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陽武侯
陽武侯薛公祿,薛島人。父薛公最貧,牧牛鄉先生家。先生有荒田,公牧其
處,輒見蛇兔鬥草萊中,以為異,因請於主人為宅兆,構茅而居。後數年,太夫
人臨蓐,值雨驟至,適二指揮使奉命稽海,出其途,避雨戶中。見舍上鴉鵲群集,
競以翼覆漏處,異之。既而翁出,指揮問:“適何作?”因以產告,又詢所產,
曰:“男也。”指揮又益愕,曰:“是必極貴。不然,何以得我兩指揮護守門戶
也?”咨嗟而去。侯既長,垢面垂鼻涕,殊不聰穎。島中薛姓,故隸軍籍。是年
應翁家出一丁口戍遼陽,翁長子深以為憂。時侯十八歲,人以太憨生,無與為婚。
忽自謂兄曰:“大哥啾唧,得無以遣戍無人耶?”曰:“然。”笑曰:“若肯以
婢子妻我,我當任此役。”兄喜,即配婢。
侯遂攜室赴戍所。行方數十里,暴雨忽集。途側有危崖,夫妻奔避其下。少
間,雨止,始復行。才及數武,崖石崩墜。居人遙望兩虎躍出,逼附兩人而沒。
侯自此勇健非常,丰采頓異。後以軍功封陽武侯世爵。
至啟、禎間,襲侯某公薨,無子,止有遺腹,因暫以旁支代。凡世封家進御
者,有娠即以上聞,官遣媼伴守之,既產乃已。年余,夫人生女。產後,腹猶震
動,凡十五年,更數媼,又生男。應以嫡派賜爵,旁支噪之,以為非薛產。官收
諸媼,械梏百端,皆無異言。爵乃定。
○趙城虎
趙城嫗,年七十餘,止一子。一日入山,為虎所噬。嫗悲痛,幾不欲活,號
啼而訴之宰。宰笑曰:“虎何可以官法制之乎?”嫗愈號啕,不能制之。宰叱之,
亦不畏懼,又憐其老,不忍加以威怒,遂給之,諾捉虎。媼伏不去,必待勾牒出,
乃肯行。宰無奈之。即問諸役,誰能往之。一隸名李能,醺醉,詣座下,自言:
“能之。”持牒下,嫗始去。隸醒而悔之,猶謂宰之偽局,姑以解嫗擾耳,因亦
不甚為意。持牒報繳,宰怒曰:“固言能之,何容復悔?”隸窘甚,請牒拘獵戶,
宰從之。隸集獵人,日夜伏山谷,冀得一虎庶可塞責。月余,受杖數百,冤苦罔
控。遂詣東郭岳廟,跪而祝之,哭失聲。
無何,一虎自外來,隸錯愕,恐被咥噬,虎入,殊不他顧,蹲立門中。隸祝
曰:“如殺某子者爾也,其俯聽吾縛。”遂出縲索摯虎項,虎帖耳受縛。牽達縣
署,宰問虎曰:“某子爾噬之耶?”虎頷之。宰曰:“sha6*人者死,古之定律。且
嫗止一子,而爾殺之,彼殘年垂盡,何以生活?倘爾能為若子也。我將赦之。”
虎又頷之,乃釋縛令去。嫗方怨宰之不殺虎以償子也,遲旦,啟扉,則有死鹿,
嫗貨其肉革,用以資度。自是以為常,時銜金帛擲庭中。嫗從此致豐裕,奉養過
於其子。心竊德虎。虎來,時臥檐下,竟日不去。人畜相安,各無猜忌。數年,
嫗死,虎來吼於堂中。嫗素所積,綽可營葬,族人共瘞之。墳壘方成,虎驟奔來,
賓客盡逃。虎直赴冢前,嗥鳴雷動,移時始去。土人立“義虎祠”於東郭,至今
猶存。
○螳螂捕蛇
張姓者,偶行溪谷,聞崖上有聲甚厲。尋途登覘,見巨蛇圍如碗,擺撲叢樹
中,以尾擊柳,柳枝崩折。反側傾跌之狀,似有物捉制之,然審視殊無所見,大
疑。漸近臨之,則一螳螂據頂上,以刺刀攫其首,攧不可去,久之,蛇竟死。
視額上革肉,已破裂雲。
○武技
李超,字魁吾,淄之西鄙人,豪爽,好施。偶一僧來托缽,李飽啖之。僧甚
感荷,乃曰:“吾少林出也。有薄技,請以相授。”李喜,館之客舍,豐其給,
旦夕從學。三月,藝頗精,意甚得。僧問:“汝益乎?”曰:“益矣。師所能者,
我已盡能之。”僧笑,命李試其技。李乃解衣唾手,如猿飛,如鳥落,騰躍移時,
詡詡然交叉而立。僧又笑曰:“可矣。子既盡吾能,請一角低昂。”李忻然,即
各交臂作勢。既而支撐格拒,李時時蹈僧瑕,僧忽一腳飛擲,李已仰跌丈余。僧
撫掌曰:“子尚未盡吾能也。”李以掌致地,慚沮請教。又數日,僧辭去。
李由此以名,遨遊南北,罔有其對。偶適歷下,見一少年尼僧;弄藝於場,
觀者填溢。尼告眾客曰:“顛倒一身,殊大冷落。有好事者,不妨下場一撲為戲。”
如是三言。眾相顧,迄無應者。李在側,不覺技癢,意氣而進。尼便笑與合掌。
才一交手,尼便呵止曰:“此少林宗派也。”即問:“尊師何人?”李初不言,
尼固詰之,乃以僧告。尼拱手曰:“憨和尚汝師耶?若爾,不必交手足,願拜下
風。”李請之再四,尼不可。眾慫恿之,尼乃曰:“既是憨師弟子,同是箇中人,
無妨一戲。但兩相會意可耳。”李諾之。然以其文弱故,易之。又年少喜勝,思
欲敗之,以要一日之名。方頡頏間,尼即遽止,李問其故,但笑不言,李以為怯,
固請再角。尼乃起。少間,李騰一踝去,尼駢五指下削其股,李覺膝下如中刀斧,
蹶仆不能起。尼笑謝曰:“孟浪迕客,幸勿罪!”李舁歸,月余始愈,後年余,
僧復來,為述往事。僧驚曰:“汝大鹵莽!惹他何為?幸先以我名告之,不然,
股已斷矣!”
王阮亭先生云:“此尼亦殊蹤跡詭異不可測。”又云:“掌勇之技,少林為
外家,武當張三峰為內家。三峰之後,有關中人王宗。宗傳溫州陳州同。州同,
明嘉靖間人。故今兩家之傳,盛於浙東,順治中,王來鹹,字征南,其最著者,
鄞人也。雨窗無事,讀李超事始末,因識於後。阮亭書。征南之徒,又有僧耳、
僧尼者,皆僧也。”
○小人
康熙間,有術人攜一榼,榼藏小人,長尺許。投一錢,則啟榼令出,唱曲而
退。至掖,掖宰索榼入署,細審小人出處。初不敢言,固詰之,方自述其鄉族。
蓋讀書童子,自塾中歸,為術人所迷,復投以藥,四體暴縮,彼遂攜之,以為戲
具。宰怒,杖殺術人。
○秦生
萊州秦生,製藥酒,誤投毒味,未忍傾棄,封而置之。積年余,夜適思飲,
而無所得酒。忽憶所藏,啟封嗅之,芳烈噴溢,腸癢涎流,不可制止。取盞將嘗,
妻苦勸諫。生笑曰:“快飲而死,勝於饞渴而死多矣。”一盞既盡,倒瓶再斟。
妻覆其瓶,滿屋流溢,生伏地而牛飲之。少時,腹痛口噤,中夜而卒。妻號泣,
為備棺木,行入殮。次夜,忽有美人入,身不滿三尺,徑就靈寢,以甌水灌之,
豁然頓蘇。叩而詰之,曰:“我狐仙也。適丈夫入陳家,竊酒醉死,往救而歸,
偶過君家,彼憐君子與己同病,故使妾以余藥活之也。”言訖,不見。
余友人邱行素貢士,嗜飲。一夜思酒,而無可行沽,輾轉不可復忍,因思代
之以醋。謀諸婦,婦嗤之。邱固強之,乃煨醯以進。壺既盡,始解衣甘寢。次曰,
竭壺酒之資,遣仆代沽。道遇伯弟襄宸,詰知其故,因疑嫂不肯為兄謀酒。仆言:
“夫人云:‘家中蓄醋無多,昨夜已盡其半;恐再一壺,則醋根斷矣。’”聞者
皆笑之。不知酒興初濃,即毒藥甘之,況醋乎?此亦可以傳矣。
○鴉頭
諸生王文,東昌人,少誠篤。薄游於楚,過六河,休於旅舍,乃步門外。遇
里戚趙東樓,大賈也,常數年不歸。見王,相執甚歡,便邀臨存。至其所,有美
人坐室中,愕怪卻步。趙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趙具酒饌,話溫涼。
王問:“此何處所?”答云:“此是小勾欄。余因久客,暫假床寢。”話間,妮
子頻來出入,王局促不安,離席告別,趙強捉令坐。
俄見一少女,經門外過,望見王,秋波頻顧,眉目含情,儀容嫻婉,實神仙
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問:“麗者何人?”趙曰:“此媼次女,小字
鴉頭,年十四矣。纏頭者屢以重金啖媼,女執不願,致母鞭楚,女以齒稚哀免。
今尚待聘耳。”王聞言,俯首默然痴坐,酬應悉乖。趙戲之曰:“君倘垂意,當
作冰斧。”王憮然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絕不言去。趙又戲請之,
王曰:“雅意極所感佩,囊澀奈何!”趙知女性激烈,必當不允,故許以十金為
助。王拜謝趨出,罄資而至,得五數,強趙致媼,媼果少之。鴉頭言於母曰:
“母日責我不作錢樹子,今請得如母所願。我初學作人,報母有日,勿以區區放
卻財神去。”媼以女性拗執,但得允從,即甚歡喜。遂諾之,使婢邀王郎。趙難
中悔,加金付媼。
王與女歡愛甚至。既,謂王曰:“妾煙花下流,不堪匹敵,既蒙繾綣,義即
至重。君傾囊博此一宵歡,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風塵,
實非所願。顧未有敦篤如君可托者。請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聽譙鼓
已三下矣。女急易男裝,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從雙衛,托以急務,命仆便
發。女以符系仆股並驢耳上,縱轡極馳,目不容啟,耳後但聞風鳴,平明至漢口,
稅屋而止。王驚其異,女曰:“言之,得無懼乎?妾非人,狐耳。母貪淫,日遭
虐遇,心所積懣,今幸脫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無恙。”王略無疑貳,
從容曰:“室對芙蓉,家徒四壁,實難zi6*慰,恐終見棄置。”女曰:“何必此慮。
今市貨皆可居,三數口,淡薄亦可自給。可鬻驢子作資本。”王如言,即門前設
小肆,王與僕人躬同操作,賣酒販漿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獲贏餘,顧贍
甚優。積年余,漸能蓄婢媼,王自是不著犢鼻,但課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難作,奈何!”王問之,女曰:“母已知
妾訊息,必見凌逼。若遣姊來,吾無憂,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慶曰:“不
妨,阿姊來矣。”居無何,妮子排闥入,女笑逆之。妮子罵曰:“婢子不羞,隨
人逃匿!老母令我縛去。”即出索子縶女頸。女怒曰:“從一者得何罪?”妮子
益忿,捽女斷衿。家中婢媼皆集,妮子懼,奔出。女曰:“姊歸,母必自至。大
禍不遠,可速作計。”乃急辦裝,將更播遷。媼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
知婢子無禮,須自來也!”女迎跪哀啼,媼不言,揪髮提去。王徘徊愴惻,眠食
都廢,急詣六河,翼得賄贖。至則門庭如故,人物已非,問之居人,俱不知其所
徙。悼喪而返。於是亻表散客旅,囊資東歸。後數年,偶入燕都,過育嬰堂,見
一兒,七八歲。僕人怪似其主,反覆凝注之。王問:“看兒何說?”仆笑以對,
王亦笑。細視兒,風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愛而贖之。詰其名,自稱王
孜。王曰:“子棄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師嘗言,得我時,胸前有字,
書山東王文之子。”王大駭曰:“我即王文,烏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
竊喜,甚愛惜之。及歸,見者不問而知為王生子。孜漸長,孔武有力,喜田獵,
不務生產,樂斗好殺,王亦不能鉗制之。又自言能見鬼狐,悉不之信。會裡中有
患狐者,請孜往覘之。至則指狐隱處,令數人隨指處擊之,即聞狐鳴,毛血交落,
自是遂安。由是人益異之。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趙東樓,巾袍不整,形色枯黯。驚問所來,趙慘然請間。
王乃偕歸,命酒。趙曰:“媼得鴉頭,橫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奪其志。女矢死
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棄之曲巷,聞在育嬰堂,想已長成,此君遺體也。”
王出涕曰:“天幸孽兒已歸。”因述本末。問:“君何落拓至此?”嘆曰:“今
而知青樓之好,不可過認真也。夫何言!”先是,媼北徙,趙以負販從之。貨重
難遷者,悉以賤售。途中腳直供億,煩費不資,因大虧損,妮子索取尤奢。數年,
萬金蕩然。媼見床頭金盡,旦夕加白眼。妮子漸寄貴家宿,恆數夕不歸。趙憤激
不可耐,然亦無可如何。適媼他出,鴉頭自窗中呼趙曰:“勾欄中原無情好,所
綢繆者,錢耳。君依戀不去,將掇奇禍。”趙懼,如夢初醒。臨行,竊往視女,
女授書使達王,趙乃歸。因以此情為王述之。即出鴉頭書,書云:“知孜兒已在
膝下矣。妾之厄難,東樓君自能面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無
天日,鞭創裂膚,飢火煎心,易一晨昏,如歷年歲。君如不忘漢上雪夜單衾,迭
互暖抱時,當與兒謀,必能脫妾於厄。母姊雖忍,要是骨肉,但囑勿致傷殘,是
所願耳。”王讀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贈趙而去。
時孜年十八矣,王為述前後,因示母書。孜怒眥欲裂,即日赴都,詢吳媼居,
則車馬方盈。孜直入,妮子方與湖客飲,望見孜,愕立變色。孜驟進殺之,賓客
大駭,以為寇。及視女屍,已化為狐。孜持刀逕入,見媼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門,
媼忽不見,孜四顧,急抽矢,望屋樑射之,一狐貫心而墮,遂決其首。尋得母所,
投石破扃,母子各失聲。母問媼,曰:“已誅之。”母怨曰:“兒何不聽吾言!”
