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魏書十三

◎鍾繇華歆王朗傳第十三
鍾繇字元常,潁川長社人也。【先賢行狀曰:鍾皓字季明,溫良篤慎,博學
詩律,教授門生千有餘人,為郡功曹。時太丘長陳寔為西門亭長,皓深獨敬異。
寔少皓十七歲,常禮待與同分義。會辟公府,臨辭,太守問:“誰可代君?”皓
曰:“明府欲必得其人,西門亭長可用。”寔曰:“鍾君似不察人為意,不知何
獨識我?”皓為司徒掾,公出,道路泥濘,導從惡其相灑,去公車絕遠。公椎軾
言:“司徒今日為獨行耳!”還府向閤,鈴下不扶,令揖掾屬,公奮手不顧。時
舉府掾屬皆投劾出,皓為西曹掾,即開府門分布曉語已出者,曰:“臣下不能得
自直於君,若司隸舉繩墨,以公失宰相之禮,又不勝任,諸君終身何所任邪?”
掾屬以故皆止。都官果移西曹掾,問空府去意,皓召都官吏,以見掾屬名示之,
乃止。前後九辟三府,遷南鄉、林慮長,不之官。時郡中先輩為海內所歸者,蒼
梧太守定陵陳稚叔、故黎陽令潁陰荀淑及皓。少府李膺常宗此三人,曰:“荀君
清識難尚,陳、鍾至德可師。”膺之姑為皓兄之妻,生子覲,與膺年齊,並有令
名。覲又好學慕古,有退讓之行。為童幼時,膺祖太尉脩言:“覲似我家性,國
有道不廢,國無道免於刑戮者也。”復以膺妹妻之。覲辟州宰,未嘗屈就。膺謂
覲曰:“孟軻以為人無好惡是非之心,非人也。弟於人何太無皂白邪!”覲嘗以
膺之言白皓,皓曰:“元禮,祖公在位,諸父並盛,韓公之甥,故得然耳。國武
子好招人過,以為怨本,今豈其時!保身全家,汝道是也。”覲早亡,膺雖荷功
名,位至卿佐,而卒隕身世禍。皓年六十九,終於家。皓二子迪、敷,並以黨錮
不仕。繇則迪之孫。】嘗與族父瑜俱至洛陽,道遇相者,曰:“此童有貴相,然
當厄於水,努力慎之!”行未十里,度橋,馬驚,墮水幾死。瑜以相者言中,益
貴繇,而供給資費,使得專學。舉孝廉,【謝承後漢書曰:南陽陰脩為潁川太守,
以旌賢擢俊為務,舉五官掾張仲方正,察功曹鍾繇、主簿荀彧、主記掾張禮、賊
曹掾杜祐、孝廉荀攸、計吏郭圖為吏,以光國朝。】除尚書郎、陽陵令,以疾去。
辟三府,為廷尉正、黃門侍郎。是時,漢帝在西京,李傕、郭汜等亂長安中,
與關東斷絕。太祖領兗州牧,始遣使上書。【世語曰:太祖遣使從事王必致命天
子。】傕、汜等以為“關東欲自立天子,今曹操雖有使命,非其至實”,議留
太祖使,拒絕其意。繇說傕、汜等曰:“方今英雄並起,各矯命專制,唯曹兗
州乃心王室,而逆其忠款,非所以副將來之望也。”傕、汜等用繇言,厚加答
報,由是太祖使命遂得通。太祖既數聽荀彧之稱繇,又聞其說傕、汜,益虛心。
後傕脅天子,繇與尚書郎韓斌同策謀。天子得出長安,繇有力焉。拜御史中丞,
遷侍中尚書僕射,並錄前功封東武亭侯。
時關中諸將馬騰、韓遂等,各擁強兵相與爭。太祖方有事山東,以關右為憂。
乃表繇以侍中守司隸校尉,持節督關中諸軍,委之以後事,特使不拘科制。繇至
長安,移書騰、遂等,為陳禍福,騰、遂各遣子入侍。太祖在官渡,與袁紹相持,
繇送馬二千餘匹給軍。太祖與繇書曰:“得所送馬,甚應其急。關右平定,朝廷
無西顧之憂,足下之勛也。昔蕭何鎮守關中,足食成軍,亦適當爾。”其後匈奴
單于作亂平陽,繇帥諸軍圍之,未拔;而袁尚所置河東太守郭援到河東,眾甚盛。
諸將議欲釋之去,繇曰:“袁氏方強,援之來,關中陰與之通,所以未悉叛者,
顧吾威名故耳。若棄而去,示之以弱,所在之民,誰非寇讎?縱吾欲歸,其得至
乎!此為未戰先自敗也。且援剛愎好勝,必易吾軍,若渡汾為營,及其未濟擊之,
可大克也。”張既說馬騰會擊援,騰遣子超將精兵逆之。援至,果輕渡汾,眾止
之,不從。濟水未半,擊,大破之,【司馬彪戰略曰:袁尚遣高幹、郭援將兵數
萬人,與匈奴單于寇河東,遣使與馬騰、韓遂等連和,騰等陰許之。傅幹說騰曰:
“古人有言‘順道者昌,逆德者亡’。曹公奉天子誅bao6*亂,法明國治,上下用命,
有義必賞,無義必罰,可謂順道矣。袁氏背王命,驅胡虜以陵中國,寬而多忌,
仁而無斷,兵雖強,實失天下心,可謂逆德矣。今將軍既事有道,不盡其力,陰
懷兩端,欲以坐觀成敗,吾恐成敗既定,奉辭責罪,將軍先為誅首矣。”於是騰
懼。幹曰:“智者轉禍為福。今曹公與袁氏相持,而高幹、郭援獨制河東,曹公
雖有萬全之計,不能禁河東之不危也。將軍誠能引兵討援,內外擊之,其勢必舉。
是將軍一舉,斷袁氏之臂,解一方之急,曹公必重德將軍。將軍功名,竹帛不能
盡載也。唯將軍審所擇!”騰曰:“敬從教。”於是遣子超將精兵萬餘人,並將
遂等兵,與繇會擊援等,大破之。】斬援,降單于。語在既傳。其後河東衛固作
亂,與張晟、張琰及高幹等並為寇,繇又率諸將討破之。【魏略曰:詔徵河東太
守王邑。邑以天下未定,心不願徵,而吏民亦戀邑,郡掾衛固及中郎將范先等各
詣繇求乞邑。而詔已拜杜畿為太守,畿已入界。繇不聽先等,促邑交符。邑佩印
綬,徑從河北詣許自歸。繇時治在洛陽,自以威禁失督司之法,乃上書自劾曰;
“臣前上言故鎮北將軍領河東太守安陽亭侯王邑巧辟治官,犯突科條,事當推劾,
檢實奸詐。被詔書當如所糾。以其歸罪,故加寬赦。又臣上言吏民大小,各懷顧
望,謂邑當還,拒太守杜畿,今皆反悔,共迎畿之官。謹案文書,臣以空虛,被
蒙拔擢,入充近侍,兼典機衡,忝膺重任,總統偏方。既無德政以惠民物,又無
威刑以檢不恪,至使邑違犯詔書,郡掾衛固誑迫吏民,訟訴之言,交驛道路,漸
失其禮,不虔王命。今雖反悔,醜聲流聞,咎皆由繇威刑不攝。臣又疾病,前後
歷年,氣力日微,屍素重祿,曠廢職任,罪明法正。謹按侍中守司隸校尉東武亭
侯鍾繇,幸得蒙恩,以斗筲之才,仍見拔擢,顯從近密,銜命督使。明知詔書深
