七似焉:初入時,白足提籃,似丐。唱名時,官
呵隸罵,似囚。其歸號舍也,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場也,
神情惝忄兄,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迨望報也,草木皆驚,夢想亦幻。時作
一得志想,則頃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志想,則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
則似被縶之猱。忽然而飛騎傳人,報條無我,此時神色猝變,嗒然若死,則似餌
毒之蠅,弄之亦不覺也。初失志,心灰意敗,大罵司衡無目,筆墨無靈,勢必舉
案頭物而盡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濁流。從此披髮入山,
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嘗謂之文進我者,定當操戈逐之。無何,日漸遠,氣漸
平,技又漸癢,遂似破卵之鳩,只得銜木營巢,從新另抱矣。如此情況,當局者
痛哭欲死,而自旁觀者視之,其可笑孰甚焉。王子安方寸之中,頃刻萬緒,想鬼
狐竊笑已久,故乘其醉而玩弄之。床頭人醒,寧不啞然失笑哉?顧得志之況味,
不過須臾;詞林諸公,不過經兩三須臾耳,子安一朝而盡嘗之,則狐之恩與薦師
等。”
○農婦
邑西磁窯塢有農人婦,勇健如男子,輒為鄉中排難解紛。與夫異縣而居。夫
家高苑,距淄百餘里;偶一來,信宿便去。婦自赴顏山,販陶器為業。有贏餘,
則施丐者,一夕與鄰婦語,忽起曰“腹少微痛,想孽障欲離身也。”遂去。天明
往探之,則見其肩荷釀酒巨瓮二,方將入門,隨至其室,則有嬰兒繃臥,駭問之,
蓋娩後已負重百里矣。故與北庵尼善,訂為姊妹。後聞尼有穢行,忿然操杖,將
往撻楚,眾苦勸乃止。一日,遇尼於途,遽批之。問:“何罪?”亦不答。拳石
交施,至不能號,乃釋而去。
異史氏曰:“世言女中丈夫,猶自知非丈夫也,婦並忘其為巾幗矣。其豪爽
自快,與古劍仙無殊,毋亦其夫亦磨鏡者流耶?”
○金陵乙
金陵賣酒人某乙,每釀成,投水而置毒焉,即善飲者,不過數盞,便醉如泥。
以此得“中山”之名,富致巨金。
早起,見一狐醉wo6*槽邊,縛其四肢。方將覓刃,狐已醒,哀曰:“忽見害,
請如所求。”遂釋之,輾轉已化為人。時巷中孫氏,其長婦患狐為祟,因問之,
答云:“是即我也。”乙窺婦娣尤美,求狐攜往。狐難之,乙固求之。狐邀乙去,
入一洞中,取褐衣授之,曰:“此先兄所遺,著之當可去。”既服而歸,家人皆
不之見,襲衣裳而出,始見之。大喜,與狐同詣孫氏家。見牆上貼巨符,畫蜿蜒
如龍,狐懼曰:“和尚大惡,我不往矣!”遂去。乙逡巡近之,則真龍盤壁上,
昂首欲飛,大懼亦出。蓋孫覓一異域僧,為之厭勝,授符先歸,僧猶未至也。
次日,僧來,設壇作法。鄰人共觀之,乙亦雜處其中。忽變色急奔,狀如被
捉;至門外踣地,化為狐,四體猶著人衣。將殺之,妻子叩請。僧命牽去,日給
飲食,數月尋斃。
○郭安
孫五粒,有僮僕獨宿一室,恍惚被人攝去。至一宮殿,見閻羅在上,視之曰:
“誤矣,此非是。”因遣送還。既歸,大懼,移宿他所。遂有僚仆郭安者,見榻
空閒,因就寢焉。又一仆李祿,與僮有夙怨,久將甘心,是夜操刀入,捫之,以
為僮也,竟殺之。郭父鳴於官。時陳其善為邑宰,殊不苦之。郭哀號,言:“半
生止此子,今將何以聊生!”陳即以李祿為之子。郭含冤而退。此不奇於僮之見
鬼,而奇於陳之折獄也。
王阮亭曰:“新城令陳端庵凝,性仁柔無斷。王生與哲典居宅於人,久不給
直,訟之官。陳不能決,但曰:‘詩云:維鵲有巢,維鳩居之。生為鵲可也。’”
濟之西邑有sha6*人者,其婦訟之。令怒,立拘兇犯至,拍案罵曰:“人家好好
夫婦,直令寡耶!即以汝配之,亦令汝妻寡守。”遂判合之。此等明決,皆是甲
榜所為,他途不能也。而陳亦爾爾,何途無才!
○折獄
邑之西崖莊,有賈某被人殺於途,隔夜,其妻亦自經死。賈弟鳴於官,時浙
江費公禕祉令淄,親詣驗之。見布袱裹銀五錢余,尚在腰中,知非為財也者。拘
兩村鄰保審質一過,殊少端緒,並未搒掠,釋散歸農,但命地約細察,十日一關
白而已,逾半年,事漸懈。賈弟怨公仁柔,上堂屢聒。公怒曰:“汝既不能指名,
欲我以桎梏加良民耶!”呵逐而出。賈弟無所伸訴,憤葬兄嫂。
一日,以逋賦故,逮數人至,內一人周成,懼責,上言錢糧措辦已足,即於
腰中出銀袱,稟公驗視。驗已,便問:“汝家何里?”答云:“某村。”又問:
“去西崖幾里?”答云:“五六里。”“去年被殺賈某,系汝何人?”答曰:
“不識其人。”公勃然曰:“汝殺之,尚雲不識耶!”周力辯,不聽,嚴梏之,
果伏其罪。先是,賈妻王氏,將詣姻家,慚無釵飾,聒夫使假於鄰。夫不肯;妻
自假之,頗甚珍重。歸途,卸而裹諸袱,內袖中;既至家,探之已亡。不敢告夫,
又無力償鄰,懊惱欲死。是日,周適拾之,知為賈妻所遺,窺賈他出,半夜逾垣,
將執以求合。時溽暑,王氏臥庭中,周潛就淫之。王氏覺,大號。周急止之,留
袱納釵。事已,婦囑曰:“後勿來,吾家男子惡,犯恐俱死!”周怒曰:“我挾
勾欄數宿之資,寧一度可償耶?”婦慰之曰:“我非不願相交,渠常善病,不如
從容以待其死。”周乃去,於是殺賈,夜詣婦曰:“今某已被人殺,請如所約。”
婦聞大哭,周懼而逃,天明則婦死矣。
公廉得情,以周抵罪。共服其神,而不知所以能察之故。公曰:“事無難辨,
要在隨處留心耳。初驗屍時,見銀袱刺萬字文,周袱亦然,是出一手也。及詰之,
又雲無舊,詞貌詭變,是以確知其真兇也。”
異史氏曰:“世之折獄者,非悠悠置之,則縲係數十人而狼藉之耳。堂上肉
鼓吹,喧闐旁午,遂顰蹙曰:‘我勞心民事也。’雲板三敲,則聲色並進,難決
之詞,不復置念,專待升堂時,禍桑樹以烹老龜耳。嗚呼!民情何由得哉!余每
曰:‘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則必智;蓋用心苦則機關出也。’‘隨在留心’之言,
可以教天下之宰民社者矣。”
邑人胡成,與馮安同里,世有郤。胡父子強,馮屈意交歡,胡終猜之。一日,
共飲薄醉,頗頃肝膽。胡大言:“勿憂貧,百金之產不難致也。”馮以其家不豐,
故嗤之。胡正色曰:“實相告:昨途遇大商,載厚裝來,我顛越於南山眢井中矣。
馮又笑之。時胡有妹夫鄭倫,托為說合田產,寄數百金於胡家,遂盡出以炫馮。
馮信之。既散,陰以狀報邑。公拘胡對勘,胡言其實,問鄭及產主皆不訛。乃共
驗諸眢井。一役縋下,則果有無首之屍在焉。胡大駭,莫可置辯,但稱冤苦。公
怒,擊喙數十,曰:“確有證據,尚叫屈耶!”以死囚具禁制之。屍戒勿出,惟
曉示諸村,使屍主投狀。
逾日,有婦人抱狀,自言為亡者妻,言:“夫何甲,揭數百金作貿易,被胡
殺死。”公曰:“井有死人,恐未必即是汝夫。”婦執言甚堅。公乃命出屍於井,
視之,果不妄。婦不敢近,卻立而號。公曰:“真犯已得,但骸軀未全。汝暫歸,
待得死者首,即招報令其抵償。”遂自獄中喚胡出,呵曰:“明日不將頭至,當
械折股!”押去終日而返,詰之,但有號泣。乃以梏具置前作刑勢,卻又不刑,