命持葬郊野。孜偽諾之,剝其皮而藏之。檢媼箱篋,盡卷金資,奉母而歸。夫婦
重諧,悲喜交至。既問吳媼,孜言:“在吾囊中。”驚問之,出兩革以獻。母怒,
罵曰:“忤逆兒!何得此為!”號痛自撻,轉側欲死。王極力撫慰,叱兒瘞革。
孜忿曰:“今得安樂所,頓忘撻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報,始稍釋。
王自女歸,家益盛。心德趙,報以巨金,趙始知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
然誤觸之,則惡聲暴吼。女謂王曰:“兒有拗筋,不刺去,終當殺身傾產。”夜
伺孜睡,潛縶其手足。孜醒曰:“我無罪。”母曰:“將醫爾虐,其勿苦。”孜
大叫,轉側不可開。女以巨針刺踝骨側三四分許,用刀掘斷,崩然有聲,又於肘
間腦際並如之。已,乃釋縛,拍令安臥。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兒早夜憶
昔所行,都非人類!”父母大喜,從此溫和如處女,鄉里賢之。
異史氏曰:“妓盡狐也。不謂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鴇,則獸而禽矣。滅理傷
倫,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類所難,而乃於狐也得之乎?唐太
宗謂魏徵更饒嫵媚,吾於鴉頭亦云。”
○酒蟲
長山劉氏,體肥嗜飲,每獨酌,輒盡一瓮。負郭田三百畝,輒半種黍,而家
豪富,不以飲為累也。一番僧見之,謂其身有異疾。劉答言:“無。”僧曰:
“君飲嘗不醉否?”曰:“有之。”曰:“此酒蟲也。”劉愕然,便求醫療。曰:
“易耳。”問:“需何藥?”俱言不需。但令於日中俯臥,縶手足,去首半尺許,
置良醞一器。移時,燥渴,思飲為極,酒香入鼻,饞火上熾,而苦不得飲。忽覺
咽中暴癢,哇有物出,直墮酒中。解縛視之,赤肉長二寸許,蠕動如游魚,口眼
悉備。劉驚謝,酬以金,不受,但乞其蟲。問:“將何用?”曰:“此酒之精,
瓮中貯水,入蟲攪之,即成佳釀。”劉使試之,果然。劉自是惡酒如仇。體漸瘦,
家亦日貧,後飲食至不能給。
異史氏曰:“日盡一石,無損其富;不飲一斗,適以益貧。豈飲啄固有數乎
哉?或言:‘蟲是劉之福,非劉之病,僧愚之以成其術。’然歟否歟?”
○木雕人
商人白有功言:“在濼口河上,見一人荷竹簏,牽巨犬二。於簏中出木雕美
人,高尺余,手自轉動,艷妝如生。又以小錦韉被犬身,便令跨坐。安置已,叱
犬疾奔。美人自起,學解馬作諸劇,鐙而腹藏,腰而尾贅,跪拜起立,靈變不訛。
又作昭君出塞,別取一木雕兒,插雉尾,披羊裘,跨犬從之。昭君頻頻回顧,羊
裘兒揚鞭追逐,真如生者。”
○封三娘
范十一娘,<田鹿>城祭酒之女,少艷美,騷雅尤絕。父母鍾愛之,求聘者輒令
自擇,女恆少所可。會上元日,水月寺中諸尼,作“盂蘭盆會”。是日,游女如
雲,女亦詣之。方隨喜間,一女子步趨相從,屢望顏色,似欲有言。審視之,二
八絕代姝也。悅而好之,轉用盼注。女子微笑曰:“姊非范十一娘乎?”答曰:
“然。”女子曰:“久聞芳名,人言果不虛謬。”十一娘亦審里居,女笑曰:
“妾封氏,第三,近在鄰村。”把臂歡笑,詞致溫婉,於是大相愛悅,依戀不捨。
十一娘問:“何無伴侶?”曰:“父母早逝,家中止一老嫗,留守門戶,故不得
來。”十一娘將歸,封凝眸欲涕,十一娘亦惘然,遂邀過從。封曰:“娘子朱門
繡戶,妾素無葭莩親,慮致譏嫌。”十一娘固邀之。答:“俟異日。”十一娘乃
脫金釵一股贈之,封亦摘髻上綠簪為報。十一娘既歸,傾想殊切。出所贈簪,非
金非玉,家人都不之識,甚異之。日望其來,悵然遂病。父母訊得故,使人於近
村諮訪,並無知者。時值重九,十一娘羸頓無聊。倩侍兒強扶窺園,設褥東籬下。
忽一女子攀垣來窺,覘之,則封女也。呼曰:“接我以力?”侍兒從之,驀然
下。十一娘驚喜,頓起,曳坐褥間,責其負約,且問所來。答云:“妾家去此尚
遠,時來舅家作耍。前言近村者,緣舅家耳。別後懸思頗苦,然貧賤者與貴人交,
足未登門,先懷慚怍,恐為婢僕下眼覷,是以不果來。適經牆外過,聞女子語,
便一攀望,冀是小姐,今果如願。”十一娘因述病源,封泣下如雨,因曰:“妾
來當須秘密。造言生事者,飛短流長,所不堪受。”十一娘諾。偕歸同榻,快與
傾懷,病尋愈。訂為姊妹,衣服履舄,輒互易著。見人來,則隱匿夾幕間。
積五六月,公及夫人頗聞之。一日,兩人方對弈,夫人掩入。諦視,驚曰:
“真吾兒友也!”因謂十一娘:“閨中有良友,我兩人所歡,胡不早言?”十一
娘因達封意。夫人顧謂三娘曰:“伴吾兒,極所忻慰,何昧之?”封羞暈滿頰,
默然拈帶而已。夫人去,封乃告別,十一娘苦留之,乃止。一夕,自門外匆忙奔
入,泣曰:“我固謂不可留,今果遭此大辱!”驚問之。曰:“適出更衣,一少
年丈夫,橫來相干,幸而得逃。如此,復何面目!”十一娘細詰形貌,謝曰:
“勿須怪,此妾痴兄。會告夫人,杖責之。”封堅辭欲去。十一娘請待天曙。封
曰:“舅家咫尺,但須一梯度我過牆耳。”十一娘知不可留,使兩婢逾牆送之。
行半里許,辭謝自去。婢返,十一娘扶床悲惋,如失伉儷。
後數月,婢以故至東村,暮歸,遇封女從老嫗來。婢喜,拜問,封亦惻惻,
訊十一娘興居。婢捉袂曰:“三姑過我。我家姑姑盼欲死!”封曰:“我亦思之,
但不樂使家人知。歸啟園門,我自至。”婢歸告十一娘,十一娘喜,從其言,則
封已在園中矣。相見,各道間闊,綿綿不寐。視婢子眠熟,乃起,移與十一娘同
枕,私語曰:“妾固知娘子未字。以才色門第,何患無貴介婿,然絝褲兒敖不足
數,如欲得佳偶,請無以貧富論。”十一娘然之。封曰:“舊年邂逅處,今復作
道場,明日再煩一往,當令見一如意郎君。妾少讀相人書,頗不參差。”昧爽,
封即去,約俟蘭若,十一娘果往,封已先在。眺覽一周,十一娘便邀同車。攜手
出門,見一秀才,年可十七八,布袍不飾,而容儀俊偉。封潛指曰:“此翰苑才
也。”十一娘略睨之,封別曰:“娘子先歸,我即繼至。”入暮,果至,曰:
“我適物色甚詳,其人即同里孟安仁也。”十一娘知其貧,不以為可。封曰:
“娘子何墮世情哉!此人苟長貧賤者,予當抉眸子,不復相天下士矣。”十一娘
曰:“且為奈何?”曰:“願得一物,持與訂盟。”十一娘曰:“姊何草草?父
母在,不遂如何?”封曰:“妾此為,正恐其不遂耳。志若堅,生死何可奪也?”
十一娘必不可。封曰:“娘子姻緣已動,而魔劫未消。所以故,來報前好耳。請
即別,即以所贈金鳳釵,矯命贈之。”十一娘方謀更商,封已出門去。
時孟生貧而多才,意將擇耦,故十八猶未聘也。是日,忽睹兩艷,歸涉冥想。
一更向盡,封三娘款門而入。燭之,識為日中所見,喜致詰問。曰:“妾封氏,
范十一娘之女伴也。”生大悅,不暇細審,遽前擁抱。封拒曰:“妾非毛遂,乃
曹丘生。十一娘願締永好,請倩冰也。”生愕然不信,封乃以釵示生。生喜不自
已,矢曰:“勞眷注如此,仆不得十一娘,寧終鰥耳。”封遂去。生詰旦,浼鄰
媼詣范夫人。夫人貧之,竟不商女,立便卻去。十一娘知之,心失所望,深恨封
之誤己也,而金釵難返,只須以死矢之。
又數日,有某紳為子求婚,恐不諧,浼邑宰作伐。時某方居權要,范公心畏
之。以問十一娘,十一娘不樂,母詰之,默默不言,但有涕淚。使人潛告夫人,
非孟生不嫁。公聞,益怒,竟許某紳家;且疑十一娘有私意於生,遂涓吉速成禮。
十一娘忿不食,日惟耽臥。至親迎之前夕,忽起,攬鏡自妝,夫人竊喜。俄侍女
奔白:“小姐自縊死!”舉家驚涕,痛悔無所復及。三日遂葬。
孟生自鄰媼反命,憤恨欲絕。然遙遙探訪,妄冀復挽。察知佳人有主,忿火
中燒,萬慮俱斷矣。未幾,聞玉葬香埋,懎然悲喪,恨不從麗人俱死。向晚出
門,意將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欻有一人來,近之,則封三娘。向生道喜曰:
“喜姻好可就矣。”生泫然曰:“卿不知十一娘亡耶?”封曰:“我所謂就者,
正以其亡。可急喚家人發冢,我有異藥,能令蘇。”生從之,發墓破棺,復掩其
穴。生自負屍,與三娘俱歸,置榻上,投以藥,逾時而蘇。顧見三娘,問:“此
何所?”封指生曰:“此孟安仁也。”因告以故,始知復生。封懼漏泄,相將去
五十里,避匿山村。
封欲辭去,十一娘乞留作伴,使別院居。因貨殉葬之飾,用為資度,亦稱小
有。封每遇生來,輒避去,十一娘從容曰:“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終無百年聚。
計不如效英、皇。”封曰:“妾少得異訣,吐納可以長生,故不願嫁耳。”十一
娘笑曰:“世傳養生術,汗牛充棟,行而效者誰也?”封曰:“妾所得非人世所
知。世所傳並非真訣,惟華陀五禽圖差為不妄。凡修煉家,無非欲血氣流通耳,
若得厄逆症,作虎形立止,非其驗耶?”十一娘陰與生謀,使偽為出者。入夜,
強勸以酒,既醉,生潛入污之。三娘醒曰:“妹子害我矣!倘色戒不破,道成當
升第一天。今墮奸謀,命耳!”乃起告辭。十一娘告以誠意而哀謝之。封曰:
“實相告:我乃狐也。緣瞻麗容,忽生愛慕,如繭自纏,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
劫,非關人力。再留,則魔更生,無底止矣。娘子福澤正遠,珍重自愛。”言已
而逝。夫妻驚嘆久之。
逾年,生鄉、會果捷,官翰林。投刺謁范公,公愧悔不見;固請之,乃見。
生入,執子婿禮,伏拜甚恭。公愧怒,疑生儇薄。生請間,具道情事。公不深信,
使人探諸其家,方大驚喜。陰戒勿宣,懼有禍變。又二年,某紳以關節發覺,父
子充遼海軍。十一娘始歸寧焉。
○狐夢
余友畢怡庵,倜儻不群,豪縱自喜,貌豐肥,多髭,士林知名。嘗以故至叔
刺史公之別業,休憩樓上。傳言樓中故多狐。畢每讀青鳳傳,心輒嚮往,恨不一
遇。因於樓上,攝想凝思,既而歸齋,日已寢暮。
時暑月燠熱,當戶而寢。睡中有人搖之,醒而卻視,則一婦人,年逾四十,
而風韻猶存。畢驚起,問為誰,笑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竊感納。”畢聞
而喜,投以嘲謔。婦笑曰:“妾齒加長矣,縱人不見惡,先自漸沮。有小女及笄,
可侍巾櫛。明宵,無寓人於室,當即來。”言已而去。至夜,焚香坐伺,婦果攜
女至。態度嫻婉,曠世無匹。婦謂女曰:“畢郎與有夙緣,即須留止。明旦早歸,
勿貪睡也。”畢乃握手入幃,款曲備至。事已,笑曰:“肥郎痴重,使人不堪。”
未明即去。既夕自來,曰:“姊妹輩將為我賀新郎,明日即屈同去。”問:“何
所?”曰:“大姊作筵主,此去不遠也。”畢果候之。良久不至,身漸倦惰。才
伏案頭,女忽入曰:“勞君久伺矣。”乃握手而行。奄至一處,有大院落,直上
中堂,則見燈燭熒熒,燦若星點。俄而主人至,年近二旬,淡妝絕美。斂衽稱賀
已,將踐席,婢入曰:“二娘子至。”見一女子入,年可十ba6*九,笑向女曰:
“妹子已破瓜矣。新郎頗如意否?”女以扇擊背,白眼視之。二娘曰:“記兒時
與妹相撲為戲,妹畏人數脅骨,遙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謂我當嫁僬僥
國小王子。我謂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大娘笑曰:“無怪
三娘子怒詛也!新郎在側,直爾憨跳!”頃之,合尊促坐,宴笑甚歡。
忽一少女,抱一貓至,年可十二三,雛發未燥,而艷媚入骨。大娘曰:“四
妹妹亦要見姊丈耶?此無坐處。”因提抱膝頭,取餚果餌之。移時,轉置二娘懷
中,曰:“壓我脛股酸痛!”二姊曰:“婢子許大,身如百鈞重,我脆弱不堪;
既欲見姊丈,姊丈故壯偉,肥膝耐坐。”乃捉置畢懷。入懷香軟,輕若無人。畢
抱與同杯飲,大娘曰:“小婢勿過飲,醉失儀容,恐為姊丈所笑。”少女孜孜展
笑,以手弄貓,貓戛然鳴。大娘曰:“尚不拋卻,抱走蚤虱矣!”二娘曰:“請
以狸奴為令,執箸交傳,鳴處則飲。”眾如其教。至畢輒鳴;畢故豪飲,連舉數
觥,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鳴也,因大喧笑。二姊曰:“小妹子歸休!壓殺郎君,恐
三姊怨人。”小女郎乃抱貓去。
大姊見畢善飲,乃摘髻子貯酒以勸。視髻僅容升許,然飲,之覺有數斗之多。
比干視之,則荷蓋也。二娘亦欲相酬,畢辭不勝酒。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於彈
丸,酌曰:“既不勝酒,聊以示意。”畢視之,一吸可盡,接吸百口,更無乾時。
女在傍以小蓮杯易合子去,曰:“勿為奸人所算。”置合案上,則一巨缽。二娘
曰:“何預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許親愛耶!”畢持杯向口立盡。把之膩軟;審
之,非杯,乃羅襪一鉤,襯飾工絕。二娘奪罵曰:“猾婢!何時盜人履子去,怪
足冰冷也!”遂起,入室易舄。
女約畢離席告別,女送出村,使畢自歸。瞥然醒寤,竟是夢景,而鼻口醺醺,
酒氣猶濃,異之。至暮,女來,曰:“昨宵未醉死耶?”畢言:“方疑是夢。”
女曰:“姊妹怖君狂噪,故托之夢,實非夢也。”女每與畢弈,畢輒負。女笑曰:
“君日嗜此,我謂必大高著。今視之,只平平耳。”畢求指誨,女曰:“弈之為
術,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漸染,或當有益。”居數月,畢覺稍進。女試
之,笑曰:“尚未,尚未。”畢出,與所嘗共弈者游,則人覺其異,稍鹹奇之。
畢為人坦直,胸無宿物,微泄之。女已知,責曰:“無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
也!屢囑甚密,何尚爾爾?”怫然欲去。畢謝過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來寢疏
矣。積年余,一夕來,兀坐相向。與之弈,不弈;與之寢,不寢。悵然良久,曰:
“君視我孰如青鳳?曰:“殆過之。”曰:“我自慚弗如。然聊齋與君文字交,
請煩作小傳,未必千載下無愛憶如君者。”曰:“夙有此志。曩遵舊囑,故秘之。”
女曰:“向為是囑,今已將別,復何諱?”問:“何往?”曰:“妾與四妹妹為
西王母征作花鳥使,不復得來矣。曩有姊行,與君家叔兄,臨別已產二女,今尚
未醮;妾與君幸無所累。”畢求贈言,曰:“盛氣平,過自寡。”遂起,捉手曰:
“君送我行。”至里許,灑涕分手,曰:“役此有志,未必無會期也。”乃去。
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子細述其異。因為志之。
○布客
長清某,販布為業,客於泰安。聞有術人工星命之學,詣問休咎。術人推之
曰:“運數大惡,可速歸。”某懼,囊資北下。途中遇一短衣人,似是隸胥,漸
漬與語,遂相知悅,屢市餐飲,呼與共啜。短衣人甚德之,某問所營幹,答曰:
“將適長清,有所勾致。”問為何人,短衣人出牒,示令自審,第一即己姓名。
駭曰:“何事見勾?”短衣人曰:“我乃蒿里人,東四司隸役。想子壽數盡矣。”
某出涕求救。鬼曰:“不能。然牒上名多,拘集尚需時日。子速歸,處置後事,
我最後相招,此即所以報交好耳。”
無何,至河際,斷絕橋樑,行人艱涉。鬼曰:“子行死矣,一文亦將不去。
請即建橋,利行人,雖頗煩費,然於子未必無小益。”某然之,歸,告妻子作周
身具。克日鳩工建橋。久之,鬼竟不至,心竊疑之。一日,鬼忽來曰:“我已以
建橋事上報城隍,轉達冥司矣。謂此一節可延壽命。今牒名已除,敬以報命。”
某喜感謝。後再至泰山,不忘鬼德,敬齎楮錠,呼名酬奠。既出,見短衣人匆遽
而來曰:“子幾禍我!適司君方蒞事,幸不聞知。不然,奈何!”送之數武,曰:
“後勿復來。倘有事北往,自當迂道過訪。”遂別而去。
○農人
有農人耕于山下,婦以陶器為餉,食已,置器壟畔,向暮視之,器中余粥盡
空。如是者屢。心疑之,因睨注以覘之。有狐來,探首器中。農人荷鋤潛往,力
擊之,狐驚竄走。器囊頭,苦不得脫,狐顛蹶,觸器碎落,出首,見農人,竄益
急,越山而去。
後數年,山南有貴家女,苦狐纏祟,敕勒無靈。狐謂女曰:“紙上符咒,能
奈我何!”女給之曰:“汝道術良深,可幸永好。顧不知生平亦有所畏者否?”
