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余德
武昌尹圖南,有別第,嘗為一秀才稅居,半年來亦未嘗過問。一日,遇諸其
門,年最少,而容儀裘馬,翩翩甚都。趨與語,卻又蘊藉可愛。異之,歸語妻,
妻遣婢托遺問以窺其室。室有麗姝,美艷逾於仙人。一切花石服玩,俱非耳目所
經。尹不測其何人,詣門投謁,適值他出。翼日卻來拜答,展其刺呼,始知余姓
德名。語次,細審官閥,言殊隱約,固詰之,則曰:“欲相還往,仆不敢自絕。
應知非寇竊逋逃者,何須必知來歷。”尹謝之。命酒款宴,言笑甚歡。向暮,有
崑崙捉馬挑燈,迎導以去。
明日,折簡報主人。尹至其家,見屋壁俱用明光紙裱,潔如鏡,金狻猊爇異
香,一碧玉瓶,插鳳尾孔雀羽各二,各長二尺余;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樹,不知何
名,亦高二尺許,垂枝覆幾外,葉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狀似濕蝶斂翼,蒂即如
須。筵間不過八簋,豐美異常。即命童子擊鼓催花為令。鼓聲既動,則瓶中花顫
顫欲折,俄而蝶翅漸張,既而鼓歇,淵然一聲,蒂須頓落,即為一蝶,飛落尹衣。
余笑起,飛一巨觥,酒方引滿,蝶亦揚去。頃之,鼓又作,兩蝶飛集余冠。余笑
云:“作法自斃矣。”亦引二觥。三鼓既終,花亂墮,翩翩而下,惹袖沾衿。鼓
童笑來指數:尹得九籌,余得四籌。尹已薄醉,不能盡籌,強引三爵,離席亡去。
由是益奇之。
然其為人寡交與,每闔門居,不與國人通吊慶。尹逢人輒宣,聞其異者爭交
歡余,門外冠蓋相望。余頗不耐,忽辭主人去。去後,尹入其家,空庭灑掃無纖
塵,燭淚堆擲青階下,窗間零帛斷綿,指印宛然。惟舍後遺一小白石缸,可受石
許。尹攜歸,貯水養朱魚,經年,水清如初貯,後為傭保移石,誤碎之,水蓄並
不傾瀉。視之,缸宛在,捫之虛軟。手入其中,水隨手泄,出其手則複合,冬月
不冰。一夜,忽結為晶,魚游如故。尹畏人知,常置密室,非子婿不以示也。久
之漸播,索玩者紛錯於門。臘月,忽解為水,陰濕滿地,魚亦渺然,其舊缸殘石
猶存。忽有道士踵門求之,尹出以示,道士曰:“此龍宮蓄水器也。”尹述其破
而不泄之異。道士曰:“此缸之魂也。”殷殷然乞得少許。問其何用,曰:“以
屑合藥,可得永壽。”予一片,歡謝而去。
○楊千總
畢民部公即家起備兵洮岷時,有千總楊花麟來迎。冠蓋在途,偶見一人遺便
路側。楊關弓欲射之,公急呵止。楊曰:“此奴無禮,合小怖之。”乃遙呼曰:
“遺屙者,奉贈一股會稽藤簪綰髻子。”即飛矢去,正中其髻,其人急奔,便液
污地。
○瓜異
康熙二十六年六月,邑西村民圃中,黃瓜上復生蔓,結西瓜一枚,大如碗。
○青梅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為畛畦。一日,自外歸,緩其束帶,覺帶沉沉,若有
物墮,視之,無所見。宛轉間,有女子從衣後出,掠發微笑,麗甚。程疑其鬼,
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懼,而況於狐!”遂與狎。
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謂程:“勿娶,我且為君生子。”程遂不娶,親友
共誚姍之。程志奪,聘湖東王氏。狐聞之怒,就女乳之,委於程曰:“此汝家賠
錢貨,生之殺之,俱由爾,我何故代人作乳媼乎!”出門徑去。
青梅長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青梅寄食於堂叔。
叔盪無行,欲鬻以自肥。適有王進士者,方候銓於家,聞其慧,購以重金,使從
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容華絕代,見梅忻悅,與同寢處。梅亦善候伺,能以目
聽,以眉語,由是一家俱憐愛之。
邑有張生,字介受,家屢貧,無恆產,稅居王第。性純孝,制行不苟,又篤
於學。青梅偶至其家,見生據石啖糠粥,入室與生母絮語,見案上具豚蹄焉。時
翁臥病,生入,抱父而私,便液污衣,翁覺之而自恨。生掩其跡,急出自濯,恐
翁知。梅以此大異之。歸述所見,謂女曰:“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匹
則已,欲得良匹,張生其人也。”女恐父厭其貧。梅曰:“不然,是在娘子。如
以為可,妾潛告,使求伐焉。夫人必召商之,但應之曰‘諾’也,則諧矣。”女
恐終貧為天下笑。梅曰:“妾自謂能相天下士,必無謬誤。”明日,往告張媼,
媼大驚,謂其言不祥。梅曰:“小姐聞公子而賢之也,妾故窺其意以為言。冰人
往,我兩人袒焉,計合允遂。縱其否也,於公子何辱乎?”媼曰:“諾。”乃托
侯氏賣花者往。夫人聞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喚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
答,青梅亟贊其賢,決其必貴。夫人又問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核也,即
為汝允之。”女俯首久之,顧壁而答曰:“貧富命也。倘命之厚,則貧無幾時,
而不貧者無窮期矣。或命之薄,彼錦繡王孫,其無立錐者豈少哉?是在父母。”
初,王之商女也,將以博笑,及聞女言,心不樂曰:“汝欲適張氏耶?”女不答;
再問,再不答。怒曰:“賤骨子不長進!欲攜筐作乞人婦,寧不羞死!”女漲紅
氣結,含涕引去,媒亦遂奔。
青梅見不諧,欲自謀。過數日,夜詣生,生方讀,驚問所來,詞涉吞吐。生
正色卻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賢,故願自托。”生曰:
“卿愛我,謂我賢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夫始亂之而終
成之,君子猶曰不可,況不能成,役此何以自處?”梅曰:“萬一能成,肯賜援
拾否?”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輕諾耳。”曰:
“若何?”曰:“不能自主,則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樂,則不可如何;
即樂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貧不能措,則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
也!”梅臨去,又囑曰:“倘君有意,乞共圖之。”生諾。
梅歸,女詰所往,遂跪而自投。女怒其淫奔,將施撲責。梅泣白無他,因以
實告。女嘆曰:“不苟合,禮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輕然諾,信也;有此三德,
天必祐之,其無患貧也已。”既而曰:“子將若何?”曰:“嫁之。”女笑曰:
“痴婢能自主乎?”曰:“不濟,則以死繼之。”女曰:“我必如所願。”梅稽
首而拜之。又數日,謂女曰:“曩而言之戲乎,抑果欲慈悲耶?果爾,尚有微情,
並祈垂憐焉。”女問之,答曰:“張生不能致聘,婢又無力可以自贖,必取盈焉,
嫁我猶不嫁也。”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為力矣。我曰嫁,且恐不得當,而曰
必無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梅聞之泣下,但求憐拯,女
思良久,曰:“無已,我私蓄數金,當傾囊相助。”梅拜謝,因潛告張。張母大
喜,多方乞貸,共得如乾數,藏待好音。會王授曲沃宰,喜乘間告母曰:“青梅
年已長,今將蒞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導女不義,每欲嫁之,
而恐女不樂也,聞女言甚喜。逾兩日,有傭保婦白張氏意,王笑曰:“是只合偶
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門,價當倍於曩昔。”女急進曰:“青梅待我久,
賣為妾,良不忍。”王乃傳語張氏,仍以原金署券,以青梅嬪於生。
入門,孝翁姑,曲折承順,尤過於生,而操作更勤,饜糠秕不為苦。由是家
中無不愛重青梅。梅又以刺繡作業,售且速,賈人候門以購,惟恐弗得。得資稍
可御窮。且勸勿以內顧誤讀,經紀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往別阿喜。喜見之,
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賜,而敢忘之?然以為不如
婢子,是促婢子壽。”遂泣相別。
王如,晉半載,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賕免,罰贖萬計,漸貧
不能自給,從者逃散。是時,疫大作,王染疾卒。惟一媼從女,未幾,媼亦卒,
女伶仃益苦。有鄰媼勸之嫁,女曰:“能為我葬雙親者,從之。”媼憐之,贈以
斗米而去。半月復來,曰:“我為娘子極力,事難合也:貧者不能為葬,富者又
嫌子為陵夷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從也。”女曰:“若何?”曰:“此
間有李郎,欲覓側室,倘見姿容,即遣厚葬,必當不惜。”女大哭曰:“我縉紳
裔而為人妾耶!”媼無言,遂去,日僅一餐,延息待賈,居半年,益不可支。一
日,媼至,女泣告曰:“困頓如此,每欲自盡,猶戀戀而苟活者,徒以有兩柩在。
己將轉溝壑,誰收親骨者?故思不如依汝言也。”媼即導李來,微窺女,大悅。
即出金營葬,雙<木彗>具舉。已,乃載女去,入參冢室。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
妾,但託買婢。及見女,暴怒,杖逐而出,不聽入門。
女披髮零涕,進退無所。有老尼過,邀與同居,喜從之。至庵中,拜求祝髮,
尼不可,曰:“我視娘子,非久臥風塵者,庵中陶器脫粟,粗可自支,姑寄此以
待之。時至,子自去。”居無何,市中無賴窺女美,每打門游語為戲,尼不能止。
女號泣欲自盡。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嚴禁,惡少始稍斂跡。後有夜穴寺壁者,尼
驚呼始去。因復告吏部,捉得首惡者,送郡笞責,始漸安。又年余,有貴公子過,
見女驚絕,強尼通殷勤,又以厚賂啖尼。尼婉語之曰:“渠簪纓胄,不甘媵御。
公子且歸,遲遲當有以報命。”既去,女欲乳藥死。夜夢父來,疾道曰:“我不
從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緩須臾勿死,夙願尚可復酬。”女異之。天明,
盥已,尼望之而驚曰:“睹子面,濁氣盡消,橫逆不足憂也。福且至,勿忘老身。”
語未既,聞扣戶聲。女失色,意必貴家奴。尼啟扉,果然。驟問所謀,尼笑語承
迎,但請緩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無成,俾尼自復命。尼唯唯敬應,謝令去。
女大悲,又欲自盡,尼止之。女慮三日復來,無詞可應。尼曰:“有老身在,斬
殺自當之。”
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聞數人撾戶大嘩。女意變作,驚怯不知所為。尼
冒雨啟關,見有肩輿停駐,nv6*奴數輩,捧一麗人出,僕從煊赫,冠蓋甚都。驚問
之,云:“是司李內眷,暫避風雨。”導入殿中,移榻肅坐。家人婦群奔禪房,
各尋休憩。入室見女,艷之,走告夫人。無何,雨息,夫人起,請窺禪室。尼引
入,睹女艷絕,凝眸不瞬,女亦顧盼良久。夫人非他,蓋青梅也。各失聲哭,因
道行蹤,蓋張翁病故,生起復後,連捷授司李。生先奉母之任,後移諸眷口。女
嘆曰:“今日相看,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折無偶,天正欲我兩人完
聚耳。徜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錦衣,
催女易妝。女俯首徘徊,尼從中贊勸。女慮同居其名不順,梅曰:“昔日自有定
分,婢子敢忘大德!試思張郎,豈負義者?”強妝之,別尼而去。抵任,母子皆
喜。女拜曰:“今無顏見母。”母笑慰之。因謀涓吉合卺,女曰:“庵中但有一
絲生路,亦不肯從夫人至此。倘念舊好,得受一廬,可容pu6*團足矣。”梅笑而不
言。及期,抱艷妝來,女左右不知所可。俄聞樂鼓大作,女亦無以自主。梅率婢
媼強衣之,挽扶而出,見生朝服而拜,遂不覺盈盈而自拜也。梅曳入洞房,曰:
“虛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顧生曰:“今夜得報恩,可好為之。”返身欲去。女
捉其裾,梅笑曰:“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脫去。
青梅事女謹,莫敢當夕,而女終慚沮不自安。於是母命相呼以夫人。梅終執
婢妾禮,罔敢懈。三年,張行取入都,過庵,以五百金為尼壽,尼不受,強之,
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後張仕至侍郎。程夫人舉二子一女,王夫
人四子一女。張上書陳情,俱封夫人。
異史氏曰:“天生佳麗,固將以報名賢,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贈紈絝,此
造物所必爭也。而離離奇奇,致作合者無限經營,化工亦良苦矣。獨是青夫人能
識英雄於塵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儼然而冠裳也者,顧棄德行而求膏粱,
何智出婢子下哉!”