疾長吏政教寬弱,檢下無刑,久病淹滯,眾職荒頓,法令失張。邑雖違科,當必
繩zheng6*法,既舉文書,操彈失理,至乃使邑遠詣闕廷。隳忝使命,挫傷爪牙。而固
誑迫吏民,拒畿連月,今雖反悔,犯順失正,海內凶赫,罪一由繇威刑闇弱。又
繇久病,不任所職,非繇大臣當所宜為。繇輕慢憲度,不畏詔令,不與國同心,
為臣不忠,無所畏忌,大為不敬。又不承用詔書,奉詔不謹。又聰明蔽塞,為下
所欺,弱不勝任。數罪謹以劾,臣請法車徵詣廷尉治繇罪,大鴻臚削爵土。臣久
嬰篤疾,涉夏盛劇,命縣呼吸,不任部官。輒以文書付功曹從事馬適議,免冠徒
跣,伏須罪誅。”詔不聽。】自天子西遷,洛陽人民單盡,繇徙關中民,又招納
亡叛以充之,數年間民戶稍實。太祖征關中,得以為資,表繇為前軍師。
魏國初建,為大理,遷相國。文帝在東宮,賜繇五熟釜,為之銘曰:“於赫
有魏,作漢藩輔。厥相惟鍾,實幹心膂。靖恭夙夜,匪遑安處。百寮師師,楷茲
度矩。”【魏略曰:繇為相國,以五熟釜鼎范因太子鑄之,釜成,太子與繇書曰:
“昔有黃三鼎,周之九寶,鹹以一體使調一味,豈若斯釜五味時芳?蓋鼎之烹飪,
以饗上帝,以養聖賢,昭德祈福,莫斯之美。故非大人,莫之能造;故非斯器,
莫宜盛德。今之嘉釜,有逾茲美。夫周之尸臣,宋之考父,衛之孔悝,晉之魏顆,
彼四臣者,並以功德勒名鍾鼎。今執事寅亮大魏,以隆聖化。堂堂之德,於斯為
盛。誠太常之所宜銘,彝器之所宜勒。故作斯銘,勒之釜口,庶可讚揚洪美,垂
不朽。”臣松之按漢書郊祀志,孝宣時,美陽得鼎,京兆尹張敞上議曰:“按
鼎有刻書曰:‘王命尸臣,官此栒邑。【屍主事之臣栒音荀幽地】賜爾鸞旂,黼
黻雕戈。尸臣拜手稽首曰敢對揚天子丕顯休命!’此殆周之所以褒賜大臣,【子
孫】大臣子孫刻銘其先功,藏之於宮廟也。”考父銘見左氏傳,孔悝銘在禮記,
事顯故不載。國語曰:“昔克潞之役,秦來圖敗晉功,魏顆以其身追秦師於輔氏,
親止杜回;其勒銘於景鍾,至於今不遺類,其子孫不可不興也。”太子所稱四銘
者也。魏略曰:後太祖征漢中,太子在孟津,聞繇有玉玦,欲得之而難公言。密
使臨菑侯轉因人說之,繇即送之。太子與繇書曰:“夫玉以比德君子,見美詩人。
晉之垂棘,魯之璵璠,宋之結綠,楚之和璞,價越萬金,貴重都城,有稱疇昔,
流聲將來。是以垂棘出晉,虞、虢雙禽;和璧入秦,相如抗節。竊見玉書,稱美
玉白若截肪,黑譬純漆,赤擬雞冠,黃侔蒸栗。側聞斯語,未睹厥狀。雖德非君
子,義無詩人,高山景行,私所慕仰。然四寶邈焉以遠,秦、漢未聞有良匹。是
以求之曠年,未遇厥真,私願不果,饑渴未副。近見南陽宗惠叔稱君侯昔有美玦,
聞之驚喜,笑與抃俱。當自白書,恐傳言未審,是以令舍弟子建因荀仲茂轉言鄙
旨。乃不忽遺,厚見周稱,鄴騎既到,寶玦初至,捧跪發匣,爛然滿目。猥以
矇鄙之姿,得觀希世之寶,不煩一介之使,不損連城之價,既有秦昭章台之觀,
而無藺生詭奪之誑。嘉貺益腆,敢不欽承!”繇報書曰:“昔忝近任,並得賜玦。
尚方耆老,頗識舊物。名其符采。必得處所。以為執事有珍此者,是以鄙之,用
未奉貢。幸而紆意,實以悅懌。在昔和氏,殷勤忠篤,而繇待命,是懷愧恥。”】
數年,坐西曹掾魏諷謀反,策罷就第。【魏略曰:孫權稱臣,斬送關羽。太子書
報繇,繇答書曰:“臣同郡故司空荀爽言:‘人當道情,愛我者一何可愛!憎我
者一何可憎!’顧念孫權,了更嫵媚。”太子又書曰:“得報,知喜南方。至於
荀公之清談,孫權之嫵媚,執書嗢噱,不能離手。若權復黠,當折以汝南許劭月
旦之評。權優遊二國,俯仰荀、許,亦已足矣。”】文帝即王位,復為大理。及
踐阼,改為廷尉,進封崇高鄉侯。遷太尉,轉封平陽鄉侯。時si6*6*華歆、司空王
朗,並先世名臣。文帝罷朝,謂左右曰:“此三公者,乃一代之偉人也,後世殆
難繼矣!”【陸氏異林曰:繇嘗數月不朝會,意性異常,或問其故,云:“常有
好婦來,美麗非凡。”問者曰:“必是鬼物,可殺之。”婦人後往,不即前,止
戶外。繇問何以,曰:“公有相殺意。”繇曰:“無此。”乃勤勤呼之,乃入。
繇意恨,有不忍之心,然猶斫之傷髀。婦人即出,以新綿拭血竟路。明日使人尋
跡之,至一大冢,木中有好婦人,形體如生人,著白練衫,丹繡裲襠,傷左髀,
以裲襠中綿拭血。叔父清河太守說如此。清河,陸雲也。】明帝即位,進封定
陵侯,增邑五百,並前千八百戶,遷太傅。繇有膝疾,拜起不便。時華歆亦以高
年疾病,朝見皆使載輿車,虎賁舁上殿就坐。是後三公有疾,遂以為故事。
初,太祖下令,使平議死刑可宮割者。繇以為“古之肉刑,更歷聖人,宜復
施行,以代死刑。”議者以為非悅民之道,遂寢。及文帝臨饗群臣,詔謂“大理
欲復肉刑,此誠聖王之法。公卿當善共議。”議未定,會有軍事,復寢。太和中,
繇上疏曰:“大魏受命,繼蹤虞、夏。孝文革法,不合古道。先帝聖德,固天所
縱,墳典之業,一以貫之。是以繼世,仍發明詔,思復古刑,為一代法。連有軍
事,遂未施行。陛下遠追二祖遺意,惜斬趾可以禁惡,恨入死之無辜,使明習律
令,與群臣共議。出本當右趾而入大辟者,復行此刑。書云:‘皇帝清問下民,
鰥寡有辭於苗。’此言堯當除蚩尤、有苗之刑,先審問於下民之有辭者也。若今
蔽獄之時,訊問三槐、九棘、群吏、萬民,使如孝景之令,其當棄巿,欲斬右趾
者許之。其黥、劓、左趾、宮刑者,自如孝文,易以髡、笞。能有奸者,率年二
十至四五十,雖斬其足,猶任生育。今天下人少於孝文之世,下計所全,歲三千
人。張蒼除肉刑,所殺歲以萬計。臣欲復肉刑,歲生三千人。子貢問能濟民可謂
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又曰:‘仁遠乎哉?