狐曰:“我罔所怖。但十年前在北山時,嘗竊食田畔,被一人戴闊笠,持曲項兵,
幾為所戮,至今猶悸。”女告父。父思投其所畏,但不知姓名、居里,無從問訊。
會仆以故至山村,向人偶道。旁一人驚曰:“此與予曩年事適相符,將無向所逐
狐,今能為怪耶?”仆異之,歸告主人。主人喜,即命仆馬招農人來,敬白所求。
農人笑曰:“曩所遇誠有之,顧未必即為此物。且既能怪變,豈復畏一農人?”
貴家固強之,使披戴如爾日狀,入室以鋤卓地:咤曰:“wo6*日覓汝不可得,汝乃
逃匿在此耶!今相值,決殺不宥!”言已,即聞狐鳴於室。農人益作威怒,狐即
哀告乞命,農人叱曰:“速去,釋汝。”女見狐捧頭鼠竄而去。自是遂安。
○章阿端
衛輝戚生,少年蘊藉,有氣敢任。時大姓有巨第,白晝見鬼,死亡相繼,願
以賤售。生廉其直,購居之。而第闊人稀,東院樓亭,蒿艾成林,亦姑廢置。家
人夜驚,輒相嘩以鬼。兩月余,喪一婢。無何,生妻以暮至樓亭,既歸得疾,數
日尋斃。家人益懼,勸生他徙,生不聽。而塊然無偶,憭栗自傷。婢僕輩又時
以怪異相聒。生怒,盛氣袱被,獨臥荒亭中,留燭以覘其異。久之無他,亦竟睡
去。
忽有人以手探被,反覆捫搎。生醒視之,則一老大婢,攣耳蓬頭,臃腫
度。生知其鬼,捉臂推之,笑曰:“尊范不堪承教!”婢慚,斂手蹀躞而去。少
頃,一女郎自西北隅出,神情婉妙,闖然至燈下,怒罵:“何處狂生,居然高臥!”
生起笑曰:“小生此間之地主,候卿討房稅耳。”遂起,裸而捉之。女急遁,生
先趨西北隅,阻其歸路,女既窮,便坐床上。近臨之,對燭如仙,漸擁諸懷。女
笑曰:“狂生不畏鬼耶?將禍爾死!”生強解裙襦,則亦不甚抗拒。已而自白曰:
“妾章氏,小字阿端。誤適盪子,剛愎不仁,橫加折辱,憤悒夭逝,瘞此二十餘
年矣。此宅下皆墳冢也。”問:“老婢何人?”曰:“亦一故鬼,從妾服役。上
有生人居,則鬼不安於夜室,適令驅君耳。”問:“捫搎何為?”笑曰:“此
婢三十年未經人道,其情可憫,然亦太不自量矣。要之:餒怯者,鬼益侮弄之,
剛腸者,不敢犯也。”聽鄰鐘響斷,著衣下床,曰:“如不見猜,夜當復至。”
入夕,果至,綢繆益歡。生曰:“室人不幸殂謝,感悼不釋於懷。卿能為我
致之否?”女聞之益戚,曰:“妾死二十年,誰一置念憶者!君誠多情,妾當極
力。然聞投生有地矣,不知尚在冥司否。”逾夕,告生曰:“娘子將生貴人家。
以前生失耳環,撻婢,婢自縊死,此案未結,以故遲留。今尚寄藥王廊下,有監
守者,妾使婢往行賄,或將來也。”生問:“卿何閒散?”曰:“凡枉死鬼不自
投見,閻摩天子不及知也。”二鼓向盡,老婢果引生妻而至。生執手大悲,妻含
涕不能言。女別去,曰:“兩人可話契闊,另夜請相見也。”生慰問婢死事。妻
曰:“無妨,行結矣。”shang6*床偎抱,款若平生之歡。由此遂以為常。
後五日,妻忽泣曰:“明日將赴山東,乖離苦長,奈何!”生聞言,揮涕流
離,哀不自勝。女勸曰:“妾有一策,可得暫聚。”共收涕詢之。女請以錢紙十
提,焚南堂杏樹下,持賄押生者,俾緩時日,生從之。至夕,妻至,曰:“幸賴
端娘,今得十日聚。”生喜,禁女勿去,留與連床,暮以暨曉,惟恐歡盡。過七
八日,生以限期將滿,夫妻終夜哭。問計於女,女曰:“勢難再謀。然試為之,
非冥資百萬不可。”生焚之如數。女來,喜曰:“妾使人與押生者關說,初甚難,
既見多金,心始搖。今已以他鬼代生矣。”自此,白日亦不復去,今生塞戶牖,
燈燭不絕。
如是年余,女忽病瞀悶,懊憹恍惚,如見鬼狀。妻撫之曰:“此為鬼病。”
生曰:“端娘已鬼,又何鬼之能病?”妻曰:“不然。人死為鬼,鬼死為聻。
鬼之畏聻,猶人之畏鬼也。生欲為聘巫醫。曰:“鬼何可以人療?鄰媼王氏,
今行術於冥間,可往召之。然去此十餘里,妾足弱不能行,煩君焚芻馬。”生從
之。馬方爇,即見婢女牽赤騮,授綏庭下,轉瞬已杳,少間,與一老嫗疊騎而來,
縶馬廊柱。嫗入,切女十指。既而端坐,首亻蜀悚作態。仆地移時,蹶而起曰:
“我黑山大王也。娘子病大篤,幸遇小神,福澤不淺哉!此業鬼為殃,不妨,不
妨!但是病有廖,須厚我供養,金百錠、錢百貫,盛筵一設,不得少缺。”妻一
一噭應。嫗又仆而蘇,向病者呵叱,乃已。既而欲去。妻送諸庭外,贈之以馬,
欣然而去。入視女郎,似稍醒。夫妻大悅,撫問之。女忽言曰:“妾恐不得再履
人世矣。合目輒見冤鬼,命也!”因泣下。越宿,病益沉殆,曲體戰慄,妄有所
睹。拉生同臥,以首入懷,似畏撲捉。生一起,則驚叫不寧。如此六七日,夫妻
無所為計。會生他出,半日而歸,聞妻哭聲,驚問,則端娘已斃床上,委蛻猶存。
啟之,白骨儼然。生大慟,以生人禮葬於祖墓之側。
一夜,妻夢中嗚咽,搖而問之,答云:“適夢端娘來,言其夫為聻鬼,
怒其改節泉下,銜恨索命去,乞我作道場。”生早起,即將如教。妻止之曰:
“度鬼非君所可與力也。”乃起去。逾刻而來,曰:“余已命人邀僧侶。當先焚
錢紙作用度。”生從之。日方落,僧眾畢集,金鐃法鼓,一如人世。妻每謂其聒
耳,生殊不聞。道場既畢,妻又夢端娘來謝,言:“冤已解矣,將生作城隍之女。
煩為轉致。”
居三年,家人初聞而懼,久之漸習。生不在,則隔窗啟稟。一夜,向生啼曰:
“前押生者,今情弊漏泄,按責甚急,恐不能久聚矣。”數日,果疾,曰:“情
之所鍾,本願長死,不樂生也。今將永訣,得非數乎!”生皇遽求策,曰:“是
不可為也。”問:“受責乎?”曰:“薄有所責。然偷生之罪大,偷死之罪小。”
言訖不動。細審之,面龐形質,漸就澌滅矣。生每獨宿亭中,冀有他遇,終亦寂
然,人心遂安。
○餺飥媼
韓生居別墅半載,臘盡始返。一夜妻方臥,聞人行聲。視之,爐中煤火,熾
耀甚明。見一媼,可ba6*九十歲,雞皮橐背,衰發可數。向女曰:“食餺飥否?”
女懼,不敢應。媼遂以鐵箸撥火,加釜其上,又注以水,俄聞湯沸。媼撩襟啟腰
橐,出餺飥數十枚,投湯中,歷歷有聲。自言曰:“待尋箸來”遂出門去。
女乘媼去,急起捉釜傾簀後,蒙被而臥。少刻,媼至,逼問釜湯所在。女大懼而
號,家人盡醒,媼始去。啟簀照視,則土鱉蟲數十,堆累其中。
○金永年
利津金永年,八十二歲無子;媼亦七十八歲,自分絕望。忽夢神告曰:“本
應絕嗣,念汝貿販平準,予一子。”醒以告媼。媼曰:“此真妄想。兩人皆將就
木,何由生子?”無何,媼腹震動,十月,竟舉一男。
○花姑子
安幼輿,陝之撥貢生,為人揮霍好義,喜放生,見獵者獲禽,輒不惜重直,
買釋之。會舅家喪葬,往助執紼。暮歸,路經華岳,迷竄山谷中,心大恐。一矢
之外,忽見燈火,趨投之。數武中,欻見一叟,傴僂曳杖,斜徑疾行。安停足,
方欲致問,叟先詰誰何。安以迷途告,且言燈火處必是山村,將以投止。叟曰:
“此非安樂鄉。幸老夫來,可從去,茅廬可以下榻。”安大悅,從行里許,睹小
村。叟扣荊扉,一嫗出,啟關曰:“郎子來耶?”叟曰:“諾。”
既入,則舍宇湫隘。叟挑燈促坐,便命隨事具食。又謂嫗曰:“此非他,是
吾恩主。婆子不能行步,可喚花姑子來釃酒。”俄女郎以饌具入,立叟側,秋波
斜盼。安視之,芳容韶齒,殆類天仙。叟顧令煨酒。房西隅有煤爐,女郎入房撥
火。安問:“此女公何人?”答云:“老夫章姓。七十年止有此女。田家少婢僕,
以君非他人,遂敢出妻見子,幸勿哂也。”安問:“婿何家裡?”答言:“尚未。”
安贊其惠麗,稱不容口。叟方謙挹,忽聞女郎驚號。叟奔入,則酒沸火騰。叟乃
救止,訶曰:“老大婢,濡猛不知耶!”回首,見爐旁有薥心插紫姑未竟,
又訶曰:“發蓬蓬許,裁如嬰兒!”持向安曰:“貪此生涯,致酒騰沸。蒙君子
獎譽,豈不羞死!”安審諦之,眉目袍服,制甚精工。贊曰:“雖近兒戲,亦見
慧心。”
斟酌移時,女頻來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澀。安注目情動。忽聞嫗呼,叟
便去。安覷無人,謂女曰:“睹仙容,使我魂失。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
女抱壺向火,默若不聞,屢問不對。生漸入室,女起,厲色曰:“狂郎入闥,將
何為!”生長跪哀之。女奪門欲去,安暴起要遮,狎接臄<月函>。女顫聲疾呼,
叟匆遽入問。安釋手而出,殊切愧懼。女從容向父曰:“酒復涌沸,非郎君來,
壺子融化矣。”安聞女言,心始安妥,益德之。魂魄顛倒,喪所懷來。於是偽醉
離席,女亦遂去。叟設裀褥,闔扉乃出。
安不寐,未曙,呼別。至家,即浼交好者造廬求聘,終日而返,竟莫得其居
里。安遂命仆馬,尋途自往。至則絕壁巉岩,竟無村落,訪諸近里,此姓絕少。
失望而歸,並忘寢食。由此得昏瞀之疾,強啖湯粥,則唾喀欲吐,潰亂中,輒呼
花姑子。家人不解,但終夜環伺之,氣勢阽危。一夜,守者困怠並寐,生矇瞳
中,覺有人揣而抁之。略開眸,則花姑子立床下,不覺神氣清醒。熟視女郎,
潸潸涕墮。女傾頭笑曰:“痴兒何至此耶?”乃登榻,坐安股上,以兩手為按太
陽穴。安覺腦麝奇香,穿鼻沁骨。按數刻,忽覺汗滿天庭,漸達肢體。小語曰:
“室中多人,我不便住。三日,當復相望。”又於繡祛中出數蒸餅置床頭,悄然
遂去。安至中夜,汗已思食,捫餅啖之。不知所苞何料,甘美非常,遂盡三枚。
又以衣覆余餅,懵騰酣睡,辰分始醒,如釋重負。三日餅盡,精神倍爽,乃遣散
家人。又慮女來不得其門而入,潛出齋庭,悉脫扃鍵。
未幾,女果至,笑曰:“痴郎子!不謝巫耶?”安喜極,抱與綢繆,恩愛甚
至。已而曰:“妾冒險蒙垢,所以故,來報重恩耳。實不能永諧琴瑟,幸早別圖。”
安默默良久,乃問曰:“素昧生平,何處與卿家有舊?實所不憶。”女不言,但
云:“君自思之。”生固求永好。女曰:“屢屢夜奔,固不可,常諧伉儷,亦不
能。”安聞言,悒悒而悲。女曰:“必欲相諧,明宵請臨妾家。”安乃收悲以忻,
