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江中
王聖俞南遊,泊舟江心,既寢,視月明如練,未能寐,使童僕為之按摩。忽
聞舟頂如小兒行,踏蘆席作響,遠自舟尾來,漸近艙戶。慮為盜,急起問童,童
亦聞之。問答間,見一人伏舟頂上,垂首窺艙內。大愕,按劍呼諸仆,一舟俱醒。
告以所見。或疑錯誤。俄響聲又作。群起四顧,渺然無人,惟疏星皎月,漫漫江
波而已。眾坐舟中,旋見青火如燈狀,突出水面,隨水浮游,漸近舡,則火頓滅。
即有黑人驟起,屹立水上,以手攀舟而行。眾噪曰:“必此物也!”欲射之。方
開弓,則遽伏水中,不可見矣。問舟人,舟人曰:“此古戰場,鬼時出沒,其無
足怪。”
○魯公女
招遠張於旦,性疏狂不羈,讀書蕭寺。時邑令魯公,三韓人,有女好獵。生
適遇諸野,見其風姿娟秀,著錦貂裘,跨小驪駒,翩然若畫。歸憶容華,極意欽
想;後聞女暴卒,悼嘆欲絕。
魯以家遠,寄靈寺中,即生讀所。生敬禮如神明,朝必香,食必祭,每酹而
祝曰:“睹卿半面,長系夢魂,不圖玉人,奄然物化。今近在咫尺,而邈若河山,
恨如何也!然生有拘束,死無禁忌,九泉有靈,當姍姍而來,慰我傾慕。”日夜
祝之,幾半月。一夕,挑燈夜讀,忽舉首,則女子含笑立燈下,生驚起致問。女
曰:“感君之情,不能自己,遂不避私奔之嫌。”生大喜,遂共歡好。自此無虛
夜。謂生曰:“妾生好弓馬,以射獐殺鹿為快,罪孽深重,死無歸所。如誠心愛
妾,煩代誦金剛經一藏數,生生世世不忘也。”生敬受教,每夜起,即柩前捻珠
諷誦。偶值節序,欲與偕歸,女憂足弱,不能跋履。生請抱負以行,女笑從之。
如抱嬰兒,殊不重累,遂以為常,考試亦載與俱,然行必以夜。生將赴秋闈,女
曰:“君福薄,徒勞馳驅。”遂聽其言而止。
積四五年,魯罷官,貧不能櫬,將就窆之,苦無葬地。生乃自陳:“某有薄
壤近寺,願葬女公子。”魯公喜。生又力為營葬。魯德之,而莫解其故。魯去,
二人綢繆如平日。一夜,側倚生懷,淚落如豆,曰:“五年之好,於今別矣!受
君恩義,數世不足以酬!”生驚問之。曰:“蒙惠及泉下人,經咒藏滿,今得生
河北盧戶部家。如不忘今日,過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煩一往會。”生泣下曰:
“生三十餘年矣,又十五年,將就木焉,會將何為?”女亦泣曰:“願為奴婢一
報。”少間曰:“君送妾六七里,此去多荊棘,妾衣長難度。”乃抱生項,生送
至通衢,見路旁車馬一簇,馬上或一人,或二人;車上或三人、四人、十數人不
等;獨一鈿車,繡纓朱幰,僅一老媼在焉。見女至,呼曰:“來乎?”女應曰:
“來矣。”乃回顧生云:“盡此,且去!勿忘所言。”生諾。女行近車,媼引手
上之,展軨即發,車馬闐咽而去。
生悵悵而歸,志時日於壁。因思經咒之效,持誦益虔。夢神人告曰:“汝志
良嘉,但須要到南海去。”問:南海多遠?”曰:“近在方寸地。”醒而會其旨,
念切菩提,修行倍潔。三年後,次子明、長子政,相繼擢高科。生雖暴貴,而善
行不替。夜夢青衣人邀去,見宮殿中坐一人,如菩薩狀,逆之曰:“子為善可喜,
惜無修齡,幸得請於上帝矣。”生伏地稽首。喚起,賜坐;飲以茶,味芳如蘭。
又令童子引去,使浴於池。池水清潔,游魚可數,入之而溫,掬之有荷葉香。移