我欲仁,斯仁至矣。’若誠行之,斯民永濟。”書奏,詔曰:“太傅學優才高,
留心政事,又於刑理深遠。此大事,公卿群僚善共平議。”司徒王朗議,以為
“繇欲輕減大辟之條,以增益刖刑之數,此即起偃為豎,化屍為人矣。然臣之愚,
猶有未合微異之意。夫五刑之屬,著在科律,自有減死一等之法,不死即為減。
施行已久,不待遠假斧鑿於彼肉刑,然後有罪次也。前世仁者,不忍肉刑之慘酷,
是以廢而不用。不用已來,歷年數百。今復行之,恐所減之文未彰於萬民之目,
而肉刑之問已宣於寇讎之耳,非所以來遠人也。今可按繇所欲輕之死罪,使減死
之髡、刖。嫌其輕者,可倍其居作之歲數。內有以生易死不訾之恩,外無以刖易
釱駭耳之聲。”議者百餘人,與朗同者多。帝以吳、蜀未平,且寢。【袁宏曰:
夫民心樂全而不能常全,蓋利用之物懸於外,而嗜欲之情動於內也。於是有進取
貪競之行,希求放肆之事。進取不已,不能充其嗜欲,則苟且僥倖之所生也;
希求無厭,無以愜其欲,則奸偽忿怒之所興也。先王知其如此,而欲救其弊,或
先德化以陶其心;其心不化,然後加以刑辟。書曰:“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
作司徒而敬敷五教。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然則德、刑之
設,參而用之者也。三代相因,其義詳焉。周禮:“使墨者守門,劓者守關,宮
者守內,刖者守囿。”此肉刑之制可得而論者也。荀卿亦云,sha6*人者死,傷人者
刑,百王之所同,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夫sha6*人者死,而相殺者不已,是大辟可
以懲未殺,不能使天下無殺也。傷人者刑,而害物者不息,是黥、劓可以懼未刑,
不能使天下無刑也。故將欲止之,莫若先以德化。夫罪過彰著,然後入於刑辟,
是將sha6*人者不必死,欲傷人者不必刑。縱而弗化,則陷於刑辟。故刑之所制,在
於不可移之地。禮教則不然,明其善惡,所以潛勸其情,消之於未殺也;示之恥
辱,所以內愧其心,治之於未傷也。故過微而不至於著,罪薄而不及於刑。終入
罪辟者,非教化之所得也,故雖殘一物之生,刑一人之體,是除天下之害,夫何
傷哉!率斯道也,風化可以漸淳,刑罰可以漸少,其理然也。苟不能化其心,而
專任刑罰,民失義方,動罹刑網,求世休和,焉可得哉?周之成、康,豈按三千
之文而致刑錯之美乎?蓋德化漸漬,致斯有由也。漢初懲酷刑之弊,務寬厚之論,
公卿大夫,相與恥言人過。文帝登朝,加以玄默。張武受賂,賜金以愧其心;吳
王不朝,崇禮以訓其失。是以吏民樂業,風流篤厚,斷獄四百,幾致刑措,豈非
德刑兼用已然之效哉?世之欲言刑罰之用,不先德教之益,失之遠矣。今大辟之
罪,與古同制。免死已下,不過五歲,既釋鉗鎖,復得齒於人倫。是以民無恥惡,
數為奸盜,故刑徒多而亂不治也。苟教之所去,罰當其罪,一離刀鋸,沒身不齒,
鄰里且猶恥之,而況於鄉黨乎?而況朝廷乎?如此,則夙沙、趙高之儔,無施其
惡矣。古者察其言,觀其行,而善惡彰焉。然則君子之去刑辟,固已遠矣。過誤
不幸,則八議之所宥也。若夫卞和、史遷之冤,淫刑之所及也。苟失其道,或不
免於大辟,而況肉刑哉!漢書:“斬右趾及sha6*人先自言告,吏坐受賕,守官物而
即盜之,皆棄巿。”此班固所謂當生而令死者也。今不忍刻截之慘,而安剿絕之
悲,此最治體之所先,有國所宜改者也。】
太和四年,繇薨。帝素服臨吊,謚曰成侯。【魏書曰:有司議謚,以為繇昔
為廷尉,辨理刑獄,決嫌明疑,民無怨者,由於、張之在漢也。詔曰:“太傅功
高德茂,位為師保,論行賜謚,常先依此,兼敘廷尉於、張之德耳。”乃策謚曰
成侯。】子毓嗣。初,文帝分毓戶邑,封繇弟演及子劭、孫豫列侯。
毓字稚叔。年十四為散騎侍郎,機捷談笑,有父風。太和初,蜀相諸葛亮圍
祁山,明帝欲西征,毓上疏曰:“夫策貴廟勝,功尚帷幄,不下殿堂之上,而決
勝千里之外。車駕宜鎮守中土,以為四方威勢之援。今大軍西征,雖有百倍之威,
於關中之費,所損非一。且盛暑行師,詩人所重,實非至尊動軔之時也。”遷
黃門侍郎。時大興洛陽宮室,車駕便幸許昌,天下當朝正許昌。許昌偪狹,於城
南以氈為殿,備設魚龍曼延,民罷勞役。毓諫,以為“水旱不時,帑藏空虛,凡
此之類,可須豐年。”又上“宜復關內開荒地,使民肆力於農。”事遂施行。正
始中,為散騎【侍郎】常侍。大將軍曹爽盛夏興軍伐蜀,蜀拒守,軍不得進。爽
方欲增兵,毓與書曰:“竊以為廟勝之策,不臨矢石;王者之兵,有徵無戰。誠
以乾戚可以服有苗,退舍足以納原寇,不必縱吳漢於江關,騁韓信於井陘也。見
可而進,知難而退,蓋自古之政。惟公侯詳之!”爽無功而還。後以失爽意,徙
侍中,出為魏郡太守。爽既誅,入為御史中丞、侍中廷尉。聽君父已沒,臣子得
為理謗,及士為侯,其妻不復配嫁,毓所創也。
正元中,毌兵儉、文欽反,毓持節至揚、豫州班行赦令,告諭士民,還為尚
書。諸葛誕反,大將軍司馬文王議自詣壽春討誕。會吳大將孫壹率眾降,或以為
“吳新有釁,必不能復出軍。東兵已多,可須後問”。毓以為“夫論事料敵,當
以己度人。今誕舉淮南之地以與吳國,孫壹所率,口不至千,兵不過三百。吳之
所失,蓋為無幾。若壽春之圍未解,而吳國之內轉安,未可必其不出也。”大將
軍曰:“善。”遂將毓行。【臣松之以為諸葛誕舉淮南以與吳,孫壹率三百人以
歸魏,謂吳有釁,本非有理之言。毓之此議,蓋何足稱耳!】淮南既平,為青州
刺史,加後將軍,遷都督徐州諸軍事,假節,又轉都督荊州。景元四年薨,追贈
車騎將軍,謚曰惠侯。子駿嗣。毓弟會,自有傳。
華歆字子魚,平原高唐人也。高唐為齊名都,衣冠無不遊行市里。歆為吏,
休沐出府,則歸家闔門。議論持平,終不毀傷人。【魏略曰:歆與北海邴原、管
寧俱遊學,三人相善,時人號三人為“一龍”,歆為龍頭,原為龍腹,寧為龍尾。
臣松之以為邴根矩之徽猷懿望,不必有愧華公,管幼安含德高蹈,又恐弗當為尾。
魏略此言,未可以定其先後也。】同郡陶丘洪亦知名,自以明見過歆。時王芬與
豪傑謀廢靈帝。語在武紀。【魏書稱芬有大名於天下。】芬陰呼歆、洪共定計,
洪欲行,歆止之曰:“夫廢立大事,伊、霍之所難。芬性疏而不武,此必無成,
而禍將及族。子其無往!”洪從歆言而止。後芬果敗,洪乃服。舉孝廉,除郎中,
病,去官。靈帝崩,何進輔政,徵河南鄭泰、潁川荀攸及歆等。歆到,為尚書郎。
董卓遷天子長安,歆求出為下邽令,病不行,遂從藍田至南陽。【華嶠譜敘曰:
歆少以高行顯名。避西京之亂,與同志鄭泰等六七人,間步出武關。道遇一丈夫
獨行,願得俱,皆哀欲許之。歆獨曰:“不可。今已在危險之中,禍福患害,義
猶一也。無故受人,不知其義。既以受之,若有進退,可中棄乎!”眾不忍,卒
與俱行。此丈夫中道墮井,皆欲棄之。歆曰:“已與俱矣,棄之不義。”相率共
還出之,而後別去。眾乃大義之。】時袁術在穰,留歆。歆說術使進軍討卓,術
不能用。歆欲棄去,會天子使太傅馬日磾安集關東,日磾辟歆為掾。東至徐州,
詔即拜歆豫章太守,以為政清靜不煩,吏民感而愛之。【魏略曰:揚州刺史劉繇
死,其眾願奉歆為主。歆以為因時擅命,非人臣之宜。眾守之連月,卒謝遣之,
不從。】孫策略地江東,歆知策善用兵,乃幅巾奉迎。策以其長者,待以上賓之
禮。【胡沖吳歷曰:孫策擊豫章,先遣虞翻說歆。歆答曰:“歆久在江表,常欲