問曰:“道路遼遠,卿纖纖之步,何遂能來?”曰:“妾固未歸。東頭聾媼我姨
行,為君故,淹留至今,家中恐所疑怪。”安與同衾,但覺氣息肌膚,無處不香。
問曰:“熏何薌澤,致侵肌骨?”女曰:“妾生來便爾,非由熏飾。”安益奇之。
女早起言別,安慮迷途,女約相候於路。安抵暮馳去,女果伺待,偕至舊所,叟
媼歡逆。酒肴無佳品,雜具藜藿。既而請安寢,女子殊不瞻顧,頗涉疑念。更既
深,女始至,曰:“父母絮絮不寢,致勞久待。”浹洽終夜,謂安曰:“此宵之
會,乃百年之別。”安驚問之,答曰:“父以小村孤寂,故將遠徙。與君好合,
盡此夜耳。”安不忍釋,俯仰悲愴。依戀之間,夜色漸曙。叟忽然闖入,罵曰:
“婢子玷我清門,使人愧怍欲死!”女失色,草草奔出。叟亦出,且行且詈。安
驚孱愕怯,無以自容,潛奔而歸。
數日徘徊,心景殆不可過。因思夜往,逾牆以觀其便。叟固言有恩,即令事
泄,當無大譴。遂乘夜竄往,蹀躞山中:迷悶不知所往。大懼。方覓歸途,見谷
中隱有舍宇。喜詣之,則閈閎高壯,似是世家,重門尚未扃也。安向門者訊章氏
之居。有青衣人出,問:“昏夜何人詢章氏?”安曰:“是吾親好,偶迷居向。”
青衣曰:“男子無問章也。此是渠妗家,花姑即今在此,容傳白之。”入未幾,
即出邀安。才登廊舍,花姑趨出迎,謂青衣曰:“安郎奔波中夜,想已困殆,可
伺床寢。”少間,攜手入幃。安問:“妗家何別無人?”女曰:“妗他出,留妾
代守。幸與郎遇,豈非夙緣?”然偎傍之際,覺甚膻腥,心疑有異,女抱安頸,
遽以舌舐鼻孔,徹腦如刺。安駭絕,急欲逃脫,而身若巨綆之縛,少時,悶然不
覺矣。安不歸,家中逐者窮人跡,或言暮遇于山徑者。家人入山,則裸死危崖下。
驚怪莫察其由,舁歸。
眾方聚哭,一女郎來吊,自門外噭啕而入。撫屍捺鼻,涕洟其中,呼曰:
“天乎,天乎!何愚冥至此!”痛哭聲嘶,移時乃已。告家人曰:“停以七日,
勿殮也。”眾不知何人,方將啟問,女傲不為禮,含涕徑出,留之不顧。尾其後,
轉眸已渺。群疑為神,謹遵所教。夜又來,哭如昨。至七夜,安忽蘇,反側以呻。
家人盡駭。女子入,相向嗚咽。安舉手,揮眾令去。女出青草一束,燂湯升許,
即床頭進之,頃刻能言。嘆曰:“再殺之惟卿,再生之亦惟卿矣!”因述所遇。
女曰:“此蛇精冒妾也。前迷道時,所見燈光,即是物也。”安曰:“卿何能起
死人而肉白骨也?毋乃仙乎?”曰:“久欲言之,恐致驚怪。君五年前,曾於華
山道上買獵獐而放之否?”曰:“然,其有之。”曰:“是即妾父也。前言大德,
蓋以此故。君前日已生西村王主政家。妾與父訟諸閻摩王,閻摩王弗善也。父願
壞道代郎死,哀之七日,始得當。今之邂逅,幸耳。然君雖生,必且痿痹不仁,
得蛇血合酒飲之,病乃可除。”生銜恨切齒,而慮其無術可以擒之。女曰:“不
難。但多殘生命,累我百年不得飛升。其穴在老崖中,可於晡時聚茅焚之,外以
強弩戒備,妖物可得。”言已,別曰:“妾不能終事,實所哀慘。然為君故,業
行已損其七,幸憫宥也。月來覺腹中微動,恐是孽根。男與女,歲後當相寄耳。”
流涕而去。
安經宿,覺腰下盡死,爬搔無所痛癢。乃以女言告家人。家人往,如其言,
熾火穴中,有巨白蛇沖焰而出。數弩齊發,射殺之。火熄入洞,蛇大小數百頭,
皆焦且死。家人歸,以蛇血進。安服三日,兩股漸能轉側,半年始起。
後獨行谷中,遇老媼以繃席抱嬰兒授之,曰:“吾女致意郎君。”方欲問訊,
瞥不復見。啟襁視之,男也。抱歸,竟不復娶。
○武孝廉
武孝廉石某,囊資赴都,將求銓敘。至德州,暴病,唾血不起,長臥舟中。
仆篡金亡去,石大恚,病益加,資糧斷絕,榜人謀委棄之。會有女子乘船,夜來
臨泊,聞之,自願以舟載石。榜人悅,扶石登女舟。石視之,婦四十餘,被服燦
麗,神采猶都。呻以感謝,婦臨審曰:“君夙有瘵根,今魂魄已游墟墓。”石聞
之,噭然哀哭。婦曰:“我有丸藥,能起死。苟病瘳,勿相忘。”石灑泣矢盟。
婦乃以藥餌石,半日,覺少痊。婦即榻供甘旨,殷勤過於夫婦。石益德之。月余,
病良已。石膝行而前,敬之如母。婦曰:“妾煢獨無依,如不以色衰見憎,願侍
巾櫛。”時石三十餘,喪偶經年,聞之,喜愜過望,遂相燕好。婦乃出藏金,使
入都營幹,相約返與同歸。石赴都夤緣,選得本省司閫,余金市鞍馬,冠蓋赫奕。
因念婦臘已高,終非良偶,因以百金聘王氏女為繼室。心中悚怯,恐婦聞知,遂
避德州道,迂途履任。年余,不通音耗。有石中表,偶至德州,與婦為鄰。婦知
之,詣問石況,某以實對,婦大罵,因告以情。某亦代為不平,慰解曰:“或署
中務冗,尚未暇遑。乞修尺一書,為嫂寄之。”婦如其言。某敬以達石,石殊不
置意。又年余,婦自往歸石,止於旅舍,托官署司賓者通姓氏,石令絕之。一日,
方燕飲,聞喧詈聲,釋杯凝聽,則婦已搴簾入矣。石大駭,面色如土。婦指罵曰:
“薄情郎!安樂耶?試思富若貴何所自來?我與汝情分不薄,即欲置婢妾,相謀
何妨?”石累足屏氣,不能復作聲。久之,長跪自投,詭辭求宥,婦氣稍平。石
與王氏謀,使以妹禮見婦。王氏雅不欲,石固哀之,乃往。王拜,婦亦答拜。曰:
“妹勿懼,我非悍妒者。曩事,實人情所不堪,即妹亦不當願有是郎。”遂為王
緬述本末。王亦憤恨,因與變詈石。石不能自為地,惟求自贖,遂相安帖。
初,婦之未入也,石戒閽人勿通。至此,怒閽人,陰詰讓之。閽人固言管鑰
未發,無入者,不服。石疑之而不敢問婦。兩雖言笑,而終非所好也。幸婦嫻婉,
不爭夕。三餐後,掩闥早眠,並不問良人夜宿何所。王初猶自危,見其如此,益
敬之。厭旦往朝,如事姑嫜。婦御下寬和有體,而明察若神。一日,石失印綬,
合署沸騰,屑屑還往,無所為計。婦笑言:“勿憂,竭井可得。”石從之,果得。
叩其故,輒笑不言。隱約間,似知盜者之姓名,然終不肯泄。居之終歲,察其行
多異。石疑其非人,常於寢後使人瞷聽之,但聞床上終夜作振衣聲,亦不知其
何為。婦與王極相憐愛。
一夕,石以赴臬司未歸,婦與王飲,不覺醉,就臥席間,化而為狐。王憐之,
覆以錦褥。未幾,石入,王告以異,石欲殺之。王曰:“即狐,何負於君?”石
不聽,急覓佩刀。而婦已醒,罵曰:“虺蝮之行,而豺狼之性,必不可以久居!
曩時啖藥,乞賜還也!”即唾石面。石覺森寒如澆冰水,喉中習習作癢,嘔出,
則丸藥如故。婦拾之,忿然徑出,追之已杳。石中夜舊症復作,血嗽不止,半載
而卒。
○西湖主
陳生弼教,字明允,燕人也。家貧,從副將軍賈綰作記室。泊舟洞庭。適豬
婆龍浮水面,賈射之中背。有魚銜龍尾不去,並獲之。鎖置桅間,奄存氣息,而
龍吻張翕,似求援拯。生惻然心動,請於賈而釋之。攜有金創藥,戲敷患處,縱
之水中,浮沉逾刻而沒。
後年余,生北歸,復經洞庭,大風覆舟。幸扳一竹簏,漂泊終夜,絓木而
止。援岸方升,有浮屍繼至,則其僮僕。力引出之,已就斃矣。慘怛無聊,坐對
憩息。但見小山聳翠,細柳搖青,行人絕少,無可問途。自遲明以至辰後,悵悵
靡之。忽僮僕肢體微動,喜而捫之,無何,嘔水數斗,豁然頓蘇。相與曝衣石上,
近午始燥可著。而枵腸轆轆,飢不可堪。於是越山疾行,冀有村落。才至半山,
聞鳴鏑聲。方疑聽間,有二女郎乘駿馬來,騁如撒菽。各以紅綃抹額,髻插雉尾,
著小袖紫衣,腰束綠錦;一挾彈,一臂青鞲。度過嶺頭,則數十騎獵於榛莽,並
皆姝麗,裝束若一。生不敢前。有男子步馳,似是馭卒,因就問之。答曰:“此
西湖主獵首山也。”生述所來,且告之餒。馭卒解裹糧授之,囑云:“宜即遠避,
犯駕當死!”生懼,疾趨下山。
茂林中隱有殿閣,謂是蘭若。近臨之,粉垣圍沓,溪水橫流,朱門半啟,石
橋通焉。攀扉一望,則台榭環雲,擬於上苑,又疑是貴家園亭。逡巡而入,橫藤
礙路,香花撲人。過數折曲欄,又是別一院宇,垂楊數十株,高拂朱檐。山鳥一
鳴,則花片亂飛;深巷微風,則榆錢自落。怡目快心,殆非人世。穿過小亭,有
鞦韆一架,上與雲齊,而罥索沉沉,杳無人跡。因疑地近閨閣,恇怯未敢深入。
俄聞馬騰於門,似有女子笑語。生與僮潛伏叢花中。未幾,笑聲漸近,聞一女子
曰:“今日獵興不佳,獲禽絕少。”又一女曰:“非是公主射得雁落,幾空勞仆
馬也。”無何,紅妝數輩,擁一女郎至亭上坐。禿袖戎裝,年可十四五。發多斂
霧,腰細驚風,玉蕊瓊英,未足方喻。諸女子獻茗薰香,燦如堆錦。移時,女起,
歷階而下。一女曰:“公主鞍馬勞頓,尚能鞦韆否?”公主笑諾。遂有駕肩者,
捉臂者,褰裙者,挽扶而上。公主舒皓腕,躡利屣,輕如飛燕,蹴入雲霄。已而
扶下,群曰:“公主真仙人也!嘻笑而去。
生睨良久,神志飛揚。迨人聲既寂,出詣鞦韆下,徘徊凝想。見籬下有紅巾,
知為群美所遺,喜納袖中。登其亭,見案上設有文具,遂題巾曰:“雅戲何人擬
半仙?分明瓊女散金蓮。廣寒隊里恐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題已,吟誦而出。
復尋故徑,則重門扃錮矣。踟躕無計,返而樓閣亭台,涉歷幾盡。一女掩入,驚
問:“何得來此?”生揖之曰:“失路之人,幸能垂救。”女問:“拾得紅巾否?”
生曰:“有之。然已玷染,如何?”因出之。女大驚曰:“汝死無所矣!此公主
所常御,塗鴉若此,何能為地?”生失色,哀求脫免。女曰:“竊窺宮儀,罪已
不赦。念汝儒冠,欲以私意相全,今孽乃自作,將何為計!”遂皇皇持巾去。生
心悸肌栗,恨無翅翎,惟延頸俟死。迂久,女復來,潛賀曰:“子有生望矣!公
主看巾三四遍,囅然無怒容,或當放君去。宜姑耐守,勿得攀樹鑽垣,發覺不宥
矣。”日已投暮,凶祥不能自必,而餓焰中燒,憂煎欲死。無何,女子挑燈至,
一婢提壺榼,出酒食餉生。生急問訊息,女云:“適我乘間言:‘園中秀才,可
恕則放之;不然,餓且死。’公主沉思云:‘深夜教渠何之?’遂命饋君食。此
非惡耗也。”生徊徨終夜,危不自安。辰刻向盡,女子又餉之。生哀求緩頰,女
曰:“公主不言放,誰敢私放?我輩下人,何敢屑屑瀆告?”