時,漸入深處,失足而陷,過涉滅頂。驚寤,異之。由此身益健,目益明。自捋
其須,白者盡簌簌落;又久之,黑者亦落。面紋亦漸舒。至數月後,頷禿童面,
宛如十五六時。輒兼好遊戲事,亦猶童。過飾邊幅,二子輒匡救之。
未幾,夫人以老病卒,子欲為求繼室於朱門。生曰:“待吾至河北來而後娶。”
屈指已及約期,遂命仆馬至河北。訪之,果有盧戶部。先是,盧公生一女,生而
能言,長益慧美,父母最鍾愛之。貴家委禽,女輒不欲,怪問之,具述生前約。
總計其年,大笑曰:“痴婢!張郎計今年已半百,人事變遷,其骨已朽。縱其尚
在,發童而齒壑矣。”女不聽。母見其志不搖,與盧公謀,戒閽人勿通客,過期
以絕其望。未幾,生至,閽人拒之,退返旅舍,悵恨無所為計。閒遊郊郭,因循
而暗訪之。女謂生負約,涕不食。母言:“渠不來,必已殂謝。即不然,背盟之
罪,亦不在汝。”女不語,但終日臥。盧患之,亦思一見生之為人,乃托游遨,
遇生於野。視之,少年也,訝之。班荊略談,甚倜儻。公喜,邀至其家。方將探
問,盧即遽起,囑客暫獨坐,匆匆入內告女。女喜,自力起,窺審其狀不符,零
涕而返,怨父欺罔,公力白其是,女無言,但泣不止。公出,意緒懊喪,對客殊
不款曲。生問:“貴族有為戶部者乎?”公漫應之。首他顧,似不屬客。生覺其
慢,辭出。女啼數日而卒。
生夜夢女來,曰:“下顧者果君耶?年貌舛異,覿面遂致違隔。妾已憂憤死。
煩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遲則無及矣。”既醒,急探盧氏之門,果有女亡
二日矣。生大慟,進而吊諸其室,已而以夢告盧。盧從其言,招魂而歸,啟其衾,
撫其屍,呼而祝之,俄聞喉中咯咯有聲。忽見朱櫻乍啟,墜痰塊如冰,扶移榻上,
漸復吟呻。盧公悅,肅客出,置酒宴會。細展官閥,知其巨家,益喜,擇吉成禮。
居半月,攜女而歸,盧送至家,半年乃去。夫婦居,室儼如小耦,不知者多誤以
子婦為姑嫜者焉。盧公逾年卒。子最幼,為豪強所中傷,家產兒盡。生迎養之,
遂家焉。
○道士
韓生,世家也。好客,同村徐氏,常飲於其座。會宴集,有道士托缽門上,
家人投錢及粟,皆不受,亦不去,家人怒,歸不顧。韓聞擊剝之聲甚久,詢之家
人,以情告。言未已,道士竟入,韓招之坐。道士向主客皆一舉手,即坐。略致
研詰,始知其初居村東破廟中。韓曰:“何日棲鶴東觀,竟不聞知,殊缺地主之
禮。”答曰:“野人新至,無交遊,聞居士揮霍,深願求飲焉。”韓命舉觴。道
士能豪飲。徐見其衣服垢敝,頗偃蹇,不甚為禮。韓亦海客遇之。道士傾飲二十
餘杯,乃辭而去。自是每宴會,道士輒至,遇食則食,遇飲則飲,韓亦稍厭其頻。
飲次,徐嘲之曰:“道長日為客,寧不一作主?”道士笑曰:“道人與居士等,
惟雙肩承一喙耳。”徐慚不能對。道士曰:“雖然,道人懷誠久矣,會當竭力作
杯水之酬。”飲畢,囑曰:“翌午幸賜光寵。”次日,相邀同往,疑其不設。行
去,道士已候於途,且語且步,已至寺門。入門,則院落一新,連閣雲蔓。大奇
之,曰:“久不至此,創建何時?”道士答:“竣工未久。”比入其室,陳設華
麗,世家所無。二人肅然起敬。甫坐,行酒下食,皆二八狡童,錦衣朱履。酒饌
芳美,備極豐渥。飯已,另有小進。珍果多不可名,貯以水晶玉石之器,光照幾
榻。酌以玻璃盞,圍尺許。道士曰:“喚石家姊妹來。”童去少時,二美人入,