○羅剎海市
馬驥,字龍媒,賈人子,美丰姿,少倜儻,喜歌舞。輒從梨園子弟,以錦帕
纏頭,美如好女,因復有“俊人”之號。十四歲,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罷
賈而歸,謂生曰:“數卷書,飢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兒可仍繼父賈。”馬由是
稍稍權子母。從人浮海,為飄風引去,數晝夜至一都會。其人皆奇醜,見馬至,
以為妖,群嘩而走。馬初見其狀,大懼,迨知國中之駭己也,遂反以此欺國人。
遇飲食者,則奔而往,人驚遁,則啜其餘。久之,入山村,其間形貌亦有似人者,
然襤褸如丐。馬息樹下,村人不敢前,但遙望之。久之,覺馬非噬人者,始稍稍
近就之。馬笑與語,其言雖異,亦半可解。馬遂自陳所自,村人喜,遍告鄰里,
客非能搏噬者。然奇醜者望望即去,終不敢前;其來者,口鼻位置,尚皆與中國
同,共羅漿酒奉馬,馬問其相駭之故,答曰:“嘗聞祖父言:西去二萬六千里,
有中國,其人民形象率詭異。但耳食之,今始信。”問其何貧,曰:“我國所重,
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極者,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貴人寵,
故得鼎烹以養妻子。若我輩初生時,父母皆以為不祥,往往置棄之,其不忍遽棄
者,皆為宗嗣耳。”問:“此名何國?”曰:“大羅剎國。都城在北去三十里。”
馬請導往一觀。於是雞鳴而興,引與俱去。
天明,始達都。都以黑石為牆,色如墨,樓閣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紅石,
拾其殘塊磨甲上,無異丹砂。時值朝退,朝中有冠蓋出,村人指曰:“此相國也。”
視之,雙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簾。又數騎出,曰:“此大夫也。”以
次各指其官職,率猙獰怪異。然位漸卑,醜亦漸殺。無何,馬歸,街衢人望見之,
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說,市人始敢遙立。既歸,國中鹹知有異人,
於是縉紳大夫,爭欲一廣見聞,遂令村人要馬。每至一家,閽人輒闔戶,丈夫女
子竊竊自門隙中窺語,終一日,無敢延見者。村人曰:“此間一執戟郎,曾為先
王出使異國,所閱人多,或不以子為懼。”造郎門。郎果喜,揖為上客。視其貌,
如ba6*九十歲人。目睛突出,須卷如蝟。曰:“僕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獨未至中
華。今一百二十餘歲,又得見上國人物,此不可不上聞於天子。然臣臥林下,十
餘年不踐朝階,早旦,為君一行。”乃具飲饌,修主客禮。酒數行,出女樂十餘
人,更番歌舞。貌類夜叉,皆以自錦纏頭,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詞,腔拍恢
詭。主人顧而樂之。問:“中國亦有此樂乎?”曰:“有”。主人請擬其聲,遂
擊桌為度一曲。主人喜曰:“異哉!聲如鳳鳴龍嘯,從未曾聞。”
翼日,趨朝,薦諸國王。王忻然下詔,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狀,恐驚聖體,
王乃止。郎出告馬,深為扼腕。居久之,與主人飲而醉,把劍起舞,以煤塗面作
張飛。主人以為美,曰:“請君以張飛見宰相,厚祿不難致。”馬曰:“遊戲猶
可,何能易面目圖榮顯?”主人強之,馬乃諾。主人設筵,邀當路者,令馬繪面
以待。客至,呼馬出見客。客訝曰:“異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與共飲,甚
歡。馬婆娑歌“弋陽曲”,一座無不傾倒。明日,交章薦馬,王喜,召以旌節。
既見,問中國治安之道,馬委曲上陳,大蒙嘉嘆,賜宴離宮。酒酣,王曰:“聞
卿善雅樂,可使寡人得而聞之乎?”馬即起舞,亦效白錦纏頭,作靡靡之音。王
大悅,即日拜下大夫。時與私宴,恩寵殊異。久而官僚知其面目之假,所至,輒
見人耳語,不甚與款洽。馬至是孤立,忄間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許;又
告休沐,乃給三月假。
於是乘傳載金寶,復歸村。村人膝行以迎。馬以金資分給舊所與交好者,歡
聲雷動。村人曰:“吾儕小人受大夫賜,明日赴海市,當求珍玩以報。”問:
“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鮫人,集貨珠寶。四方十二國,均來貿易。
中多神人遊戲。雲霞障天,波濤間作。貴人自重,不敢犯險阻,皆以金帛付我輩,
代購異珍。今其期不遠矣。”問所自知,曰:“每見海上朱鳥往來,七日即市。”
馬問行期,欲同游矚,村人勸使自貴。馬曰:“我顧滄海客,何畏風濤?”未幾,
果有踵門寄資者,遂與裝資入船。船容數十人,平底高欄。十人搖櫓,激水如箭。
凡三日,遙見水雲幌漾之中,樓閣層疊,貿遷之舟,紛集如蟻。少時,抵城下,
視牆上磚,皆長與人等,敵樓高接雲漢。維舟而入,見市上所陳,奇珍異寶,光
明射目,多人世所無。
一少年乘駿馬來,市人盡奔避,雲是“東洋三世子。”世子過,目生曰:
“此非異域人。”即有前馬者來詰鄉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
蒙辱臨,緣分不淺!”於是授生騎,請與連轡。乃出西城,方至島岸,所騎嘶躍
入水。生大駭失聲。則見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宮殿,玳瑁為梁,魴鱗作瓦,
四壁晶明,鑒影炫目。下馬揖入。仰視龍君在上,世子啟奏:“臣游市廛,得中
華賢士,引見大王。”生前拜舞。龍君乃言:“先生文學士,必能衙官屈、宋。
欲煩椽筆賦‘海市’,幸無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晶之硯,龍鬛之毫,
紙光似雪,墨氣如蘭。生立成千餘言,獻殿上。龍君擊節曰:“先生雄才,有光
水國矣!”遂集諸龍族,宴集采霞宮。酒炙數行,龍君執爵向客曰:“寡人所憐
女,未有良匹,願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離席愧荷,唯唯而已。龍君顧左
右語。無何,宮女數人,扶女郎出,佩環聲動,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實仙人也。
女拜已而去。少時酒罷,雙鬟挑畫燈,導生入副宮,女濃妝坐伺。珊瑚之床,飾
以八寶,帳外流蘇,綴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耎。天方曙,雛女妖鬟,奔入滿側。
生起,趨出朝謝。拜為駙馬都尉。以其賦馳傳諸海。諸海龍君,皆專員來賀,爭
折簡招駙馬飲。生衣繡裳,坐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數十騎,背雕弧,荷白棓,
晃耀填擁。馬上彈箏,車中奏玉。三日間,遍歷諸海。由是“龍媒”之名,噪於
四海。宮中有玉樹一株,圍可合抱,本瑩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黃色,稍細
於臂,葉類碧玉,厚一錢許,細碎有濃陰。常與女嘯詠其下。花開滿樹,狀類薝
葡。每一瓣落,鏘然作響。拾視之,如赤瑙雕鏤,光明可愛。時有異鳥來鳴,毛
金碧色,尾長於身,聲等哀玉,惻人肺腑。生聞之,輒念故土。因謂女曰:“亡
出三年,恩慈間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從我歸乎?”女曰:“仙塵路隔,
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魚水之愛,奪膝下之歡。容徐謀之。”生聞之,涕不自禁。
女亦嘆曰:“此勢之不能兩全者也!”明日,生自外歸。龍王曰:“聞都尉有故
土之思,詰旦趣裝,可乎?”生謝曰:“逆旅孤臣,過蒙優寵,銜報之思,結於
肺腑。容暫歸省,當圖復聚耳。”入暮,女置酒話別。生訂後會,女曰:“情緣
盡矣。”生大悲,女曰:“歸養雙親,見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猶旦暮耳,何
用作兒女哀泣?此後妾為君貞,君為妾義,兩地同心,即伉儷也,何必旦夕相守,
乃謂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慮中饋乏人,納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囑:
自奉衣裳,似有佳朕,煩君命名。”生曰:“女耶,可名龍宮,男耶,可名福海。”
女乞一物為信,生在羅剎國所得赤玉蓮花一對,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後四月
八日,君當泛舟南島,還君體胤。”女以魚革為囊,實以珠寶,授生曰:“珍藏
之,數世吃著不盡也。”天微明,王設祖帳,饋遺甚豐。生拜別出宮,女乘牡羊
車。送諸海涘。生上岸下馬,女致聲珍重,回車便去,少頃便遠,海水複合,不
可復見。生乃歸。
自浮海去,家人無不謂其已死;及至家,人皆詫異。幸翁媼無恙,獨妻已去
帷。乃悟龍女“守義”之言,蓋已先知也。父欲為生再婚,生不可,納婢焉。謹
志三年之期,泛舟島中。見兩兒坐在水面,拍流嬉笑,不動亦不沉。近引之,兒
啞然捉生臂,躍入懷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細審之,一
男一女,貌皆俊秀。額上花冠綴玉,則赤蓮在焉。背有錦囊,拆視,得書云:
“翁姑俱無恙。忽忽三年,紅塵永隔;盈盈一水,青鳥難通,結想為夢,引領成
勞。茫茫藍蔚,有恨如何也!顧念奔月姮娥,且虛桂府;投梭織女,猶悵銀河。
我何人斯,而能永好?興思及此,輒復破涕為笑。別後兩月,竟得孿生。今已啁
啾懷抱,頗解言笑;覓棗抓梨,不母可活。敬以還君。所貽赤玉蓮花,飾冠作信。
膝頭抱兒時,猶妾在左右也。聞君克踐舊盟,意願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
奩中珍物,不蓄蘭膏;鏡里新妝,久辭粉黛。君似征人,妾作dang6*婦,即置而不御,
亦何得謂非琴瑟哉?獨計翁姑已得抱孫,曾未一覿新婦,揆之情理,亦屬缺然。
歲後阿姑窀穸,當往臨穴,一盡婦職。過此以往,則‘龍宮’無恙,不少把握之
期;‘福海’長生,或有往還之路。伏惟珍重,不盡欲言。”生反覆省書攬涕。
兩兒抱頸曰:“歸休乎!”生益慟,撫之曰:“兒知家在何許?”兒啼,嘔啞言
歸。生視海水茫茫,極天無際,霧鬟人渺,煙波路窮。抱兒返棹,悵然遂歸。
生知母壽不永,周身物悉為預具,墓中植松檟百餘。逾歲,媼果亡。靈輿
至殯宮,有女子縗絰臨穴。眾驚顧,忽而風激雷轟,繼以急雨,轉瞬已失所在。
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長,輒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數日始還。龍宮
以女子不得往,時掩戶泣。一日,晝暝,龍女急入,止之曰:“兒自成家,哭泣
何為?”乃賜八尺珊瑚一株,龍腦香一帖,明珠百粒,八寶嵌金合一雙,為嫁資。
生聞之突入,執手啜泣。俄頃,迅雷破屋,女已無矣。
異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小慚小好,大
慚大好’。若公然帶鬚眉以游都市,其不駭而走,幾希矣!彼陵陽痴子,將抱連
城玉向何處哭也?嗚呼!顯榮富貴,當於蜃樓海市中求之耳!”
○田七郎
武承休,遼陽人,喜交遊,所與皆知名士。夜夢一人告之曰:“子交遊遍海
內,皆lan6*交耳。惟一人可共患難,何反不識?”問:“何人?”曰:“田七郎非
與?”醒而異之。詰朝,見所游,輒問七郎。客或識為東村業獵者,武敬謁諸家,
以馬箠撾門。未幾,一人出,年二十餘,貙目蜂腰,著膩帢,衣皂犢鼻,多白
補綴,拱手於額而問所自。武展姓氏,且托途中不快,借廬憩息。問七郎,答曰:
“我即是也。”遂延客入。見破屋數椽,木岐支壁。入一小室,虎皮狼蛻,懸布
檻間,更無杌榻可坐,七郎就地設皋比焉。武與語,言詞樸質,大悅之。遽貽金
作生計,七郎不受;固予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頃將還,固辭不受。武強之再四,
母龍鍾而至,厲色曰:“老身止此兒,不欲令事貴客!”武慚而退。歸途展轉,
不解其意。適從人於室後聞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白母,母曰:“我
適睹公子,有晦紋,必罹奇禍。聞之:受人知者分人憂,受人恩者急人難。富人
報人以財,貧人報人以義。無故而得重賂,不祥,恐將取死報於子矣。”武聞之,
深嘆母賢,然益傾慕七郎。翼日,設筵招之,辭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飲。七
郎自行酒,陳鹿脯,殊盡情禮。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歡。贈以金,即
不受。武托購虎皮,乃受之。歸視所蓄,計不足償,思再獵而後獻之。入山三日,
無所獵獲。會妻病,守視湯藥,不遑操業。浹旬,妻淹忽以死,為營齋葬,所受
金稍稍耗去。武親臨唁送,禮儀優渥。既葬,負弩山林,益思所以報武。武探得
其故,輒勸勿亟。切望七郎姑一臨存,而七郎終以負債為憾,不肯至。武因先索
舊藏,以速其來。七郎檢視故革,則蠹蝕殃敗,毛盡脫,懊喪益甚。武知之,馳
行其庭,極意慰解之。又視敗革,曰:“此亦復佳。仆所欲得,原不以毛。”遂
軸鞟出,兼邀同往。七郎不可,乃自歸。七郎終以不足報武為念,裹糧入山,
凡數夜,得一虎,全而饋之。武喜,治具,請三日留,七郎辭之堅,武鍵庭戶,
使不得出。賓客見七郎樸陋,竊謂公子妄交。武周旋七郎,殊異諸客。為易新服,
卻不受,承其寐而潛易之,不得已而受。既去,其子奉媼命,返新衣,索其敝裰。
武笑曰:“歸語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襯矣。”自是。七郎以兔鹿相貽,召之即不
復至。武一日詣七郎,值出獵未返。媼出,跨閭而語曰:“再勿引致吾兒,大不
懷好意!”武敬禮之,慚而退。半年許,家人忽白:“七郎為爭獵豹,毆死人命,
捉將官里去。”武大驚,馳視之,已械收在獄。見武無言,但云:“此後煩恤老
母。”武慘然出,急以重金賂邑宰,又以百金賂仇主。月余無事,釋七郎歸。母
慨然曰:“子髮膚受之武公子耳,非老身所得而愛惜者。但祝公子百年無災患,
即兒福。”七郎欲詣謝武,母曰:“往則往耳,見武公子勿謝也。小恩可謝,大
恩不可謝。”七郎見武,武溫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鹹怪其疏,武喜其誠篤,
厚遇之,由是恆數日留公子家。饋遺輒受,不復辭,亦不言報。會武初度,賓從
煩多,夜舍履滿。武偕七郎臥斗室中,三仆即床下臥。二更向盡,諸仆皆睡去,
兩人猶刺刺語。七郎背劍掛壁間,忽自騰出匣數寸,錚錚作響,光閃爍如電。武
驚起,七郎亦起,問:“床下臥者何人?”武答:“皆廝仆。”七郎曰:“此中
必有惡人。”武問故,七郎曰:“此刀購諸異國,sha6*人未嘗濡縷,迄佩三世矣。
決首至千計,尚如新發於硎。見惡人則鳴躍,當去sha6*人不遠矣。公子宜親君子,
遠小人,或萬一可免。”武頷之。七郎終不樂,輾轉床蓆。武曰:“災祥數耳,
何憂之深?”七郎曰:“我別無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曰:“何遽至此?”
七郎曰:“無則便佳。”
蓋床下三人:一為林兒,是老彌子,能得主人歡;一僮僕,年十二三,武所
常役者;一李應,最拗拙,每因細事與公子裂眼爭,武恆怒之。當夜默念,疑此
人。詰旦,喚至,善言絕令去。武長子紳,娶王氏。一日,武出,留林兒居守。
齋中菊花方燦,新婦意翁出,齋庭當寂,自詣摘菊。林兒突出勾戲,婦欲遁,林
兒強挾入室。婦啼拒,色變聲嘶。紳奔入,林兒始釋手逃去。武歸聞之,怒覓林
兒,竟已不知所之。過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務皆委決於
弟。武以同袍義,致書索林兒,某弟竟置不發。武益恚,質詞邑宰。勾牒雖出,
而隸不捕,官亦不問。武方憤怒,適七郎至。武曰:“君言驗矣。”因與告訴。
七郎顏色慘變,終無一語,即徑去。武囑乾仆邏察林兒。林兒夜歸,為邏者所獲,
執見武。武掠楚之,林兒語侵武。武叔恆,故長者,恐侄暴怒致禍。勸不如治以
官法。武從之,縶赴公庭。而御史家刺書郵至,宰釋林兒,付紀綱以去。林兒意
益肆,倡言叢眾中,誣主人婦與私。武無奈之,忿塞欲死。馳登御史門,俯仰叫
罵,里舍慰勸令歸。
逾夜,忽有家人白:“林兒被人臠割,拋屍曠野間。”武驚喜,意稍得伸。
俄聞御史家訟其叔侄,遂偕叔赴質。宰不聽辨。欲笞恆。武抗聲曰:“sha6*人莫須
有!至辱詈縉紳,則生實為之,無與叔事。”宰置不聞。武裂眥欲上,群役禁捽
之。操杖隸皆紳家走狗,恆又老耄,簽數未半,奄然已死。宰見武叔垂斃,亦不
復究。武號且罵,宰亦若弗聞者。遂舁叔歸,哀憤無所為計。因思欲得七郎謀,
而七郎終不一弔問。竊自念待伊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殺林兒必七郎。轉念
果爾,胡得不謀?於是遣人探索其家,至則扃鐍寂然,鄰人並不知耗。
一日,某弟方在內廨,與宰關說,值晨進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釋擔抽利刃,
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斷腕,又一刀,始決其首。宰大驚,竄去。樵
人猶張皇四顧。諸役吏急闔署門,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剄死。紛紛集認,識者知
為田七郎也。宰驚定,始出驗,見七郎僵臥血泊中,手猶握刃。方停蓋審視,屍
忽突然躍起,竟決宰首,已而復踣。衙官捕其母子,則亡去已數日矣。武聞七郎
死,馳哭盡哀。鹹謂其主使七郎,武破產夤緣當路,始得免。七郎屍棄原野月余,
禽犬環守之。武厚葬之。其子流寓於登,變姓為佟。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將軍。
歸遼,武已八十餘,乃指示其父墓焉。
異史氏曰:“一錢不輕受,正一飯不敢忘者也。賢哉母乎!七郎者,憤未盡
雪,死猶伸之,抑何其神?使荊卿能爾,則千載無遺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補天
網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公孫九娘
於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百人,盡戮於演
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上官慈悲,捐給棺木,濟城工肆,材木一空。以
故伏刑東鬼,多葬南郊。甲寅間,有萊陽生至稷下,有親友二三人亦在誅數,因
市楮帛,酹奠榛墟,就稅舍於下院之僧。明日,入城營幹,日暮未歸。忽一少年,
造室來訪。見生不在,脫帽登床,著履仰臥。僕人問其誰,合眸不對。既而生歸,
則暮色朦朧,不甚可辨。自詣床下問之,瞠目曰:“我候汝主人,絮絮逼問,我
豈暴客耶!”生笑曰:“主人在此。”少年即起著冠,揖而坐,極道寒暄,聽其
音,似曾相識。急呼燈至,則同邑朱生,亦死於七之難者。大駭卻走,朱曳之云:
“仆與君文字之交,何寡於情?我雖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忘。今有所瀆,願無
以異物猜薄之。”生乃坐,請所命。曰:“令女甥寡居無偶,仆欲得主中饋。屢
通媒約,輒以無尊長命為辭。幸無惜齒牙余惠。”先是,生有女甥,早失恃,遺
生鞠養,十五始歸其家。俘至濟南,聞父被刑,驚而絕。生曰:“渠自有父,何
我之求?”朱曰:“其父為猶子啟櫬去,今不在此。”問:“女甥向依阿誰?”