既而斜日西轉,眺望方殷,女子坌息急奔而入,曰:“殆矣!多言者泄其事
於王妃,妃展巾抵地,大罵狂傖,禍不遠矣!”生大驚,面如灰土,長跽請教。
忽聞人語紛拿,女搖手避去。數人持索,洶洶入戶,內一婢熟視曰:“將謂何人,
陳郎耶?”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來。”返身急去。少間來,
曰:“王妃請陳郎入。”生戰惕從之。經數十門戶,至一宮殿,碧箔銀鉤。即有
美姬揭簾,唱:“陳生至。”上一麗者,袍服炫冶。生伏地稽首曰:“萬里孤臣,
幸恕生命。”妃急起拽之,曰:“我非君子,無以有今日。婢輩無知,致迕佳客,
罪何可贖!”即設筵,酌以鏤杯。生茫然不解其故,妃曰:“再造之恩,恨無所
報。息女蒙題巾之愛,當是天緣,今夕即遣奉侍。”生意出非望,神惝恍而無著。
日方暮,一婢前曰:“公主已嚴妝訖。”遂引生就帳。忽而笙管嗷嘈,階上
悉踐花罽,門堂藩溷,處處皆籠燭。數十妖姬,扶公主交拜。麝蘭之氣,充溢殿
庭。既而相將入幃,兩相傾愛。生曰:“羈旅之臣,生平不省拜侍。點污芳巾,
得免斧鑕,幸矣,反賜姻好,實非所望。”公主曰:“妾母,湖君妃子,乃揚江
王女。舊歲歸寧,偶游湖上,為流矢所中。蒙君脫免,又賜刀圭之藥,一門戴佩,
常不去心。郎勿以非類見疑。妾從龍君得長生訣,願與郎共之。”生乃悟為神人,
因問:“婢子何以相識?”曰:“爾日洞庭舟上,曾有小魚銜尾,即此碑也。”
又問:“既不見誅,何遲遲不賜縱脫?”笑曰:“實憐君才,但不得自主。顛倒
終夜,他人不及知也。”生嘆曰:“卿我鮑叔也。饋食者誰?”曰:“阿念,亦
妾腹心。”生曰:“何以報德?”笑曰:“侍君有日,徐圖塞責未晚耳。”問:
“大王何在?”曰:“從關聖征蚩尤未歸。”
居數日,生慮家中無耗,懸念綦切,乃先以平安書遣仆歸。家中聞洞庭舟覆,
妻子縗絰已年余矣。仆歸,始知不死,而音聞梗塞,終恐漂泊難返。又半載,生
忽至,裘馬甚都,囊中寶玉充盈。由此富有巨萬,聲色豪奢,世家所不能及。七
八年間,生子五人。日日宴集賓客,宮室飲饌之奉,窮極豐盛。或問所遇,言之
無少諱。
有童稚之交梁子俊者,宦遊南服十餘年。歸過洞庭,見一畫舫:雕檻朱窗,
笙歌幽細,緩盪煙波。時有美人推窗憑跳。梁目注舫中,見一少年丈夫,科頭疊
股其上,旁有二八姝麗,扌妥莎交摩。念必楚襄貴官,而騶從殊少。凝眸審諦,
則陳明允也。不覺憑欄酣呼,生聞罷棹,出臨鷁首,邀梁過舟。見殘肴滿案,酒
霧猶濃。生立命撤去。頃之,美婢三五,進酒烹茗,山海珍錯,目所未睹。梁驚
曰:“十年不見,何富貴一至於此!”笑曰:“君小覷窮措大不能發跡耶?”問:
“適共飲何人?”曰:“山荊耳。”梁又異之。問:“攜家何往?”答:“將西
渡。”梁欲再詰,生遽命歌以侑酒。一言甫畢,旱雷聒耳,肉竹嘈雜,不復可聞
言笑。梁見佳麗滿前,乘醉大言曰:“明允公,能令我真箇銷魂否?”生笑云:
“足下醉矣!然有一美妾之資,可贈故人。”遂命侍兒進明珠一顆,曰:“綠珠
不難購,明我非吝惜。”乃趣別曰:“小事忙迫,不及與故人久聚。”送梁歸舟,
開纜徑去。
梁歸,探諸其家,則生方與客飲,益疑。因問:“昨在洞庭,何歸之速?”
答曰:“無之。”梁乃追述所見,一座盡駭。生笑曰:“君誤矣,仆豈有分身術
耶?”眾異之,而究莫解其故。後八十一歲而終。迨殯,訝其棺輕,開視,則空
棺耳。
異史氏曰:“竹簏不沉,紅巾題句,此其中具有鬼神,要之皆惻隱之一念所
通也。迨宮室妻妾,一身而兩享其奉,則又不可解矣。昔有願嬌妻美妾、貴子賢
孫,而兼長生不老者,僅得其半耳。豈仙人中亦有汾陽、季倫耶?”
○孝子
青州東香山之前,有周順亭者,事母至孝。母股生巨疽,痛不可忍,晝夜嚬
呻。周撫肌進藥,至忘寢食。數月不痊,周憂煎無以為計。夢父告曰:“母疾賴
汝孝。然此瘡非人膏塗之不能愈,徒勞焦惻也。”醒而異之。乃起,以利刃割脅
肉,肉脫落,覺不甚苦。急以布纏腰際,血亦不注。於是烹肉持膏,敷母患處,
痛截然頓止。母喜問:“何藥而靈效如此?”周詭對之。母瘡尋愈。周每掩護割
處,即妻子亦不知也。既痊,有巨疤如掌,妻詰之,始得其詳。
異史氏曰:“刲股傷生,君子不貴。然愚夫婦何知傷生為不孝哉?亦行其心
之所不自己者而已。有斯人而知孝子之真,猶在天壤耳。”
○獅子
暹邏國貢獅,每止處,觀者如堵。其形狀與世所傳繡畫者迥異,毛黑黃色,
長數寸。或投以雞,先以爪摶而吹之。一吹,則毛盡落如掃,亦理之奇也。
○閻王
李常久,臨朐人。壺榼於野,見旋風蓬蓬而來,敬酹奠之。後以故他適,路
旁有廣第,殿閣弘麗。一青衣人自內出,邀李,李固辭。青衣人要遮甚殷,李曰:
“素不相識,得無誤耶?”青衣云:“不誤。”便言李姓字。問:“此誰家第?”
云:“入自知之。”入,進一層門,見一女子手足釘扉上,近視之,其嫂也,大
駭。李有嫂,臂生惡疽,不起者年余矣。因自念何得至此。轉疑招致意惡,畏沮
卻步,青衣促之,乃入。至殿下,上一人,冠帶如王者,氣象威猛。李跪伏,莫
敢仰視。王者命曳起之,慰之曰:“勿懼。我以曩昔擾子杯酌,欲一見相謝,無
他故也。”李心始安,然終不知故。王者又曰:“汝不憶田野酹奠時乎?”李頓
悟,知其為神,頓首曰:“適見嫂氏,受此嚴刑,骨肉之情,實愴於懷。乞王憐
宥!”王者曰:“此甚悍妒,宜得是罰。三年前,汝兄妾盤腸而產,彼陰以針刺
腸上,俾至今臟腑常痛。此豈有人理者!”李固哀之,乃曰:“便以子故宥之。
歸當勸悍婦改行。”李謝而出,則扉上無人矣。歸視嫂,嫂臥榻上,創血殷席。
時以妾拂意故,方致詬罵。李遽勸曰:“嫂勿復爾!今日惡苦,皆平日忌嫉所致。”
嫂怒曰:“小郎若個好男兒,又房中娘子賢似孟姑姑,任郎君東家眠,西家宿,
不敢一作聲。自當是小郎大乾綱,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媼!”李微曬曰:“嫂勿
怒,若言其情,恐欲哭不暇矣。”嫂曰:“便曾不盜得王母籮中線,又未與玉皇
案前吏一眨眼,中懷坦坦,何處可用哭者!”李小語曰:“針刺人腸,宜何罪?”
嫂勃然色變,問此言之因,李告之故。嫂戰惕不已,涕泗流離而哀鳴曰:“吾不
敢矣!”啼淚未乾,覺疼頓止,旬日而瘥。由是立改前轍,遂稱賢淑。後妾再產,
腸復墮,針宛然在焉。拔去之,腸痛乃瘳。
異史氏曰:“或謂天下悍妒如某者,正復不少,恨陰網之漏多也。余曰:不
然。冥司之罰,未必無甚於釘扉者,但無回信耳。”
○土偶
沂水馬姓,娶妻王氏,琴瑟甚敦。馬早逝,王父母欲奪其志,王矢不他。姑
憐其少,亦勸之,王不聽。母曰:“汝志良佳,然齒太幼,兒又無出。每見有勉
強於初,而貽羞於後者,固不如早嫁,猶恆情也。”王正容,以死自誓,母乃任
之。女命塑工肖夫像,每日酹獻如生時。
一夕,將寢,忽見土偶人欠伸而下。駭心愕顧,即已暴長如人,真其夫也。
女懼,呼母,鬼止之曰:“勿爾。感卿情好,幽壤酸辛。一門有忠貞,數世祖宗
皆有光榮。吾父生有損德,應無嗣,遂至促我茂齡。冥司念爾苦節,故令我歸,
與汝生一子承祧緒。”女亦沾襟,遂燕好如平生。雞鳴,即下榻去。如此月余,
覺腹微動。鬼乃泣曰:“限期已滿,從此永訣矣!”遂絕。
女初不言,即而腹漸大,不能隱,陰告其母。母疑涉妄,然窺女無他,大惑
不解。十月,果舉一男。向人言之,聞者無不匿笑,女亦無以自伸,有里正故與
馬有隙,告諸邑令。今拘訊鄰人,並無異言。令曰:“聞鬼子無影,有影者偽也。”
抱兒日中,影淡淡如輕煙然。又刺兒指血付土偶上,立入無痕,取他偶塗之,一
拭便去。以此信之。長數歲,口鼻言動,無一不肖馬者。群疑始解。
○長治女子
歡樂,潞之長治人,有女慧美。一道士行乞,睨之而去。由是日持缽近廛
間。適一瞽人自陳家出,道士追與同行,問何來。瞽云:“適從陳家推造命。”
道士曰:“聞其家有女郎,我中表親欲求姻好,但未知其甲子。”瞽為述之,道
士乃別而去。居數日,女繡於房,忽覺足麻痹,漸至股,又漸至腰腹,俄而暈然
傾仆。定逾刻,始恍惚能立,將尋告母。及出門,則見茫茫黑波中,一路如線,
駭而卻退,門舍居廬,已被黑水淹沒。又視路上,行人絕少,惟道士緩步於前。
遂遙尾之,翼見同鄉以相告語。走數里,忽睹里舍,視之,則己家門。大駭曰:
“賓士如許,固猶在村中。何向來迷惘若此!”欣然入門,父母尚未歸。復仍至
己房,所繡業履,猶在榻上。自覺奔波殆極,就榻憩坐。道士忽入,女大驚欲遁。
道士捉而捺之,女欲號,則喑不能聲。道士急以利刃剖女心,女覺魂飄飄離殼而
立,四顧家舍全非,惟有崩崖若覆。視道士以己心血點木人上,又復疊指詛咒
女覺木人遂與己合。道士囑曰:“自茲當聽差遣,勿得違誤!”遂佩戴之。
陳氏失女,舉家惶惑。尋至牛頭山,始聞村人傳言,嶺下一女子剖心而死。
陳奔驗,果其女也。泣以訴宰。宰拘嶺下居人,拷掠幾遍,訖無端緒。姑收群犯,
以待覆勘。道士去數里外,坐路旁柳樹下,忽謂女曰:“今遣汝第一差,往偵邑
中審獄狀,去當隱身暖閣上。倘見官宰用印,即當趨避,切記勿忘!限汝辰去巳
來。遲一刻,則以一針刺汝心中,令作急痛;二刻,刺二針;至三針,則使汝魂
魄銷滅矣。”女聞之,四體驚悚,飄然遂去。瞬息至官廨,如言伏閣上。一時嶺
下人羅跪堂下,尚未訊詰。適將鈐印公牒,女未及避,而印已出匣。女覺身軀重
耎,紙格似不能勝,嚗然作響,滿堂愕顧。宰命再舉,響如前;三舉,翻墜地
下,眾悉聞之。宰起祝曰:“如是冤鬼,當便直陳,為汝昭雪。”女哽咽而前,
歷言道士殺己狀、遣己狀。宰差役馳去,至柳樹下,道士果在。捉還,一鞫而服。
人犯乃釋。宰問女:“冤雪何歸?”女曰:“將從大人。”宰曰:“我署中無處
可容,不如暫歸汝家。”女良久曰:“官署即吾家,我將入矣。”宰又問,音響
已寂。退入宅中,則夫人生女矣。
○義犬
潞安某甲,父陷獄將死,搜括囊蓄,得百金,將詣郡關說。跨騾出,則所養
黑犬從之。呵逐使退。既走,則又從之,鞭逐不返,從行數十里。某下騎,趨路
側私焉。既,乃以石投犬,犬始奔去;某既行,則犬欻然復來,齧騾尾。某怒鞭
之,犬雞吠不已。忽躍在前,憤齕騾首,似欲阻其去路。某以為不祥,益怒,回
騎馳逐之。視犬已遠,乃返轡疾馳,抵郡已暮。及掃腰橐,金亡其半,涔涔汗下,
魂魄都失。輾轉終夜,頓念犬吠有因。候關出城,細審來途。又自計南北沖衢,
行人如蟻,遺金寧有存理。逡巡至下騎所,見犬斃草間,毛汗濕如洗。提耳起視,
則封金儼然。感其義,買棺葬之,人以為義犬冢雲。
○鄱陽神
翟湛持,司理饒州,道經鄱陽湖。湖上有神祠,停蓋游瞻。內雕木普郎死節
神像,翟姓一神,最居末坐。翟曰:“吾家宗人,何得在下!”遂於上易一座。
既而登舟,大風斷帆,桅檣傾側,一家哀號。俄一小舟,破浪而來,既近官舟,
急挽翟登小舟,於是家人盡登。審視其人,與翟姓神無少異。無何,浪息,尋之
已杳。
○伍秋月
秦郵王鼎,字仙湖,為人慷慨有力,廣交遊。年十八,未娶,妻殞。每遠遊,
恆經歲不返。兄鼐,江北名士,友於甚篤。勸弟勿游,將為擇偶。生不聽,命舟
抵鎮江訪友,友他出,因稅居於逆旅閣上。江水澄波,金山在目,心甚快之。次
日,友人來,請生移居,辭不去。居半月余,夜夢女郎,年可十四五,容華端妙,
shang6*床與合,既寤而遺。頗怪之,亦以為偶然。入夜,又夢之;如是三四夜。心大
異,不敢息燭,身雖偃臥,惕然自警。才交睫,夢女復來,方狎,忽自驚寤,急
開目,則少女如仙,儼然猶在抱也。見生醒,頓自愧怯。生雖知非人,意亦甚得,
無暇問訊,直與馳驟。女若不堪,曰:“狂暴如此,無怪人不敢明告也。”生始
詰之,答云:“妾伍氏秋月。先父名儒,邃於易數。常珍愛妾,但言不永壽,故
不許字人。後十五歲果夭歿,即攢瘞閣東,令與地平,亦無冢志,惟立片石於棺
側,曰:‘女秋月,葬無冢,三十年,嫁王鼎。’今已三十年,君適至。心喜,
亟欲自薦,寸心羞怯,故假之夢寐耳。”王亦喜,復求訖事。曰:“妾少須陽氣,
欲求復生,實不禁此風雨。後日好合無限,何必今宵。”遂起而去。次日,復至,
坐對笑謔,歡若平生。滅燭登床,開異生人,但女既起,則遺泄流離,沾染茵褥。
一夕,月明瑩澈,小步庭中,問女:“冥中亦有城郭否?”答曰:“等耳。
冥間城府,不在此處,去此可三四里。但以夜為晝。”問:“生人能見之否?”
答云:“亦可。”生請往觀,女諾之。乘月去,女飄忽若風,王極力追隨,欻至
一處,女言:“不遠矣。”生瞻望殊無所見。女以唾塗其兩眥,啟之,明倍於常,
視夜色不殊白晝。頓見雉堞在杳靄中。路上行人,如趨墟市。俄二皂縶三四人過,
末一人怪類其兄;趨近視之,果兄,駭問:“兄那得來?”兄見生,潸然零涕,
言:“自不知何事,強被拘囚。”王怒曰:“我兄秉禮君子,何至縲紲如此!”