一細長,如弱柳,一身短,齒最稚;媚曼雙絕。道士即使歌以侑酒。少者拍板而
歌,長者和以洞簫,其聲清細。既闋,道士懸爵促<酉爵>,又命遍酌。顧問:“美
人久不舞,尚能之否?”遂有僮僕展氍毹於筵下,兩女對舞,長衣亂拂,香塵四
散。舞罷,斜倚畫屏。二人心曠神飛,不覺醺醉。道士亦不顧客,舉杯飲盡,起
謂客曰:“姑煩自酌,我稍憩,即復來。”即去。南屋壁下,設一螺鈿之床,女
子為施錦裀,扶道士臥。道士乃曳長者共寢,命少者立床下為之爬搔。二人睹此
狀,頗不平。徐乃大呼:“道士不得無禮!”往將撓之,道士急起而遁。見少女
猶立床下,乘醉拉向北榻,公然擁臥。視床上美人,尚眠繡榻。顧韓曰:“君何
太迂?”韓乃徑登南榻,欲與狎褻,而美人睡去,撥之不轉;因抱與俱寢。天明,
酒夢俱醒,覺懷中冷物冰人,視之,則抱長石臥青階下。急視徐,徐尚未醒,見
其枕遺屙之石,酣寢敗廁中。蹴起,互相駭異。四顧,則一庭荒草,兩間破屋而
已。
○胡氏
直隸有巨家,欲延師,忽一秀才,踵門自薦,主人延之。詞語開爽,遂相知
悅。秀才自言胡氏,遂納贄館之。胡課業良勤,淹洽非下士等。然時出遊,輒昏
夜始歸,扃閉儼然,不聞款叩而已在室中矣。遂相驚以狐。然察胡意固不惡,優
重之,不以怪異廢禮。
胡知主人有女,求為姻好,屢示意,主人偽不解。一日,胡假而去。次日,
有客來謁,縶黑衛於門,主人逆而入。年五十餘,衣履鮮潔,意甚恬雅。既坐,
自達,始知為胡氏作冰。主人默然,良久曰:“仆與胡先生,交已莫逆,何必婚
姻?且息女已許字矣,煩代謝先生。”客曰:“確知令媛待聘,何拒之深?”再
三言之,而主人不可,客有慚色,曰:“胡亦世族,何遽不如先生?”主人直告
曰:“實無他意,但惡非其類耳。”客聞之怒,主人亦怒,相侵益亟。客起,抓
主人,主人命家人杖逐之,容乃遁。遺其驢,視之,毛黑色,批耳修尾,大物也。
牽之不動,驅之則隨手而蹶,喓々然草蟲耳。
主人以其言忿,知必相仇,戒備之。次日,果有狐兵大至,或騎或步、或戈
或弩,馬嘶人沸,聲勢洶洶。主人不敢出,狐聲言火屋,主入益懼。有健者,率
家人噪出,飛石施箭,兩相衝擊,互有夷傷。狐漸靡,紛紛引去。遺刀地上,亮
如霜雪,近拾之,則高梁葉也。眾笑曰:“技止此耳。”然恐其復至,益備之。
明日眾方聚語,忽一巨人自天而降,高丈余,身橫數尺,揮大刀如門,逐人而殺。
群操矢石亂擊之,顛踣而斃,則芻靈耳。眾益易之。狐三日不復來,眾亦少懈。
主人適登廁,俄見狐兵,張弓挾矢而至,亂射之,集矢於臀。大懼,急喊眾奔斗,
狐方去。拔矢視之,皆蒿梗。如此月余,去來不常,雖不甚害,而日日戒嚴,主
入患苦之。
一日,胡生率眾至,主人身出,胡望見,避於眾中,主人呼之,不得已,乃
出。主人曰:“仆自謂無失禮於先生,何故興戎?”群狐欲射,胡止之。主入近
握其手,邀入故齋,置酒相款,從容曰:“先生達人,當相見諒。以我情好,寧
不樂附婚姻?但先生車馬、宮室,多不與人同,弱女相從,即先生當知其不可。
且諺云:‘瓜果之生摘者,不適於口。’先生何取焉?”胡大慚。主人曰:“無
傷,舊好故在。如不以塵濁見棄,在門牆之幼子,年十五矣,願得坦腹床下。不
知有相若者吾?”胡喜曰:“仆有弱妹,少公子一歲,頗不陋劣,以奉箕帚,如
何?”主人起拜,胡答拜。於是酬酢甚歡,前隙俱忘,命羅酒漿,遍犒從者,上