北歸;孫會稽來,吾便去也。”翻還報策,策乃進軍。歆葛巾迎策,策謂歆曰:
“府君年德名望,遠近所歸;策年幼稚,宜脩子弟之禮。”便向歆拜。華嶠譜敘
曰:孫策略有揚州,盛兵徇豫章,一郡大恐。官屬請出郊迎,教曰:“無然。”
策稍進,復白髮兵,又不聽。及策至,一府皆造閣,請出避之。乃笑曰:“今將
自來,何遽避之?”有頃,門下白曰:“孫將軍至。”請見,乃前與歆共坐,談
議良久,夜乃別去。義士聞之,皆長嘆息而心自服也。策遂親執子弟之禮,禮為
上賓。是時四方賢士大夫避地江南者甚眾,皆出其下,人人望風。每策大會,坐
上莫敢先發言,歆時起更衣,則論議讙嘩。歆能劇飲,至石餘不亂,眾人微察,
常以其整衣冠為異,江南號之曰“華獨坐”。虞溥江表傳曰:孫策在椒丘,遣虞
翻說歆。翻既去,歆請功曹劉壹入議。壹勸歆住城,遣檄迎軍。歆曰:“吾雖劉
刺史所置,上用,猶是剖符吏也。今從卿計,恐死有餘責矣。”壹曰:“王景興
既漢朝所用,且爾時會稽人眾盛強,猶見原恕,明府何慮?”於是夜逆作檄,明
旦出城,遣吏齎迎。策便進軍,與歆相見,待以上賓,接以朋友之禮。孫盛曰:
夫大雅之處世也,必先審隱顯之期,以定出處之分,否則括囊以保其身,泰則行
義以達其道。歆既無夷、皓韜邈之風,又失王臣匪躬之操,故撓心於邪儒之說,
交臂於陵肆之徒,位奪於一豎,節墮於當時。昔許、蔡失位,不得列於諸侯;州
公實來,魯人以為賤恥。方之於歆,咎孰大焉!】後策死。太祖在官渡,表天子
徵歆。孫權欲不遣,歆謂權曰:“將軍奉王命,始交好曹公,分義未固,使仆得
為將軍效心,豈不有益乎?今空留仆,是為養無用之物,非將軍之良計也。”權
悅,乃遣歆。賓客舊人送之者千餘人,贈遺數百金。歆皆無所拒,密各題識,至
臨去,悉聚諸物,謂諸賓客曰:“本無拒諸君之心,而所受遂多。念腳踏車遠行,
將以懷璧為罪,願賓客為之計。”眾乃各留所贈,而服其德。
歆至,拜議郎,參司空軍事,入為尚書,轉侍中,代荀彧為尚書令。太祖征
孫權,表歆為軍師。魏國既建,為御史大夫。文帝即王位,拜相國,封安樂鄉侯。
及踐阼,改為司徒。【魏書曰:文帝受禪,歆登壇相儀,奉皇帝璽綬,以成受命
之禮。華嶠譜敘曰:文帝受禪,朝臣三公已下並受爵位;歆以形色忤時,徙為司
徒,而不進爵。魏文帝久不懌,以問尚書令陳群曰:“我應天受禪,百辟群後,
莫不人人悅喜,形於聲色,而相國及公獨有不怡者,何也?”群起離席長跪曰:
“臣與相國曾臣漢朝,心雖悅喜,義形其色,亦懼陛下實應且憎。”帝大悅,遂
重異之。】歆素清貧,祿賜以振施親戚故人,家無擔石之儲。公卿嘗並賜沒入生
口,唯歆出而嫁之。帝嘆息,【孫盛曰:盛聞慶賞威刑,必宗於主,權宜宥怒,
出自人君。子路私饋,仲尼毀其食器;田氏盜施,春秋著以為譏。斯褒貶之成言,
已然之顯義也。孥戮之家,國刑所肅,受賜之室,乾施所加,若在哀矜,理無偏
宥。歆居股肱之任。同元首之重,則當公言皇朝,以彰天澤,而默受嘉賜,獨為
君子,既犯作福之嫌,又違必去之義,可謂匹夫之仁,蹈道則未也。魏書曰:歆
性周密,舉動詳慎。常以為人臣陳事,務以諷諫合道為貴,就有所言,不敢顯露,
故其事多不見載。華嶠譜敘曰:歆淡於財欲,前後寵賜,諸公莫及,然終不殖產
業。陳群常嘆曰:“若華公,可謂通而不泰,清而不介者矣。”傅子曰:敢問今
之君子?曰:“袁郎中積德行儉,華太尉積德居順,其智可及也,其清不可及也。
事上以忠,濟下以仁,晏嬰、行父何以加諸?”】下詔曰:“司徒,國之俊老,
所與和陰陽理庶事也。今大官重膳,而司徒蔬食,甚無謂也。”特賜御衣,及為
其妻子男女皆作衣服。【魏書曰:又賜奴婢五十人。】三府議:“舉孝廉,本以
德行,不復限以試經。”歆以為“喪亂以來,六籍墮廢,當務存立,以崇王道。
夫製法者,所以經盛衰。今聽孝廉不以經試,恐學業遂從此而廢。若有秀異,可
特徵用。患於無其人,何患不得哉?”帝從其言。
黃國中,詔公卿舉獨行君子,歆舉管寧,帝以安車徵之。明帝即位,進封博
平侯,增邑五百戶,並前千三百戶,轉拜太尉。【列異傳曰:歆為諸生時,嘗宿
人門外。主人婦夜產。有頃,兩吏詣門,便辟易卻,相謂曰:“公在此。”躊躇
良久,一吏曰:“籍當定,奈何得住?”乃前向歆拜,相將入。出並行,共語曰:
“當與幾歲?”一人曰:“當三歲。”天明,歆去。後欲驗其事,至三歲,故往
問兒訊息,果已死。歆乃自知當為公。臣松之按晉陽秋說魏舒少時寄宿事,亦如
之。以為理無二人俱有此事,將由傳者不同。今寧信列異。】歆稱病乞退,讓位
於寧。帝不許。臨當大會,乃遣散騎常侍繆襲奉詔喻指曰:“朕新蒞庶事,一日
萬幾,懼聽斷之不明。賴有德之臣,左右朕躬,而君屢以疾辭位。夫量主擇君,
不居其朝,委榮棄祿,不究其位,古人固有之矣,顧以為周公、伊尹則不然。絜
身徇節,常人為之,不望之於君。君其力疾就會,以惠予一人。將立席几筵,命
百官總己,以須君到,朕然後御坐。”又詔襲:“須歆必起,乃還。”歆不得已,
乃起。
太和中,遣曹真從子午道伐蜀,車駕東幸許昌。歆上疏曰:“兵亂以來,過
逾二紀。大魏承天受命,陛下以聖德當成康之隆,宜弘一代之治,紹三王之跡。
雖有二賊負險延命,苟聖化日躋,遠人懷德,將襁負而至。夫兵不得已而用之,
故戢而時動。臣誠願陛下先留心於治道,以征伐為後事。且千里運糧,非用兵之
利;越險深入,無獨克之功。如聞今年徵役,頗失農桑之業。為國者以民為基,
民以衣食為本。使中國無饑寒之患,百姓無離土之心,則天下幸甚,二賊之釁,
可坐而待也。臣備位宰相,老病日篤,犬馬之命將盡,恐不復奉望鑾蓋,不敢不
竭臣子之懷,唯陛下裁察!”帝報曰:“君深慮國計,朕甚嘉之。賊憑恃山川,
二祖勞於前世,猶不克平,朕豈敢自多,謂必滅之哉!諸將以為不一探取,無由
自弊,是以觀兵以闚其釁。若天時未至,周武還師,乃前事之鑑,朕敬不忘所戒。”
時秋大雨,詔真引軍還。太和五年,歆薨,謚曰敬侯。【魏書云:歆時年七十五。】
子表嗣。初,文帝分歆戶邑,封歆弟緝列侯。表,鹹熙中為尚書。【華嶠譜敘曰:
歆有三子。表字偉容,年二十餘為散騎侍郎。時同僚諸郎共平尚書事,年少,並
兼厲鋒氣,要【君】召名譽。尚書事至,或有不便,故遺漏不視,及傳書者去,
即入深文論駮。惟表不然,事來有不便,輒與尚書共論盡其意,主者固執,不得
已,然後共奏議。司空【陳泰】陳群等以此稱之。仕晉,歷太子少傅、太常。稱
疾致仕,拜光祿大夫。性清淡,常慮天下退理。司徒李胤、司隸【王密】王弘等
常稱曰:“若此人者,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
中子博,歷三縣內史,治有名跡。少子周,黃門侍郎、常山太守,博學有文思。
中年遇疾,終於家。表有三子。長子廙,字長駿。晉諸公贊曰:廙有文翰,歷位
尚書令、太子少傅,追贈光祿大夫開府。嶠字叔駿,有才學,撰後漢書,世稱為
良史。為秘書監、尚書。澹字玄駿,最知名,為河南尹。廙三子。昆字敬倫,清
粹有檢,為尚書。薈字敬叔。世語稱薈貴正。恆字敬則,以通理稱。昆,尚書;
薈,河南尹;恆,左光祿大夫開府。澹子軼,字彥夏。有當世才志,為江州刺史。】
王郎字景興,東海【郡】郯人也。以通經,拜郎中,除菑丘長。師太尉楊賜,
賜薨,棄官行服。舉孝廉,辟公府,不應。徐州刺史陶謙察朗茂才。時漢帝在長
安,關東兵起,朗為謙治中,與別駕趙昱等說謙曰:“春秋之義,求諸侯莫如勤
王。今天子越在西京,宜遣使奉承王命。”謙乃遣昱奉章至長安。天子嘉其意,