便請二皂,幸且寬釋。皂不肯,殊大傲睨,生恚,欲與爭,兄止之曰:“此是官
命,亦合奉法。但余乏用度,索賄良苦。弟歸,宜措置。”生把兄臂,哭失聲。
皂怒,猛掣項索,兄頓顛蹶。生見之,忿火填胸,不能制止,即解佩刀,立決皂
首。一皂喊嘶,生又決之。女大驚曰:“殺官使,罪不宥!遲則禍及!請即覓舟
北發,歸家勿摘提幡,杜門絕出入,七日保無慮也。”王乃挽兄夜買小舟,火急
北渡。歸見弔客在門,知兄果死。閉門下鑰,始入,視兄已渺,入室,則亡者已
蘇,便呼:“餓死矣!可急備湯餅。”時死已二日,家人盡駭,生乃備言其故。
七日啟關,去喪幡,人始知其復甦。親友集問,但偽對之。
轉思秋月,想念頗煩,遂復南下,至舊閣,秉燭久待,女竟不至。朦朧欲寢,
見一婦人來,曰:“秋月小娘子致意郎君:前以公役被殺,兇犯逃亡,捉得娘子
去,見在監押,押役遇之虐。日日盼郎君,當謀作經紀。”王悲憤,便從婦去。
至一城都,入西郭,指一門曰:“小娘子暫寄此間。”王入,見房舍頗繁,寄頓
囚犯甚多,並無秋月。又進一小扉,斗室中有燈火。王近窗以窺,則秋月在榻上,
掩袖嗚泣。二役在側,撮頤捉履,引以嘲戲,女啼益急。一役挽頸曰:“既為罪
犯,尚守貞耶?”王怒,不暇語,持刀直入,一役一刀,摧斬如麻,篡取女郎而
出,幸無覺者。裁至旅舍,驀然即醒。方怪幻夢之凶,見秋月含睇而立。生驚起
曳坐,告之以夢。女曰:“真也,非夢也。”生驚曰:“且為奈何!”女嘆曰:
“此有定數。妾待月盡,始是生期。今已如此,急何能待!當速發瘞處,載妾同
歸,日頻喚妾名,三日可活。但未滿時日,骨耎足弱,不能為君任井臼耳。”言
已,草草欲出。又返身曰:“妾幾忘之,冥追若何?生時,父傳我符書,言三十
年後,可佩夫婦。”乃索筆疾書兩符,曰:“一君自佩,一粘妾背。”
送之出,志其沒處,掘尺許,即見棺木,亦已敗腐。側有小碑,果如女言。
發棺視之,女顏色如生。抱入房中,衣裳隨風盡化。粘符已,以被褥嚴裹,負至
江濱,呼攏泊舟,偽言妹急病,將送歸其家。幸南風大競,甫曉已達里門。抱女
安置,始告兄嫂。一家驚顧,亦莫敢直言其惑。生啟衾,長呼秋月,夜輒擁屍而
寢。日漸溫暖,三日竟蘇,七日能步。更衣拜嫂,盈盈然神仙不殊。但十步之外,
須人而行,不則隨風搖曳,屢欲傾側。見者以為身有此病,轉更增媚。每勸生曰:
“君罪孽太深,宜積德誦經以懺之。不然,壽恐不永也。”生素不佞佛,至此皈
依甚虔。後亦無恙。
○蓮花公主
膠州竇旭,字曉暉。方晝寢,見一褐衣人立榻前,逡巡惶顧,似欲有言。生
問之,答云:“相公奉屈。”生問:“相公何人?”曰:“近在鄰境。”從之而
出。轉過牆屋,導至一外,疊閣重樓,萬椽相接,曲折而行,覺萬戶千門,迥非
人世。又見宮人女,官往來甚夥,都向褐衣人問曰:“竇郎來乎?”褐衣人諾。
俄,一貴官出,迎見生甚恭,既登堂,生啟問曰:“素既不敘,遂疏參謁。過蒙
愛接,頗注疑念。”貴官曰:“寡君以先生清族世德,傾風結慕,深願思晤焉。”
生益駭,問:“王何人?”答云:“少間自悉。”
無何,二女官至,以雙旌導生行。入重門,見殿上一王者,見生入,降階而
迎,執賓主禮。禮已,踐席,列筵豐盛。仰視殿上一匾曰“桂府”。生局蹙不能
致辭。王曰:“忝近芳鄰,緣即至深。便當暢懷,勿致疑畏。”生唯唯,酒數行,
笙歌作於下,鉦鼓不鳴,音聲幽細。稍間,王忽左右顧曰:“朕一言,煩卿等屬
對:‘才人登桂府。’”四座方思,生即應云:“君子愛蓮花。”王大悅曰:
“奇哉!蓮花乃公主小字,何適合如此?寧非夙分?傳語公主,不可不出一晤君
子。”移時,佩環聲近,蘭麝香濃,則公主至矣。年十六七,妙好無雙。王命向
生展拜,曰:“此即蓮花小女也。”拜已而去。生睹之,神情搖動,木坐凝思。
王舉觴勸飲,目竟罔睹。王似微察其意,乃曰:“息女宜相匹敵,但自慚不類,
如何?”生悵然若痴,即又不聞。近坐者躡之曰:“王揖君未見,王言君未聞耶?”
生茫乎若失,懡忄羅自慚,離席曰:“臣蒙優渥,不覺過醉,儀節失次,幸能
垂宥。然日旰君勤,即告出也。”王起曰:“既見君子,實愜心好,何倉卒而便
言離也?卿既不住,亦無敢於強,若煩縈念,更當再邀。”遂命內官導之出。途
中,內官語生曰:“適王謂可匹敵,似欲附為婚姻,何默不一言?”生頓足而悔,
步步追恨,遂已至家。
忽然醒寤,則返照已殘。冥坐觀想,歷歷在目。晚齋滅燭,冀舊夢可以復尋,
而邯鄲路渺,悔嘆而已。一夕,與友人共榻,忽見前內官來,傳王命相召。生喜,
從去,見王伏謁,王曳起,延止隅坐,曰:“別後知勞思眷。謬以小女子奉裳衣,
想不過嫌也。”生即拜謝。王命學士大臣,陪侍宴飲。酒闌,宮人前白:“公主
妝竟。”俄見數十宮人,擁公主出,以紅錦覆首,凌波微步,挽上氍毹,與生交
拜成禮。已而送歸館舍,洞房溫清,窮極芳膩。生曰:“有卿在目,真使人樂而
忘死。但恐今日之遭,乃是夢耳。”公主掩口曰:“明明妾與君,那得是夢?”
詰旦方起,戲為公主勻鉛黃,已而以帶圍腰,布指度足。公主笑問曰:“君顛耶?”
曰:“臣屢為夢誤,故細志之。倘是夢時,亦足動懸想耳。”
調笑未已,一宮女馳入曰:“妖入宮門,王避偏殿,凶禍不遠矣!”生大驚,
趨見王。王執手泣曰:“君子不棄,方圖永好。詎期孽降自天,國祚將覆,且復
奈何!”生驚問何說。王以案上一章,授生啟讀。章曰“含香殿大學士臣黑翼,
為非常怪異,祈早遷都,以存國脈事。據黃門報稱:自五月初六日,來一千丈巨
蟒,盤踞宮外,吞食內外臣民一萬三千八百餘口,所過宮殿盡成丘墟,等因。臣
奮勇前窺,確見妖蟒:頭如山嶽,目等江海。昂首則殿閣齊吞,伸腰則樓垣盡覆。
真千古未見之凶,萬代不遭之禍!社稷宗廟,危在旦夕!乞皇上早率宮眷,速遷
樂土”云云。生覽畢,面如灰土。即有宮人奔奏:“妖物至矣!”合殿哀呼,慘
無天日。王倉遽不知所為,但泣顧曰:“小女已累先生。”生坌息而返。公主方
與左右抱首哀鳴,見生入,牽衿曰:“郎焉置妾?”生愴惻欲絕,乃捉腕思曰:
“小生貧賤,慚無金屋。有茅廬三數間,姑同竄匿可乎?”公主含涕曰:“急何
能擇,乞攜速往。”生乃挽扶而出。未幾至家,公主曰:“此大安宅,勝故國多
矣。然妾從君來,父母何依?請別築一舍,當舉國相從。”生難之。公主曰:
“不能急人之急,安用郎也!”生略慰解,即已入室。公主伏床悲啼,不可勸止。
焦思無術,頓然而醒,始知夢也。而耳畔啼聲,嚶嚶未絕,審聽之,殊非人聲,
乃蜂子二三頭,飛鳴枕上。大叫怪事。友人詰之,乃以夢告,友人亦詫為異。共
起視蜂,依依裳袂間,拂之不去。友人勸為營巢,生如所請,督工構造。方豎兩
堵,而群蜂自牆外來,絡繹如蠅,頂尖未合,飛集盈斗。跡所由來,則鄰翁之舊
圃也。圃中蜂一房,三十餘年矣,生息頗繁。或以生事告翁,翁覘之,蜂戶寂然
發其壁,則蛇據其中,長丈許,捉而殺之。乃知巨蟒即此物也。蜂入生家,滋息
更盛,亦無他異。
○綠衣女
於璟,字小宋,益都人,讀書醴泉寺。夜方披誦,忽一女子在窗外贊曰:
“於相公勤讀哉!”因念:深山何處得女子?方疑思間,女子已推扉入,笑曰:
“勤讀哉!”於驚起,視之,綠衣長裙,婉妙無比。於知非人,因詰里居。女曰:
“君視妾當非能咋噬者,何勞窮問?”於心好之,遂與寢處。羅襦既解,腰細殆
不盈掬。更籌方盡,翩然遂出。由此無夕不至。
一夕共酌,談吐間妙解音律。於曰:“卿聲嬌細,倘度一曲,必能消魂。”
女笑曰:“不敢度曲,恐銷君魂耳。”於固請之。曰:“妾非吝惜,恐他人所聞。
君必欲之,請便獻醜,但只微聲示意可耳”遂以蓮鉤輕點床足,歌云:“樹上烏
臼鳥,賺奴中夜散。不怨繡鞋濕,只恐郎無伴。”聲細如蠅,裁可辨認。而靜聽
之,宛轉滑烈,動耳搖心。
歌已,啟門窺曰:“防窗外有人。”繞屋周視,乃入。生曰:“卿何疑懼之
深?笑曰:“諺云:‘偷生鬼子常畏人。’妾之謂矣。”既而就寢,惕然不喜,
曰:“生平之分,殆止此乎?”於急問之,女曰:“妾心動,妾祿盡矣。”於慰
之曰:“心動眼卷五_聊齋志異原文_國學 子部,蓋是常也,何遽此雲?”女稍釋,復相綢繆。更漏既歇,披
衣下榻。方將啟關,徘徊復返,曰:“不知何故,惿忄斯心怯。乞送我出門。”
於果起,送諸門外。女曰:“君佇望我,我逾垣去,君方歸。”於曰:“諾。”
視女轉過房廊,寂不復見。方欲歸寢,聞女號救甚急。於奔往,四顧無跡,
聲在檐間。舉首細視,則一蛛大如彈,摶捉一物,哀鳴聲嘶。於po6*網挑下,去其
縛纏,則一綠蜂,奄然將斃矣。捉歸室中,置案頭,停蘇移時,始能行步。徐登
硯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几上,走作“謝”字。頻展雙翼,已乃穿窗而去。自
此遂絕。
○黎氏
龍門謝中條者,佻達無行。三十餘喪妻,遺二子一女,晨夕啼號,縈累甚苦。
謀聘繼室,低昂未就。暫僱傭媼撫子女。一日,翔步山途,忽一婦人出其後。待
以窺覘,是好女子,年二十許。心悅之,戲曰:“娘子獨行,不畏怖耶?”婦走
不對。又曰:“娘子纖步,山徑殊難。”婦仍不顧,謝四望無人。近身側,遽挲
其腕。曳入幽谷,將以強合。婦怒呼曰:“何處強人,橫來相侵!”謝牽挽而行,
更不休止,婦步履跌蹶,困窘無計,乃曰:“燕婉之求,乃如此耶?緩我,當相
就耳。”謝從之。偕入靜壑,野合既已,遂相欣愛。
婦問其里居姓氏,謝以實告。既亦問婦,婦言:“妾黎氏。不幸早寡,姑又
殞殞,塊然一身,無所依倚,故常至母家耳。”謝曰:“我亦鰥也,能相從乎?”
婦問:“君有子女無也?”謝曰:“實不相欺,若論枕席之事,交好者亦頗不乏。
只是兒啼女哭,令人不耐。”婦躊躇曰:“此大難事,觀君衣服襪履款樣,亦只
平平,我自謂能辦。但繼母難作,恐不勝誚讓也。”謝曰:“請毋疑阻。我自不
言,人何乾與?”婦亦微納。轉而慮曰:“肌膚已沾,有何不從。但有悍伯,每
以我為奇貨,恐不允諧,將復如何?”謝亦憂皇,謀與逃竄。婦曰:“我亦思之
爛熟。所慮家人一泄,兩非所便。”謝云:“此即細事。家中惟一孤媼,立便遣
去。”婦喜,遂與同歸。
先匿外舍,即入遣媼訖,掃榻迎婦,倍極歡好。婦便操作,兼為兒女補綴,
辛勤甚至。謝得婦,嬖愛異常,日惟閉門相對,更不通客。月余,適以公事出,
反關乃去。及歸,則中門嚴閉,扣之不應。排闥而入,渺無人跡。方至寢室,一
巨狼沖門躍出,幾驚絕。入視,子女皆無,鮮血殷地,惟三頭存焉。返身追狼,
已不知所之矣。
異史氏曰:“士則無行,報亦慘矣。再娶者,皆引狼入室耳;況將於野合逃
竄中求賢婦哉!”