下歡慰。乃詳問居里,將以奠雁,胡辭之。日暮繼燭,醺醉乃去。由是遂安。
年余,胡不至,或疑其約妄,而主人堅持之。又半年,胡忽至,既道溫涼已,
乃曰:“妹子長成矣。請卜良辰,遣事翁姑。”主人喜,即同定期而去。至夜,
果有輿馬送新婦至,奩妝豐盛,設室中幾滿。新婦見姑嫜,溫麗異常,主人大喜。
胡生與一弟來送女,談吐俱風雅,又善飲。天明,乃去。新婦且能預知年歲豐凶,
故謀生之計,皆取則焉。胡生兄弟以及胡媼,時來望女,人人皆見之。
○戲術
有桶戲者,桶可容升,無底,中空,亦如俗戲。戲人以二席置街上,持一升
入桶中,旋出,即有白米滿升,傾注席上,又取又傾,頃刻兩席皆滿。然後一一
量入,畢而舉之,猶空桶。奇在多也。
利津李見田,在顏鎮閒遊陶場,欲市巨瓮,與陶人爭直,不成而去。至夜,
窯中未出者六十餘瓮,啟視一空。陶人大驚,疑李,踵門求之。李謝不知,固哀
之,乃曰:“我代汝出窯,一瓮不損,在魁星樓下非與?”如言往視,果一一俱
在。樓在鎮之南山,去場三里余。傭工運之,三日乃盡。
○閻羅
萊蕪秀才李中之,性直諒不阿。每數日,輒死去,僵然如屍,三四日始醒。
或問所見,則隱秘不泄。時邑有張生者,亦數日一死。語人曰:“李中之,閻羅
也,余至陰司,亦其屬曹。”其門殿對聯,俱能述之。或問:“李昨赴陰司何事?”
張曰:“不能具述,惟提勘曹操,笞二十。”
異史氏曰:“阿瞞一案,想更數十閻羅矣。畜道、劍山,種種具在,宜得何
罪,不勞挹取;乃數千年不決,何也?豈以臨刑之囚,快於速割,故使之求死不
得也?異已!”
王阮亭云:“中州有生而為河神者,曰黃大王。鬼神以生人為之,理不可曉。”
○丐僧
濟南一僧,不知何許人。赤足衣百衲,日於芙蓉、明湖諸館,誦經抄募。與
以酒食、錢、粟,皆弗受,叩所需,又不答。終日未嘗見其餐飯。或勸之曰:
“師既不茹葷酒,當募山村僻巷中,何日日往來於膻鬧之場?”僧合眸諷誦,睫
毛長指許,不聞。少選,又語之,僧遽張目厲聲曰:“要如此化!”又誦不已。
久之,自出而若去,或從其後,固詰其必如此之故,走不應。叩之數四,又厲聲
曰:“非汝所知!老僧要如此化!”積數日,忽出南城,臥道側如僵,三日不動。
居民恐其餓死,貽累近郭,因集勸他徙。欲飯,飯之,欲錢,錢之,僧瞑然不動,
群搖而語之。僧怒,於衲中出duan6*刀,自剖其腹,以手入內,理腸於道,而氣隨絕。
眾駭告郡,蒿葬之。異日為犬所穴,席見;踏之似空,發視之,席封如故,猶空
繭然。
○伏狐
太史某,為狐所魅,病瘠。符禳既窮,乃乞假歸,冀可逃避。太史行,而狐
從之,大懼,無所為謀。一日,止於涿門外,有鈴醫,自言能伏狐,太史延之入。
投以藥,則房中術也。促令服訖,入與狐交,銳不可當。狐辟易,哀而求罷,不
聽,進益勇。狐展轉營脫,苦不得去。移時無聲,視之,現狐形而斃矣。
昔余鄉某生者,素有嫪毒之目,自言生平未得一快意。夜宿孤館,四無鄰,
忽有奔女,扉未啟而已入,心知其狐,亦欣然樂就狎之。衿襦甫解,貫革直入。
狐驚痛,啼聲吱然,如鷹脫韝,穿窗而出去。某猶望窗外作狎昵聲,哀喚之,冀
其復回,而已寂然矣。此真討狐之猛將也!宜榜門驅狐,可以為業。
○蘇仙
高公明圖知郴州時,有民女蘇氏,浣衣於河,河中有巨石,女踞其上。有苔
一縷,綠滑可愛,浮水漾動,繞石三匝。女視之,心動。既歸而娠,腹漸大,母
私詰之,女以情告,母不能解。數月,竟舉一子,欲置隘巷,女不忍也,藏諸櫝