曰:“與鄰媼同居。”生慮生人不能作鬼媒。朱曰:“如蒙金諾,還屈玉趾。”
遂起握生手,生固辭,問:“何之?”曰:“第行。”勉從與去。
北行里許,有大村落,約數十百家。至一第宅,朱以指彈扉,即有媼出,豁
開兩扉,問朱:“何為?”曰:“煩達娘子,雲阿舅至。”媼旋反,頃復出,邀
生入,顧朱曰:“兩椽茅舍子大隘,勞公子門外少坐候。”生從之入。見半畝荒
庭,列小室二。女甥迎門啜泣,生亦泣,室中燈火熒然。女貌秀潔如生,凝目含
涕,遍問妗姑。生曰:“具各無恙,但荊人物故矣。”女又嗚咽曰:“兒少受舅
妗撫育,尚無寸報,不圖先葬溝瀆,殊為恨恨。舊年伯伯家大哥遷父去,置兒不
一念,數百里外,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可棄,又蒙賜金帛,兒已得之矣。”
生以朱言告,女俯首無語。媼曰:“公子曩托楊姥三五返,老身謂是大好。小娘
子不肯自草草,得舅為政,方此意慊得。”言次,一十七八女郎,從一青衣,遽
掩入,瞥見生。轉身欲遁。女牽其裾曰:“勿須爾!是阿舅。”生揖之。女郎亦
斂衽。甥曰:“九娘,棲霞公孫氏。阿爹故家子,今亦‘窮波斯’,落落不稱意。
旦晚與兒還往。”生睨之,笑彎秋月,羞暈朝霞,實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
蝸廬人焉得如此娟好!”甥笑曰:“且是女學士,詩詞俱大高。昨兒稍得指教。”
九娘微哂曰:“小婢無端敗壞人,教阿舅齒冷也。”甥又笑曰:“舅斷弦未續,
若個小娘子,頗能快意否?”九娘笑奔出,曰:“婢子顛瘋作也!”遂去,言雖
近戲,而生殊愛好之,甥似微察,乃曰:“九娘才貌無雙,舅倘不以糞壤致猜,
兒當請諸其母。”生大悅,然慮人鬼難匹。女曰:“無傷,彼與舅有夙分。”生
乃出。女送之,曰:“五日後,月明人靜,當遣人往相迓。”生至戶外,不見朱。
翹首西望。月銜半規,昏黃中猶認舊徑。見南面一第,朱坐門石上,起逆曰:
“相待已久,寒舍即勞垂顧。”遂攜手入,殷殷展謝。出金爵一、晉珠百枚,曰:
“他無長物,聊代禽儀。”既而曰:“家有濁醪,但幽室之物,不足款嘉賓,奈
何!”生捴謝而退。朱送至中余,始別。
生歸,僧仆集問,隱之曰:“言鬼者,妄也,適友人飲耳。”後五日,朱果
來,整履搖箑,意甚欣。方至戶,望塵即拜。笑曰:“君嘉禮既成,慶在旦夕,
便煩枉步。”生曰:“以無回音,尚未致聘,何遽成禮?”朱曰:“仆已代致之。”
生深感荷,從與俱去。直達臥所,則女甥華妝迎笑。生問:“何時于歸?”女曰:
“三日矣。”朱乃出所贈珠,為甥助妝。女三辭乃受,謂生曰:“兒以舅意白公
孫老夫人,夫人作大歡喜。但言老耄無他骨肉,不欲九娘遠嫁,期今夜舅往贅諸
其家。伊家無男子,便可同郎往也。”朱乃導去。村將盡,一第門開,二人登其
堂。俄白:“老夫人至。”有二青衣,扶嫗升階。生欲展拜,夫人云:“老朽龍
鍾,不能為禮,當即脫邊幅。”指畫青衣,進酒高會。朱乃喚家人,另出餚俎,
列置生前;亦別設一壺,為客行觴。筵中進饌,無異人世。然主人自舉,殊不勸
進。
既而席罷,朱歸。青衣導生去,入室,則九娘華燭凝待。邂逅含情,極盡歡
昵。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剄。枕上追述往
事,哽咽不成眠。乃口占兩絕云:“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果恨前身。十年露
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白楊風雨繞孤墳,誰想陽台更作雲?忽啟鏤金
箱裡看,血腥猶染舊羅裙。”天將明,即促曰:“君宜且去,勿驚廝仆。”自此
晝來宵往,嬖惑殊甚。
一夕,問九娘:“此村何名?”曰:“萊霞里。里中多兩處新鬼,因以為名。”
生聞之欷歔。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無底,母子零孤,言之愴惻。幸念一夕
恩義,收兒骨歸葬墓側,使百年得所依棲,死且不朽。”生諾之。女曰:“人鬼
路殊,君不宜久滯。”乃以羅襪贈生,揮淚促別。生悽然出,忉怛不忍歸。因過
拍朱氏之門。朱白足出逆;甥亦起,雲鬢鬅鬆,驚來省問。生惆悵移時,始述九
娘語。女曰:“妗氏不言,兒亦夙夜圖之。此非人世,不可久居。”於是生含涕
而別。叩寓歸寢,展轉申旦。欲覓九娘之墓,則忘問志表。及夜復往,則千墳累
累,竟迷村路,嘆恨而返。展視羅襪,著風寸斷,腐如灰燼,遂治裝東旋。
半載不能自釋,復如稷門,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日勢已晚,息樹下,趨詣
叢葬所。但見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驚悼歸舍。失意遨遊,
返轡遂東。行里許,遙見一女,立丘墓上,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揮鞭就視,果
九娘。下與語,女徑走,若不相識。再逼近之,色作怒,舉袖自障。頓呼“九娘”,
則煙然滅矣。
異史氏曰:“香草沉羅,血滿胸臆;東山佩玦,淚漬泥沙。古有孝子忠臣,
至死不諒於君父者。公孫九娘豈以負骸骨之託,而怨懟不釋於中耶?脾膈間物,
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
○促織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此物故非西產。有華陰令欲媚上官,
以一頭進,試使斗而才,因責常供。令以責之里正。
市中遊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直,居為奇貨。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
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為人迂訥,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
謀不能脫。不終歲,薄產累盡。會征促織,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
欲死。妻曰:“死何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歸,
提竹筒銅絲籠,於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即捕三兩頭,又劣
弱不中於款。宰嚴限追比,旬余,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並蟲不能行捉矣。
轉側床頭,惟思自盡。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資詣問,見紅女白
婆,填塞門戶。入其室,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幾。問者爇香於鼎,再拜。巫從
旁望空代祝,唇吻翕闢,不知何詞,各各竦立以聽。少間,簾內擲一紙出,即道
人意中事,無毫髮爽。成妻納錢案上,焚香以拜。食頃,簾動,片紙拋落。拾視
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後小山下,怪石亂臥,針針叢棘,青麻頭伏
焉;旁一蟆,若將跳舞。展玩不可曉。然睹促織,隱中胸懷,折藏之,歸以示成。
成反覆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瞻景狀,與村東大佛閣真逼似。乃強起扶杖,
執圖詣寺後,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儼然類畫。遂於蒿萊中,側
聽徐行,似尋針芥,尋之多時,絕無蹤響。冥搜未已,一癩頭蟆猝然躍去。成益
愕,急逐之。蟆入草間,躡跡披求,見有蟲伏棘根,遽撲之,入石穴中。掭以尖
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逐而得之。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
翅。大喜歸,舉家慶賀。於是上於盆而養之,蟹白栗黃,備極護愛。留待限期,
以塞官責。
成之子竊發盆視之,蟲徑躍去;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兒懼,
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罵曰:“業根,死至矣!翁歸,自與汝復算耳!”
未幾成入,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己投入井中。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
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
日將暮,取兒藁葬,近撫之,氣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復甦,夫妻心稍
慰。但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聲吞,亦不敢復究兒。自昏達曙,目不交睫。東曦
既駕,僵臥長愁。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鳴輒躍
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舉,則又超而躍。急趁之,折過牆隅,
迷其所往。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成以其
小,劣之;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視之,形若土狗,
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喜而收之。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
覘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欲居
之以為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因出
己蟲,納比籠中。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少年固強之。顧念
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拚博一笑。因合納斗盆。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少年又
大笑。試以豬鬛毛,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
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齕敵領。少年大駭,解令休止。
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成大喜。
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一啄。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
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旋見雞伸頸擺撲;
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翼日進宰。宰見其小,怒訶成。成述其異,宰不信。試與他蟲斗,蟲盡靡;
又試之雞,果如成言。乃賞成,獻諸撫軍。撫軍大悅,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
既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無
出其右者。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悅,詔賜撫臣名馬衣緞。
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悅,免成役;又囑學使,俾入邑庠。
由此以善養蟲名,屢得撫軍殊寵。不數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
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之官
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第成
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當其為里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
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並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
信夫!”
○保住
吳藩未叛時,嘗諭將士:有獨力能擒一虎者,優以廩祿,號“打虎將”。將
中一人,名保住,健捷如猱。邸中建高樓,梁木初架。住沿樓角而登,頃刻至顛,
立脊檁上,疾趨而行,凡三四返;已,乃踴身躍下,直立挺然。
王有愛姬,善琵琶,所御琵琶,以暖玉為牙柱,抱之一室生溫,姬寶藏,非
王手諭,不出示人。一夕,宴集,客請一觀其異。王適惰,期以翼日。時住在側,
曰:“不奉王命,臣能取之。”王使人馳告府中,內外戒備,然後遣之。住逾十
數重垣,始達姬院,見燈輝室中,而門扃錮,不得入。廊下有鸚鵡宿架上,住乃
作貓子叫,既而學鸚鵡鳴,疾呼“貓來”。擺撲之聲且急,聞姬云:“綠奴可急
視,鸚鵡被撲殺矣!”住隱身喑處。俄一女子挑燈出,身甫離門,住已塞入。見
姬守琵琶在几上,住攜趨出。姬愕呼“寇至”,防者盡起。見住抱琵琶走,逐之
不及,攢矢如雨。住躍登樹上,牆下故有大槐三十餘章,住穿樹行杪,如鳥移枝。
樹盡登屋,屋盡登樓,飛奔殿閣,不啻翅翎,瞥然不知所在。客方飲,住抱琵琶
飛落檐前,門扃如故,雞犬無聲。
○蛙曲
王子巽言:“在都時,曾見一人作劇於市,攜木盒作格,凡十有二孔,每孔
伏蛙。以細杖敲其首,輒哇然作鳴。或與金錢,則亂擊蛙頂,如拊雲鑼之樂,宮
商詞曲,了了可辨。”
○庫官
鄒平張華東,奉旨祭南嶽,道出江淮間,將宿驛亭。前驅白:“驛中有怪異,
不可宿。”張弗聽,宵分,冠劍而坐,俄聞韡聲入,則一頒白叟,皂紗黑帶。怪
而問之,叟稽首曰:“我庫官也。為大人典藏有日矣。幸節鉞遙臨,下官釋此重
負。”問:“庫存幾何?”答云:“二萬三千五百金。”公慮多金累綴,約歸時
盤驗,叟唯唯而退。張至南中,饋遺頗豐。及還,宿驛亭,叟復出謁。及問庫物,
曰:“已撥遼東兵餉矣。”深訝其前後之乖。叟曰:“人世祿命,皆有額數,錙
銖不能增損。大人此行,應得之數已得矣,又何求?”言已,竟去。張乃計其所
獲,與庫數適相吻合。方嘆飲啄有定,不可妄求也。
○土地夫人
窵橋王炳者,出村,見土地祠中出一美人,顧盼甚殷。試挑之,歡然樂受。
狎昵無所,遂期夜奔,炳因告以居址。至夜,果至,極相悅愛。問其姓名,固不
以告。由此往來不絕。時炳與妻共榻,美人亦必來與交,妻亦不覺其有人。炳訝
問之。美人曰:“我土地夫人也。”炳大駭,亟欲絕之,而百計不能阻。因循半
載,病憊不起。美人來更頻,家人都見之。未幾,炳果卒。美人猶日一至,炳妻
叱之曰:“淫鬼不自羞!人已死矣,復來何為?”美人遂去,不返。
土地雖小,亦神也,豈有任婦自奔者?不知何物淫昏,遂使千古下謂此村有
污賤不謹之神。冤哉!
○狐諧
萬福字子祥,博興人,幼業儒,家貧而運蹇,年二十有奇,尚不能掇一芹。
鄉中澆俗,多報富戶役,長厚者至碎破其家。萬適報充役,懼而逃,如濟南,稅
居逆旅。夜有奔女,顏色頗麗,萬悅而私之,問姓氏。女自言:“實狐,然不為
君祟。”萬喜而不疑。女囑勿與客共,遂日至,與共臥處。凡日用所需,無不仰
給於狐。
居無何,二三相識,輒來造訪,恆信宿不去。萬厭之,而不忍拒,不得已,
以實告客。客願一睹仙容,萬白於狐。狐曰:“見我何為哉?我亦猶人耳。”聞
其聲,不見其人。客有孫得言者,善謔,固請見,且曰:“得聽嬌音,魂魄飛越。
何吝容華,徒使人聞聲相思?”狐笑曰:“賢孫子!欲為高曾母作行樂圖耶?”