○荷花三娘子
湖州宗相若,士人也。秋日巡視田壟,見禾稼茂密處,振搖甚動。疑之,越
陌往覘,則有男女野合,一笑將返。即見男子靦然結帶,草草徑去。女子亦起。
細審之。雅甚娟好。心悅之,欲就綢繆,實慚鄙惡。乃略近拂拭曰:“桑中之游
樂乎?”女笑不語。宗近身啟衣,膚膩如脂,於是扌妥莎上下幾遍,女笑曰:
“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為?”詰其姓氏。曰:“春風一度,即別
東西,何勞審究?豈將留名字作貞坊耶?”宗曰:“野田草露中,乃山村牧豬奴
所為,我不習慣。以卿麗質,即私約亦當自重,何至屑屑如此?”女聞言,極意
嘉納。宗言:“荒齋不遠,請過留連。”女曰:“我出已久,恐人所疑,夜分可
耳。”問宗門戶物志甚悉,乃趨斜徑,疾行而去。更初,果至宗齋。<歹帶>雨尤雲,
備極親愛。積有月日,密無知者。會有番僧卓錫村寺,見宗驚曰:“君身有邪氣,
曾何所遇?”答曰:“無之。”過數日,悄然忽病,女每夕攜佳果餌之,殷勤撫
問,如夫妻之好。然臥後必強宗與合。宗抱病,頗不耐之。心疑其非人,而亦無
術暫絕使去。因曰:“曩和尚謂我妖惑,今果病,其言驗矣。明日屈之來,便求
符咒。”女慘然色變,宗益疑之。次日,遣人以情告僧。僧曰:“此狐也。其技
尚淺,易就束縛。”乃書符二道,付囑曰:“歸以淨壇一事置榻前,即以一符貼
壇口。待狐竄入,急覆以盆,再以一符貼盆上。投釜湯烈火烹煮,少頃斃矣。”
家人歸,並如僧教。夜深,女始至,探袖中金橘,方將就榻問訊。忽壇口颼飀一
聲,女已吸入。家人暴起,覆口貼符,方欲就煮。宗見金橘散滿地上,追念情好,
愴然感動,遽命釋之。揭符去覆,女子自壇中出,狼狽頗殆,稽首曰:“大道將
成,一旦幾為灰土!君仁人也,誓必相報。”遂去。
數日,宗益沉綿,若將隕墜。家人趨市,為購材木。途中遇一女子,問曰:
“汝是宗湘若紀綱否?”答云:“是。”女曰:“宗郎是我表兄,聞病沉篤,將
便省視,適有故不得去。靈藥一裹,勞寄致之。”家人受歸。宗念中表迄無姊妹,
知是狐報。服其藥,果大瘳,旬日平復。心德之,禱諸虛空,願一再覯。一夜,
閉戶獨酌,忽聞彈指敲窗。拔關出視,則狐女也。大悅,把手稱謝,延止共飲。
女曰:“別來耿耿,思無以報高厚,今為君覓一良匹,聊足塞責否?”宗問:
“何人?”曰:“非君所知。明日辰刻,早越南湖,如見有采菱女,著冰縠帔者,
當急趨之。苟迷所往,即視堤邊有短乾蓮花隱葉底,便采歸,以蠟火爇其蒂,當
得美婦,兼致修齡。”宗謹受教。既而告別,宗固挽之。女曰:“自遭厄劫,頓
悟大道。奈何以衾裯之愛,取人仇怨?”厲聲辭去。
宗如言,至南湖,見荷盪佳麗頗多,中一垂髫人,衣冰縠,絕代也。促舟劘
逼,忽迷所往。即撥荷叢,果有紅蓮一枝,乾不盈尺,折之而歸。入門置几上,
削蠟於旁,將以爇火。一回頭,化為姝麗。宗驚喜伏拜。女曰:“痴生!我是妖
狐,將為君崇矣!”宗不聽。女曰:“誰教子者?”答曰:“小生自能識卿,何
待教?”捉臂牽之,隨手而下,化為怪石,高尺許,面面玲瓏。乃攜供案上,焚
香再拜而祝之。入夜,杜門塞竇,惟恐其亡。平旦視之,即又非石,紗帔一襲,
遙聞薌澤,展視領衿,猶存余膩。宗覆衾擁之而臥。暮起挑燈,既返,則垂髫人
在枕上。喜極,恐其復化,哀祝而後就之。女笑曰:“孽障哉!不知何人饒舌,
遂教風狂兒屑碎死!”乃不復拒。而款洽間,若不勝任,屢乞休止。宗不聽,女
曰:“如此,我便化去!”宗懼而罷。
由是兩情甚諧。而金帛常盈箱篋,亦不知所自來。女見人喏喏,似口不能道
辭,生亦諱言其異。懷孕十餘月,計日當產。入室,囑宗杜門禁款者,自乃以刀
割臍下,取子出,令宗裂帛束之,過宿而愈。又六七年,謂宗曰:“夙業償滿,
請告別也。”宗聞泣下,曰:“卿歸我時,貧苦不自立,賴卿小阜,何忍遽離逖?
且卿又無邦族,他日兒不知母,亦一恨事。”女亦悵悒曰:“聚必有散,固是常
也。兒福相,君亦期頤,更何求?妾本何氏。倘蒙思眷,抱妾舊物而呼曰:‘荷
花三娘子!’當有見耳。”言已解脫,曰:“我去矣。”驚顧間,飛去已高於頂。
宗躍起,急曳之,捉得履。履脫及地,化為石燕,色紅于丹朱,內外瑩徹,若水
精然。拾而藏之。檢視箱中,初來時所著冰縠帔尚在。每一憶念,抱呼“三娘子”,
則宛然女郎,歡容笑黛。並肖生平,但不語耳。
友人云:“‘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放翁佳句,可為此傳寫
照。”
○罵鴨
白家莊民某,盜鄰鴨烹之。至夜,覺膚癢。天明視之,茸生鴨毛,觸之則痛。
大懼,無術可醫。夜夢一人告之曰:“汝病乃天罰。須得失者罵,毛乃可落。”
鄰翁素雅量,每失物,未嘗征於聲色。民詭告翁曰:“鴨乃某甲所盜。彼深畏罵,
罵之亦可警將來。”翁笑曰:“誰有閒氣罵惡人。”卒不罵。某益窘,因實告鄰
翁。翁乃罵,其病良已。
異史氏曰:“甚矣,攘者之可懼也:一攘而鴨毛生!甚矣,罵者之宜戒也:
一罵而盜罪減!然為善有術,彼鄰翁者,是以罵行其慈者也。”
○柳氏子
膠州柳西川,法內史之主計仆也。年四十餘,生一子,溺愛甚至。縱任之,
惟恐拂。既長,盪侈逾檢,翁囊積為空。無何,子病。翁故蓄善騾,子曰:“騾
肥可啖。殺啖我,我病可愈。”柳謀殺蹇劣者。子聞之,大怒罵,疾益甚。柳懼,
殺騾以進,子乃喜。然嘗一臠,便棄去。病卒不減,尋死,柳悼嘆欲絕。
後三四年,村人以香社登岱。至山半,見一人乘騾駛行而來,怪似柳子。比
至,果是。下騾遍揖,各道寒暄。村人共駭,亦不敢詰其死。但問:“在此何作?”
答云:“亦無甚事,東西賓士而已。”便問逆旅主人姓名,眾具告之。柳子拱手
曰:“適有小故,不暇敘間闊,明日當相謁。”上騾遂去。眾既歸寓,亦謂其未
必即來。厭旦伺之,子果至,系騾廄柱,趨進笑言。眾曰:“尊大人日切思慕,
何不一歸省侍?”子訝問:“言者何人?”眾以柳對。子神色俱變,久之曰:
“彼既見思,請歸傳語:我於四月七日,在此相候。”言訖,別去。
眾歸,以情致翁。翁大哭,如期而往,自以其故告主人。主人止之,曰:
“曩見公子,情神冷落,似未必有嘉意。以我卜之,殆不可見。”柳啼泣不信。
主人曰:“我非阻君,神鬼無常,恐遭不善。如必欲見,請伏櫝中,察其詞色,
可見則出。”柳如其言。既而子來,問曰:“柳某來否?”主人曰:“無。”子
盛氣罵曰:“老畜產那便不來!”主人驚曰:“何罵父?”答曰:“彼是我何父!
初與義為客侶,不意包藏禍心,隱我血資,悍不還。今願得而甘心,何父之有!”
言已,出門,曰:“便宜他!”柳在櫝中,歷歷聞之,汗流接踵,不敢出氣。主
人呼之出,狼狽而歸。
異史氏曰:“暴得多金,何如其樂?所難堪者償耳。盪費殆盡,尚不忘於夜
台,怨毒之於人甚矣!”
○上仙
癸亥三月,與高季文赴稷下,同居逆旅。季文忽病。會高振美亦從念東先生
至郡,因謀醫藥。聞袁鱗公言:南郭梁氏家有狐仙,善“長桑之術”。遂共詣之。
梁,四十以來女子也,致綏綏有狐意。入其舍,復室中掛紅幕。探幕一窺,壁間
懸觀音像。又兩三軸,跨馬操矛,騶從紛沓。北壁下有案,案頭小座,高不盈尺,
貼小錦禱,雲仙人至,則居此。眾焚香列揖。婦擊磬三。口中隱約有詞。祝已,
肅客就外榻坐。婦立簾下,理髮支頤與客語,具道仙人靈跡。久之,日漸曛。眾
恐礙夜難歸,煩再祝請。婦乃擊磐重禱,轉身復立,曰:“上仙最愛夜談,他時
往往不得遇。昨宵有候試秀才,攜酒肴來與上仙飲,上仙亦出良醞酬諸客,賦詩
歡笑。散時,更漏向盡矣。”
言未已,聞室中細細繁響,如蝙蝠飛鳴。方凝聽間,忽案上若墮巨石,聲甚
厲。婦轉身曰:“幾驚怖煞人!”便聞案上作嘆咤聲,似一健叟。婦以蕉扇隔小
座。座上大言曰:“有緣哉!有緣哉!”抗聲讓坐,又似拱手為禮。已而問客:
“何所諭教?”高振美尊念東先生意,問:“見菩薩否?”答云:“南海是我熟
徑,如何不見!”“閻羅亦更代否?”曰:“與陽世等耳。”“閻羅何姓?”曰:
“姓曹。”已乃為季文求藥。曰:“歸當夜祀茶水,我與大士處討藥奉贈,何恙
不已。”眾各有問,悉為剖決。乃辭而歸。過宿,季文少愈。余與振美治裝先歸,
遂不暇造訪矣。
○侯靜山
高少宰念東先生云:“崇禎間,有猴仙,號靜山。托神於河間之叟,與人談
詩文,決休咎,娓娓不倦。以餚核置案上,啖飲狼藉,但不能見之耳。”時先生
祖寢疾。或致書云:“侯靜山,百年人也,不可不晤。”遂以仆馬往招叟。叟至
經日,仙猶未來。焚香祠之,忽聞屋上大聲嘆贊曰:“好人家!”眾驚顧。俄檐
間又言之,叟起曰:“大仙至矣。”群從叟岸幘出迎,又聞作拱致聲。既入室,
遂大笑縱談。時少宰兄弟尚諸生,方人闈歸。仙言:“二公闈卷亦佳,但經不熟,
再須勤勉,雲路亦不遠矣。”二公敬問祖病,曰:“生死事大,其理難明。”因
共知其不祥。無何,太先生謝世。
舊有猴人,弄猴於村。猴斷鎖而逸,不可追,入山中。數十年,人猶見之。
其走飄忽,見人則竄。後漸入村中,竊食果餌,人皆莫之見。一日,為村人所睹,
逐諸野,射而殺之。而猴之鬼竟不自知其死也,但覺身輕如葉,一息百里。遂往
依河間叟,曰:“汝能奉我,我為汝致富。”因自號靜山雲。
○錢流
沂水劉宗玉云:其仆杜和,偶在園中,見錢流如水,深廣二三尺許。杜驚喜,
以兩手滿掬,復偃仰其上。既而起視,則錢已盡去,惟握於手者尚存。
○郭生
郭生,邑之東山人。少嗜讀,但山村無所就正,年二十餘,字畫多訛。先是,
家中患狐,服食器用,輒多亡失,深患苦之。一夜讀,卷置案頭,狐塗鴉甚,狼
藉不辨行墨。因擇其稍潔者輯讀之,僅得六七十首,心恚憤而無如何。又積窗課
二十餘篇,待質名流。晨起,見翻攤案上,墨汁濃泚殆盡。恨甚。
會王生者,以故至山,素與郭善,登門造訪。見污本,問之。郭具言所苦,
且出殘課示王。王諦玩之,其所塗留,似有春秋。又復視涴卷,類冗雜可刪。訝
曰:“狐似有意。不惟勿患,當即以為師。”過數月,回視舊作,頓覺所塗良確。
於是改作兩題,置案上,以觀其異。比曉,又塗之。積年余,不復塗,但以濃墨
灑作巨點,淋漓滿紙。郭異之,持以白王。王閱之曰:“狐真爾師也,佳幅可售
矣。”是歲,果入邑庫。郭以是德狐,恆置雞黍,備狐啖飲。每市房書名稿,不
自選擇,但決於狐。由是兩試俱列前名,入闈中副車。
時葉、繆諸公稿,風雅絕麗,家弦而戶誦之。郭有抄本,愛惜臻至。忽被傾
濃墨碗許於上,污蔭幾無餘字,又擬題構作,自覺快意,悉浪塗之:於是漸不信
狐。無何,葉公以正文體被收,又稍稍服其先見。然每作一文,經營慘澹,輒被
塗污。自以屢拔前茅,心氣頗高,以是益疑狐妄。乃錄向之灑點煩多者試之,狐
又盡泚之。乃笑曰:“是真妄矣!何前是而今非也?”遂不為狐設饌,取讀本鎖
箱簏中。旦見封錮儼然,啟視則卷面塗四畫,粗於指,第一章畫五,二章亦畫五,
後即無有矣。自是狐竟寂然。後郭一次四等,兩次五等,始知其兆已寓意於畫也。
○金生色
金生色,晉寧人也。娶同村木姓女。生一子,方周歲。金忽病,自分必死,
謂妻曰:“我死,子必嫁,勿守也!”妻聞之,甘詞厚誓,期以必死。金搖手呼
母曰:“我死,勞看阿保,勿令守也。”母哭應之。既而金果死。
木媼來吊,哭已,謂金母曰:“天降凶憂,婿遽遭殞命。女太幼弱,將何為
計?”母悲悼中,聞媼言,不勝憤激,盛氣對曰:“必以守!”媼慚而罷。夜伴
女寢,私謂女曰:“人盡夫也。以兒好手足,何患無良匹?小兒女不早作人家,
眈眈守此襁褓物,寧非痴乎?倘必令守,不宜以面目好相向。”金母過,頗聞絮
語,益恚。明日,謂媼曰:“亡人有遺囑,本不教婦守也。今既急不能待,乃必
以守!”媼怒而去。
母夜夢子來,涕泣相勸,心異之。使人言於木,約殯後聽婦所適。而詢諸術
家,本年墓向不利。婦思自炫以售,縗絰之中,不忘塗澤。居家猶素妝,一歸寧,
則嶄然新艷。母知之,心弗善也,以其將為他人婦,亦隱忍之。於是婦益肆。村
中有無賴子董貴者,見而好之,以金啖金鄰嫗,求通殷勤於婦。夜分,由嫗家逾
牆以達婦所,因與會合。往來積有旬日,醜聲四塞,所不知者惟母耳。
婦室夜惟一小婢,婦腹心也。一夕,兩情方洽,聞棺木震響,聲如爆竹。婢
在外榻,見亡者自幛後出,帶劍入寢室去。俄聞二人駭詫聲,少頃,董裸奔出;
無何,金捽婦發亦出。婦大嗥,母驚起,見婦赤體走去,方將啟關,問之不答。
出門追視,寂不聞聲,竟迷所往。入婦室,燈火猶亮。見男子履,呼婢,婢始戰
惕而出,具言其異,相與駭怪而已。董竄過鄰家,團伏牆隅,移時,聞人聲漸息,
始起。身無寸縷,苦寒戰甚,將假衣於媼。視院中一室,雙扉虛掩,因而暫入。
暗摸榻上,觸女子足,知為鄰子婦。頓生淫心,乘其寢,潛就私之。婦醒,問:
“汝來乎?”應曰:“諾。”婦竟不疑,狎褻備至。先是,鄰子以故赴北村,囑
妻掩戶以待其歸。既返,聞室內有聲,疑而審聽,音態絕穢。大怒,操戈入室。
董懼,竄於床下,子就戮之。又欲殺妻;妻泣而告以誤,乃釋之。但不解床下何
人,呼母起,共火之,僅能辨認。視之,奄有氣息。詰其所來,猶自供吐。而刃
傷數處,血溢不止,少頃已絕。嫗倉皇失措,謂子曰:“捉姦而單戮之,子且奈
何?”子不得已,遂又殺妻。
是夜,木翁方寢,聞戶外拉雜之聲,出窺,則火熾於檐,而縱火人猶彷徨未
去。翁大呼,家人畢集,幸火初燃,尚易撲滅。命人操弓駑,逐搜縱火者,見一
人趫捷如猿,竟越垣去。垣外乃翁家桃園,園中四繚周墉皆峻固。數人梯登以望,
蹤跡殊杳。惟牆下塊然微動,問之不應,射之而耎。啟扉往驗,則女子白身臥,
矢貫胸腦。細燭之,則翁女而金婦也。駭告主人,翁媼驚惕欲絕,不解其故。女
合眸,面色灰敗,口氣細於屬絲。使人拔腦矢,不可出,足踏頂而後出之。女嚶
然一聲,血暴注,氣亦遂絕。
翁大懼,計無所出。既曙,以實情白金母,長跽哀祈。而金母殊不怨怒,但
告以故,令自營葬。金有叔兄生光,怒登翁門,詬數前非。翁慚沮,賂令罷歸。
而終不知婦所私者何人。俄鄰子以執奸自首,既薄責釋訖。而婦兄馬彪素健訟,
具詞控妹冤。官拘嫗,嫗懼,悉供顛末。又喚金母,母託疾,令生光代質,具陳
底里。於是前狀並發,牽木翁夫婦盡出,一切廉得其情。木以誨女嫁,坐縱淫,
笞;使自贖,家產盪焉。鄰嫗導淫,杖之斃。案乃結。
異史氏曰:“金氏子其神乎!諄囑醮婦,抑何明也!一人不殺,而諸恨並雪,
可不謂神乎!鄰媼誘人婦,而反淫己婦;木媼愛女,而卒以殺女。嗚呼!‘欲知
後日因,當前作者是’,報更速於來生矣!”