曰:“想汝當夜扛屍忙迫,不知墜落何處,奈何不細尋之?”胡哀祈容急覓。公
乃問婦:“子女幾何?”答曰:“無。”問:“甲有何戚屬?”“但有堂叔一人。”
慨然曰:“少年喪夫,伶仃如此,其何以為生矣!”婦乃哭,叩求憐憫。公曰:
“sha6*人之罪已定,但得全屍,此案即結;結案後,速醮可也。汝少婦,勿復出入
公門。”婦感泣,叩頭而下。公即票示里人,代覓其首。
經宿,即有同村王五,報稱已獲。問驗既明,賞以千錢。喚甲叔至,曰:
“大案已成;然人命重大,非積歲不能成結。侄既無出,少婦亦難存活,早令適
人。此後亦無他務,但有上台檢駁,止須汝應聲耳。”甲叔不肯,飛兩簽下;再
辯,又一簽下。甲叔懼,應之而出。婦聞,詣謝公恩。公極意慰諭之。又諭:
“有買婦者,當堂關白。”既下,即有投婚狀者,蓋即報人頭之王五也。公喚婦
上,曰:“sha6*人之真犯,汝知之乎?”答曰:“胡成。”公曰:“非也。汝與王
五乃真犯耳。”二人大駭,力辯冤枉。公曰:“我久知其情,所以遲遲而發者,
恐有萬一之屈耳。屍未出井,何以確信為汝夫?蓋先知其死矣。且甲死猶衣敗絮,
數百金何所自來?”又謂王五曰:“頭之所在,汝何知之熟也!所以如此其急者,
意在速合耳。”兩人驚,顏如土,不能強置一詞。並械之,果吐其實。蓋王五與
婦私已久,謀殺其夫,而適值胡成之戲也。
乃釋胡。馮以誣告,重笞,徒三年。事結,並未妄刑一人。
○義犬
周村有賈某,貿易蕪湖,獲重資,賃舟將歸,見堤上有屠人縛犬,倍價贖之,
養豢舟上。舟上固積寇也,窺客裝,蕩舟入莽,操刀欲殺。賈哀賜以全屍,盜乃
以氈裹置江中。犬見之,哀嗥投水;口銜裹具,與共浮沉。流蕩不知幾里,達淺
擱乃止。犬泅出,至有人處,狺狺哀吠。或以為異,從之而往,見氈束水中,引
出斷其繩。客固未死,始言其情。復哀舟人,載還蕪湖,將以伺盜船之歸。登舟
失犬,心甚悼焉。抵關三四日,估輯如林,而盜船不見。適有同鄉估客將攜俱歸,
忽犬自來,望客大嗥,喚之卻走。客下舟趁之。犬奔上一舟,齧人脛股,撻之不
解。客近呵之,則所齧即前盜也。衣服與舟皆易,故不得而認之矣。縛而搜之,
則裹金猶在,嗚呼!一犬也,而報恩如是,世無心肝者,其亦愧此犬也夫!
○楊大洪
大洪楊先生漣,微時為楚名儒,自命不凡。科試後,聞報優等者,時方食,
含哺出問:“有楊某否?”答云:“無。”不覺嗒然自喪,咽食入鬲,遂成病塊,
噎阻甚苦。眾勸令錄遺才;公患無資,眾醵十金送之行,乃強就道。
夜夢人告之云:“前途有人能愈君疾,宜苦求之。”臨去,贈以詩,有“江
邊柳下三弄笛,拋向江心莫嘆息”之句。明日途次,果見道士坐柳下,因便叩請。
道士笑曰:“子誤矣,我何能療病?請為三弄可也。”因出笛吹之。公觸所夢,
拜求益切,且傾囊獻之。道士接金,擲諸江流。公以所來不易,啞然驚惜。道士
曰:“君未能恝然耶?金在江邊,請自取之。”公詣視果然。又益奇之,呼為仙。
道士漫指曰:“我非仙,彼處仙人來矣。”賺公回顧,力拍其項曰:“俗哉!”
公受拍,張吻作聲,喉中嘔出一物,墮地堛然,俯而破之,赤絲中裹飯猶存,
病若失。回視道士已杳。
異史氏曰:“公生為河嶽,沒為日星,何必長生乃為不死哉!或以未能免俗,
不作天仙,因而為公悼惜;余謂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聖賢,解者必不議
予說之傎也。”
○查牙山洞
章丘查牙山,有石窟如井,深數尺許。北壁有洞門,伏而引領望見之。會近
村數輩,九日登臨飲其處,共謀入探之。三人受燈,縋而下。洞高敞與夏屋等,
入數武,稍狹,即忽見底。底際一竇,蛇行可入。燭之,漆漆然暗深不測。
兩人餒而卻退;一人奪火而嗤之,銳身塞而進。幸隘處僅厚於堵,即又頓高
頓闊,乃立,乃行。頂上石參差危聳,將墜不墜。兩壁嶙嶙峋峋然,類寺廟中塑,
都成鳥獸人鬼形:鳥若飛,獸若走,人若坐若立,鬼罔兩示現忿怒;奇奇怪怪,
類多醜少妍。心凜然作怖畏。喜徑夷,無少陂。逡巡幾百步,西壁開石室,門左
一怪石鬼,面人而立,目努,口箕張,齒舌獰惡,左手作拳,觸腰際,右手叉五
指,欲撲人。心大恐,毛森森以立。遙望門中有爇灰,知有人曾至者,膽乃稍壯,
強入之。見地上列碗盞,泥垢其中,然皆近今物,非古窯也。旁置錫壺四,心利
之,解帶縛項系腰間。即又旁矚,一屍臥西隅,兩肱及股四布以橫。駭極。漸審
之,足躡銳履,梅花刻底猶存,知是少婦。人不知何里,斃不知何年。衣色黯敗,
莫辨青紅;發蓬蓬,似筐許亂絲,粘著髑髏上;目、鼻孔各二,瓠犀兩行,白巉
巉,意是口也。存想首顛當有金珠飾,以火近腦,似有口氣噓燈,燈搖搖無定,
焰纁黃,衣動掀掀。復大懼,手搖顫。燈頓滅。憶路急奔,不敢手索壁,恐觸鬼
者物也。頭觸石,仆,即復起;冷濕浸頷頰,知是血,不覺痛,抑不敢呻;坌息
奔至竇,方將伏,似有人捉髮住,暈然遂絕。眾坐井上俟久,疑之,又縋二人下。
探身入竇,見發罥石上,血淫淫已僵。二人失色,不敢入,坐愁嘆。俄井上又使
二人下;中有勇者,始健進,曳之以出。置山上,半日方醒,言之縷縷。所恨未
窮其底;極窮之,必更有佳境。後章令聞之,以丸泥封竇,不可復入矣。
康熙二十六、七年間,養母峪之南石崖崩,現洞口,望之,鍾乳林林如密筍。
然深險無人敢入。忽有道士至,自稱鍾離弟子,言:“師遣先至,糞除洞府。”
居人供以膏火,道士攜之而下,墜石筍上,貫腹而死。報令,令封其洞。其中必
有奇境,惜道士屍解,無回音耳。
○安期島
長山劉中堂鴻訓,同武弁某使朝鮮。聞安期島神仙所居,欲命舟往游。國中
臣僚僉謂不可,令待小張。蓋安期不與世通,惟有弟子小張,歲輒一兩至。欲至
島者,須先自白。如以為可,則一帆可至,否則颶風覆舟。
逾一二日,國王召見。入朝,見一人佩劍,冠棕笠,坐殿上;年三十許,儀
容修潔。問之,即小張也。劉因自述嚮往之意,小張許之。但言:“副使不可行。”
又出,遍視從人,惟二人可以從游。遂命舟導劉俱往。水程不知遠近,但覺習習
如駕雲霧,移時已抵其境。時方嚴寒,既至,則氣候溫煦,山花遍岩谷。導入洞
府,見三叟趺坐。東西者見客入,漠若罔知;惟中坐者起迎客,相為禮。既坐,
呼茶。有僮將盤去。洞外石壁上有鐵錐,銳沒石中;僮拔錐,水即溢射,以盞承
之;滿,復塞之。既而托至,其色淡碧。試之,其涼震齒。劉畏寒不飲。叟顧僮
頤視之。僮取盞去,呷其殘者;仍於故處拔錐,溢取而返,則芳烈蒸騰,如初出
於鼎。竊異之。問以休咎,笑曰:“世外人歲月不知,何解人事?”問以卻老術,
曰:“此非富貴人所能為者。”劉興辭,小張仍送之歸。
既至朝鮮,備述其異。國王嘆曰:“惜未飲其冷者。此先天之玉液,一盞可
延百齡。”劉將歸,王贈一物,紙帛重裹,囑近海勿開視。既離海,急取拆視,
去盡數百重,始見一鏡;審之,則鮫宮龍族,歷歷在目。方凝注間,忽見潮頭高
於樓閣,洶洶已近。大駭,極馳;潮從之,疾若風雨。大懼,以鏡投之,潮乃頓
落。
○雲蘿公主
安大業,盧龍人。生而能言,母飲以犬血,始止。既長,韶秀,顧影無儔,
慧而能讀。世家爭婚之。母夢曰:“兒當尚主。”信之。至十五六,迄無驗,亦
漸自悔。
一日,安獨坐,忽聞異香。俄一美婢奔入。曰:“公主至。”即以長氈貼地,
自門外直至榻前。方駭疑間,一女郎扶婢肩入;服色容光,映照四堵。婢即以繡
墊設榻上,扶女郎坐。安倉皇不知所為,鞠躬便問:“何處神仙,勞降玉趾?”