眾大笑。狐曰:“我為狐,請與客言狐典,頗願聞之否?”眾唯唯。狐曰:“昔
某村旅舍,故多狐,輒出祟行客。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門戶蕭索。主
人大憂,甚諱言狐。忽有一遠方客,自言異國人,望門休止。主人大悅,甫邀入
門,即有途人陰告曰:‘是家有狐。’客懼,白主人,欲他徙。主人力白其妄,
客乃止。入室方臥,見群鼠出於床下。客大駭,驟奔,急呼:‘有狐!’主人驚
問。客怒曰:‘狐巢於此,何誑我言無?’主人又問:‘所見何狀?’客曰:
‘我今所見,細細麼麽,不是狐兒,必當是狐孫子?’”言罷,座客粲然。孫曰,
“既不賜見,我輩留勿去,阻爾陽台。”狐笑曰:“寄宿無妨。倘有小迕犯,幸
勿介懷。”客恐其惡作劇,乃共散去,然數日必一來,索狐笑罵。狐諧甚,每一
語,即顛倒賓客,滑稽者不能屈也。群戲呼為“狐娘子”。
一日。置酒高會,萬居主人位,孫與二客分左右坐,上設一榻待狐。狐辭不
善酒。鹹請坐談,許之。酒數行,眾擲骰為瓜蔓之令。客值瓜色,會當飲,戲以
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太清醒,暫借一杯。”狐笑曰:“我故不飲,願陳一典,
以佐諸公飲。”孫掩耳不樂聞。客皆曰:“罵人者當罰。”狐笑曰:“我罵狐何
如?”眾曰:“可。”於是傾耳共聽。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紅毛國,著狐腋
冠,見國王。王見而異之,問:‘何皮毛,溫厚乃爾?’夫臣以狐對。王曰:
‘此物生平未曾得聞。狐字字畫何等?’使臣書空而奏曰:‘右邊是一大瓜,左
邊是一小犬。’”主客又復鬨堂。二客,陳氏兄弟,一名所見,一名所聞。見孫
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縱雌狐流毒若此?”狐曰:“適一典,談猶未終,
遂為群吠所亂,請終之。國王見使臣乘一騾,甚異之。使臣告曰:‘此馬之所生。’
又大異之。使臣曰:‘中國馬生騾,騾生駒駒。’王細問其狀。使臣曰:‘馬生
騾,是“臣所見”,騾生駒駒,是“臣所聞”。’”舉坐又大笑。眾知不敵,乃
相約:後有開謔端者,罰作東道主。
頃之,酒酣,孫戲謂萬曰:“一聯請君屬之。”萬曰:“何如?”孫曰:
“妓者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眾屬思未對。狐笑曰:
“我有之矣。”對曰:“龍王下詔求直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眾
絕倒。孫大恚曰:“適與爾盟,何復犯戒?”狐笑曰:“罪誠在我,但非此,不
能確對耳。明日設席,以贖吾過。”相笑而罷。狐之詼諧。不可殫述。居數月,
與萬偕歸。及博興界,告萬曰:“我此處有葭莩親,往來久梗,不可不一訊。日
且暮,與君同寄宿,待旦而行可也。”萬詢其處,指言“不遠。”萬疑前此故無
村落,姑從之。二里許,果見一莊,生平所未歷。狐往叩關,一蒼頭出應門。入
則重門疊閣,宛然世家。俄見主人,有翁與媼,揖萬而坐。列筵豐盛,待萬以姻
婭,遂宿焉。狐早謂曰:“我遽偕君歸,恐駭聞聽。君宜先往,我將繼至。”萬
從其言,先至,預白於家人。未幾,狐至,與萬言笑,人盡聞之,不見其人。逾
年,萬復事於濟,狐又與俱。忽有數人來,狐從與語,備極寒暄。乃語萬曰:
“我本陝中人,與君有夙因,遂從許時。今我兄弟來,將從以歸,不能周事。”
留之不可,竟去。
○姊妹易嫁
掖縣相國毛公,家素微,其父常為人牧牛。時邑世族張姓,有新阡在東山之
陽。或經其側,聞墓中叱吒聲曰:“若等速避去,勿久混貴人宅!”張聞,亦未
深信。既又頻得夢警曰:“汝家墓地,本是毛公佳城,何得久假此?”由是家數
不利。客勸徙葬吉,張乃徙焉。
一日,相國父牧,出張家故墓,猝遇雨,匿身廢壙中。已而雨益甚,潦水奔
穴,崩渹灌注,遂溺以死。相國時尚孩童。母自詣張,丐咫尺地,掩兒父。張
問其姓氏,大異之。往視溺死所,儼當置棺處,更駭;乃使就故壙窆焉。且令攜
若兒來。葬已,母偕兒詣張謝。張一見,輒喜,即留其家,教之讀,以齒子弟行。
又請以長女妻兒,母謝不敢。張妻卒許之。然其女甚薄毛家,怨慚之意,時形言
色。且曰:“我死不從牧牛兒!”及親迎,新郎入宴,彩輿在門,女方掩袂向隅
而哭。催之妝不妝,勸亦不解。比新郎告行,鼓樂大作,女猶眼零雨而首飛蓬也。
父入勸女,不聽,怒逼之,哭益厲,父無奈。家人報新郎欲行,父出曰:“衣妝
未竟,煩郎少待。”又奔入視女。往複數番,女終無回意。其父周張欲死,皇急
無計。
其次女在側,因非其姊,苦逼勸之。姊怒曰:“小妮子,亦學人喋聒!爾何
不從他去?”妹曰:“阿爺原不曾以妹子屬毛郎;若以妹子屬毛郎,何煩姊姊勸
駕耶?”父聽其言慷爽,因與伊母竊議,以次女易長。母即向次女曰:“迕逆婢
不遵父母命,今欲以兒代姊,兒肯行否?”女慨然曰:“父母之命,即乞丐不敢
辭;何以見毛家郎便終身餓莩死乎?”父母大喜,即以姊妝妝女,登車徑去。入
門,夫婦雅敦好逑。第女素病赤鬜,毛郎稍介意。及知易嫁之說,益以知己
德女。
無何,毛郎補博士弟子,往應鄉試。經王舍人莊,店主先一夕夢神曰:“旦
夕有毛解元來,後且脫汝於厄,可善待之。”以故晨起,專伺察東來客。及得公,
甚喜。供具甚豐,且不索直。公問故,特以夢兆告。公頗自負;私計女發鬑鬑,
慮為顯者笑,富貴後當易之。及試,竟落第,偃蹇喪志,赧見主人,不敢復由王
舍,迂道歸家。
逾三年,再赴試,店主人延候如前。公曰:“爾言不驗,殊慚祗奉。”主人
曰:“秀才以陰欲易妻,故被冥司黜落,豈吾夢不足踐耶?”公愕然,問故。主
人曰:“別後復夢神告,故知之。”公聞而惕然悔懼,木立若偶。主人又曰:
“秀才宜自愛,終當作解首。”入試,果舉賢書第一。夫人發亦尋長,雲鬟委綠,
倍增嫵媚
其姊適里中富兒,意氣自高。夫盪惰,家漸陵替,貧無煙火。聞妹為孝廉婦,
彌增愧怍。姊妹輒避路而行。未幾,良人又卒,家落。毛公又擢進士。女聞,刻
骨自恨,遂忿然廢身為尼。
及公以宰相歸,強遣女行者詣府謁問,冀有所貽。比至,夫人饋以綺縠羅絹
若干匹,以金納其中。行者攜歸見師。師失所望,恚曰:“與我金錢,尚可作薪
米費;此物我何所須!”遽令送回。公與夫人疑之,啟視,則金具在,方悟見卻
之意。笑曰:“汝師百金尚不能任,焉有福澤從我老尚書也。”遂以五十金付尼
去,且囑曰:“將去作爾師用度。但恐福薄人難承受耳。”行者歸,告其師。師
啞然自嘆,私念生平所為,率自顛倒,美惡避就,繄豈由人耶?
後王舍店主人以人命逮系囹圄,公乃為力解釋罪。
異史氏曰:“張家故墓,毛氏佳城,斯已奇矣。余聞時人有‘大姨夫作小姨
夫,前解元為後解元’之戲,此豈慧黠者所能較計耶?嗚呼!彼蒼者天久已夢夢,
何至毛公,其應如響耶!”
○續黃粱
福建曾孝廉,捷南宮時,與二三同年,遨遊郭外。聞毗盧禪院,寓一星者,
往詣問卜。入揖而坐。星者見其意氣揚揚,稍佞諛之。曾搖箑微笑,便問:“有
蟒玉分否?”星者曰:“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悅,氣益高。
值小雨,乃與游侶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pu6*團上,淹蹇不為
禮。眾一舉手,登榻自話,群以宰相相賀。曾心氣殊高,便指同游曰:“某為宰
相時,推張年丈作南撫,家中表為參、游,我家老蒼頭亦得小千把,余願足矣。”
一座大笑。
俄聞門外雨益傾注,曾倦伏榻間。忽見有二中使,齎天子手詔,召曾太師決
國計。曾得意榮寵,亦烏知其非有也,疾趨入朝。天子前席,溫語良久,命三品
以下,聽其黜陟,不必奏聞。即賜蟒服一襲,玉帶一圍,名馬二匹。曾被服稽拜
以出。入家,則非舊所居第,繪棟雕榱,窮極壯麗,自亦不解,何以遽至於此。
然拈鬚微呼,則應諾雷動。俄而公卿贈海物,傴僂足恭者,疊出其門。六卿來,
倒屣而迎;侍郎輩,揖與語;下此者,頷之而已。晉撫饋女樂十人,皆是好女子,
其尤者為裊裊,為仙仙,二人尤蒙寵顧。科頭休沐,日事聲歌。一日,念微時嘗
得邑紳王子良周濟,我今置身青雲,渠尚磋跎仕路,何不一引手?早旦一疏,薦
為諫議,即奉諭旨,立行擢用。又念郭太僕曾睚眥我,即傳呂給諫及侍御陳昌等,
授以意旨;越日,彈章交至,奉旨削職以去。恩怨了了,頗快心意。偶出郊衢,
醉人適觸鹵簿,即遣人縛付京尹,立斃杖下。接第連阡者,皆畏勢獻沃產,自此,
富可埒國。無何而裊裊、仙仙,以次殂謝,朝夕遐想,忽憶曩年見東家女絕美,
每思購充媵御,輒以綿薄違宿願,今日幸可適志。乃使乾仆數輩,強納資於其家。
俄頃,藤輿舁至,則較之昔望見時,尤艷絕也。自顧生平,於願斯足。
又逾年,朝士竊竊,似有腹非之者,然揣其意,各恐為立仗馬,曾亦高情盛
氣,不以置懷。有龍圖學士包拯上疏,其略曰:“竊以曾某,原一飲賭無賴,市
井小人。一言之合,榮膺聖眷,父紫兒朱,恩寵為極。不思捐軀摩頂,以報萬一,
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髮難數!朝廷名器,居為奇貨,量缺肥瘠,
為價重輕。因而公卿將士,盡奔走於門下,估計夤緣,儼如負販,仰息望塵,不
可算數。或有傑士賢臣,不肯阿附,輕則置之閒散。重則褫以編氓。甚且一臂不
袒,輒迕鹿馬之奸;片語方乾,遠竄豺狼之地。朝士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
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蠶食;良家女子,強委禽妝。沴氣冤氛,暗無天日!奴僕一
到,則守、令承顏;書函一投,則司、院枉法。或有廝養之兒,瓜葛之親,出則
乘傳,風行雷動。地方之供給稍遲,馬上之鞭撻立至。荼毒人民,奴隸官府,扈
從所臨,野無青草。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寵無悔。召對方承於闕下,萋菲輒進於
君前;委蛇才退於自公,聲歌已起於後苑。聲色狗馬,晝夜荒淫;國計民生,罔
存念慮。世上寧有此宰相乎!內外駭訛,人情洶洶。若不急加斧鑕之誅,勢必釀
成操、莽之禍。臣拯夙夜抵懼,不敢寧處,冒死列款,仰達宸聽。伏祈斷奸佞之
頭,籍貪冒之產,上回天怒,下快輿情。如果臣言虛謬,刀鋸鼎鑊,即加臣身”
云云。疏上,曾聞之,氣魄悚駭,如飲冰水。幸而皇上優容,留中不發。又繼而
科、道、九卿,交章劾奏,即昔之拜門牆、稱假父者,亦反顏相向。奉旨籍家,
充雲南軍。子任平陽太守,已差員前往提問。
曾方聞旨驚怛,旋有武士數十人,帶劍操戈,直抵內寢,褫其衣冠,與妻並
系。俄見數夫運資於庭,金銀錢鈔以數百萬,珠翠瑙玉數百斛,幄幕簾榻之屬,
又數千事,以至兒襁女舄,遺墜庭階。曾一一視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
妾出,披髮嬌啼,玉容無主。悲火燒心,含憤不敢言。俄樓閣倉庫,並已封志,
立叱曾出。監者牽羅曳而出,夫妻吞聲就道,求一下駟劣車,少作代步,亦不可
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傾跌,曾時以一手相攀引。又十餘里,己亦困憊。欻見
高山,直插雲漢,自憂不能登越,時挽妻相對泣。而監者獰目來窺,不容稍停駐。
又顧斜日已墜,無可投止,不得已,參差蹩躠而行。比至山腰,妻力已盡。
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監者叱罵。
忽聞百聲齊噪,有群盜各操利刃,跳梁而前。監者大駭,逸去。曾長跪告曰:
“孤身遠謫,囊中無長物。”哀求宥免。群盜裂眥宣言:“我輩皆被害冤民,只
乞得佞賊頭,他無索取。”曾怒叱曰:“我雖待罪,乃朝廷命官,賊子何敢爾!”
賊亦怒,以巨斧揮曾項,覺頭墮地作聲。魂方駭疑,即有二鬼來,反接其手,驅
之行。行逾數刻,入一都會。頃之,睹宮殿,殿上一醜形王者,憑几決罪福。曾
前匍伏請命,王者閱卷,才數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誤國之罪,宜置油鼎!”
萬鬼群和,聲如雷霆。即有巨鬼捽至墀下,見鼎高七尺已來,四圍熾炭,鼎足盡
赤。曾觳觫哀啼,竄跡無路。鬼以左手抓發,右手握踝,拋置鼎中。覺塊然一身,
隨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徹於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萬計
不能得死。約食時,鬼方以巨叉取曾,復伏堂下。王又檢冊籍,怒曰:“倚勢凌
人,合受刀山獄!”鬼復捽去。見一山,不甚廣闊,而峻削壁立,利刃縱橫,亂
如密筍。先有數人罥腸刺腹於其上,呼號之聲,慘絕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
縮。鬼以毒錐刺腦,曾負痛乞憐。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擲。覺身在雲霄之上,
暈然一落,刃交於胸,痛苦不可言狀,又移時,身驅重贅,刀孔漸闊,忽焉脫落,
四支蠖屈。鬼又逐以見王。王命會計生平賣爵鬻名,枉法霸產,所得金錢幾何。
即有鬡須人持籌握算,曰:“二百二十一萬。”王曰:“彼既積來,還令飲
去!”少間,取金錢堆階上,如丘陵,漸入鐵釜,熔以烈火。鬼使數輩,更相以
杓灌其口,流頤則皮膚臭裂,入喉則臟腑騰沸。生時患此物之少,是時患此物之
多也。半日方盡。
王者令押去甘州為女。行數步,見架上鐵梁,圍可數尺,綰一火輪,其大不
知幾百由旬,焰生五采,光耿雲霄。鬼撻使登輪。方合眼躍登,則輪隨足轉,似
覺傾墜,遍體生涼。開目自顧,身已嬰兒,而又女也。視其父母,則懸鶉敗絮;
土室之中,瓢杖猶存。心知為乞人子,日隨乞兒托缽,腹轆轆不得一飽。著敗衣,
風常刺骨。十四歲,鬻與顧秀才備媵妾,衣食粗足自給。而冢室悍甚,日以鞭箠
從事,輒用赤鐵烙胸乳。幸良人頗憐愛,稍自寬慰。東鄰惡少年,忽逾牆來逼與
私,乃自念前身惡孽,已被鬼責,今那得復爾。於是大聲疾呼,良人與嫡婦盡起,
少年始竄去。一日,秀才宿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訴冤苦;忽震厲一聲,室門
大辟,有兩賊持刀入,竟決秀才首,囊括衣物。團伏被底,不敢作聲。既而賊去,
乃喊奔嫡室。嫡大驚,相與泣驗。遂疑妾以姦夫殺良人,狀白刺史。刺史嚴鞫,
竟以酷刑誣服,律擬凌遲處死,縶赴刑所。胸中冤氣扼塞,距踴聲屈,覺九幽十
八獄,無此黑黯也。正悲號間,聞游者呼曰:“兄魘耶?”豁然而寤,見老僧猶
跏趺座上。同侶競相謂曰:“日暮腹枵,何久酣睡?”曾乃慘澹而起。僧微笑曰:
“宰相之占驗否?”曾益驚異,拜而請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蓮也。
山僧何知焉。”曾勝氣而來,不覺喪氣而返。台閣之想,由此淡焉。後入山,不
知所終。
異史氏曰:“夢固為妄,想亦非真。彼以虛作,神以幻報。黃粱將熟,此夢
在所必有,當以附之邯鄲之後。”
○辛十四娘
廣平馮生,少輕脫,縱酒。昧爽偶行,遇一少女,著紅帔,容色娟好。從小
奚奴,躡露奔波,履襪沾濡。心竊好之。薄暮醉歸,道側故有蘭若,久蕪廢,有
女子自內出,則向麗人也,忽見生來,即轉身入。陰思:麗者何得在禪院中?縶
驢於門,往覘其異。入則斷垣零落,階上細草如毯。彷徨間,一斑白叟出,衣帽
整潔,問:“客何來?”生曰:“偶過古剎,欲一瞻仰。”因問:“翁何至此?”