而養之。遂矢志不嫁,以明其不二也。然不夫而孕,終以為羞。
兒至七歲,未嘗出以見人,兒忽謂母曰:“兒漸長,幽禁何可長也?去之,
不為母累。”問所之。曰:“我非人種,行將騰霄昂壑耳。”女泣詢歸期。答曰:
“待母屬纊,兒始來。去後,倘有所需,可啟藏兒櫝索之,必能如願。”言已,
拜母竟去。出而望之,已杳矣。女告母,母大奇之。女堅守舊志,與母相依,而
家益落。偶缺晨炊,仰屋無計。忽憶兒言,往啟櫝,果得米,賴以舉火。由是有
求輒應。逾三年,母病卒,一切葬具,皆取給於櫝。
既葬,女獨居三十年,未嘗窺戶。一日,鄰婦乞火者,見其兀坐空閨,語移
時始去。居無何,忽見彩雲繞女舍,亭亭如蓋,中有一入盛服立,審視,則蘇女
也。迴翔久之,漸高不見。鄰人共疑之,窺諸其室,見女靚妝凝坐,氣則已絕。
眾以其無歸,議為殯殮。忽一少年入,丰姿俊偉,向眾申謝。鄰人向亦竊知女有
子,故不之疑。少年出金葬母,值二桃於墓,乃別而去。數步之外,足下生雲,
不可復見。後桃結實甘芳,居人謂之“蘇仙桃樹”,年年華茂,更不衰朽。官是
地者,每攜實以饋親友。
○李伯言
李生伯言,沂水人,抗直有肝膽。忽暴病,家人進藥,卻之曰:“吾病非藥
餌可療。陰司閻羅缺,欲吾暫攝其篆耳。死勿埋我,宜待之。”是日果死。
騶從導去,入一宮殿,進冕服,隸胥祗候甚肅。案上簿書叢沓。一宗:江南
某,稽生平所私良家女八十二人,鞫之,佐證不誣,按冥律,宜炮烙。堂下有銅
柱,高ba6*九尺,圍可一抱,空其中而熾炭焉,表里通赤。群鬼以鐵蒺藜撻驅使登,
手移足盤而上,甫至頂,則煙氣飛騰,崩然一響如爆竹,人乃墮;團伏移時,始
復甦。又撻之,爆墮如前。三墮,則匝地如煙而散,不復能成形矣。
又一起:為同邑王某,被婢父訟盜占生女,王即生姻家。先是,一人賣婢,
王知其所來非道,而利其直廉,遂購之。至是王暴卒。越日,其友周生遇於途,
知為鬼,奔避齋中。王亦從入。周懼而祝,問所欲為。王曰:“煩作見證於冥司
耳。”驚問:“何事?”曰:“余婢實價購之,今被誤控,此事君親見之,惟借
季路一言,無他說也。”周固拒之,王出曰:“恐不由君耳。”未幾,周果死,
同赴閻羅質審。李見王,隱存左袒意。忽見殿上火生,焰燒梁棟。李大駭,側足
立,吏急進曰:“陰曹不與人世等,一念之私不可容。急消他念,則火自熄。”
李斂神寂慮,火頓滅。已而鞫狀,王與婢父反覆相苦;問周,周以實對;王以故
犯論笞。答訖,遣人俱送回生,周與王皆三日而蘇。
視事畢,輿馬而返。中途見闕頭斷足者數百輩,伏地哀鳴。停車研詰,則
異鄉之鬼,思踐故土,恐關隘阻隔,乞求路引。李曰:“余攝任三日,已解任矣,
何能為力?”眾曰:“南村胡生,將建道場,代囑可致。”李諾之。至家,騶從
都去,李乃蘇。
胡生字水心,與李善,聞李再生,便詣探省。李遽問:“清醮何時?”胡訝
曰:“兵燹之後,妻孥瓦全,向與室人作此願心,未向一人道也,何知之?”李
具以告。胡嘆曰:“閨房一語,遂播幽冥,可懼哉!”乃敬諾而去。次日,如王
所,王猶憊臥。見李,肅然起敬,申謝佑庇。李曰:“法律不能寬假。今幸無恙
乎?”王云:“已無他症,但笞瘡膿潰耳。”又二十餘日始痊,臀肉腐落,瘢痕
如杖者。
異史氏曰:“陰司之刑,慘於陽世,責亦苛於陽世。然關說不行,則受殘酷
者不怨也。誰謂夜台無天日哉?第恨無火燒臨民之堂廨耳!”