女郎微笑,以袍袖掩口。婢曰:“此聖后府中雲蘿公主也。聖后屬意郎君,欲以
公主下嫁,故使自來相宅。”安驚喜,不知置詞,女亦俯首,相對寂然。
安故好棋,揪枰嘗置坐側。一婢以紅巾拂塵,移諸案上,曰:“主日耽此,
不知與粉侯孰勝?”安移坐近案,主笑從之。甫三十餘著,婢竟亂之,曰:“駙
馬負矣!”斂子入盒,曰:“駙馬當是俗間高手,主僅能讓六子。”乃以六黑子
實局中,主亦從之。主坐次,輒使婢伏座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則更一婢右
伏。又兩小鬟夾侍之;每值安凝思時,輒曲一肘伏肩上。局闌未結,小鬟笑云:
“駙馬負一子。”進曰:“主惰,宜且退。”女乃傾身與婢耳語。
婢出,少頃而還,以千金置榻上,告生曰:“適主言居宅湫隘,煩以此少致
修飾,落成相會也。”一婢曰:“此月犯天刑,不宜建造;月後吉。”女起;生
遮止,閉門。婢出一物,狀類皮排,就地鼓之;雲氣突出,俄頃四合,冥不見物,
索之已杳。
母知之,疑以為妖。而生神馳夢想,不能復舍。急於落成,無暇禁忌;刻日
敦迫,廊舍一新。
先是,有灤州生袁大用,僑寓鄰坊,投刺於門;生素寡交,托他出,又窺其
亡而報之。後月余,門外適相值,二十許少年也。宮絹單衣,絲履烏帶,意甚都
雅。略與頃談,頗甚溫謹。喜,揖而入。請與對弈,互有贏虧。已而設席流連,
談笑大歡。明日,邀生至其寓所,珍餚雜進,相待殷渥。有小僮十二三許,拍板
清歌,又跳擲作劇。生大醉,不能行,便令負之,生以其纖弱,恐不勝,袁強之。
僮綽有餘力,荷送而歸。生奇之。明日,犒以金,再辭乃受。由此交情款密,三
數日輒一過從。袁為人簡默,而慷慨好施。市有負債鬻女者,解囊代贖,無吝色。
生以此益重之。過數日,詣生作別,贈象箸、楠珠等十餘事,白金五百,用助興
作。生反金受物,報以束帛。
後月余,樂亭有仕宦而歸者,橐資充牣。盜夜入,執主人,燒鐵鉗灼,劫
掠一空。家人識袁,行牒追捕。鄰院屠氏,與生家積不相能,因其土木大興,陰
懷疑忌。適有小僕竊象箸,賣諸其家,知袁所贈,因報大尹。尹以兵繞舍,值生
主僕他出,執母而去。母衰邁受驚,僅存氣息,二三日不復飲食。尹釋之。生聞
母耗,急奔而歸,則母病已篤,越宿遂卒。收殮甫畢,為捕役執去。尹見其少年
溫文,竊疑誣枉,故恐喝之。生實述其交往之由。尹問:“其何以暴富?”生曰:
“母有藏鏹,因欲親迎,故治昏室耳。”尹信之,具牒解郡。鄰人知其無事,以
重金賂監者,使殺諸途。路經深山,被曳近削壁,將推墮。計逼情危,時方急難,
忽一虎自叢莽中出,齧二役皆死,銜生去。至一處,重樓疊閣,虎入,置之。見
雲蘿扶婢出,悽然慰吊:“妾欲留君,但母喪未卜窀穸。可懷牒去,到郡自投,
保無恙也。”因取生胸前帶,連結十餘扣,囑云:“見官時,拈此結而解之,可
以弭禍。”生如其教,詣郡自投。太守喜其誠信,又稽牒知其冤,銷名令歸。
至中途,遇袁,下騎執手,備言情況。袁憤然作色,默然無語。生曰:“以
君風采,何自污也?”袁曰:“某所殺皆不義之人,所取皆非義之財。不然,即
遺於路者,不拾也。君教我固自佳,然如君家鄰,豈可留在人間耶!”言已,超
乘而去。生歸,殯母已,杜門謝客。忽一日,盜入鄰家,父子十餘口,盡行殺戮,
止留一婢。席捲資物,與僮分攜之。臨去,執燈謂婢:汝認明:sha6*人者我也,與
人無涉。”並不啟關,飛檐越壁而去。明日,告官。疑生知情,又捉生去。邑宰
詞色甚厲,生上堂握帶,且辨且解。宰不能詰,又釋之。既歸,益自韜晦,讀書
不出,一跛嫗執炊而已。服既闋,日掃階庭,以待好音。一日,異香滿院。登閣
視之,內外陳設煥然矣。悄揭畫簾,則公主凝妝坐,急拜之。女挽手曰:“君不
信數,遂使土木為災;又以苫塊之戚,遲我三年琴瑟:是急之而反以得緩,天下
事大抵然也。”生將出資治具。女曰:“勿復須。”婢探櫝,有餚羹熱如新出於
鼎,酒亦芳烈。酌移時,日已投暮,足下所踏婢,漸都亡去。女四肢嬌惰,足股
屈伸,似無所著,生狎抱之。女曰:“君暫釋手。今有兩道,請君擇之。”生攬
項問故,曰:“若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第之歡,可六年諧合耳。
君焉取?”生曰:“六年後再商之。”女乃默然,遂相燕好。
女曰:“妾固知君不免俗道,此亦數也。”因使生蓄婢媼,別居南院,炊爨
紡織,以作生計。北院中並無煙火,惟棋枰、酒具而已。戶常闔,生推之則自開,
他人不得入也。然南院人作事勤惰,女輒知之,每使生往譴責,無不具服。女無
繁言,無響笑,與有所談,但俯首微哂。每駢肩坐,喜斜倚人。生舉而加諸膝,
輕如抱嬰。生曰:“卿輕若此,可作掌上舞。”曰:“此何難!但婢子之為,所
不屑耳。飛燕原九姊侍兒,屢以輕佻獲罪,怒謫塵間,又不守女子之貞;今已幽
之。”
閣上以錦衤薦布滿,冬未嘗寒,夏未嘗熱。女嚴冬皆著輕縠,生為制鮮衣,
強使著之。逾時解去,曰:“塵濁之物,幾於壓骨成勞!”一日,抱諸膝上,忽
覺沉倍曩昔,異之。笑指腹曰:“此中有俗種矣。”過數日,顰黛不食,曰:
“近病惡阻,頗思煙火之味。”生乃為具甘旨。從此飲食遂不異於常人。一日曰:
“妾質單弱,不任生產。婢子樊英頗健,可使代之。”乃脫衷服衣英,閉諸室。
少頃,聞兒啼聲,啟扉視之,男也。喜曰:“此兒福相,大器也!”因名大器。
繃納生懷,俾付乳媼,養諸南院。女自免身,腰細如初,不食煙火矣。
忽辭生,欲暫歸寧。問返期,答以“三日”。鼓皮排如前狀,遂不見。至期
不來;積年余,音信全渺,亦已絕望。生鍵戶下幃,遂領鄉薦。終不肯娶;每獨
宿北院,沐其餘芳。一夜,輾轉在榻,忽見燈火射窗,門亦自辟,群婢擁公主入。
生喜,起問爽約之罪。女曰:“妾未愆期,天上二日半耳。”生得意自詡,告以
秋捷,意主必喜。女愀然曰:“烏用是儻來者為!無足榮辱,止折人壽數耳。三
日不見,入俗幛又深一層矣。”生由是不復進取。過數月,又欲歸寧,生殊淒戀,
女曰:“此去定早還,無煩穿望。且人生合離,皆有定數,撙節之則長,恣縱之
則短也。”既去,月余即返。從此一年半載輒一行,往往數月始還,生習為常,
亦不之怪。
又生一子。女舉之曰:“豺狼也!”立命棄之。生不忍而止,名曰可棄。甫
周歲,急為卜婚。諸媒接踵,問其甲子,皆謂不合。曰:“吾欲為狼子治一深圈,
竟不可得,當令傾敗六七年,亦數也。”囑生曰:“記取四年後,侯氏生女,左
脅有小贅疣,乃此兒婦。當婚之,勿較其門第也。”即令書而志之。後又歸寧,
竟不復返。生每以所囑告親友。果有侯氏女,生有贅疣,侯賤而行惡,眾鹹不齒,
生竟媒定焉。
大器十七歲及第,娶雲氏,夫妻皆孝友。父鍾愛之。可棄漸長,不喜讀,輒
偷與無賴博賭,恆盜物償戲債。父怒,撻之,而卒不改。相戒提防,不使有所得。
遂夜出,小為穿窬。為主所覺,縛送邑宰。宰審其姓氏,以名刺送之歸。父兄共
縶之,楚掠慘棘,幾於絕氣。兄代哀免,始釋之。父忿恚得疾,食銳減。乃為二
子立析產書,樓閣沃田,盡歸大器。可棄怨怒,夜持刀入室,將殺兄,誤中嫂。
先是,主有遺褲,絕輕耎,雲拾作寢衣。可棄斫之,火星四射,大懼奔出。父知
病益劇,數月尋卒。可棄聞父死,始歸。兄善視之,而可棄益肆。年余,所分田
產略盡,赴郡訟兄。官審知其人,斥逐之。兄弟之好遂絕。
又逾年,可棄二十有三,侯女十五矣。兄憶母言,欲急為完婚。召至家,除
佳宅與居;迎婦入門,以父遺良田,悉登籍交之,曰:“數頃薄田,為若蒙死守
之,今悉相付。吾弟無行,寸草與之,皆棄也。此後成敗,在於新婦。能令改行,
無憂凍餒;不然,兄亦不能填無底壑也。”
侯雖小家女,然固慧麗,可棄雅畏愛之,所言無敢違。每出,限以晷刻,過
期,則詬厲不與飲食,可棄以此少斂。年余,生一子,婦曰:“我以後無求於人
矣。膏腴數頃,母子何患不溫飽?無夫焉,亦可也。”會可棄盜粟出賭,婦知之,
彎弓於門以拒之。大懼,避去。窺婦入,逡巡亦入。婦操刀起,可棄反奔,婦逐
斫之,斷幅傷臀,血沾襪履。忿極,往訴兄,兄不禮焉,冤慚而去。過宿復至,
跪嫂哀泣,乞求先容於婦,婦決絕不納。
可棄怒,將往殺婦,兄不語。可棄忿起,操戈直出。嫂愕然,欲止之;兄目
禁之。俟其去,乃曰:“彼固作此態,實不敢歸也。”使人覘之,已入家門。兄
始色動,將奔赴之,而可棄已坌息入。
蓋可棄入家,婦方弄兒,望見之,擲兒床上,覓得廚刀;可棄懼,曳戈反走,
婦逐出門外始返。兄已得其情,故詰之。可棄不言,惟向隅泣,目盡腫。兄憐之,
親率之去,婦乃納之。俟兄出,罰使長跪,要以重誓,而後以瓦盆賜之食。自此
改行為善。婦持籌握算,日致豐盈,可棄仰成而已。後年七旬,子孫滿前,婦猶
時捋白須,使膝行焉。
異史氏曰:“悍妻妒婦,遭之者如疽附於骨,死而後已,豈不毒哉!然砒、
附,天下之至毒也,苟得其用,瞑眩大瘳,非參、苓所能及矣。而非仙人洞見髒
腑,又烏敢以毒藥貽子孫哉!”
章丘李孝廉善遷,少倜儻不泥,絲竹詞曲之屬皆精之。兩兄皆登甲榜,而孝
廉益佻脫。娶夫人謝,稍稍禁制之。遂亡去,三年不返,遍覓不得。後得之臨清
勾欄中。家人入,見其南向坐,少姬十數左右侍,蓋皆學音藝而拜門牆者也。臨
行,積衣累笥,悉諸姬所貽。既歸,夫人閉置一室,投書滿案。以長繩系榻足,
引其端自欞內出,貫以巨鈴,系諸廚下。凡有所需,則躡繩,繩動鈴響,則應之。
夫人躬設典肆,垂簾納物而估其直;左持籌,右握管;老僕供奔走而已。由此居
積致富。每恥不及諸姒貴。錮閉三年,而孝廉捷。喜曰:“三卵兩成,吾以汝為
毈矣,今亦爾耶?”
耿進士崧生,章丘人。夫人每以績火佐讀:績者不輟,讀者不敢息也。或朋
舊相詣,輒竊聽之:論文則瀹茗作黍;若恣諧謔,則惡聲逐客矣。每試得平等,
不敢入室門;超等,始笑迎之。設帳得金,悉內獻,絲毫不敢匿。故東主饋遺,
恆面較錙銖。人或非笑之,而不知其銷算良難也。後為婦翁延教內弟。是年游泮,
翁謝儀十金,耿受盒返金。夫人知之曰:“彼雖固親,然舌耕為何也?”追之返
而受之。耿不敢爭,而心終歉焉,思暗償之。於是每歲館金,皆短其數以報夫人。
積二年余,得若干數。忽夢一人告之曰:“明日登高,金數即滿。”次日,試一
臨眺,果拾遺金,恰符缺數,遂償岳。後成進士,夫人猶呵譴之。耿曰:“今一
行作吏,何得復爾?”夫人曰:“諺云:‘水長則船亦高。’即為宰相,寧便大
耶?”