○彭海秋
萊州諸生彭好古,讀書別業,離家頗遠,中秋未歸,岑寂無偶。念村中無可
共語。惟邱生是邑名士,而素有隱惡,彭常鄙之。月既上,倍益無聊,不得已,
折簡邀邱。飲次,有剝啄者。齋僮出應門,則一書生,將謁主人。彭離席,肅客
入。相揖環坐,便詢族居。客曰:“小生廣陵人,與君同姓,字海秋。值此良夜,
旅邸倍苦。聞君高雅,遂乃不介而見。”視其人,布衣潔整,談笑風流。彭大喜
曰:“是我宗人。今夕何夕,遘此嘉客!”即命酌,款若夙好。察其意,似甚鄙
邱。邱仰與攀談,輒傲不為禮。彭代為之慚,因撓亂其詞,請先以俚歌侑飲。乃
仰天再咳,歌“扶風豪士之曲”,相與歡笑。客曰:“仆不能韻,莫報陽春。請
代者可乎?”彭言:“如教。”客問:“萊城有名妓無也?”彭曰:“無。”
客默良久,謂齋僮曰:“適喚一人,在門外,可導入之。”僮出,果見一女
子逡巡戶外。引之入,年二八已來,宛然若仙。彭驚絕,掖坐。衣柳黃帔,香溢
四座。客便慰問:“千里頗煩跋涉也。”女含笑唯唯。彭異之,便致研詰。客曰:
“貴鄉苦無佳人,適於西湖舟中喚得來。”謂女曰:“適舟中所唱‘薄倖郎曲’,
大佳,請再反之。”女歌云:“薄倖郎,牽馬洗春沼。人聲遠,馬聲杳;江天高,
山月小。掉頭去不歸,庭中空白曉。不怨別離多,但愁歡會少。眠何處?勿作隨
風絮。便是不封侯,莫向臨邛去!”客於襪中出玉笛,隨聲便串;曲終笛止。彭
驚嘆不已,曰:“西湖至此。何止千里,咄嗟招來,得非仙乎?”客曰:“仙何
敢言,但視萬里猶庭戶耳。今夕西湖風月,尤盛曩時,不可不一觀也,能從游否?”
彭留心以覘其異,諾曰:“幸甚。”客問:“舟乎,騎乎?”彭思舟坐為逸,答
言:“願舟。”客曰:“此處呼舟較遠,天河中當有渡者。”乃以手向空中招曰:
“船來!我等要西湖去,不吝價也。”無何,彩船一隻,自空飄落,煙雲繞之。
眾俱登。見一人持短棹,棹末密排修翎,形類羽扇,一搖則清風習習。舟漸上入
雲霄,望南遊行,其駛如箭。逾刻,舟落水中。但聞弦管敖嘈,鳴聲喤聒。出
舟一望,月印煙波,遊船成市。榜人罷棹,任其自流。細視,真西湖也。客於艙
後,取異餚佳釀,歡然對酌。少間,一樓船漸近,相傍而行。隔窗以窺,中有三
兩人,圍棋喧笑。客飛一觥向女曰:“引此送君行。”女飲間,彭依戀徘徊,惟
恐其去,蹴之以足。女斜波送盼,彭益動,請要後期。女曰:“如相見愛,但問
娟娘名字,無不知者。”客即以彭綾巾授女,曰:“我為若代訂三年之約。”即
起,托女子於掌中,曰:“仙乎,仙乎!”乃扳鄰窗,捉女入,窗目如盤,女伏
身蛇游而進,殊不覺隘。俄聞鄰舟曰:“娟娘醒矣。”舟即盪去。遙見舟已就泊,
舟中人紛紛並去,遊興頓消。
遂與客言,欲一登崖,略同眺矚。才作商榷,舟已自攏。因而離舟翔步,覺
有里余。客後至,牽一馬來,令彭捉之。即復去,曰:“待再假兩騎來。”久之
不至。行人亦稀,仰視斜月西轉,天色向曙。邱亦不知何往。捉馬營營,進退無
主,振轡至泊舟所,則人船俱失。念腰橐空匱,倍益憂皇。天大明,見馬上有小
錯囊;探之,得白金三四兩。買食凝待,不覺向午。計不如暫訪娟娘,可以徐察
邱耗。比詢娟娘名字,並無知者,興轉蕭索。次日遂行。馬調良,幸不蹇劣,半
月始歸。方三人之乘舟而上也,齋僮歸白:“主人已仙去。”舉家哀啼,謂其不
返。彭歸,系馬而入,家人驚喜集問,彭始具白其異。因念獨還鄉井,恐邱家聞
而致詰,戒家人勿播。語次,道馬所由來。眾以仙人所遺,便悉詣廄驗視。及至,
則馬頓渺,但有邱生,以草韁縶櫪邊。駭極,呼彭出視。見邱垂首棧下,面色灰
死,問之不言,兩眸啟閉而已。彭大不忍,解扶榻上,若喪魂魄,灌以湯卷五_聊齋志異原文_國學 子部
稍稍能咽。中夜少蘇,急欲登廁,扶掖而往,下馬糞數枚。又少飲啜,始能言。
彭就榻研問之,邱云:“下船後,彼引我閒語,至空處,歡拍項領,遂迷悶顛踣。
伏定少刻,自顧已馬。心亦醒悟,但不能言耳。是大辱恥,誠不可以告妻子,乞
勿泄也!”彭諾之,命仆馬馳送歸。
彭自是不能忘情于娟娘。又三年,以姊丈判揚州,因往省視。州有梁公子,
與彭通家,開筵邀飲。即席有歌姬數輩,俱來祗謁。公子問娟娘,家人白以疾。
公子怒曰:“婢子聲價自高,可將索子系之來!”彭聞娟娘名,驚問其誰。公子
云:“此娼女,廣陵第一人。緣有微名,遂倨而無禮。”彭疑名字偶同,然突突
自急,極欲一見之。無何,娟娘至,公子盛氣排數。彭諦視,真中秋所見者也。
謂公子曰:“是與仆有舊,幸垂原恕。”娟娘向彭審顧,似亦錯愕。公子未遑深
問,即命行觴。彭問:“‘薄倖郎曲’猶記之否?”娟娘更駭,目注移時,始度
舊曲。聽其聲,宛似當年中秋時。酒闌,公子命侍客寢。彭捉手曰:“三年之約,
今始踐耶?”娟娘曰:“昔日從人泛西湖,飲不數卮,忽若醉。朦朧間,被一人
攜去,置一村中,一僮引妾入,席中三客,君其一焉。後乘船至西湖,送妾自窗
欞歸,把手殷殷。每所凝念,謂是幻夢,而綾巾宛在,今猶什襲藏之。”彭告以
故,相共嘆咤。娟娘縱體入懷,哽咽而言曰:“仙人已作良媒,君勿以風塵可棄,
遂舍念此苦海人。”彭曰:“舟中之約,未嘗一日去心。卿倘有意,則瀉囊貨馬,
所不惜耳。”詰旦,告公子,又稱貸於別駕,千金削其籍,攜之以歸。偶至別業,
猶能識當年飲處雲。
異史氏曰:“馬而人,必其為人而馬者也;使為馬,正恨其不為人耳。獅象
鶴鵬,悉受鞭策,何可謂非神人之仁愛乎?即訂三年約,亦度苦海也。”
堪輿
沂州宋侍郎君楚家,素尚堪輿,即閨閣中亦能讀其書,解其理。宋公卒,兩
公子各立門戶,為公卜兆。聞能善青烏之術者,不憚千里,爭羅致之。於是兩門
術士,召致盈百。日日連騎遍郊野,東西分道出入,如兩旅。經月余,各得牛眠
地,此言封侯,彼言拜相。兄弟兩不相下,因負氣不為謀,並營壽域,錦棚彩幢,
兩處俱備。靈輿至歧路,兄弟各率其屬以爭,自晨至於日昃,不能決。賓客盡引
去。舁夫凡十易肩,困憊不舉,相與委柩路側。因止不葬,鳩工構廬,以蔽風雨。
兄建舍於旁,留役居守,弟亦建舍如兄,兄再建之,弟又建之:三年而成村焉。
積多年,兄弟繼逝,嫂與娣始合謀,力破前人水火之議,並車入野,視所擇
兩地,並言不佳,遂同修聘贄,請術人另相之。每得一地,必具圖呈閨闥,判其
可否。日進數圖,悉疵摘之。旬余,始卜一域。嫂覽圖,喜曰:“可矣。”示娣。
娣曰:“是地當先發一武孝廉。”葬後三年,公長孫果以武生領鄉薦。
異史氏曰:“青烏之術,或有其理,而僻而信之,則痴矣。況負氣相爭,委
柩路側,其於孝弟之道不講,奈何冀以地理福兒孫哉!如閨中宛若,真雅而可傳
者矣。”
○竇氏
南三復,晉陽世家也。有別墅,去所居十餘里,每馳騎日一詣之。適遇雨,
途中有小村,見一農人家,門內寬敞,因投止焉。近村人固皆威重南。少頃,主
人出邀,跼蹐甚恭,入其舍斗如。客既坐,主人始操篲,殷勤泛掃;既而潑蜜為
茶。命之坐,始敢坐。問其姓名,自言:“廷章,姓竇。”未幾,進酒烹雛,給
奉周至。有笄女行炙,時止戶外,稍稍露其半體,年十五六,端妙無比,南心動。
雨歇既歸,繫念綦切。
越日,具粟帛往酬,藉此階進。是後常一過竇,時攜餚酒,相與留連。女漸
稔,不甚避忌,輒奔走其前。睨之,則低鬟微笑。南益惑焉,無三日不往者。一
日,值竇不在,坐良久,女出應客。南捉臂狎之,女慚急,峻拒曰:“奴雖貧,
要嫁,何貴倨凌人也!”時南失偶,便揖之曰:“倘獲憐眷,定不他娶。”女要
誓;南指矢天日,以堅永約,女乃允之。自此為始,瞰竇他出,即過繾綣。女促
之曰:“桑中之約,不可長也。日在<巾並><巾蒙>之下,倘肯賜以姻好,父母必以為
榮,當無不諧。宜速為計!”南諾之。轉念農家豈堪匹偶,姑假其詞以因循之。
會媒來議婚於大家,初尚躊躇,既聞貌美財豐,志遂決。女以體孕,催併益
急,南遂絕跡不往。無何,女臨蓐,產一男。父怒扌旁女,女以情告,且言:
“南要我矣。”竇乃釋女,使人問南,南立即不承。竇乃棄兒。益撲女。女暗哀
鄰婦,告南以苦,南亦置之。女夜亡,視棄兒猶活,遂抱以奔南。款關而告閽者
曰:“但得主人一言,我可不死。彼即不念我,寧不念兒耶?”閽人具以達南,
南戒勿入。女倚戶悲啼,五更始不復聞。至明視之,女抱兒坐僵矣。竇忿,訟之
上官,悉以南不義,欲罪南。南懼,以千金行賂得免。
其大家夢女披髮抱子而告曰:“必勿許負心郎;若許,我必殺之!”大家貪
南富,卒許之。既親迎,奩妝豐盛,新人亦娟好,然喜悲,終日未嘗睹歡容,枕
席之間,時復有涕洟。問之,亦不言。過數日,婦翁至,入門便淚,南未遑問故,
相將入室。見女而駭曰:“適於後園,見吾女縊死桃樹上,今房中誰也?”女聞
言,色暴變,仆然而死。視之,則竇女。急至後園,新婦果自經死。駭極,往報
竇。竇發女冢,棺啟屍亡。前忿未蠲,倍益慘怒,復訟於官。官因其情幻,擬罪
未決。南又厚餌竇,哀令休結;官亦受其賕囑,乃罷。而南家自此稍替。又以異
傳播,數年無敢字者。
南不得已,遠於百里外聘曹進士女。未及成禮,會民間訛傳,朝廷將選良家
女充掖庭,以故有女者,悉送歸夫家去。一日,有嫗導一輿至,自稱曹家送女者。
扶女入室,謂南曰:“選嬪之事已急,倉卒不能如禮,且送小娘子來。”問:
“何無客?”曰:“薄有奩妝,相從在後耳。”嫗草草徑去。南視女亦風致,遂
與諧笑。女俯頸引帶,神情酷類竇女。心中作惡,第未敢言。女登榻,引被幛首
而眠,亦謂新人常態,弗為意。日斂昏,曹人不至,始疑。捋被問女,而女亦奄
然冰絕。驚怪莫知其故,馳伻告曹,曹竟無送女之事。相傳為異。時有姚孝廉女
新葬,隔宿為盜所發,破材失屍。聞其異,詣南所征之,果其女。啟衾一視,四
體裸然。姚怒,質狀於官,官因南屢行無理,惡之,坐發冢見屍,論死。
異史氏曰:“始亂之而終成之,非德也,況誓於初而絕於後乎?撻於室,聽
之;哭於門,仍聽之:抑何其忍!而所以報之者,亦比李十郎慘矣!”
○梁彥
徐州梁彥,患鼽嚏,久而不已。一日,方臥,覺鼻奇癢,遽起大嚏。有物突
出落地,狀類屋上瓦狗,約指頂大。又嚏,又一枚落。四嚏凡落四枚。蠢然而動,
相聚互嗅。俄而強者齧弱者以食,食一枚,則身頓長。瞬息吞併,止存其一,大
於鼫鼠矣。伸舌周匝,自舐其吻。梁大愕,踏之,物緣襪而上,漸至股際。
捉衣而撼擺之,粘據不可下。頃入衿底,爬搔腰脅。大懼,急解衣擲地。捫之,
物已貼伏腰間。推之不動,掐之則痛,竟成贅疣,口眼已合,如伏鼠然。
○龍肉
姜太史玉璇言:“龍堆之下,掘地數尺,有龍肉充牣其中,任人割取,但
勿言‘龍’字。或言‘此龍肉也’,則霹靂震作,擊人而死。”太史曾食其肉,
實不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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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聊齋志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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