拜謙安東將軍。以昱為廣陵太守,朗會稽太守。【朗家傳曰:會稽舊祀秦始皇,
刻木為像,與夏禹同廟。朗到官,以為無德之君,不應見祀,於是除之。居郡四
年,惠愛在民。】孫策渡江略地。朗功曹虞翻以為力不能拒,不如避之。朗自以
身為漢吏,宜保城邑,遂舉兵與策戰,敗績,浮海至東冶。策又追擊,大破之。
朗乃詣策。策以朗儒雅,詰讓而不害。【獻帝春秋曰:孫策率軍如閩、越討朗。
朗泛舟浮海,欲走交州,為兵所逼,遂詣軍降。策令使者詰朗曰:“問逆賊故會
稽太守王朗:朗受國恩當官,云何不惟報德,而阻兵安忍?大軍征討,倖免梟夷,
不自掃屏,復聚黨眾,屯住郡境。遠勞王誅,卒不悟順。捕得雲降,庶以欺詐,
用全首領,得爾與不,具以狀對。”朗稱禽虜,對使者曰:“朗以瑣才,誤竊朝
私,受爵不讓,以遘罪網。前見征討,畏死苟免。因治人物,寄命須臾。又迫大
兵,惶怖北引。從者疾患,死亡略盡。獨與老母,共乘一欐。流矢始交,便棄
欐就俘,稽顙自首於征役之中。朗惶惑不達,自稱降虜。緣前迷謬,被詰慚懼。
朗愚淺駑怯,畏威自驚。又無良介,不早自歸。於破亡之中,然後委命下隸。身
輕罪重,死有餘辜。申脰就鞅,蹴足入絆,叱吒聽聲,東西惟命。”】雖流移窮
困,朝不謀夕,而收恤親舊,分多割少,行義甚著。
太祖表徵之,朗自曲阿展轉江海,積年乃至。【朗被徵未至。孔融與朗書曰:
“世路隔塞,情問斷絕,感懷增思。前見章表,知尋湯武罪己之跡,自投東裔同
鯀之罰,覽省未周,涕隕潸然。主上寬仁,貴德宥過。曹公輔政,思賢並立。策
書屢下,殷勤款至。知棹舟浮海,息駕廣陵,不意黃熊突出羽淵也。談笑有期,
勉行自愛!”漢晉春秋曰:孫策之始得朗也,譴讓之。使張昭私問朗,朗誓不屈,
策忿而不敢害也,留置曲阿。建安三年,太祖表徵朗,策遣之。太祖問曰:“孫
策何以得至此邪?”朗曰:“策勇冠一世,有俊才大志。張子布,民之望也,北
面而相之。周公瑾,江淮之傑,攘臂而為其將。謀而有成,所規不細,終為天下
大賊,非徒狗盜而已。”】拜諫議大夫,參司空軍事。【朗家傳曰:朗少與沛國
名士劉陽交友。陽為莒令,年三十而卒,故後世鮮聞。初,陽以漢室漸衰,知太
祖有雄才,恐為漢累,意欲除之而事不會。及太祖貴,求其嗣子甚急。其子惶窘,
走伏無所。陽親舊雖多,莫敢藏者。朗乃納受積年,及從會稽還,又數開解。太
祖久乃赦之,陽門戶由是得全。】魏國初建,以軍祭酒領魏郡太守,遷少府、奉
常、大理。務在寬恕,罪疑從輕。鍾繇明察當法,俱以治獄見稱。【魏略曰:太
祖請同會,啁朗曰:“不能效君昔在會稽折粳米飯也。”朗仰而嘆曰:“宜適難
值!”太祖問:“云何?”朗曰:“如朗昔者,未可折而折;如明公今日,可折
而不折也。”太祖以孫權稱臣遣貢諮朗,朗答曰:“孫權前箋,自詭躬討虜以補
前愆,後疏稱臣,以明無二。牙獸屈膝,言鳥告歡,明珠、南金,遠珍必至。情
見乎辭,效著乎功。三江五湖,為沼於魏,西吳東越,化為國民。鄢、郢既拔,
荊門自開。席捲巴、蜀,形勢已成。重休累慶,雜沓相隨。承旨之日,撫掌擊節。
情之畜者,辭不能宣。”】
文帝即王位,遷御史大夫,封安陵亭侯。上疏勸育民省刑曰:“兵起已來三
十餘年,四海盪覆,萬國殄瘁。賴先王芟除寇賊,扶育孤弱,遂令華夏復有綱紀。
鳩集兆民,於茲魏土,使封鄙之內,雞鳴狗吠,達於四境,蒸庶欣欣,喜遇昇平。
今遠方之寇未賓,兵戎之役未息,誠令復除足以懷遠人,良宰足以宣德澤,阡陌
鹹修,四民殷熾,必復過於曩時而富於平日矣。易稱敕法,書著祥刑,一人有慶,
兆民賴之,慎法獄之謂也。昔曹相國以獄市為寄,路溫舒疾治獄之吏。夫治獄者
得其情,則無冤死之囚;丁壯者得盡地力,則無饑饉之民;窮老者得仰食倉廩,
則無餵餓之殍;嫁娶以時,則男女無怨曠之恨;胎養必全,則孕者無自傷之哀;
新生必復,則孩者無不育之累;壯而後役,則幼者無離家之思;二毛不戎,則老
者無頓伏之患。醫藥以療其疾,寬繇以樂其業,威罰以抑其強,恩仁以濟其弱,
賑貸以贍其乏。十年之後,既笄者必盈巷。二十年之後,勝兵者必滿野矣。”
及文帝踐阼,改為司空,進封樂平鄉侯。【魏名臣奏載朗節省奏曰:“詔問
所宜損益,必謂東京之事也。若夫西京雲陽、汾陰之大祭,千有五百之群,祀通
天之台,入阿房之宮,齋必百日,養犧五載,牛則三千其重,玉則七千其器,文
綺以飾重席,童女以蹈舞綴;釀酎必貫三時而後成,樂人必三千四百而後備;內
宮美人數至近千,學官博士弟子七千餘人;中廄則騑騄駙馬六萬餘匹,外牧則扈
養三萬而馬十之;執金吾從騎六百,走卒倍焉;太常行陵幸車千乘,太官賜官奴
婢六千,長安城內治民為政者三千,中二千石蔽罪斷刑者二十有五獄。政充事猥,
威儀繁富,隆於三代,近過禮中。夫所以極奢者,大抵多受之於秦餘。既違繭栗
愨誠之本,掃地簡易之指,又失替質而損文、避泰而從約之趣。豈夫當今隆興盛
明之時,祖述堯舜之際,割奢務儉之政,除繁崇省之令,詳刑慎罰之教,所宜希
慕哉?及夫寢廟日一太牢之祀,郡國並立宗廟之法,丞相御史大夫官屬吏從之數,
若此之輩,既已屢改於哀、平之前,不行光武之後矣。謹按圖牒所改奏,在天地
及五帝、六宗、宗廟、社稷,既已因前代之兆域矣。夫天地則掃地而祭,其餘則
皆壇而埒之矣。明堂所以祀上帝,靈台所以觀天文,辟雍所以脩禮樂,太學所以
集儒林,高禖所以祈休祥,又所以察時務,揚教化。稽古先民,開誕慶祚,舊時
皆在國之陽,並高棟夏屋,足以【肆】肄饗射,望雲物。七郊雖尊祀尚質,猶皆
有門宇便坐,足以避風雨。可須軍罷年豐,以漸脩治。舊時虎賁羽林五營兵,及
衛士併合,雖且萬人,或商賈惰遊子弟,或農野謹鈍之人;雖有乘制之處,不講
戎陳,既不簡練,又希更寇,雖名實不副,難以備急。有警而後募兵,軍行而後
運糧,或乃兵既久屯,而不務營佃,不脩器械,無有貯聚,一隅馳羽檄,則三面
並荒擾,此亦漢氏近世之失而不可式者也。當今諸夏已安,而巴蜀在畫外。雖未
得偃武而弢甲,放馬而戢兵,宜因年之大豐,遂寄軍政於農事。吏士小大,並勤
稼穡,止則成井裡於廣野,動則成校隊於六軍,省其暴繇,贍其衣食。易稱‘悅
以使民,民忘其勞;悅以犯難,民忘其死’,今之謂矣。糧畜於食,勇畜於勢,
雖坐曜烈威而眾未動,畫外之蠻,必復稽顙以求改往而效用矣。若畏威效用,不
戰而定,則賢於交兵而後威立,接刃而後功成遠矣。若奸凶不革,遂迷不反,猶
欲以其所虐用之民,待大魏投命報養之士,然後徐以前歌后舞樂征之眾,臨彼倒
戟折矢樂服之群,伐腐摧枯,未足以為喻。”】時帝頗出遊獵,或昏夜還宮。朗
上疏曰:“夫帝王之居,外則飾周衛,內則重禁門,將行則設兵而後出幄,稱警
而後踐墀,張弧而後登輿,清道而後奉引,遮列而後轉轂,靜室而後息駕,皆所
以顯至尊,務戒慎,垂法教也。近日車駕出臨捕虎,日昃而行,及昏而反,違警
蹕之常法,非萬乘之至慎也。”帝報曰:“覽表,雖魏絳稱虞箴以諷晉悼,相如
陳猛獸以戒漢武,未足以喻。方今二寇未殄,將帥遠征,故時入原野以習戎備。
至於夜還之戒,已詔有司施行。”【王朗集載朗為大理時上,主簿趙郡張登,昔
為本縣主簿,值黑山賊圍郡,登與縣長王雋帥吏兵七十二人直往赴救,與賊交戰,
吏兵散走。雋殆見害,登手格一賊,以全雋命。又守見夏逸,為督郵所枉,登身
受考掠,理逸之罪。義濟二君。宜加顯異。”太祖以所急者多,未遑擢敘。至黃
初初,朗又與太尉鍾繇連名表聞,兼稱登在職勤勞。詔曰:“登忠義彰著,在職
功勤。名位雖卑,直亮宜顯。饔膳近任,當得此吏。今以登為太官令。”】
初,建安末,孫權始遣使稱藩,而與劉備交兵。詔議“當興師與吳並取蜀不”?