○鳥語
中州境有道士,募食鄉村。食已,聞鸝鳴,因告主人使慎火。問故,答曰:
“鳥云:‘大火難救,可怕!’”眾笑之,竟不備。明日,果火,延燒數家,始
驚其神。好事者追及之,稱為仙。道士曰:“我不過知鳥語耳,何仙乎!”適有
皂花雀鳴樹上,眾問何語。曰:“雀言:‘初六養之,初六養之;十四、十六殤
之。’想其家雙生矣。今日為初十,不出五六日,當俱死也。”詢之,果生二子,
無何,並死,其日悉符。
邑令聞其奇,招之,延為客。時群鴨過,因問之。對曰:“明公內室,必相
爭也。鴨曰:‘罷罷!偏向他!’”令大服,蓋妻妾反唇,令適被喧聒而出也。
因留居署中,優禮之。時辨鳥言,多奇中。而道士樸野,多肆言,輒無顧忌。令
最貪,一切供用諸物,皆折為錢以入之。一日,方坐,群鴨復來,令又詰之。答
曰:“今日所言,不與前同,乃為明公會計耳。”問:“何計?”曰:“彼云:
‘蠟燭一百八,銀硃一千八。’”令慚,疑其相譏。道士求去,不許。逾數日,
宴客,忽聞杜宇。客問之,答云:“鳥曰:‘丟官而去。’”眾愕然失色。令大
怒,立逐而出。未幾,令果以墨敗。嗚呼!此仙人儆戒之,惜乎危厲薰心者,不
之悟也!
齊俗呼蟬曰“稍遷”,其綠色者曰“都了”。邑有父子,俱青、社生,將赴
歲試,忽有蟬落襟上。父喜曰:“稍遷,吉兆也。”一僮視之,曰:“何物稍遷,
都了而已。”父子不悅。已而果皆被黜。
○天宮
郭生,京都人,年二十餘,儀容修美。一日,薄暮,有老嫗貽尊酒,怪其無
因,嫗笑曰:“無須問。但飲之,自有佳境。”遂徑去。揭尊微嗅,冽香四射,
遂飲之。忽大醉,冥然罔覺。及醒,則與一人並枕臥。撫之,膚膩如脂,麝蘭噴
溢,蓋女子也。問之,不答,遂與交。交已,以手捫壁,壁皆石,陰陰有土氣,
酷類墳冢。大驚,疑為鬼迷,因問女子:“卿何神也?”女曰:“我非神,乃仙
耳。此是洞府。與有夙緣,勿相訝,但耐居之。再入一重門,有漏光處,可以溲
便。”既而女起,閉戶而去。久之,腹餒,遂有女僮來,餉以麵餅、鴨臛,使
捫索而啖之。黑漆不知昏曉。無何,女子來寢,始知夜矣。郭曰:“晝無天日,
夜無燈火,食炙不知口處;常常如此,則姮娥何殊於羅剎,天堂何別於地獄哉!”
女笑曰:“為爾俗中人,多言喜泄,故不欲以形色相見。且暗中摸索,妍媸亦當
有別,何必燈燭!”
居數日,幽悶異常,屢請暫歸。女曰:“來夕當與君一游天宮,便即為別。”
次日,忽有小鬟籠燈入,曰:“娘子伺郎久矣。”從之出。星斗光中,但見樓閣
無數。經幾曲畫廓,始至一處,堂上垂珠簾,燒巨燭如晝。入,則美人華妝南向
坐,年約二十許,錦袍炫目,頭上明珠,翹顫四垂;地下皆設短燭,裙底皆照,
誠天人也。郭迷亂失次,不覺屈膝。女令婢扶曳入坐。俄頃,八珍羅列。女行酒
曰:“飲此以送君行。”郭鞠躬曰:“向覿面不識仙人,實所惶悔;如容自贖,
願收為沒齒不二之臣。”女顧婢微笑,便命移席臥室。室中流蘇繡帳,衾褥香軟。
使郭就榻坐。飲次,女屢言:“君離家久,暫歸亦無妨。”更盡一籌,郭不言別。
女喚婢籠燭送之。郭仍不言,偽醉眠榻上,抁之不動。女使諸婢扶裸之。一婢
排si6*處曰:“個男子容貌溫雅,此物何不文也!”舉置床上,大笑而去。
女亦寢,郭乃轉側。女問:“醉乎?”曰:“小生何醉!甫見仙人,神志顛
倒耳。”女曰:“此是天宮。未明,宜早去。如嫌洞中怏悶,不如早別。”郭曰:
“今有人夜得名花,聞香捫乾,而苦無燈火,此情何以能堪?”女笑,允給燈火。
漏下四點,呼婢籠燭,抱衣而送之。入洞,見丹堊精工,寢處褥革棕氈尺許厚。
郭解履擁衾,婢徘徊不去。郭凝視之,風致娟好,戲曰:“謂我不文者,卿耶?”
婢笑,以足蹴枕曰:“子宜僵矣!勿復多言,”視履端嵌珠如巨菽。捉而曳之,
婢僕於懷,遂相狎,而呻楚不勝。郭問:“年幾何矣?”答云:“十七。”問:
“處子亦知情否?”曰:“妾非處子,然荒疏已三年矣。”郭研詰仙人姓氏,及
其清貫、尊行。婢曰:“勿問!即非天上,亦異人間。若必知其確耗,恐覓死無
地矣。”郭遂不敢復問。次夕,女果以燭來,相就寢食,以此為常。一夜,女入
曰:
“期以永好;不意人情乖阻,今將糞除天宮,不能復相容矣。請以厄酒為別。”
郭泣下,請得脂澤為愛。女不許,贈以黃金一斤、珠百顆。三盞既盡,忽已昏醉。
既醒,覺四體如縛,糾纏甚密,股不得伸,首不得出。極力轉側,暈墮床下。
出手摸之,則錦被囊裹,細繩束焉。起坐凝思,略見床欞,始知為己齋中。時離
家已三月,家人謂其已死。郭初不敢明言,懼被仙譴,然心疑怪之。竊間以告知
交,莫有測其故者。被置床頭,香盈一室;拆視,則湖綿雜香屑為之,因珍藏焉。
後某達官聞而詰之,笑曰:“此賈后之故智也。仙人烏得如此?雖然,此亦宜甚
秘,泄之,族矣!”有巫常出入貴家,言其樓閣形狀,絕似嚴東樓家。郭聞之,
大懼,攜家亡去。未幾,嚴伏誅,始歸。
異史氏曰:“高閣迷離,香盈繡帳;雛奴蹀躞,履綴明珠:非權奸之淫縱,
豪勢之驕奢,烏有此哉?顧淫籌一擲,金屋變而長門;唾壺未乾,情田鞠為茂草。
空床傷意,暗燭銷魂。含顰玉台之前,凝眸寶幄之內。遂使糟丘台上,路入天宮;
溫柔鄉中,人疑仙子。傖楚之帷薄固不足羞,而廣田自荒者,亦足戒已!”