叟曰:“老夫流寓無所,暫藉此安頓細小。既承寵降,山茶可以當酒。”乃肅賓
入。見殿後一院,石路光明,無復榛莽。入其室,則簾幌床幕,香霧噴人。坐展
姓字,云:“蒙叟姓辛。”生乘醉遽問曰:“聞有女公子,未遭良匹,竊不自揣,
願以鏡台自獻。”辛笑曰:“容謀之荊人。”生即索筆為詩曰:“千金覓玉杵,
殷勤手自將。雲英如有意,親為搗玄霜。”主人笑付左右。少間,有婢與辛耳語。
辛起慰客耐坐,牽幕入,隱約數語,即趨出。生意必有佳報,而辛乃坐與嗢噱,
不復有他言。生不能忍,問曰:“未審意旨,幸釋疑抱。”辛曰:“君卓犖士,
傾風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生固請,辛曰:“弱息十九人,嫁者十有
二。醮命任之荊人,老夫不與焉。”生曰:“小生只要得今朝領小奚奴帶露行者。”
辛不應,相對默然。聞房內嚶嚶膩語,生乘醉搴簾曰:“伉儷既不可得,當一見
顏色,以消吾憾。”內聞鉤動,群立愕顧。果有紅衣人,振袖傾鬟,亭亭拈帶。
望見生入,遍室張皇。辛怒,命數人捽生出。酒愈湧上,倒榛蕪中,瓦石亂落如
雨,幸不著體。
臥移時,聽驢子猶齕草路側,乃起跨驢,踉蹌而行。夜色迷悶,誤入澗谷,
狼奔鴟叫,豎毛寒心。踟躕四顧,並不知其何所。遙望蒼林中,燈火明滅,疑必
村落,竟馳投之。仰見高閎,以策撾門,內問曰:“何人半夜來此?”生以失路
告,內曰:“待達主人。”生累足鵠俟。忽聞振管辟扉,一健仆出,代客捉驢。
生入,見室甚華好,堂上張燈火。少坐,有婦人出,問客姓氏,生以告。逾刻,
青衣數人,扶一老嫗出,曰:“郡君至。”生起立,肅身欲拜。嫗止之坐,謂生
曰:“爾非馮雲子之孫耶?”曰:“然。”嫗曰:“子當是我彌甥。老身鐘漏並
歇,殘年向盡,骨肉之間,殊多乖闊。”生曰:“兒少失怙,與我祖父處者,十
不識一焉。素未拜省,乞便指示。”嫗曰:“子自知之。”生不敢復問,坐對懸
想。
嫗曰:“甥深夜何得來此?”生以膽力自矜詡,遂歷陳所遇。嫗笑曰:“此
大好事。況甥名士,殊不玷於姻婭,野狐精何得強自高?甥勿慮,我能為若致之。”
生謝唯唯。嫗顧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兒,遂如此端好。”青衣人曰:“渠有
十九女,都翩翩有風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幾?”生曰:“年約十五餘矣。”青衣
曰:“此是十四娘。三月間,曾從阿母壽郡君,何忘卻?”嫗笑曰:“是非刻蓮
瓣為高履,實以香屑,蒙紗而步者乎?”青衣曰:“是也。”嫗曰:“此婢大會
作意,弄媚巧。然果窈窕,阿甥賞鑒不謬。”即謂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喚之來。”
青衣應諾去。
移時,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旋見紅衣女子,望嫗俯拜。嫗曰:
“後為我家甥婦,勿得修婢子禮。”女子起,娉娉而立,紅袖低垂。嫗理其鬢髮,
捻其耳環,曰:“十四娘近在閨中作么生?”女低應曰:“閒來只挑繡。”回首
見生,羞縮不安。嫗曰:“此吾甥也。盛意與兒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終夜竄溪
谷?”女俯首無語。嫗曰:“我喚汝非他,欲為吾甥作伐耳。”女默默而已。嫗
命掃榻展裀褥,即為合卺。女腆然曰:“還以告之父母。”嫗曰:“我為汝作冰,
有何舛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當不敢違,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
奉命!”嫗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奪,真吾甥婦也!”乃拔女頭上金花一朵,付
生收之。命歸家檢歷,以良辰為定。乃使青衣送女去。聽遠雞已唱,遣人持驢送
生出。數步外,欻一回顧,則村舍已失,但見松楸濃黑,蓬顆蔽冢而已。定想移
時,乃悟其處為薛尚書墓。
薛乃生故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歸,
漫檢歷以待之,而心恐鬼約難恃。再往蘭若,則殿宇荒涼,問之居人,則寺中往
往見狐狸雲。陰念:若得麗人,狐亦自佳。至日,除舍掃途,更仆眺望,夜半猶
寂,生已無望。頃之,門外譁然,躧屣出窺,則繡幰已駐於庭,雙鬟扶女坐青廬
中。妝奩亦無長物,惟兩長鬛奴扛一撲滿,大如瓮,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佳麗偶,
並不疑其異類。問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書,今作
五都巡環使,數百里鬼狐皆備扈從,故歸墓時常少。”生不忘蹇修,翼日,往祭
其墓。歸見二青衣,持貝錦為賀,竟委几上而去。生以告女,女曰:“此郡君物
也。”
邑有楚銀台之公子,少與生共筆硯,頗相狎。聞生得狐婦,饋遺為餪,即
登堂稱觴。越數日,又折簡來招飲。女聞,謂生曰:“曩公子來,我穴壁窺之,
其人猿睛鷹準,不可與久居也。宜勿往。”生諾之。翼日,公子造門,問負約之
罪,且獻新什。生評涉嘲笑,公子大慚,不歡而散。生歸笑述於房,女慘然曰:
“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聽吾言,將及於難!”生笑謝之。後與公子輒相諛
噱,前隙漸釋。會提學試,公子第一,生第二。公子沾沾自喜,走伻來邀生飲,
生辭;頻招乃往。至則知為公子初度,客從滿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試卷示生,
親友疊肩嘆賞。酒數行,樂奏於堂,鼓吹傖佇,賓主甚樂。公子忽謂生曰:“諺
云:‘場中莫論文。’此言今知其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處數語,略高
一籌耳。”公子言已,一座盡贊。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於今,尚以為文
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慚忿氣結。客漸去,生亦遁。醒而悔之,
因以告女。女不樂曰:“君誠鄉曲之儇子也!輕薄之態,施之君子,則喪吾德;
施之小人,則殺吾身。君禍不遠矣!我不忍見君流落,請從此辭。”生懼而涕,
且告之悔。女曰:“如欲我留,與君約:從今閉戶絕交遊,勿浪飲。”生謹受教。
十四娘為人勤儉灑脫,日以紝織為事。時自歸寧,未嘗逾夜。又時出金帛作
生計,日有贏餘,輒投撲滿。日杜門戶,有造訪者輒囑蒼頭謝去。
一日,楚公子馳函來,女焚爇不以聞。翼日,出吊於城,遇公子於喪者之家,
捉臂苦約,生辭以故。公子使圉人挽轡,擁捽以行。至家,立命洗腆。繼辭夙退。
公子要遮無已,出家姬彈箏為樂。生素不羈,向閉置庭中,頗覺悶損,忽逢劇飲,
興頓豪,無復縈念。因而醉酣,頹臥席間。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
澤。日前,婢入齋中,為阮掩執,以杖擊首,腦裂立斃。公子以生嘲慢故,銜生,
日思所報,遂謀醉以酒而誣之。乘生醉寐,扛屍床間,合扉徑去。生五更酲解,
始覺身臥几上,起尋枕榻,則有物膩然,紲絆步履。摸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
睡。又蹴之不動,舉之而僵,大駭,出門怪呼。廝役盡起,爇之,見屍,執生怒
鬧。公子出驗之,誣生bi6*姦殺婢,執送廣平。隔日,十四娘始知,潸泣曰:“早
知今日矣!”因按日以金錢遺生。生見府尹,無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盡脫。
女自詣問,生見之,悲氣塞心,不能言說。女知陷阱已深,勸令誣服,以免刑憲。
生泣聽命。
女還往之間,人咫尺不相窺。歸家咨惋,遽遣婢子去。獨居數日,又托媒媼
購良家女,名祿兒,年及笄,容華頗麗,與同寢食,撫愛異於群小。生認誤殺擬
絞。蒼頭得信歸,慟述不成聲。女聞,坦然若不介意。既而秋決有日,女始皇皇
躁動,晝去夕來,無停履。每於寂所,於邑悲哀,至損眠食。一日,日晡,狐婢
忽來。女頓起,相引屏語。出則笑色滿容,料理門戶如平時。翼日,蒼頭至獄,
生寄語娘子一往永訣。蒼頭復命,女漫應之,亦不愴惻,殊落落置之;家人竊議
其忍。忽道路沸傳:楚銀台革職,平陽觀察奉特旨治馮生案。蒼頭聞之,喜告主
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視,則生已出獄,相見悲喜。俄捕公子至,一鞫,盡得
其情。生立釋寧家。歸見女,泫然流涕,女亦相對愴楚,悲已而喜,然終不知何
以得達上聽。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生愕問故。
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達宮闈,為生陳冤抑。婢至,則宮中有神守護,徘
徊御溝間,數月不得入。婢懼誤事,方欲歸謀,忽聞今上將幸大同,婢乃預往,
偽作流妓。上至勾欄,極蒙寵眷。疑婢不似風塵人,婢乃垂泣。上問:“有何冤
苦?”婢對曰:“妾原籍直隸廣平,生員馮某之女。父以冤獄將死,遂鬻妾句欄
中。”上慘然,賜金百兩。臨行,細問顛末,以紙筆記姓名;且言欲與共富貴。
婢言:“但得父子團聚,不願華膴也。”上頷之,乃去。婢以此情告生。生急
起拜,淚眥雙熒。居無幾何,女忽謂生曰:“妾不為情緣,何處得煩惱?君被逮
時,妾奔走戚眷間,並無一人代一謀者。爾時酸衷,誠不可以告訴。今視塵俗益
厭苦。我已為君蓄良偶,可從此別。”生聞,泣伏不起,女乃止。夜遣祿兒侍生
寢,生拒不納。朝視十四娘,容光頓減;又月余,漸以衰老;半載,黯黑如村嫗:
生敬之,終不替。女忽復言別,且曰:“君自有佳侶,安用此鳩盤為?”生哀泣
如前日。又逾月,女暴疾,絕飲食,羸臥閨闥。生侍湯藥,如奉父母。巫醫無靈,
竟以溘逝。生悲怛欲絕。即以婢賜金,為營齋葬。數日,婢亦去,遂以祿兒為室。
逾年,生一子。然比歲不登,家益落。夫妻無計,對影長愁。忽憶堂陬撲滿,常
見十四娘投錢於中,不知尚在否。近臨之,則豉具鹽盎,羅列殆滿。頭頭置去,
箸探其中,堅不可入。撲而碎之,金錢溢出。由此頓大充裕。
后蒼頭至太華、遇十四娘,乘青騾,婢子跨蹇以從,問:“馮郎安否?”且
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言訖,不見。
異史氏曰:“輕薄之詞,多出於士類,此君子所悼惜也。余嘗冒不韙之
名,言冤則已迂,然未嘗不刻苦自勵,以勉附於君子之林,而禍福之說不與焉。
若馮生者,一言之微,幾至殺身,敬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脫囹圄,以再生於當
世耶?可懼哉!
○雙燈
魏運旺,益都盆泉人,故世族大家也。後式微,不能供讀。年二十餘,廢學,
就岳業酤。一夕,獨臥酒樓上,忽聞樓下踏蹴聲,驚起悚聽。聲漸近,循梯而上,
步步繁響。無何,雙婢挑燈,已至榻下。後一年少書生,導一女郎,近榻微笑。
魏大愕怪。轉知為狐,毛髮森豎,俯首不敢睨。書生笑曰:“君勿見猜。舍妹與
有前因,便合奉事。”魏視書生,錦貂炫目,自慚形穢,不知所對。書生率婢,
遺燈竟去。魏細視女郎,楚楚若仙,心甚悅之。然慚怍不能作游語。女顧笑曰:
“君非抱本頭者,何作措大氣?”遽近枕席,暖手於懷。魏始為之破顏,捋褲相
嘲,遂與狎昵。曉鍾未發,雙鬟即來引去。復訂夜約。至晚,女果至,笑曰:
“痴郎何福,不費一錢,得如此佳婦,夜夜自投到也。”魏喜無人,置酒與飲,
賭藏枚,女子十有九贏。乃笑曰:“不知妾握枚子,君自猜之,中則勝,否則負。
若使妾猜,君當無贏時。”遂如其言,通夕為樂。既而將寢,曰:“昨宵衾褥澀
冷,令人不可耐。”遂喚婢袱被來,展布榻間,綺縠香軟。頃之,緩帶交偎,口
脂濃射,真不數漢家溫柔鄉也。自此,遂以為常。
後半年,魏歸家,適月夜與妻話窗間,忽見女郎華妝坐牆頭,以手相招。魏
近就之,女援之,逾垣而出,把手而告曰:“今與君別矣。請送我數武,以表半
載綢繆之意。”魏驚叩其故,女曰:“姻緣自有定數,何待說也。”語次,至村
外,前婢挑雙燈以待,竟赴南山,登高處,乃辭魏言別。留之不得,遂去。魏佇
立彷徨,遙見雙燈明滅,漸遠不可睹,怏怏而反。是夜山頭燈火,村人悉望見之。
○胡相公
萊蕪張虛一者,學使張道一之仲兄也,性豪放自縱。聞邑中某宅,為狐狸所
居,敬懷刺往謁,冀一見之。投刺隙中,移時扉自辟,仆大愕,卻走,張肅衣敬
入,見堂中几榻宛然,而闃寂無人,揖而祝曰:“小生齋宿而來,仙人既不以門
外見斥,何不竟賜光霽?”忽聞空中有人言曰:“勞君枉駕,可謂跫然足音矣。
請坐賜教。”即見兩坐自移相向。甫坐,即有鏤漆朱盤貯雙茗盞,懸目前。各取
對飲,吸嚦有聲,而終不見其人。茶已,繼之以酒。細審官閥,曰:“弟姓胡,
行四,曰相公,從人所呼也。”於是酬酢議論,意氣頗洽。鱉羞鹿脯,雜以薌蓼。
進酒行炙者,似小輩甚夥。酒後思茶,意才動,香茗已置几上。凡有所思,應念
即至。張大悅,盡醉而歸。自是三數日必一往,胡亦時至張家,俱如主客往來禮。
一日,張問胡曰:“南城中巫媼,日托狐神漁利。不知其家狐,君識之否?”