○黃九郎
何師參,字子蕭,齋於苕溪之東,門臨曠野。薄暮偶出,見婦人跨驢來,少
年從其後。婦約五十許,意致清越;轉視少年,年可十五六,丰采過於姝麗。何
生素有斷袖之癖,睹之,神出於舍,翹足目送,影滅方歸。
次日,早伺之,落日冥濛,少年始過。生曲意承迎,笑問所來。答以“外祖
家”。生請過齋少憩,辭以不暇,固曳之,乃入;略坐興辭,堅不可挽。生挽手
送之,殷囑便道相過,少年唯唯而去。生由是凝思如渴,往來眺注,足無停趾。
一日,日銜半規,少年欻至,大喜,要入,命館童行酒。問其姓字,答曰:“黃
姓,第九。童子無字。”問:“過往何頻?”曰:“家慈在外祖家,常多病,故
數省之。”酒數行,欲辭去;生捉臂遮留,下管鑰。九郎無如何,赬顏復坐,挑
燈共語,溫若處子,而詞涉遊戲,便含羞,面向壁。未幾,引與同衾,九郎不許,
堅以睡惡為辭。強之再三,乃解上下衣,著褲臥床上。生滅燭,少時移與同枕,
曲肘加髀而狎抱之,苦求私昵。九郎怒曰:“以君風雅士,故與流連,乃此之為,
是禽處而獸愛之也!”未幾,晨星熒熒,九郎徑去。
生恐其遂絕,復伺之,蹀躞凝盼,目穿北斗。過數日,九郎始至,喜逆謝過,
強曳入齋,促坐笑語,竊幸其不念舊惡。無何,解屨登床,又撫哀之。九郎曰:
“chan6*綿之意,已鏤肺膈,然親愛何必在此?”生甘言糾纏,但求一親玉肌,九郎
從之。生俟其睡寐,潛就輕簿,九郎醒,攬衣遽起,乘夜遁去。生邑邑若有所失,
忘啜廢枕,日漸委悴,惟日使齋童邏偵焉。一日,九郎過門,即欲徑去,童牽衣
入之。見生清癯,大駭,慰問。生實告以情,淚涔涔隨聲零落。九郎細語曰:
“區區之意,實以相愛無益於弟,面有害於兄,故不為也。君既樂之,仆何惜焉?”
生大悅。九郎去後,病頓減,數日平復。九郎果至,遂相繾綣。曰:“今勉承君
意,幸勿以此為常。”既而曰:“欲有所求,肯為力乎?”問之,答曰:“母患
心痛,惟太醫齊野王先天丹可療。君與善,當能求之。”生諾之,臨去又囑。生
入城求藥,及暮付之。九郎喜,上手稱謝。又強與合。九郎曰:“勿相糾纏。請
為君圖一佳人,勝弟萬萬矣。”生問誰何。九郎曰:“有表妹,美無倫,倘能垂
意,當執柯斧。”生微笑不答,九郎懷藥便去。
三日乃來,復求藥。生恨其遲,詞多誚讓。九郎曰:“本不忍禍君,故疏之。
既不蒙見諒,請勿悔焉。”由是燕會無虛夕。凡三日必一乞藥,齊怪其頻,曰:
“此藥未有過三服者,胡久不瘥?”因裹三劑並授之。又顧生曰:“君神色黯然
病乎?”曰:“無。”脈之,驚曰:“君有鬼脈,病在少陰,不自慎者殆矣!”