○喬女
平原喬生,有女黑醜,壑一鼻,跛一足。年二十五六,無問名者。邑有穆生,
四十餘,妻死,貧不能續,因聘焉。三年,生一子。未幾,穆生卒,家益索,大
困,則乞憐其母。母頗不耐之。女亦憤不復返,惟以紡織自給。
有孟生喪偶,遺一子烏頭,裁周歲,以乳哺乏人,急於求配;然媒數言,輒
不當意。忽見女,大悅之,陰使人風示女。女辭焉,曰:“飢凍若此,從官人得
溫飽,夫寧不願?然殘醜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
孟益賢之,使媒者函金加幣而悅其母。母悅,自詣女所,固要之,女志終不奪。
母慚,願以少女字孟,家人皆喜,而孟殊不願。居無何,孟暴疾卒,女往臨哭盡
哀。孟故無戚黨,死後,村中無賴悉憑陵之,家具攜取一空。方謀瓜分其田產,
家人又各草竊以去,惟一嫗抱兒哭帷中。女問得故,大不平。聞林生與孟善,乃
踵門而告曰:“夫婦、朋友,人之大倫也。妾以奇醜,為世不齒,獨孟生能知我。
前雖固拒之,然固已心許之矣。今身死子幼,自當有以報知己。然存孤易,禦侮
難,若無兄弟父母,遂坐視其子死家滅而不一救,則五倫可以無朋友矣。妾無所
多須於君,但以片紙告邑;撫孤,則妾不敢辭。”林曰:“諾。”女別而歸。林
將如其所教;無賴輩怒,鹹欲以bai6*刃相仇。林大懼,閉戶不敢復行。女見數日寂
無音,問之,則孟氏田產已盡矣。
女忿甚,挺身自詣官。官詰女屬孟何人,女曰:“公宰一邑,所憑者理耳。
如其言妄,即至戚無所逃罪;如真,則道路之人可聽也。”官怒其言戇,呵逐而
出。女冤憤無伸,哭訴於縉紳之門。某先生聞而義之,代剖於宰。宰按之果真,
窮治諸無賴,盡返所取。
或議留女居孟第,撫其孤;女不肯。扃其戶,使媼抱烏頭從與俱歸,另舍之。
凡烏頭日用所需,輒同嫗啟戶出粟,為之營辨;己錙銖無所沾染,抱子食貧,一
如曩昔。積數年,烏頭漸長,為延師教讀;己子則使學操作。嫗勸使並讀,女曰:
“烏頭之費,其所自有;我耗人之財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又數年,為烏
頭積粟數百石,乃聘於名族,治其第宅,析令歸。烏頭泣要同居,女從之;然紡
績如故。烏頭夫婦奪其具,女曰:“我母子坐食,心甚不安。”遂早暮為之紀理,
使其子巡行阡陌,若為傭然。烏頭夫妻有小過,輒斥譴不少貸;稍不悛,則怫然
欲去。夫妻跪道悔詞,始止。未幾,烏頭入泮,又辭欲歸。烏頭不可,捐聘幣,
為穆子完婚。女乃析子令歸。烏頭留之不得,陰使人於近村為市恆產百畝而後遺
之。後女疾求歸。烏頭不聽。病益篤,囑曰:“必以我歸葬!”烏頭諾。既卒,
陰以金啖穆子,俾合葬於孟。及期,棺重,三十人不能舉。穆子忽仆,七孔血出,
自言曰:“不肖兒,何得遂賣汝母!”烏頭懼,拜祝之,始愈。乃復停數日,修
治穆墓已,始合厝之。
異史氏曰:“知己之感,許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
偉如是?若遇九方皋,直牡視之矣。”
○劉夫人
廉生者,彰德人。少篤學;早孤,家貧。一ri6*他出,暮歸失途。入一村,有
媼來謂曰:“廉公子何之?夜得毋深乎?”生方皇懼,更不暇問其誰何,便求假
榻。媼引去,入一大第。有雙鬟籠燈,導一婦人出,年四十餘,舉止大家。媼迎
曰:“廉公子至。”生趨拜。婦喜曰:“公子秀髮,何但作富家翁乎!”即設筵,
婦側坐,勸酹甚殷,而自己舉杯未嘗飲,舉箸亦未嘗食。生惶惑,屢審閥閱。笑
曰:“再盡三爵告君知。”生如命飲。婦曰:“亡夫劉氏,客江右,遭變遽殞。
未亡人獨居荒僻,日就零落。雖有兩孫,非鴟鴞,即駑駘耳。公子雖異姓,亦三
生骨肉也;且至性純篤,故遂靦然相見。無他煩,薄藏數金,欲倩公子持泛江湖,
分其贏餘,亦勝案頭螢枯死也。”生辭曰:“少年書痴,恐負重託。”婦曰:
“讀書之計,先於謀生。公子聰明,何之不可?”遣婢運資出,交兌八百餘兩。
生惶恐固辭,婦曰:“妾亦知公子未慣懋遷,但試為之,當無不利。”生慮重金
非一人可任,謀合商侶。婦曰:“勿須。但覓一朴愨諳練之仆,為公子服役足矣。”
遂輪纖指以卜之曰:“伍姓者吉。”命仆馬囊金送生出,曰:“臘盡滌盞,候洗
寶裝矣。”又顧仆曰:“此馬調良,可以乘御,即贈公子,勿須將回。”生歸,
夜才四鼓,仆系馬自去。
明日,多方覓役,果得伍姓,因厚價招之。伍老於行旅,又為人戇拙不苟,
資財悉倚付之。往涉荊襄,歲杪始得歸,計利三倍。生以得伍力多,於常格外,
另有饋賞,謀同飛灑,不令主知。甫抵家,婦已遣人將迎,遂與俱去。見堂上華
筵已設;婦出,備極慰勞。生納資訖,即呈簿;婦置不顧。少頃即席,歌舞鞺
鞳,伍亦賜筵外舍,盡醉方歸。因生無家室,留守新歲。次日,又求稽盤,婦
曰:“後無須爾,妾會計久矣。”乃出冊示生,登志甚悉,並給仆者,亦載其上。
生曰:“夫人真神人也!”過數日,館穀豐盛,待若子侄。一日,堂上設席,一
東面,一南面;堂下設一筵西向。謂生曰:“明日財星臨照,宜可遠行。今為主
價粗設祖帳,以壯行色。”少間,伍亦呼至,賜坐堂下。一時鼓鉦鳴聒。nv6*優進
呈曲目,生命唱“陶朱富”。婦曰:“此先兆也,當得西施作內助矣。”宴罷,
仍以全金付生,曰:“此行不可以歲月計,非獲巨萬勿歸也。妾與公子,所憑者
在福命,所信者在腹心。勿勞計算,遠方之盈絀,妾自知之。”生唯唯而退。
往客淮上,進身為鹺賈,逾年,利又數倍。然生嗜讀,操籌不忘書卷,所與
游皆文士;所獲既盈,隱思止之,漸謝任於伍。桃源薛生與最善,適過訪之,薛
一門俱適別業,昏暮無所復之,閽人延生入,掃榻作炊。細詰主人起居,蓋是時
方訛傳朝廷欲選良家女,犒邊庭,民間騷動。聞有少年無婦者,不通媒約,竟以
女送諸其家,至有一夕而得兩婦者。薛亦新婚於大姓,猶恐輿馬喧動,為大令所
聞,故暫遷於鄉。生既留,初更向盡,方將拂榻就寢,忽聞數人排闥入。閽人不
知何語,但聞一人云:“官人既不在家,秉燭者何人?”閽人答:“是廉公子,
遠客也。”俄而問者已入,袍帽光潔,略一舉手,即詰邦族。生告之。喜曰:
“吾同鄉也。岳家誰氏?”答云:“無之。”益喜,趨出,即招一少年同入,敬
與為禮。卒然曰:“實告公子:某慕姓。今夕此來,將送舍妹於薛官人,至此方
知無益。進退維谷之際,適逢公子,寧非數乎!”生以未悉其人,故躊躇不敢應。
慕竟不聽其致詞,急呼送女者。少間,二媼扶女郎入,坐生榻上。睨之,年十五
六,佳妙無雙。生喜,始整巾嚮慕展謝;又囑閽人行沽,略盡款洽。
慕言:‘先世彰德人;母族亦世家,今陵夷矣。聞外祖遺有兩孫,不知家況
何似。”生問:“伊誰?”曰:“外祖劉,字暉若,聞在郡北三十里。”生曰:
“仆郡城東南人,去北里頗遠;年又最少,無多交知。郡中此姓最繁,止知郡北
有劉荊卿,亦文學士,未審是否?然貧矣!”慕曰:“某祖墓尚在彰郡,每欲扶
兩櫬歸葬故里,以資斧未辦,姑猶遲遲。今妹子從去,歸計益決矣。”生聞之,
銳然自任。二慕俱喜。酒數行,辭去。生卻仆移燈,琴瑟之愛,不可勝言。次日
薛已知之,趨入城,除別院館生。生詣淮,交盤已,留伍居肆,裝資返桃源,同
二慕啟岳父母骸骨,兩家細小,載與俱歸。入門安置已,囊金詣主。前仆已候於
途。
從去,婦逆見,色喜曰:“陶朱公載得西子來矣!前日為客,今日吾甥婿也。”
置酒迎塵,倍益親愛。生服其先知,因問:“夫人與岳母遠近?”婦云:“勿問,
久自知之。”乃堆金案上,瓜分為五;自取其二,曰:“吾無用處,聊貽長孫。”
生以過多,辭不受。悽然曰:“吾家零落,宅中喬木,被人伐作薪;孫子去此頗
遠,門戶蕭條,煩公子一營辦之。”生諾,而金止收其半,婦強納之。送生出,
揮涕而返。生疑怪間,回視第宅,則為墟墓。始悟婦即妻之外祖母也。
既歸,贖墓田一頃,封植偉麗。劉有二孫,長即荊卿;次玉卿,飲博無賴,
皆貧。兄弟詣生申謝,生悉厚贈之。由此往來最稔。生頗道其經商之由,玉卿竊
意冢中多金,夜合博徒數輩,發墓搜之,剖棺露胔,竟無少獲,失望而散。生知
墓被發,以告荊卿。詣同驗之,入壙,見案上累累,前所分金具在。荊卿欲與生
共取之。生曰:“夫人原留此以待兄也。”荊卿乃囊運而歸,告諸邑宰,訪緝甚
嚴。
後一人賣墳中玉簪,獲之,窮訊其黨,始知玉卿為首。宰將治以極刑,荊卿
代哀,僅得賒死。墓內外兩家併力營繕,較前益堅美。由此廉、劉皆富,惟玉卿
如故。生及荊卿常河潤之,而終不足供其du6*博。一夜,盜入生家,執索金資。生
所藏金皆以千五百為個,發示之。盜取其二,止有鬼馬在廄,用以運之而去。使
生送諸野,乃釋之。村眾望盜火未遠,噪逐之。賊驚遁。共至其處,則金委路側,
馬已成灰燼。始知馬亦鬼也。是夜止失金釧一枚而已。先是,盜執生妻,悅其美,
將欲淫。一盜帶面具,力呵止之,聲似玉卿。盜釋生妻,但脫腕釧而去。生以是
疑玉卿,然心竊德之。後盜以釧質賭,為捕役所獲,詰其黨,果有玉卿。宰怒,
備極五毒。兄與生謀,欲為賄脫,謀未成而玉卿已死。生獄時恤其妻子。生後登
賢書,數世皆素封焉。嗚呼!“貪”字之點畫形象,甚近乎“貧”。如玉卿者,
可以鑒矣!