曰:“妄耳,實無狐。”少間,張起溲溺,聞小語曰:“適所言南城狐巫,未知
何如人。小人慾從先生往觀之,煩一言請於主人。”張知為小狐,乃應曰:“諾。”
即席請於狐曰:“我欲得足下服役者一二輩,往探狐巫,敬請君命。”狐固言不
必,張言之再三,乃許之。既而張出,馬自至,如有控者。既騎而行,狐相語於
途,曰:“今後先生於道途間,覺有細沙散落衣襟上,便是吾輩從也。”語次入
城,至巫家。巫見張生,笑逆曰:“貴人何忽降臨?”張曰:“聞爾家狐子大靈
應,果否?”巫正容曰:“若個蹀躞語,不宜貴人出得!何便言狐子?恐吾家花
姊不歡!”言未已,空中發半磚來,中巫臂,踉蹡欲跌。驚謂張曰:“官人何
得拋擊老身也?”張笑曰:“婆子盲也!幾曾見自己額顱破,冤誣袖手者?”巫
錯愕不知所出。正回惑間,又一石子落,中巫,顛蹶,穢泥亂墜,塗巫面如鬼。
惟哀號乞命。張請恕之,乃止。巫急起奔,遁房中,闔戶不敢出。張呼與語曰:
“爾狐如我狐否?”巫惟謝過。張招之,且仰首望空中,戒勿傷巫,巫始惕惕而
出。張笑諭之,乃還。
自此獨行於途,覺塵沙淅淅然,則呼狐語,輒應不訛。虎狼暴客,恃以無恐。
如是年余,愈與莫逆。嘗問其甲子,殊不自記憶,但言:“見黃巢反,猶如昨日。”
一夕共話,忽牆頭蘇然作響,其聲甚厲。張異之,胡曰:“此必家兄。”張云:
“何不邀來共坐?”曰:“伊道業頗淺,只好攫得兩頭雞啖,便了足耳。”張謂
狐曰:“交情之好,如吾兩人,可雲無憾;終未一見顏色,大是恨事。”胡曰:
“但得交好足矣,見面何為?”一日,置酒邀張,且告別。問:“將何往?”曰:
“弟陝中產,將歸去矣。君每以對面不覿為憾,今請一識數載之交,他日可相認
耳。”張四顧都無所見。胡曰:“君試開寢室門,則弟在焉。”張即推扉一覷,
則內有美少年,相視而笑。衣裳楚楚,眉目如畫,轉瞬之間,不復睹矣。張反身
而行,即有履聲藉藉隨其後,曰:“今日釋君憾矣。”張依戀不忍別。狐曰:
“離合自有數,何容介介。”乃以巨觥勸酒。飲至中夜,始以紗燭導張歸。明日
往探,則空屋冷落而已。
後道一先生為西州學使,張請如晉。因往視弟,願望頗奢。比歸,甚違初意,
咨嗟馬上,嗒喪若偶。忽一少年騎青驢,躡其後。張回顧,見裘馬甚麗,意亦騷
雅,遂與閒話。少年察張不豫,詰之。張告以故。少年亦為慰藉。同行里許,至
歧路中,少年拱手而別,且曰:“前途有一人,寄君故人一物,乞笑納之。”復
欲詢之,馳馬徑去。張莫解所由。又二三里許,見一蒼頭,持小簏子,獻於馬前,
曰:“胡四相公敬致先生。”張豁然頓悟。啟視,則白鏹滿中。及顧蒼頭,不知
所往。
○秀才驅怪
長山徐遠公,故明諸生,鼎革後,棄儒訪道,稍稍學敕勒之術,遠近多耳其
名。某邑一巨公,具幣,致誠款書,招之以騎。徐問:“召某何意?”仆曰:
“不知。但囑小人務屈降臨。”徐乃行。至則中亭宴饌,禮遇甚恭,然終不道其
相迎之旨。徐因問曰:“實欲何為?幸祛疑抱。”主人輒言:“無事。”但勸杯
酒。談話間,不覺向暮,邀徐飲園中。園頗佳勝,而竹樹蒙翳,景物陰森,雜花
叢叢,半沒草萊。抵一閣,覆板之上,懸蛛錯綴,似久無人住者。酒數行,天色
曛暗,命燭復飲。徐辭不勝酒,主人即罷酒呼茶。諸仆倉皇撤餚器,盡納閣之左
室几上。茶啜未半,主人託故竟去。僕人持燭引宿左室,燭置案上,遽返身去,
頗甚草草。徐疑或攜袱被來伴,久之,人聲杳然,乃自起扃戶就寢。
窗外皎月,入室侵床,夜鳥秋蟲,一時啾唧,心中怛然,寢不成寐。頃之,
板上橐橐,似踏蹴聲,甚厲。俄下護梯,俄近寢門。徐駭,毛髮蝟立,急引被蒙
首,而門已豁然頓開。徐展被角微伺之,見一物,獸首人身,毛周遍體,長如馬
鬐,深黑色;牙粲群蜂,目炯雙炬。及幾,伏餂器中剩餚,舌一過,數器輒淨
如掃。已而趨近榻,嗅徐被。徐驟起,翻被冪怪頭,按之狂喊。怪出不意,驚脫,
啟外戶竄去。徐披衣起遁,則園門外扃,不可得出。緣牆而走,躍逾短垣,則主
人馬廄。廄人驚,徐告以故,即就乞宿。
將旦,主人使伺徐,不見,大駭。已而出自廄中。徐大怒曰:“我不慣作驅
怪術,君遣我,又秘不一言,我橐中蓄有如意鉤,又不送達寢所,是欲死我也!”
主人謝曰:“擬即相告,慮君難之,初亦不知橐有藏鉤。幸宥十死!”徐終怏怏,
索騎歸。自是怪絕。後主人宴集園中,輒笑向客曰:“我終不忘徐生功也。”
異史氏曰:“黃狸黑狸,得鼠者雄。此非空言也。假令翻被狂喊之後,隱其
駭懼,公然以怪之絕為己能,則人將謂徐生真神人不可及矣。”
○柳秀才
明季,蝗生青兗間,漸集於沂,沂令憂之。退臥署幕,夢一秀才來謁,峨冠
綠衣,狀貌修偉,自言御蝗有策。詢之,答云:“明日西南道上有婦跨碩腹牝驢
子,蝗神也。哀之,可免。”令異之。治具出邑南。伺良久,果有婦高髻褐帔,
獨控老蒼衛,緩蹇北度。即爇香,捧卮酒,迎拜道左,捉驢不令去。婦問:“大
夫將何為?”令便哀求:“區區小治,幸憫脫蝗口。”婦曰:“可恨柳秀才饒舌,
泄我密機!當即以其身受,不損禾稼可耳。”乃盡三卮,瞥不復見。
後蝗來,飛蔽天日,竟不落禾田,盡集楊柳,過處柳葉都盡。方悟秀才柳神
也。或云:“是宰官憂民所感。”誠然哉!
王阮亭云:“柳秀才有大功德於沂,沂雖百世祀可也。”
○念秧
異史氏曰:人情鬼蜮,所在皆然;南北沖衢,其害尤烈。如強弓怒馬,御人
於國門之外者,夫人而知之矣。或有劙囊刺橐,攫貨於市,行人回首,財貨已
空,此非鬼蜮之尤者耶?乃又有萍水相逢,甘言如醴,其來也漸,其入也深。誤
認傾蓋之交,遂罹喪資之禍。隨機設阱,情狀不一;俗以其言辭浸潤,名曰“念
秧”。今北途多有之,遭其害者尤眾。
余鄉王子巽者,邑諸生。有族先生在都為旗籍太史,將往探訊。治裝北上,
出濟南,行數里,有一人跨黑衛,馳與同行,時以閒語相引,王頗與問答。其人
自言:“張姓。為棲霞隸,被令公差赴都。”稱謂捴卑,祗奉殷勤,相從數十里,
約以同宿。王在前,則策蹇追及,在後,則祗候道左。仆疑之,因厲色拒去,不
使相從。張頗自慚,揮鞭遂去。既暮,休於旅舍,偶步門庭,則見張就外舍飲。
方驚疑間,張望見王,垂手拱立,謙若廝仆,稍稍問訊。王亦以泛泛適相值,不
為疑,然王仆終夜戒備之。雞既唱,張來呼與同行,仆咄絕之,乃去。朝暾已上,
王始就道。行半日許,前一人跨白衛,約四十許,衣帽整潔,垂首蹇分,盹寐欲
墮。或先或後,因循十餘里。王怪問:“夜何作,迷頓乃爾?”其人聞之,猛然
欠伸,言:“青苑人,許姓,臨淄令高檠是我中表。家兄設帳於官署,我往探省,
少獲饋貽。今夜旅舍,誤同念秧者宿,驚惕不敢交睫,遂致白晝迷悶。”王故問:
“念秧何說?”許曰:“君客時少,未知險詐。今有匪類,以甘言誘行旅,夤緣
與同休止,因而乘機騙賺。昨有葭莩親,以此喪資斧。吾等皆宜警備。”王頷之。
先是,臨淄宰與王有舊,曾入其幕,識其門客,果有許姓,遂不復疑。因道寒溫,
兼詢其兄況。許約暮共主人,王諾之。仆終疑其偽,陰與主謀,遲留不進,相失,
遂杳。
翼日卓午,又遇一少年,年可十六七,騎健騾,冠服修整,貌甚都。同行久
之,未交一言。日既夕,少年忽曰:“前去曲律店不遠矣。”王微應之。少年因
咨嗟欷歔,如不自勝。王略致詰,少年嘆曰:“仆江南金姓。三年膏火,冀博一
第,不圖竟落孫山!家兄為部中主政,遂載細小來,冀得排遣。生平不曾跋涉,
撲面塵沙,使人薅惱。”因取紅巾拭面,嘆咤不已。聽其語,操南音,嬌婉若女
子。王心好之,稍為慰藉。少年曰:“適先馳出,眷口久望不來,何仆輩亦無至
者?日已將暮,奈何!”遲留瞻望,行甚緩。王遂先驅,相去漸遠。晚投旅邸,
既入舍,則壁下一床,先有客解裝其上。王問主人,即有一人入,攜之而出,曰:
“但請安置,當即移他所。”王視之,則許。王止與同舍,許遂止,因與坐談。
少間,又有攜裝入者,見王、許在舍,返身遽出,曰:“已有客在。”王審視,
則途中少年也。王未言,許急起曳留之,少年遂坐。許乃展問邦族,少年又以途
中言為許告。俄頃,解囊出資,堆累頗重,秤兩餘,付主人,囑治餚酒,以供夜
話。二人爭勸止之,卒不聽。
俄而酒炙並陳。筵間,少年論文甚風雅。王問江南闈題,少年悉告之。且自
誦其承破,及篇中得意之句。言已,意甚不平,共扼腕之。少年又以家口相失,
夜無僕役,患不解牧圉,王因命仆代攝莝豆,少年深感謝。居無何,忽蹴然曰:
“生平蹇滯,出門亦無好況。昨夜逆旅與惡人居,擲骰叫呼,聒耳沸心,使人不
眠。”南音呼骰為兜,許不解,固問之,少年手摹其狀。許乃笑,於囊中出色一
枚,曰:“是此物否?”少年諾。許乃以色為令,相歡飲。酒既闌,許請共擲,
贏一東道主,王辭不解。許乃與少年相對呼盧,又陰囑王曰:“君勿漏言。蠻公
子頗充裕,年又雛,未必深解五木訣。我贏些須,明當奉屈耳。”二人乃入隔舍。
旋聞轟賭甚鬧,王潛窺之,見棲霞隸亦在其中。大疑,展衾自臥。又移時,眾共
拉王賭,王堅辭不解。許願代辨梟雉,王又不肯;遂強代王擲。少間,就榻報王
曰:“汝贏幾籌矣。”王睡夢應之。
忽數人排闔而入,番語啁嗻。首者言佟姓。為旗下邏捉賭者。時賭禁甚嚴,
各大惶恐。佟大聲嚇王,王亦以太史旗號相抵。佟怒解,與王敘同籍,笑請復博
為戲。眾果復賭,佟亦賭。王謂許曰:“勝負我不預聞。但願睡,無相混。”許
不聽,仍往來報之。既散局,各計籌馬,王負欠頗多,佟遂搜王裝橐取償。王憤
起相爭。金捉王臂,陰告曰:“彼都匪人,其情叵測。我輩乃文字交,無不相顧。
適局中我贏得如乾數,可相抵。此當取償許君者,今請易之。便令許償佟,君償
我。不過暫掩人耳目,過此仍以相還。終不然,以道義之交,遂實取君償耶?”
王故長厚,遂信之。少年出,以相易之謀告佟。乃對眾發王裝物,估入己橐,佟
乃轉索許、張而去。
少年遂袱被來,與王連枕,衾褥皆精美。王亦招僕人臥榻上,各默然安枕。
久之,少年故作轉側,以xia6*體暱就仆。仆移身避之,少年又近就之。膚著股際,
滑膩如脂。仆心動,試與狎,而少年殷勤甚至,衾息鳴動。王頗聞之,雖其駭怪,
終不疑其有他也。昧爽,少年即起,促與早行。且云:“君蹇疲殆,夜所寄物,
前途請相授耳。”王尚無言,少年已加裝登騎,王不得已,從之。騾行駛,去漸
遠,王料其前途相待,初不為意。因以夜間所聞問仆,仆以實告。王始驚曰:
“今被念秧者騙矣!焉有宦室名士,而毛遂於圉仆?”又轉念其談詞風雅,非念
秧所能,急追數十里,蹤跡殊杳。始悟張、許、佟皆其yi6*黨,一局不行,又易一
局,務求其必入也。償債易裝,已伏一圖賴之機,設其攜裝之計不行,亦必執前
說篡奪而去。為數十金,委綴數百里,恐仆發其事,而以身交歡之,其術亦苦矣。
後數年,又有吳生之事:
邑有吳生,字安仁,三十喪偶,獨宿空齋。有秀才來與談,遂相知悅。從一
小奴,名鬼頭,亦與吳僮報兒善。久而知其為狐。吳遠遊,必與俱,同室之中,
人不能睹。吳客都中,將旋里,聞王生遭念秧之禍,因戒僮警備。狐笑曰:“勿
須,此行無不利。”
至涿,一人系馬坐煙肆,裘服齊楚。見吳過,亦起,超乘從之。漸與吳語,
自言:“山東黃姓,提堂戶部。將東歸,且喜同途不孤寂。”於是吳止亦止,每
共食,必代吳償值。吳陽感而陰疑之。私以問狐,狐曰:“不妨。”吳意釋。
及晚,同尋寓所,先有美少年坐其中。黃入,與拱手為禮,喜問少年:“何
時離都?”答云:“昨日。”黃遂拉與共寓,向吳曰:“此史郎,我中表弟,亦
文士,可佐君子談騷雅,夜話當不寥落。”乃出金資,治具共飲。少年風流蘊藉,
遂與吳大相愛悅,飲間,輒目示吳作觴弊,罰黃,強使<酉爵>,鼓掌作笑。吳益悅
之。既而更與黃謀du6*博,共牽吳,遂各出橐金為質。狐囑報兒暗鎖板扉,囑曰:
“倘聞人喧,但寐無嘩。”吳諾。吳每擲,小注則輸,大注則贏。更余,計得二
百金。史、黃錯橐垂罄,議質其馬。
忽聞撾門聲甚厲,吳急起,投色於火,蒙被假臥。久之,聞主人覓鑰不得,
破扃啟關,有數人洶洶入,搜捉博者。史、黃並言無有。一人竟捋吳被,指為賭
者,吳叱咄之。數人強檢吳裝。方不能與之撐拒,忽聞門外輿馬呵殿聲。吳急出
嗚呼,眾始懼,曳之入,但求無聲。吳乃從容苞苴付主人。鹵簿既遠,眾乃出門
去。
黃與史共作驚喜狀,取次覽寢,黃命史與吳同榻。吳以腰橐置枕頭,方伸被
而睡。無何,史啟吳衾,裸體入懷,小語曰:“愛兄磊落,願從交好。”吳心知
其詐,然計亦良得,遂相偎抱。史極力周奉,不料吳固偉男,大為鑿枘,顰呻殆
不可任,竊竊哀免。吳固求訖事。手捫之,血流漂杵矣。乃釋令歸。及明,史憊
不能起,託言暴病,請吳、黃先發。吳臨別,贈金為藥餌之費。途中語狐,乃知
夜來鹵簿,皆狐所為。黃於途,益諂事吳。暮復同舍,斗室甚隘,僅容一榻,頗
暖潔,吳以為狹。黃曰:“此臥兩人則隘,君自臥則寬,何妨?”食已,徑去。
吳亦喜獨宿可接狐友,坐良久,狐不至。倏聞壁上小扉,有指彈之聲。吳拔關探
視,一少女艷妝遽入,自扃門戶,向吳展笑,佳麗如仙。吳喜致研詰,則主人之
子婦也。遂與狎,大相愛悅。女忽潸然泣下。吳驚問之,女曰:“不敢隱匿,妾
實主人遣以餌君者。曩時入室,即被掩執,不知今宵,何久不至?”又嗚咽曰:
“妾良家女,情所不甘。今已傾心於君,乞垂拔救!”吳聞駭懼,計無所出,但
遣速去,女惟俯首泣。
忽聞黃與主人捶闔鼎沸,但聞黃曰:“我一路祗奉,謂汝為人,何遂誘我弟
室!”吳懼,逼女令去。聞壁扉外亦有騰擊聲。吳倉卒汗流如沈,女亦伏泣。又
聞有人勸止主人,主人不聽,推門愈急。勸者曰:“請問主人,意將何為?如欲
殺耶,有我等客數輩,必不坐視凶暴。如兩人中有一逃者,抵罪安所辭?如欲質
之公庭耶,帷薄不修,適以取辱。且爾宿行旅,明明陷詐,安保女子無異言?”