朗議曰:“天子之軍,重於華、岱,誠宜坐曜天威,不動若山。假使權親與蜀賊
相持,搏戰曠日,智均力敵,兵不速決,當須軍興以成其勢者,然後宜選持重之
將,承寇賊之要,相時而後動,擇地而後行,一舉更無餘事。今權之師未動,則
助吳之軍無為先征。且雨水方盛,非行軍動眾之時。”帝納其計。黃國中,鵜鶘
集靈芝池,詔公卿舉獨行君子。朗薦光祿大夫楊彪,且稱疾,讓位於彪。帝乃為
彪置吏卒,位次三公。詔曰:“朕求賢於君而未得,君乃翻然稱疾,非徒不得賢,
更開失賢之路,增玉鉉之傾。無乃居其室出其言不善,見違於君子乎!君其勿有
後辭。”朗乃起。
孫權欲遣子登入侍,不至。是時車駕徙許昌,大興屯田,欲舉軍東征。朗上
疏曰:“昔南越守善,嬰齊入侍,遂為冢嗣,還君其國。康居驕黠,情不副辭,
都護奏議以為宜遣侍子,以黜無禮。且吳濞之禍,萌於子入,隗囂之叛,亦不顧
子。往者聞權有遣子之言而未至,今六軍戒嚴,臣恐輿人未暢聖旨,當謂國家慍
於登之逋留,是以為之興師。設師行而登乃至,則為所動者至大,所致者至細,
猶未足以為慶。設其傲狠,殊無入志,懼彼輿論之未暢者,並懷伊邑。臣愚以為
宜敕別征諸將,各明奉禁令,以慎守所部。外曜烈威,內廣耕稼,使泊然若山,
澹然若淵,勢不可動,計不可測。”是時,帝以成軍遂行,權子不至,車駕臨江
而還。【魏書曰:車駕既還,詔三公曰:“三世為將,道家所忌。窮兵黷武,古
有成戒。況連年水旱,士民損耗,而功作倍於前,勞役兼於昔,進不滅賊,退不
和民。夫屋漏在上,知之在下,然迷而知反,失道不遠,過而能改,謂之不過。
今將休息,棲備高山,沉權九淵,割除擯棄,投之畫外。車駕當以今月中旬到譙,
淮、漢眾軍,亦各還反,不臘西歸矣。”】
明帝即位,進封蘭陵侯,增邑五百,並前千二百戶。使至鄴省文昭皇后陵,
見百姓或有不足。是時方營修宮室,朗上疏曰:“陛下即位已來,恩詔屢布,百
姓萬民莫不欣欣。臣頃奉使北行,往反道路,聞眾徭役,其可得蠲除省減者甚多。
願陛下重留日昃之聽,以計制寇。昔大禹將欲拯天下之大患,故乃先卑其宮室,
儉其衣食,用能盡有九州,弼成五服。句踐欲廣其御兒之疆,【御兒,吳界邊戍
之地名。】馘夫差於姑蘇,故亦約其身以及家,儉其家以施國,用能囊括五湖,
席捲三江,取威中國,定霸華夏。漢之文、景亦欲恢弘祖業,增崇洪緒,故能割
意於百金之台,昭儉於弋糹弟之服,內減太官而不受貢獻,外省徭賦而務農桑,
用能號稱昇平,幾致刑錯。孝武之所以能奮其軍勢,拓其外境,誠因祖考畜積素
足,故能遂成大功。霍去病,中才之將,猶以匈奴未滅,不治第宅。明恤遠者略
近,事外者簡內。自漢之初及其中興,皆於金革略寢之後,然後鳳闕猥閌,德陽
並起。今當建始之前足用列朝會,崇華之後足用序內官,華林、天淵足用展游宴,
若且先成閶闔之象魏,使足用列遠人之朝貢者,脩城池,使足用絕逾越,成國險,
其餘一切,且須豐年。一以勤耕農為務,習戎備為事,則國無怨曠,戶口滋息,
民充兵強,而寇戎不賓,緝熙不足,未之有也。”轉為司徒。
時屢失皇子,而後宮就館者少,朗上疏曰:“昔周文十五而有武王,遂享十
子之祚,以廣諸姬之胤。武王既老而生成王,成王是以鮮於兄弟。此二王者,各
樹聖德,無以相過,比其子孫之祚,則不相如。蓋生育有早晚,所產有眾寡也。
陛下既德祚兼彼二聖,春秋高於姬文育武之時矣,而子發未舉於椒蘭之奧房,藩
王未繁於掖庭之眾室。以成王為喻,雖未為晚,取譬伯邑,則不為夙。周禮六宮
內官百二十人,而諸經常說,鹹以十二為限,至於秦漢之末,或以千百為數矣。
然雖彌猥,而就時於吉館者或甚鮮,明‘百斯男’之本,誠在於一意,不但在於
務廣也。老臣慺慺,願國家同祚於軒轅之五五,而未及周文之二五,用為伊邑。
且少小常苦被褥泰溫,泰溫則不能便柔膚弱體,是以難可防護,而易用感慨。若
常令少小之縕袍,不至於甚厚,則必鹹保金石之性,而比壽於南山矣。”帝報曰:
“夫忠至者辭篤,愛重者言深。君既勞思慮,又手筆將順,三復德音,欣然無量。
朕繼嗣未立,以為君憂,欽納至言,思聞良規。”朗著易、春秋、孝經、周官傳,
奏議論記,鹹傳於世。【魏略曰:朗本名嚴,後改為朗。魏書曰:朗高才博雅,
而性嚴整慷慨,多威儀,恭儉節約,自婚姻中表禮贄無所受。常譏世俗有好施之
名,而不恤窮賤,故用財以周急為先。】太和二年薨,謚曰成侯。子肅嗣。初,
文帝分朗戶邑,封一子列侯,朗乞封兄子詳。
肅字子雍。年十八,從宋忠讀太玄,而更為之解。【肅父朗與許靖書云:肅
生於會稽。】黃國中,為散騎黃門侍郎。太和三年,拜散騎常侍。四年,大司馬
曹真征蜀,肅上疏曰:“前志有之,‘千里饋糧,士有飢色,樵蘇後爨,師不宿
飽’,此謂平塗之行軍者也。又況於深入阻險,鑿路而前,則其為勞必相百也。
今又加之以霖雨,山坂峻滑,眾逼而不展,糧縣而難繼,實行軍者之大忌也。聞
曹真發已逾月而行裁半谷,治道功夫,戰士悉作。是賊偏得以逸而待勞,乃兵家
之所憚也。言之前代,則武王伐紂,出關而復還;論之近事,則武、文征權,臨
江而不濟。豈非所謂順天知時,通於權變者哉!兆民知聖上以水雨艱劇之故,休
而息之,後日有釁,乘而用之,則所謂悅以犯難,民忘其死者矣。”於是遂罷。
又上疏:“宜遵舊禮,為大臣發哀,薦果宗廟。”事皆施行。又上疏陳政本曰:
“除無事之位,損不急之祿,止浮食之費,並從容之官;使官必有職,職任其事,
事必受祿,祿代其耕,乃往古之常式,當今之所宜也。官寡而祿厚,則公家之費
鮮,進仕之志勸。各展才力,莫相倚仗。敷奏以言,明試以功,能之與否,簡在
帝心。是以唐、虞之設官分職,申命公卿,各以其事,然後惟龍為納言,猶今尚
書也,以出內帝命而已。夏、殷不可得而詳。甘誓曰‘六事之人’,明六卿亦典
事者也。周官則備矣,五日視朝,公卿大夫並進,而司士辨其位焉。其記曰:
‘坐而論道,謂之王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及漢之初,依擬前代,公卿
皆親以事升朝。故高祖躬追反走之周昌,武帝遙可奉奏之汲黯,宣帝使公卿五日
一朝,成帝始置尚書五人。自是陵遲,朝禮遂闕。可復五日視朝之儀,使公卿尚
書各以事進。廢禮復興,光宣聖緒,誠所謂名美而實厚者也。”