○王司馬
新城王大司馬霽宇鎮北邊時,常使匠人鑄一大桿刀,闊盈尺,重百鈞。每按
邊,輒使四人扛之。鹵簿所止,則置地上,故令北人捉之,力撼不可少動。司馬
陰以桐木依樣為刀,寬狹大小無異,貼以銀箔,時於馬上舞動,諸部落望見,無
不震悚。又於邊外埋葦薄為界,橫斜十餘里,狀若藩籬,揚言曰:“此吾長城也。”
北兵至,悉拔而火之。司馬又置之。既而三火,乃以炮石伏機其下,北兵焚薄,
藥石盡發,死傷甚眾。既遁去,司馬設薄如前。北兵遙望皆卻走,以故帖服若神。
後司馬乞骸歸,塞上復警。召再起;司馬時年八十有三,力疾陛辭。上慰之曰:
“但煩卿臥治耳。”於是司馬復至邊。每止處,輒臥幛中。北人聞司馬至,皆不
信,因假議和,將驗真偽。啟簾,見司馬坦臥,皆望榻伏拜,撟舌而退。
王阮亭云:“今撫順東北哈達城東,插柳以界蒙古,南至朝鮮,西至山海,
長亘千里,名‘柳條邊’。私越者置重典,著為令。”
○澂俗
澂人多化物類,出院求食。有客寓旅邸時,見群鼠入米盎,驅之即遁。客伺
其入,驟覆之,瓢水灌注其中,頃之盡斃。主人全家暴卒,惟一子在。訟官,官
原而宥之。
○遼陽軍
沂水某,明季充遼陽軍。會遼城陷,為亂兵所殺;頭雖斷,猶不甚死。至夜,
一人執簿來,按點諸鬼。至某,謂其不宜死,使左右續其頭而送之。遂共取頭按
項上,群扶之,風聲簌簌,行移時,置之而去。視其地,則故里也。沂令聞之,
疑其竊逃。拘訊而得其情,頗不信;又審其頸無少斷痕,將刑之。某曰:“言無
可憑信,但請寄獄中。斷頭可假,陷城不可假。設遼城無恙,然後受刑未晚也。”
令從之。數日,遼信至,時日一如所言,遂釋之。
○邑人
邑有鄉人,素無賴。一日,晨起,有二人攝之去。至市頭,見屠人以半豬懸
架上,二人便極力推擠之,遂覺身與肉合,二人亦徑去。少間,屠人賣肉,操刀
斷割,遂覺一刀一痛,徹於骨髓。後有鄰翁來市肉,苦爭低昂,添脂搭肉,片片
碎割,其苦更慘。肉盡,乃尋途歸;歸時,日已向辰。家人謂其晏起,乃細述所
遭。呼鄰問之,則市肉方歸,言其片數、斤數,毫髮不爽。崇朝之間,已受凌遲
一度,不亦奇哉!
○單父宰
青州民某,五旬余,繼娶少婦。二子恐其復育,乘父醉,潛割gao6*丸而藥糝之。
父覺,託病不言,久之,創漸平。忽入室,刀縫綻裂,血溢不止,尋斃。妻知其
故,訟於官。官械其子,果伏。駭曰:“余今為‘單父宰’矣!”並誅之。
邑有王生者,娶月余而出其妻。妻父訟之。時淄宰辛公,問王何故出妻。答
云:“不可說。”固詰之,曰:“以其不能產育耳。”公曰:“妄哉!月余新婦,
何知不產?”忸怩久之,告曰:“其陰甚偏。”公笑曰:“是則偏之為害,而家
之所以不齊也。”此可與“單父宰”並傳一笑。
○孫必振
孫必振渡江,值大風雷,舟船盪搖,同舟大恐。忽見金甲神立雲中,手持金
字牌下示;諸人共仰視之,上書“孫必振”三字,甚真。眾謂孫:“必汝有犯天
譴,請自為一舟,勿相累。”孫尚無言,眾不待其肯可,視旁有小舟,共推置其
上。孫既登舟,回首,則前舟覆矣。
○研石
王仲超言:洞庭君山間有石洞,高可容舟,深暗不測,湖水出入其中。嘗秉
燭泛舟而入,見兩壁皆黑石,其色如漆,按之而軟;出刀割之,如切硬腐。隨意
制為研。既出,見風則堅凝過於他石。試之墨,大佳。估舟游楫,往來甚眾,中
有佳石,不知取用,亦賴好奇者之品題也。
○大鼠
萬曆間。宮中有鼠,大與貓等,為害甚劇。遍求民間佳貓捕制之,輒被啖食。
適異國來貢獅貓,毛白如雪。抱投鼠屋,闔其扉,潛窺之。貓蹲良久,鼠逡巡自
穴中出,見貓,怒奔之。貓避登几上,鼠亦登,貓則躍下。如此往復,不啻百次。
眾鹹謂貓怯,以為是無能為者。既而鼠跳擲漸遲,碩腹似喘,蹲地上少休。貓即
疾下,爪掬頂毛,口齡首領,輾轉爭持,貓聲嗚嗚,鼠聲啾啾。啟扉急視,則鼠
首已嚼碎矣。然後知貓之避,非怯也,待其惰也。彼出則歸,彼歸則復,用此智
耳。噫!匹夫按劍,何異鼠乎!
○武夷
武夷山有削壁千仞,人每於下拾沉香玉塊焉。太守聞之,督數百人作雲梯,
將造頂以覘其異,三年始成。太守登之,將及巔,見大足伸下,一拇指粗於搗衣
杵,大聲曰:“不下,將墮矣!”大驚,疾下。才至地,則架木朽折,崩墜無遺。
○岳神
揚州提同知,夜夢岳神召之,詞色憤怒。仰見一人侍神側,少為緩頰。醒而
惡之。早詣岳廟,默作祈禳。既出,見藥肆一人,絕肖所見。問之,知為醫生,
及歸,暴病,特遣人聘之。至則出方為劑,暮服之,中夜而卒。或言:閻羅王與
東嶽天子,日遣侍者男女十萬八千眾,分布天下作巫醫,名“勾魂使者”。用藥
者不可不察也!