主人張目不能語。吳聞,竊感佩,而不知何人。初,肆門將閉,即有秀才共一仆
來,就外舍宿。攜有香醞,遍酌同舍,勸黃及主人尤殷。兩人辭欲起,秀才牽裾,
苦不令去。後乘間得遁,操杖奔吳所。秀才聞喧,始入勸解。吳伏窗窺之,則狐
友也,心竊喜。又見主人意稍奪,乃大言以恐之。又謂女子:“何默不一言?”
女啼曰:“恨不如人,為人驅役賤務!”主人聞之,面如死灰。秀才叱罵曰:
“爾輩禽獸之情,亦已畢露。此客子所共憤者!”黃及主人皆釋刀杖,長跪而請。
吳亦啟戶出,頓大怒詈,秀才又勸止吳,兩始和解。
女子又啼,寧死不歸。內奔出嫗婢,捽女令入。女子臥地,哭益哀。秀才勸
重價貨吳生,主人俯首曰:“作老娘三十年,今日倒繃孩兒,亦復何說。”遂依
秀才言。吳固不肯破重資,秀才調停主客間,議定五十金。人財交付後,晨鐘已
動,乃共促裝,載女子以行。女未經鞍馬,馳驅頗殆。午間,稍息憩,將行,喚
報兒,不知所往。日已夕,尚無蹤響,頗懷疑訝,遂以問狐。狐曰:“無憂,將
自至矣。”星月已出,報兒始至。吳詰之,報兒笑曰:“公子以五十金肥奸傖,
竊所不平。適與鬼頭計,反身索得。”遂以金置几上。吳驚問其故,蓋鬼頭知女
止一兄,遠出十餘年不返,遂幻化作其兄狀,使報兒冒弟行,入門索姊妹。主人
惶恐,詭託病殂。二僮欲質官,主人益懼,啖之以金,漸增至四十,二僮乃行。
報兒具述其狀,吳即賜之。
吳歸,琴瑟綦篤。家益富。細詰女子,曩美少年即其夫,蓋史即金也。襲一
槲綢帔,雲是得之山東王姓者。蓋其黨羽甚眾,逆旅主人,皆其一類。何意吳生
所遇,即王子巽連天呼苦之人,不亦快哉!旨哉古言:“騎者善墮。”
○水災
康熙二十一年,山東旱,自春徂夏,赤地千里。六月十三日小雨,始種粟。
十八日大雨後,乃種豆。一日,石門莊有老叟,暮見二羊斗山上,告村人曰:
“大水至矣!”遂攜家播遷。村人共笑之。無何,雨暴注,平地水深數尺,居廬
盡沒。一農人棄其兩兒,與妻扶老母奔避高阜。下視村中,匯為澤國,並不復念
及兩兒。水落歸家。一村盡成墟墓,入己門,則一屋獨存,見兩兒尚並坐床頭,
嬉笑無恙。鹹嘆謂夫婦孝感所致。此六月二十二日事也。
康熙二十四年,平陽地震,人民死者十有七八。城郭盡墟;僅存一屋,則孝
子家也。茫茫大劫中,惟孝嗣無恙,誰謂天公無皂白耶?
○諸城某甲
諸城孫景夏學師言:其邑中某甲,值流寇亂,被殺,首墜胸前。寇退,家人
得屍,將舁瘞之,聞其氣縷縷然,審視之,咽不斷者盈指。遂扶其頭,荷之以歸。
經一晝夜能呻,以匕箸稍哺飲食,半年竟愈,又十餘年,與二三人聚談,或作一
解頤語,眾為鬨堂,甲亦鼓掌。一俯仰間,刀痕暴裂,頭墮血流,共視之,已死。
父訟笑者,眾斂金賂之,乃葬甲。
異史氏曰:“一笑頭落,此千古第一大笑也。頭連一線而不死,直待十年後
成一笑獄,豈非二三鄰人,負債前生者耶!”
○酆都御史
酆都縣外有洞,深不可測,相傳閻羅署。其中一切獄具,皆借人工。桎梏朽
敗,輒擲洞口,邑宰即以新者易之,經宿失所在。供應度支,載之經制。
明有御史行台華公,按臨酆都,聞之,不以為信,欲入洞以決其惑,眾雲不
可。公弗聽,乃秉燭入,以二役從。入里許,燭暴滅。視之,階道闊朗,有廣殿
十餘間,列坐尊官,袍笏儼然。惟東首虛一座。尊官見公至,降階而迎,笑問曰:
“至矣乎?別來無恙否?”公問:“此何處所?”尊官曰:“此冥府也。”公愕
然告退。尊官指虛座曰:“此為君坐,那可復還。”公益懼,固請寬宥,尊官曰:
“定數何可逃也!”遂檢一卷示公,上注云:“某月日,某以肉身歸陰。”公覽
之,戰慄如濯冰水,念母老子幼,泫然流涕。
俄有金甲神人,捧黃帛書至,群拜舞啟讀已,乃賀公曰:“君有回陽之機矣。”
公喜致問。曰:“適接帝詔,大赦幽冥,可為君委折原例耳。”乃示公途而出,
數武之外,冥黑如漆,不辨行路,公甚窘苦。忽一神將,軒然而入,赤面長髯,
光射數尺。公迎拜而哀之,神人曰:“誦佛經可出。”言已而去。公自計經咒多
不記憶,惟金剛經頗曾習之,乃合掌而誦,頓覺一線光明,映照前路。偶有遺忘,
則目前頓黑,定想移時,復誦復明;乃始得出。其二役,則不可問矣。
○產龍
壬戌間,邑邢村李氏婦,夫死,有遺腹,忽脹如瓮,忽束如握。臨蓐,一晝
夜不能產。視之,見龍首,一見輒縮去。家人懼,有王媼者,焚香禹步,且捺且
咒。未幾,胞墮,不復見龍,惟數鱗大如盞。繼下一女,肉瑩徹如晶,臟腑可數。
○龍無目
沂水大雨,忽墮一龍,雙睛俱無,奄有氣息。邑令以八十席覆之,未能周身。
為設野祭,猶反覆以尾擊地,其聲堛然。
○龍取水
徐東痴夜南遊,泊舟江岸,見一蒼龍自空垂下,以尾攬江水,波浪湧起,隨
龍身而上。遙望水光閃閃,闊於三尺練。移時龍尾收去,水亦頓息。俄而大雨傾
注,渠道皆平。
○雨錢
濱州一秀才,讀書齋中,有款門者,啟視,則一老翁,形貌甚古。延入,通
姓氏,翁自言:“養真,姓胡,實狐仙。慕君高雅,願共晨夕。”生故曠達,亦
不為怪。相與評駁今古,殊博洽,鏤花雕繪,粲於牙齒,時抽經義,則名理湛深,
出人意外。生驚服,留之甚久。
一日,密祈翁曰:“君愛我良厚。顧我貧若此,君但一舉手,金錢自可立致,
何不小周給?”翁默然,少間,笑曰:“此大易事。但須得十數錢作母。”生如
其請。翁乃與共入密室中,禹步作咒。俄頃,錢有數十百萬,從梁間鏘鏘而下,
勢如驟雨,轉瞬沒膝,拔足而立,又沒踝。廣丈之舍,約深三四尺余。乃顧生曰:
“頗厭君意否?”曰:“足矣。”翁一揮,錢畫然而止,乃相與扃戶出。生竊喜
暴富矣。
頃之,入室取用,則阿堵化為烏有,惟母錢十餘枚尚在。生大失望,盛氣向
翁,頗懟其誑。翁怒曰:“我本與君文字交,不謀與君作賊!便如秀才意,只合
尋樑上君交好得,老夫不能承命!”遂拂衣去。
○妾杖擊賊
益都西鄙有貴家某,巨富,蓄一妾,頗婉麗,而冢室凌折之,鞭撻橫施,妾
奉事惟謹,某憐之,常私語慰撫,妾殊無怨言。一夜,數人逾垣入,撞其屋門壞。
某與妻惶恐惴慄,不知所為。妾起,默無聲息,暗摸屋中,得挑水木杖,拔關遽
出。群賊亂如蓬麻,妾舞杖動,風鳴鉤響,立擊四五人仆地,賊盡靡;駭愕亂奔,
牆急不得上,傾跌咿啞,亡魂失命。妾拄杖於地,顧笑曰:“此等物事,不直下
手打得,亦學作賊!我不殺汝,殺嫌辱我。”悉縱之逸去。
某大驚,問曰:“何自能爾?”則“妾父故槍棒師,妾得盡傳其術,殆不啻
百人敵也。”妻尤駭甚,悔向之迷於物色。由是善視女,遇之反如嫡,然而妾則
終無纖毫失禮。鄰婦謂妾曰:“嫂擊賊若豚犬,顧奈何俯首受撻楚?”妾曰:
“是吾分也,他何敢言。”聞者益賢之。
異史氏曰:“身懷絕技,居數年而人莫知之,一旦捍患御災,化鷹為鳩,嗚
呼!射雉既獲,內人展笑;握槊方勝,貴主同車。技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
○小獵犬
山右衛中堂為諸生時,假齋僧院。苦室中蜰蟲蚊蚤甚多,夜不成寐。食後,
偃息在床,忽見一小武士,首插雉尾,身高二寸許,騎馬大如蠟,臂上青鞲,有
鷹如蠅。自外而入,盤旋室中,行且駛。公方疑注,忽又一人入,裝亦如之,腰
束小弓矢,牽獵犬如巨蟻。又俄頃,步者騎者,紛紛來以數百輩,鷹犬皆數百。
見有蚊蠅飛起,縱鷹騰擊,盡撲殺之。獵犬登床緣壁,搜噬虱蚤,凡罅有所伏藏,
嗅之無不出者,頃刻之間,決殺殆盡。公偽睡睨之,鷹集犬竄於其身。既而一黃
衣人,著平天冠,如王者,登別榻,系駟葦篾間。從騎皆下,獻飛獻走,紛集盈
側,亦不知作何語。無何,王者登小輦,衛士倉皇,各命鞍馬,萬蹄攢奔,紛如
撒菽,煙飛霧騰,斯須散盡。公曆歷在目,駭詫不知所由。
躡履外窺,渺無跡響,返身周視,都無所見,惟壁磚遺一細犬。公急捉之,
且馴。置硯匣中,反覆瞻玩。毛極細葺,項上有一小環。飼以飯顆,一嗅輒去。
躍登床榻,尋衣縫,齧殺蟣虱。旋復來伏臥。逾宿,公疑其已往,視之,則盤伏
如故。公臥,則登床簀,遇蟲輒啖斃,蚊蠅無敢落者。公愛之,甚於拱壁。一日,
晝臥,犬潛伏身畔。公醒轉側,壓於腰底。公覺有物,固疑是犬,急起視之,已
匾而死,如紙剪成者。然自是壁蟲無噍類矣。
○棋鬼
揚州督同將軍梁公,解組鄉居,日攜棋酒,游林丘間。會九日登高,與客弈,
忽有一人來,逡巡局側,耽玩不去。視之,目面寒儉,懸鶉結焉,然意態溫雅,
有文士風。公禮之,乃坐。亦殊捴謙。分指棋謂曰:“先生當必善此,何不與客
對壘?”其人遜謝移時,始即局。局終而負,神情懊熱,若不自己。又著又負,
益憤慚。酌之以酒,亦不飲,惟曳客弈。自晨至於日昃,不遑溲溺。方以一子爭
路,兩互喋聒,忽書生離席悚立,神色慘阻。少間,屈膝向公座,敗顙乞救,公
駭疑,起扶之曰:“戲耳,何至是?”書生曰:“乞囑付圉人,勿縛小生頸。”
公又異之,問:“圉人誰?”曰:“馬成。”
先是,公圉役馬成者,走無常,十數日一入幽冥,攝牒作勾役。公以書生言
異,遂使人往視成,則已僵臥三日矣。公乃叱成不得無禮,瞥見書生即地而滅,
公嘆咤良久,乃悟其鬼。越日,馬成寤,公召詰之。成曰:“渠湖襄人,癖嗜弈,
產盪盡。父憂之,閉置齋中。輒逾垣出,竊引空處,與弈者狎。父聞詬詈,終不
可制止,父齎恨死。閻王以書生不德,促其年壽,罰入餓鬼獄,於今七年矣。會
東嶽鳳樓成,下牒諸府,徵文人作碑記。王出之獄中,使ying6*召自贖。不意中道遷
延,大愆限期。岳帝使直曹問罪於王。王怒,使小人輩羅搜之。前承主人命,故
未敢以縲紲系之。”公問:“今日作何狀?”曰:“仍付獄吏,永無生期矣。”
公嘆曰:“癖之誤人也如是夫!”
異史氏曰:“見弈遂忘其死;及其死也,見弈又忘其生。非其所欲有甚於生
者哉?然癖嗜如此,尚未獲一高著,徒令九泉下,有長死不生之弈鬼也。哀哉!”
○白蓮教
白蓮教某者,山西人,大約徐鴻儒之徒。左道惑眾,墮其術者甚眾。一日將
他往,堂中置一盆,又一盆覆之,囑門人坐守,戒勿啟視。去後,門人啟之,見
盆貯清水,水上編草為舟,帆檣具焉。異而撥以指,隨手傾側;急扶如故,仍覆
之。俄而師來,怒責曰:“何違吾命?”門人立白其無。師曰:“適海中舟覆,
何得欺我?”又一夕,燒巨燭於堂上,戒恪守,勿以風滅。漏三下,師不至,
傫然而殆,就床暫寐,及醒,燭已竟滅,急起爇之。既而師入,又責之。門人
曰:“我固不曾睡,燭何得息?”師怒曰:“適使我暗行十餘里,尚復云云耶?”
門人大駭。奇行種種,不可勝書。
後有愛妾與門人通,覺之,隱而不言。遣門人飼豕,門人入圈,立地化為豕,
某即呼屠人殺之,貨其肉,人無知者。門人父以子不歸,過問之,辭以久弗至。
門人家各處探訪,杳無訊息。有同師者,隱知其事,泄諸門人之父,父告之邑宰。
宰恐其遁,不敢捕治,詳請官兵千人,圍其第,妻子皆就執。閉置樊籠,將以解
都。途經太行山,山中出一巨人,高與樹等,目如盎,口如盆,牙長尺許。兵士
愕立不敢行。某曰:“此妖也,吾妻可以卻之。”甲士脫妻縛,妻荷戈往,巨人
怒,吸吞之,眾愈駭。某曰:“既殺吾妻,是須吾子。”復出其子,巨人又吞之。
眾相覷,莫知所為。某泣且怒曰:“既殺吾妻,又殺吾子,情何以甘!非某自往
不可也。”眾果出諸籠,授之刃而遣之。巨人盛氣而逆。格鬥移時,巨人抓攫入
口,伸頸咽下,從容竟去。
○蹇償債
李公著明,慷慨好施。鄉人王卓,傭居公家。其人少游惰,不能操農務,家
屢貧。然小有技能,常為役務,每齎之厚。時無晨炊,向公哀乞,公輒給以升斗。
一日,告公曰:“小人日受厚恤,三四口幸不餓殍,然何可以久?乞主人貸我綠
豆一石作資本。”公忻然授之。卓負去,年余,一無所償,及問之,豆資已蕩然
矣。公憐其貧,亦置不索。
公讀書蕭寺。後三年余,忽夢卓來曰:“小人負主人豆直,今來投償。”公
慰之曰:“若索爾償,則平日所負欠者,何可算數?”卓愀然曰:“固然。凡人
少有所為而受人千金,可不報也。若無端受人資助,升斗且不容昧,況其多哉!”