青龍中,山陽公薨,漢主也。肅上疏曰:“昔唐禪虞,虞禪夏,皆終三年之
喪,然後踐天子之尊。是以帝號無虧,君禮猶存。今山陽公承順天命,允答民望,
進禪大魏,退處賓位。公之奉魏,不敢不盡節。魏之待公,優崇而不臣。既至其
薨,櫬斂之制,輿徒之飾,皆同之於王者,是故遠近歸仁,以為盛美。且漢總帝
皇之號,號曰皇帝。有別稱帝,無別稱皇,則皇是其差輕者也。故當高祖之時,
土無二王,其父見在而使稱皇,明非二王之嫌也。況今以贈終,可使稱皇以配其
謚。”明帝不從,使稱皇,乃追謚曰漢孝獻皇帝。【孫盛曰:化合神者曰皇,德
合天者曰帝。是故三皇創號,五帝次之。然則皇之為稱,妙於帝矣。肅謂為輕,
不亦謬乎!臣松之以為上古謂皇皇后帝,次言三、五,先皇后帝,誠如盛言。然
漢氏諸帝,雖尊父為皇,其實則貴而無位,高而無民,比之於帝,得不謂之輕乎!
魏因漢禮,名號無改。孝獻之崩,豈得遠考古義?肅之所云,蓋就漢制而為言耳。
謂之為謬,乃是譏漢,非難肅也。】
後肅以常侍領秘書監,兼崇文觀祭酒。景初間,宮室盛興,民失農業,期信
不敦,刑殺倉卒。肅上疏曰:“大魏承百王之極,生民無幾,干戈未戢,誠宜息
民而惠之以安靜遐邇之時也。夫務畜積而息疲民,在於省徭役而勤稼穡。今宮室
未就,功業未訖,運漕調發,轉相供奉。是以丁夫疲於力作,農者離其南畝,種
谷者寡,食谷者眾,舊谷既沒,新谷莫繼。斯則有國之大患,而非備豫之長策也。
今見作者三四萬人,九龍可以安聖體,其內足以列六宮,顯陽之殿,又向將畢,
惟泰極已前,功夫尚大,方向盛寒,疾疢或作。誠願陛下發德音,下明詔,深愍
役夫之疲勞,厚矜兆民之不贍,取常食廩之士,非急要者之用,選其丁壯,擇留
萬人,使一期而更之,鹹知息代有日,則莫不悅以即事,勞而不怨矣。計一歲有
三百六十萬夫,亦不為少。當一歲成者,聽且三年。分遣其餘,使皆即農,無窮
之計也。倉有溢粟,民有餘力:以此興功,何功不立?以此行化,何化不成?夫
信之於民,國家大寶也。仲尼曰:‘自古皆有死,民非信不立。’夫區區之晉國,
微微之重耳,欲用其民,先示以信,是故原雖將降,顧信而歸,用能一戰而霸,
於今見稱。前車駕當幸洛陽,發民為營,有司命以營成而罷。既成,又利其功力,
不以時遣。有司徒營其目前之利,不顧經國之體。臣愚以為自今以後,儻復使民,
宜明其令,使必如期。若有事以次,寧復更發,無或失信。凡陛下臨時之所行刑,
皆有罪之吏,宜死之人也。然眾庶不知,謂為倉卒。故願陛下下之於吏而暴其罪。
鈞其死也,無使汙於宮掖而為遠近所疑。且人命至重,難生易殺,氣絕而不續者
也,是以聖賢重之。孟軻稱殺一無辜以取天下,仁者不為也。漢時有犯蹕驚乘輿
馬者,廷尉張釋之奏使罰金,文帝怪其輕,而釋之曰:‘方其時,上使誅之則已。
今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傾之,天下用法皆為輕重,民安所措其手足?’
臣以為大失其義,非忠臣所宜陳也。廷尉者,天子之吏也,猶不可以失平,而天
子之身,反可以惑謬乎?斯重於為己,而輕於為君,不忠之甚也。周公曰:‘天
子無戲言;言則史書之,工誦之,士稱之。’言猶不戲,而況行之乎?故釋之之
言不可不察,周公之戒不可不法也。”又陳“諸鳥獸無用之物,而有芻穀人徒之
費,皆可蠲除。”
帝嘗問曰:“漢桓帝時,白馬令李雲上書言:‘帝者,諦也。是帝欲不諦。’
當何得不死?”肅對曰:“但為言失逆順之節。原其本意,皆欲盡心,念存補國。
且帝者之威,過於雷霆,殺一匹夫,無異螻蟻。寬而宥之,可以示容受切言,廣
德宇於天下。故臣以為殺之未必為是也。”帝又問:“司馬遷以受刑之故,內懷
隱切,著史記非貶孝武,令人切齒。”對曰:“司馬遷記事,不虛美,不隱惡。
劉向、揚雄服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謂之實錄。漢武帝聞其述史記,取孝景及
己本紀覽之,於是大怒,削而投之。於今此兩紀有錄無書。後遭李陵事,遂下遷
蠶室。此為隱切在孝武,而不在於史遷也。”
正始元年,出為廣平太守。公事徵還,拜議郎。頃之,為侍中,遷太常。時
大將軍曹爽專權,任用何晏、鄧颺等。肅與太尉蔣濟、司農桓范論及時政,肅正
色曰:“此輩即弘恭、石顯之屬,復稱說邪!”爽聞之,戒何晏等曰:“當共慎
之!公卿已比諸君前世惡人矣。”坐宗廟事免。後為光祿勛。時有二魚長尺,集
於武庫之屋,有司以為吉祥。肅曰:“魚生於淵而亢於屋,介鱗之物失其所也。
邊將其殆有棄甲之變乎?”其後果有東關之敗。徙為河南尹。嘉平六年,持節兼
太常,奉法駕,迎高貴鄉公於元城。是歲,白氣經天,大將軍司馬景王問肅其故,
肅答曰:“此蚩尤之旗也,東南其有亂乎?君若脩己以安百姓,則天下樂安者歸
德,唱亂者先亡矣。”明年春,鎮東將軍毌丘儉、揚州刺史文欽反,景王謂肅曰:
“霍光感夏侯勝之言,始重儒學之士,良有以也。安國寧主,其術焉在?”肅曰:
“昔關羽率荊州之眾,降于禁於漢濱,遂有北向爭天下之志。後孫權襲取其將士
家屬,羽士眾一旦瓦解。今淮南將士父母妻子皆在內州,但急往御衛,使不得前,
必有關羽土崩之勢矣。”景王從之,遂破儉、欽。後遷中領軍,加散騎常侍,增
邑三百,並前二千二百戶。甘露元年薨,門生縗絰者以百數。追贈衛將軍,謚曰
景侯。子惲嗣。惲薨,無子,國絕。景元四年,封肅子恂為蘭陵侯。鹹熙中,開
建五等,以肅著勛前朝,改封恂為氶子。【世語曰:恂字【子良大】良夫,
有通識,在朝忠正。歷河南尹、侍中,所居有稱。乃心存公,有匪躬之節。鬲令
袁毅饋以駿馬,知其貪財,不受。毅竟以黷貨而敗。建立二學,崇明五經,皆恂
所建。卒時年四十餘,贈車騎將軍。肅女適司馬文王,即文明皇后,生晉武帝、
齊獻王攸。晉諸公贊曰:恂兄弟八人。其達者,虔字恭祖,以功幹見稱,位至尚
書。弟愷,字君夫,少有才力而無行檢,與衛尉石崇友善,俱以豪侈競於世,終
於後將軍。虔子康、隆,仕亦宦達,為後世所重。】
初,肅善賈、馬之學,而不好鄭氏,采會同異,為尚書、詩、論語、三禮、
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傳,皆列於學官。其所論駮朝廷典制、郊祀、宗廟、