○張不量
賈人某,至直隸界,忽大雨雹,伏禾中。聞空中云:“此張不量田,勿傷其
稼。”賈私意張氏既雲不良,何反祐護?雹止,入村,訪問其人,且問取名之義。
蓋張素封,積粟甚富。每春貧民就貸,償時多寡不校,悉內之,未嘗執概取盈,
故名“不量”,非“不良”也。眾趨田中,見稞穗摧折如麻,獨張氏諸田無恙。
○皂隸
萬曆間,歷城令夢城隍索人服役,即以皂隸八人書姓名於牒,焚廟中;至夜,
八人皆死。廟東有酒肆,肆主故與一隸有素。會夜來沾酒,問:“款何客?”答
云:“僚友甚多,沽一尊少敘姓名耳。”質明,見他役,始知其人已死。入廟啟
扉,則瓶在焉,貯酒如故。歸視所與錢,皆紙灰也。令肖八像於廟,諸役得差,
皆先酬之乃行;不然,必遭笞譴。
○牛飛
邑人某,購一牛,頗健。夜夢牛生兩翼飛去,以為不祥,疑有喪失。牽入市
損價售之,以巾裹金,纏臂上。歸至半途,見有鷹食殘兔,近之甚馴。遂以巾頭
縶股,臂之。鷹屢擺撲,把捉稍懈,帶巾騰去。此雖定數,然不疑夢,不貪拾遺,
則走者何遽能飛哉?
○刁姓
有刁姓者,家無生產,每出賣許負之術——實無術也——數月一歸,則金帛
盈橐。共異之。會裡人有客於外者,遙見高門內一人,冠華陽巾,言語啁嗻,
眾婦叢繞之。近視,則刁也。因微窺所為,見有問者曰:“吾等眾人中,有一夫
人在,能辨之乎?”蓋有一貴人婦微服其中,將以驗其術也。里人代為刁窘。刁
從容望空橫指曰:“此何難辨。試觀貴人頂上,自有雲氣環繞。”眾目不覺集視
一人,覘其雲氣,刁乃指其人曰:“此真貴人!”眾驚以為神。里人歸述其詐慧,
乃知雖小道,亦必有過人之才;不然,烏能欺耳目、賺金錢,無本而殖哉!
○紅毛氈
紅毛國,舊許與中國相貿易。邊帥見其眾,不許登岸。紅毛人固請:“賜一
氈地足矣。”帥思一氈所容無幾,許之。其人置氈岸上,僅容二人;拉之容四五
人;且拉且登,頃刻氈大畝許,已數百人矣。短刃並發,出於不意,被掠數里而
去。
○富翁
富翁某,商賈多貸其資。一日出,有少年從馬後,問之,亦假本者。翁諾之。
至家,適几上有錢數十,少年即以手疊錢,高下堆壘之。翁謝去,竟不與資。或
問故,翁曰:“此人必善博,非端人也,所熟之技,不覺形於手足矣。”訪之果
然。
○張貢士
安丘張貢士,寢疾,仰臥床頭。忽見心頭有小人出,長僅半尺;儒冠儒服,
作俳優狀。唱崑山曲,音調清徹,說白、自道名貫,一與己同;所唱節末,皆其
生平所遭。四折既畢,吟詩而沒。張猶記其梗概,為人述之。
高西園云:“向讀漁洋先生《池北偶談》,見有記心頭小人者,為安丘張某
事。余素善安丘張卯君,意必其宗屬也。一日,晤間問及,始知即卯君事。詢其
本末,云:當病起時,所記崑山曲者,無一字遺,皆手錄成冊。後其嫂夫人以為
不祥語,焚棄之。每從酒邊茶餘,猶能記其尾聲,常舉以誦客。今並識之,以廣
異聞。其詞云:“詩云子曰都休講,不過是都都平丈(相傳一村塾師訓童子讀論
語,字多訛謬。其尤堪笑者,讀‘鬱郁乎文哉’為‘都都平丈我’)。全憑著佛
留一百二十行(村塾中有訓蒙要書,名莊農雜字。其開章云:佛留一百二十行,
惟有莊農打頭強,最為鄙俚)。’玩其語意,似自道其生平寥落,晚為農家作塾
師,主人慢之,而為是曲。意者:夙世老儒,其卯君前身乎?卯君名在辛,善漢
隸篆印。”
○元寶
廣東臨江山崖巉岩,常有元寶嵌石上。崖下波涌,舟不可泊。或盪槳近摘之,
則牢不可動;若其人數應得此,則一摘即落,回首已復生矣。
○牧豎
兩牧豎入山至狼穴,穴有小狼二,謀分捉之。各登一樹,相去數十步。少頃,
大狼至,入穴失子,意甚倉皇。豎於樹上扭小狼蹄耳故令嗥;大狼聞聲仰視,怒
奔樹下,號且爬抓。其一豎又在彼樹致小狼鳴急;狼輟聲四顧,始望見之,乃舍
此趨彼,跑號如前狀。前樹又鳴,又轉奔之。口無停聲,足無停趾,數十往復,
奔漸遲,聲漸弱;既而奄奄僵臥,久之不動。豎下視之,氣已絕矣。
今有豪強子,怒目按劍,若將搏噬;為所怒者,乃闔扇去。豪力盡聲嘶,更
無敵者,豈不暢然自雄?不知此禽獸之威,人故弄之以為戲耳。
○沅俗
李季霖攝篆沅江,初蒞任,見貓犬盈堂,訝之。僚屬曰:“此鄉中百姓,瞻
仰風采也。”少間,人畜已半;移時,都復為人,紛紛並去。一日,出謁客,肩
輿在途。忽一輿夫急呼曰:“小人吃害矣!”即倩役代荷,伏地乞假。怒呵之,
役不聽,疾奔而去。遣人尾之。役奔入市,覓得一叟,便求按視。叟相之曰:
“是汝吃害矣。”乃以手揣其膚肉,自上而下力推之,推至少股,見皮內墳起,
以利刃破之,取出石子一枚,曰:“愈矣。”乃奔而返。後聞其俗有身臥室中,
手即飛出,入人房闥,竊取財物。設被主覺,縶不令去,則此人一臂不用矣。
○藥僧
濟寧某,偶於野寺外,見一游僧,向陽捫虱,杖掛葫蘆,似賣藥者。因戲曰:
“和尚亦賣房中丹否?”僧曰:“有。弱者可強,微者可巨,立刻見效,不俟經
宿。”某喜求之。僧解衲角,出藥一丸,如黍大,令吞之。約半炊時,下部暴長;
逾刻自捫,增於舊者三之一。心猶未足,窺僧起遺,竊解衲,拈二三丸併吞之。
俄覺膚若裂,筋若抽,項縮腰橐,而陰長不已。大懼,無法。僧返見其狀,驚曰:
“子必竊吾藥矣!”急與一丸,始覺休止。解衣自視,則幾與兩股鼎足而三矣。
縮頸蹣跚而歸。父母皆不能識。從此為廢物,日臥街上,多見之者。
○蛤(此名寄生)
東海有蛤,飢時浮岸邊,兩殼開張;中有小蟹出,赤線系之,離殼數尺,獵
食既飽,乃歸,殼始合。或潛斷其線,兩物皆死。
○陵縣狐
陵縣李太史家,每見瓶鼎古玩之物,移列案邊,勢危將墮。疑廝仆所為,輒
怒譴之。仆輩稱冤,而亦不知其由,乃嚴扃齋扉,天明復然。心知其異,暗覘之。
一夜,光明滿室,訝為盜。兩仆近窺,則一狐臥櫝上,光自兩眸出,晶瑩四射。
恐其遁,急入捉之。狐齧腕rou6*欲脫,仆持益堅,因共縛之。舉視,則四足皆無骨,
隨手搖搖若帶垂焉。太史念其通靈,不忍殺;覆以柳器,狐不能出,戴器而走。
乃數其罪而放之,怪遂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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