言已竟去。公愈疑。既而家人白公曰:“夜牝驢產一駒,且修偉。”公忽悟曰:
“得毋駒乃王卓耶?”越數日歸,見駒,戲呼王卓,駒奔赴,若有知識。自此遂
以為名。公乘赴青州,衡府內監見而悅之,願以重價購之,議直未定。適公以家
務,急不可待,遂歸。又逾歲,駒與雄馬同櫪,齕折脛骨,不可療。有牛醫至公
家,見之,謂公曰:“乞以駒付小人,朝夕療養,需以歲月。萬一得痊,得直與
公剖分之。”公如所請。後數月,牛醫售驢,得錢千八百,以半獻公。公受錢,
頓悟,其數適符豆價也。噫!昭昭之債,而冥冥之償,此足以勸矣。
○頭滾
蘇孝廉貞下太封公晝臥,見一人頭從地中出,其大如斛,在床下旋轉不已。
驚而中疾死,後其次公就dang6*婦宿,罹殺身之禍,其兆於此耶?
○鬼作筵
杜生九畹,內人病。會重陽,為友人招作茱萸會。早起盥已,告妻所往。冠
服欲出,忽見妻昏憒,絮絮若與人言,杜異之,就問臥榻,妻輒“兒”呼之。家
人心知其異。時杜有母柩未殯,疑其靈爽所憑。杜祝曰:“得毋吾母耶?”妻罵
曰:“畜生!何不識爾父!”杜曰:“既為吾父,不勝他人也,何乃歸家祟兒婦?”
妻呼小字曰:“我專為兒婦來,何反怨恨?兒婦應即死。有四人來勾致,首者張
懷玉。我萬端哀乞,甫能允遂。我許小饋送,便宜付之。”杜即於門外焚紙錢。
妻又曰:“四人去矣。彼不忍違吾面目,三日後,當治具酬之。爾母年老龍鍾,
不能料理中饋。及期,尚煩兒婦一往。”杜曰:“幽冥殊途,安能代庖?望恕宥。”
妻曰:“兒勿懼,去去即復返。此為渠事,當毋憚勞。”言已,曰:“吾且去。”
妻即冥然,良久乃蘇。杜問所言,茫不記憶。但曰:“適見四人來,欲捉我去。
幸阿翁哀請。且解囊賂之,始去。我見阿翁鏹袱尚餘二錠,欲竊取一錠來,作糊
口計。翁窺見,叱曰:‘爾欲何為!此物豈爾所可用耶!’我乃斂手,未敢動。”
杜以妻病革,疑信相半。越三日,方笑語間,忽瞪目久之,語曰:“爾婦綦貪,
曩見我白金,便生覬覦,然大要以貧故,亦不足怪。將以婦去,為我敦庖務,勿
慮也。”言甫畢,奄然竟斃。約半日許,始醒,告杜曰:“適阿翁呼我去,謂曰:
‘不用爾操作,我烹調自有人,只須堅坐指揮足矣。我冥中喜豐滿,諸物饌都覆
器外,切宜記之。’我諾。至廚下,見二婦操刀砧於中,俱紺帔而綠緣之,呼我
以嫂。每盛炙於簋,必請覘視。曩四人都在筵中。進饌既畢,酒具已列器中。翁
乃命我還。”杜大愕異,每語同人。
○鼠戲
一人在長安市上賣鼠戲,背負一囊,中蓄小鼠十餘頭。每於稠人中,出小木
架置肩上,儼如戲樓狀。乃拍鼓板,唱古雜劇。歌聲甫動,則有鼠自囊中出,蒙
假面,被小裝服,自背登樓,人立而舞。男女悲歡,悉合劇中關目。
○泥書生
羅村有陳代者,少蠢陋,娶妻某氏,頗麗。自以婿不如人,鬱郁不得志。然
貞潔,婆媳亦相安。一夕獨宿,忽聞風動扉開,一書生入,脫衣巾,就婦共寢。
婦駭懼,苦拒,而肌膚頓耎,聽其狎褻而去。自是夜無虛夕。月余,形容枯瘁,
母怪問之,初慚怍不欲言,固問,始以情告。母駭曰:“此妖也!”百術禁咒,
終不能絕。乃使陳代伏匿室中,操杖以伺。夜分,書生復來,置冠几上,又脫袍
服,搭椸架上。才欲登榻,忽驚曰:“咄咄!有生人氣!”急復披衣。代暗中
暴起,擊中腰脅,塔然作聲。四壁張顧,書生已杳。束薪爇照,泥衣一片墮地上,
案頭泥巾猶存。
○寒月芙蕖
濟南道人者,不知何許人,亦不詳其姓氏。冬夏著一單帢衣,系黃絛,無
褲襦。每用半梳梳發,即以齒銜髻,如冠狀。日赤腳行市上;夜臥街頭,離身數
尺外,冰雪盡熔。初來,輒對人作幻劇,市人爭貽之。有井曲無賴子,遺以酒,
求傳其術,不許。遇道人浴於河津,驟抱其衣以脅之,道人揖曰:“請以賜還,
當不吝術。”無賴者恐其紿,固不肯釋。道人曰:“果不相授耶?”曰:“然。”
道人默不與語,俄見黃絛化為蛇,圍可數握,繞其身六七匝,怒目昂首,吐舌相
向,某大愕,長跪,色青氣促,惟言乞命。道人乃竟取絛。絛竟非蛇;另有一蛇,
蜿蜒入城去。由是道人之名益著。
縉紳家聞其異,招與游,從此往來鄉先生門。司、道俱耳其名,每宴集,必
以道人從。一日,道人請於水面亭報諸憲之飲。至期,各於案頭得道人速帖,亦
不知所由至。諸官赴宴所,道人傴僂出迎。既入,則空亭寂然,几榻未設,或疑
其妄。道人啟官宰曰:“貧道無僮僕,煩借諸扈從,少代奔走。”官共諾之。道
人於壁上繪雙扉,以手撾之。內有應門者,振管而啟。共趨覘望,則見憧憧者往
來於中,屏幔床幾,亦復都有。即有人一一傳送門外,道人命吏胥輩接列亭中,
且囑勿與內人交語。兩相授受,惟顧而笑。頃刻,陳設滿亭,窮極奢麗。既而旨
酒散馥,熱炙騰熏,皆自壁中傳遞而出,座客無不駭異。亭故背湖水,每六月時,
荷花數十頃,一望無際。宴時方凌冬,窗外茫茫,惟有煙綠。一官偶嘆曰:“此
日佳集,可惜無蓮花點綴!”眾俱唯唯。少頃,一青衣吏奔白:“荷葉滿塘矣!”
一座皆驚。推窗眺矚,果見彌望菁蔥,間以菡萏。轉瞬間,萬枝千朵,一齊都開,
朔風吹面,荷香沁腦。群以為異。遣吏人蕩舟採蓮,遙見吏人入花深處,少間返
棹,素手來見。官詰之,吏曰:“小人乘舟去,見花在遠際,漸至北岸,又轉遙
遙在南盪中。”道人笑曰:“此幻夢之空花耳。”無何,酒闌,荷亦凋謝,北風
驟起,摧折荷蓋,無復存矣。濟東觀察公甚悅之,攜歸署,日與狎玩。一日,公
與客飲。公故有傳家美醞,每以一斗為率,不肯供浪飲。是日,客飲而甘之,固
索傾釀,公堅以既盡為辭。道人笑謂客曰:“君必欲滿老饕,索之貧道而可。”
客請之。道人以壺入袖中,少刻出,遍斟座上,與公所藏無異。盡歡而罷。公疑,
入視酒瓻,封固宛然,瓶已罄矣。心竊愧怒,執以為妖,杖之。杖才加,公覺股
暴痛,再加,臀rou6*欲裂。道人雖聲嘶階下,觀察已血殷座上。乃止不笞,遂令去。
道人遂離濟,不知所往。後有人遇於金陵,衣裝如故,問之,笑不語。
○酒狂
繆永定,江西拔貢生,素酗於酒,戚黨多畏避之。偶適族叔家,與客滑稽諧
謔,遂共酣飲。繆醉,使酒罵座,忤客;客怒,一座大嘩。叔為排解,繆為左袒
客,益遷怒叔。叔無計,奔告其家。家人來,扶挾以歸。才置床上,四肢盡厥,
撫之,奄然氣絕。
繆見有皂帽人縶已去。移時至一府署,縹碧為瓦,世間無其壯麗。至墀下,
似欲伺見官宰,自思無罪,當是客訟鬥毆。回顧皂帽人,怒目如牛,又不敢問。
忽堂上一吏宣言,使訟獄者翼日早候,於是堂下人紛紛散去。繆亦隨皂帽人出,
更無歸著,縮首立肆檐下。皂帽人怒曰:“顛酒無賴子!日將暮,各去尋眠食,
爾何往?”繆戰慄曰:“我且不知何事,並未告家人,故毫無資斧,庸將焉歸?”
皂帽人曰:“顛酒賊!若酤自啖,便有用度!再支吾,老拳碎顛骨子!”繆垂首
不敢則聲。忽一人自戶內出,見繆,詫異曰:“爾何來?”繆視之,則其母舅。
舅賈氏,死已數載。繆見之,始悟已死,心益悲懼,向舅涕零曰:“阿舅救我!”
賈顧皂帽人曰:“東靈非他,屈臨寒舍。”二人乃入。賈重揖皂帽人,且囑青眼。
俄頃,出酒食,團坐相飲。賈問:“舍甥何事,遂煩勾致?”皂帽人曰:“大王
駕詣浮羅君,遇令甥醉詈,使我捉得來。”賈問:“見王未?”曰:“浮羅君會
花子案,駕未歸。”又問:“阿甥將得何罪?”答曰:“未可知也。然大王頗怒
此等人。”繆在側,聞二人言,觳觫汗下,杯箸不能舉。無何,皂帽人起,謝曰:
“叨盛酌,已經醉矣。即以令甥相付託,駕歸,再容登訪。”乃去。賈謂繆曰:
“甥別無兄弟,父母愛如掌上珠,常不忍一訶。十六七歲,三杯後,喃喃尋人疵,
小不合,輒撾門裸罵,猶謂齒稚。不意別十餘年,甥了不長進。今且奈何!”繆
伏地哭,懊悔無及。賈曳之曰:“舅在此業酤,頗有小聲望,必合極力。適飲者
乃東靈使者,舅常飲之酒,與舅頗相善。大王日萬幾,亦未必便能記憶。我委曲
與言,浼以私意釋甥去,或可允從。”又轉念曰:“此事擔負頗重,非十萬不能
了也。”繆謝諾,即就舅氏宿。次日,皂帽人早來覘望。賈請間。語移時,來謂
繆曰:“諧矣。少頃,即復來。我先罄所有,用壓契,余待甥歸,從容湊致之。”
繆喜曰:“共得幾何?”曰:“十萬。”曰:“甥何處得如許?”賈曰:“只金
幣錢紙百提,足矣。”繆喜曰:“此易辦耳。”待將停午,皂帽人不至。
繆欲出市上,少游矚,賈囑勿遠盪,諾而出。見街里貿販,一如人間。至一
所,棘垣峻絕,似是囹圄。對門一酒肆,往來頗夥。肆外一帶長溪,黑潦涌動,
深不見底。方佇足窺探,聞肆內一人呼曰:“繆君何來?”繆急視之,則鄰村翁
生,乃十年前文字交。趨出握手,歡若平生。即就肆內小酌,各道契闊。繆慶幸
中,又逢故知,傾懷盡<酉爵>。大醉,頓忘其死,舊態復作,漸絮絮瑕疵翁。翁曰:
“數年不見,君復爾耶?”繆素厭人道其酒德,聞言,益憤。擊桌大罵。翁睨之,
拂袖竟出。繆又追至溪頭,捋翁帽,翁怒曰:“此真妄人!”乃推繆顛墮溪中。
溪水殊不甚深,而水中利刃如麻,刺脅穿脛,堅難搖動,痛徹骨腦。黑水雜溲穢,
隨吸入喉,更不可耐。岸上人觀笑如堵,絕不一為援手。
時方危急,賈忽至,望見大驚,提攜以歸,曰:“爾不可為也!死猶弗悟,
不足復為人!請仍從東靈受斧鑕。”繆大懼,泣拜知罪。賈乃曰:“適東靈至,
候汝立券,汝乃飲盪不歸,渠迫不能待。我已立券,付千緡令去,余以旬盡為期。
子歸,宜急措置,夜於村外曠莽中,呼舅名焚之,此案可結也。”繆悉如命,乃
促之行,送之郊外,又囑曰:“必勿食言,累我無益。”乃示途令歸。
時繆已僵臥三日,家人謂其醉死,而鼻息隱隱如懸絲。是日蘇,大嘔,嘔出
黑沈數斗,臭不可聞。吐已,汗濕裀褥,氣味熏騰,與吐物無異,身始涼爽。告
家人以異。旋覺刺處痛腫,隔夜成瘡,猶幸不大潰腐。十日漸能杖行。家人共乞
償冥負,繆計所費,非數金不能辦,頗生吝惜,曰:“曩或醉鄉之幻境耳。縱其
不然,伊以私釋我,何敢復使冥王知?”家人勸之,不聽。然心惕惕然,不敢復
縱飲。里黨鹹喜其進德,稍稍與共酌。年余,冥報漸忘,志漸肆,故狀漸萌。一
日,飲於子姓之家,又罵座,主人擯斥出,闔戶徑去。繆噪逾時,其子方知,扶
持歸家。入室,面壁長跪,自投無數,曰:“便償爾負!便償爾負!”言已,仆
地,視之,氣已絕矣。
○捉鬼射狐
李公著明,睢寧令襟卓先生公子也,為人豪爽無餒怯,為新城王季良內弟。
季良家多樓閣,往往見怪異。公常暑月寄宿,愛閣上晚涼。或告之異,公笑不聽,
固命設榻,主人如言。囑仆輩伴公宿,公辭曰:“生平愛獨宿,不解怖。”主人
乃使炷香於爐,請衽何趾,始息燭覆扉而去。公就枕移時,於月色中,見几上茗
碗,傾側旋轉,不墜亦不休。公咄之,鏗然立止。又若有人拔香炷,炫搖空際,
縱橫作花縷。公起叱曰:“何物鬼魅敢爾!”裸裼下榻,欲就捉之。以足覓床下,
僅得一履,不暇冥搜,赤足撾搖處,炷頓插爐,竟寂無兆。公俯身遍摸暗陬,忽
一物騰擊頰上,覺似履狀,索之,亦殊不得。乃啟覆下樓,呼從人爇火燭之,空
無一物,乃復就寢。既明,使數人搜屨,翻席倒榻,不知所在。主人為公易履。
越日,偶一仰首,見一屨夾塞椽間,挑撥而下,則公屨也。
公益都人,僑居於淄川孫氏第。第綦闊,皆置閒曠,公僅居其半。南院臨高
閣,止隔一堵,時見閣扉自啟閉,公亦不置念。偶與家人話於庭,閣開門,忽有
一小人面北而坐,身不滿三尺,綠袍白襪。眾指顧之,亦不動。公曰:“此狐也。”
急取弓矢,對閣欲射。小人見之,啞啞作揶揄之聲,遂不復見。公捉刀登閣,且
罵且搜,竟無所睹,乃返。異遂絕。公居數年,平安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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