喪紀、輕重,凡百餘篇。時樂安孫叔然,【臣松之案叔然與晉武帝同名,故稱其
字。】受學鄭玄之門,人稱東州大儒。徵為秘書監,不就。肅集聖證論以譏短玄,
叔然駮而釋之,及作周易、春秋例,毛詩、禮記、春秋三傳、國語、爾雅諸注,
又注書十餘篇。自魏初徵士敦煌周生烈,【臣松之案此人姓周生,名烈。何晏論
語集解有烈義例,餘所著述,見晉武帝中經簿。】明帝時大司農弘農董遇等,亦
歷注經傳,頗傳於世。【魏略曰:遇字季直,性質訥而好學。興平中,關中擾亂,
與兄季中依將軍段煨。采穭負販,而常挾持經書,投間習讀。其兄笑之而遇不改。
及建安初,王綱小設,郡舉孝廉,稍遷黃門侍郎。是時,漢帝委政太祖,遇旦夕
侍講,為天子所愛信。至二十二年,許中百官矯制,遇雖不與謀,猶被錄詣鄴,
轉為冗散。常從太祖西征,道由孟津,過弘農王冢。太祖疑欲謁,顧問左右,左
右莫對,遇乃越第進曰:“春秋之義,國君即位未逾年而卒,未成為君。弘農王
即阼既淺,又為暴臣所制,降在藩國,不應謁。”太祖乃過。黃國中,出為郡守。
明帝時,入為侍中、大司農。數年,病亡。初,遇善治老子,為老子作訓注。又
善左氏傳,更為作朱墨別異。人有從學者,遇不肯教,而雲“必當先讀百遍”。
言“讀書百遍而義自見”。從學者云:“苦渴無日。”遇言“當以三餘”。或問
三餘之意,遇言“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也”。由是諸生少從
遇學,無傳其朱墨者。世語曰:遇子綏,位至秘書監,亦有才學。齊王冏功臣
艾,即綏之子也。魏略以遇及賈洪、邯鄲淳、薛夏、隗禧、蘇林、樂詳等七人為
儒宗,其序曰:“從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懷苟且,綱紀既衰,
儒道尤甚。至黃初元年之後,新主乃復始掃除太學之灰炭,補舊石碑之缺壞,備
博士之員錄,依漢甲乙以考課。申告州郡,有欲學者,皆遣詣太學。太學始開,
有弟子數百人。至太和、青龍中,中外多事,人懷避就。雖性非解學,多求詣太
學。太學諸生有千數,而諸博士率皆粗疏,無以教弟子。弟子本亦避役,竟無能
習學,冬來春去,歲歲如是。又雖有精者,而台閣舉格太高,加不念統其大義,
而問字指墨法點注之間,百人同試,度者未十。是以志學之士,遂復陵遲,而末
求浮虛者各競逐也。正始中,有詔議圜丘,普延學士。是時郎官及司徒領吏二萬
餘人,雖復分布,見在京師者尚且萬人,而應書與議者略無幾人。又是時朝堂公
卿以下四百餘人,其能操筆者未有十人,多皆相從飽食而退。嗟夫!學業沈隕,
乃至於此。是以私心常區區貴乎數公者,各處荒亂之際,而能守志彌敦者也。”
賈洪字叔業,京兆新豐人也。好學有才,而特精於春秋左傳。建安初,仕郡,舉
計掾,應州辟。時州中自參軍事以下百餘人,唯洪與馮翊嚴苞【交】文通才學最
高。洪歷守三縣令,所在輒開除廄舍,親授諸生。後馬超反,超劫洪,將詣華陰,
使作露布。洪不獲已,為作之。司徒鍾繇在東,識其文,曰:“此賈洪作也。”
及超破走,太祖召洪署軍謀掾。猶以其前為超作露布文,故不即敘。晚乃出為陰
泉長。延康中,轉為白馬王相。善能談戲。王彪亦雅好文學,常師宗之,過於三
卿。數歲病亡,亡時年五十餘,時人為之恨仕不至二千石。而嚴苞亦歷守二縣,
黃國中,以高才入為秘書丞,數奏文賦,文帝異之。出為西平太守,卒官。薛夏
字宣聲,天水人也。博學有才。天水舊有姜、閻、任、趙四姓,常推於郡中,而
夏為單家,不為降屈。四姓欲共治之,夏乃游逸,東詣京師。太祖宿聞其名,甚
禮遇之。後四姓又使囚遙引夏,關移潁川,收捕系獄。時太祖已在冀州,聞夏為
本郡所質,撫掌曰:“夏無罪也。漢陽兒輩直欲殺之耳!”乃告潁川使理出之,
召署軍謀掾。文帝又嘉其才,黃國中為秘書丞,帝每與夏推論書傳,未嘗不終日
也。每呼之不名,而謂之薛君。夏居甚貧,帝又顧其衣薄,解所御服袍賜之。其
後征東將軍曹休來朝,時帝方與夏有所咨論,而外啟休到,帝引入。坐定,帝顧
夏言之於休曰:“此君,秘書丞天水薛宣聲也,宜共談。”其見遇如此。尋欲用
之,會文帝崩。至太和中,嘗以公事移蘭台。蘭台自以台也,而秘書署耳,謂夏
為不得移也,推使當有坐者。夏報之曰:“蘭台為外台,秘書為內閣,台、閣,
一也,何不相移之有?”蘭台屈無以折。自是之後,遂以為常。後數歲病亡,敕
其子無還天水。隗禧字子牙,京兆人也。世單家。少好學。初平中,三輔亂,禧
南客荊州,不以荒擾,擔負經書,每以采穭餘日,則誦習之。太祖定荊州,召署
軍謀掾。黃國中,為譙王郎中。王宿聞其儒者,常虛心從學。禧亦敬恭以授王,
由是大得賜遺。以病還,拜郎中。年八十餘,以老處家,就之學者甚多。禧既明
經,又善星官,常仰瞻天文,嘆息謂魚豢曰:“天下兵戈尚猶未息,如之何?”
豢又常從問左氏傳,禧答曰:“欲知幽微莫若易,人倫之紀莫若禮,多識山川草
木之名莫若詩,左氏直相斫書耳,不足精意也。”豢因從問詩,禧說齊、韓、魯、
毛四家義,不復執文,有如諷誦。又撰作諸經解數十萬言,未及繕寫而得聾,後
數歲病亡也。其邯鄲淳事在王粲傳,蘇林事在劉邵、高堂隆傳,樂詳事在杜畿傳。
魚豢曰:學之資於人也,其猶藍之染於素乎!故雖仲尼,猶曰“吾非生而知之者”,
況凡品哉!且世人所以不貴學者,必見夫有“誦詩三百而不能專對於四方”故也。
余以為是則下科耳,不當顧中庸以上,材質適等,而加之以文乎!今此數賢者,
略余之所識也。檢其事能,誠不多也。但以守學不輟,乃上為帝王所嘉,下為國
家名儒,非由學乎?由是觀之,學其胡可以已哉!】
評曰:鍾繇開達理幹,華歆清純德素,王朗文博富贍,誠皆一時之俊偉也。
魏氏初祚,肇登三司,盛矣夫!王肅亮直多聞,能析薪哉!【劉寔以為肅方於事
上而好下佞己,此一反也。性嗜榮貴而不求苟合,此二反也。吝惜財物而治身不
穢,此三反也。】
卷十三  魏書十三_裴注三國志原文_國學 史部0
卷十三  魏書十三_裴注三國志原文_國學 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