歸語九郎。九郎嘆曰:“良醫也!我實狐,久恐不為君福。”生疑其誑,藏其藥
不以盡予,慮其弗至也。居無何,果病。延齊診視,曰:“曩不實言,今魂氣已
游墟莽,秦緩何能為力?”九郎日來省侍,曰:“不聽吾言,果至於此!”生尋
死,九郎痛哭而去。
先是,邑有某太史,少與生共筆硯,十七歲擢翰林。時秦藩貪暴,而賂通朝
士,無有言者。公抗疏劾其惡,以越俎免。藩升是省中丞,日伺公隙。公少有英
稱,曾邀叛王青盼,因購得舊所往來札,脅公,公懼,自經;夫人亦投繯死。公
越宿忽醒,曰:“我何子蕭也。”詰之,所言皆何家事,方悟其借軀返魂。留之
不可,出奔舊舍。撫疑其詐,必欲排陷之,使人索千金於公。公偽諾,而憂悶欲
絕。
忽通丸郎至,喜共話言,悲歡交集,既欲復狎,九郎曰:“君有三命耶?”
公曰:“余悔生勞,不如死逸。”因訴冤苦,九郎悠憂以思,少間曰:“幸復生
聚。君曠無偶,前言表妹,慧麗多謀,必能分憂。”公欲一見顏色。曰:“不難。
明日將取伴老母,此道所經,君偽為弟也兄者,我假渴而求飲焉,君曰‘驢子亡’,
則諾也。”計已而別。明日亭午,九郎果從女郎經門外過,公拱手絮絮與語,略
睨女郎,娥眉秀曼,誠仙人也。九郎索茶,公請入飲。九郎曰:“三妹勿訝,此
兄盟好,不妨少休止。”扶之而下,系驢於門而入。公自起瀹茗,因目九郎曰:
“君前言不足以盡。今得死所矣!”女似悟其言之為己者,離榻起立,嚶喔而言
曰:“去休!”公外顧曰:“驢子其亡!”九郎火急馳出。公擁女求合。女顏色
紫變,窘若囚拘,大呼九兄,不應。曰:“君自有婦,何喪人廉恥也?”公自陳
無室。女曰:“能矢山河,勿令秋扇見捐,則惟命是聽。”公乃誓以皦日。女不
復拒。事已,九郎至,女色然怒讓之。九郎曰:“此何子蕭,昔之名士,今之太
史。與兄最善,其人可依。即聞諸妗氏,當不相見罪。”日向晚,公邀遮不聽去,
女恐姑母駭怪,九郎銳身自任,跨驢徑去。居數日,有婦攜婢過,年四十許,神
情意致,雅似三娘。公呼女出窺,果母也。瞥睹女,怪問:“何得在此?”女慚
不能對。公邀入,拜而告之。母笑曰:“九郎雅氣,胡再不謀?”女自入廚下,
設食供母,食已乃去。公得麗偶,頗快心期,而惡緒縈懷,恆蹙蹙有憂色。女問
之,公緬述顛末。女笑曰:“此九兄一人可得解,君何憂?”公詰其故,女曰:
“聞撫公溺聲歌而比頑童,此皆九兄所長也。投所好而獻之,怨可消,仇亦可復。”
公慮九郎不肯,女曰:“但請哀之。”越日,公見九郎來,肘行而逆之,九郎驚
曰:“兩世之交,但可自效,頂踵所不敢惜,何忽作此態向人?”公具以謀告,
九郎有難色。女曰:“妾失身於郎,誰實為之?脫令中途雕喪,焉置妾也?”九
郎不得已,諾之。
公陰與謀,馳書與所善之王太史,而致九郎焉。王會其意,大設,招撫公飲。
命九郎飾女郎,作天魔舞,宛然美女。撫惑之,亟請於王,欲以重金購九郎,惟
恐不得當。王故沉思以難之。遲之又久。始將公命以進。撫喜,前隙頓釋。自得
九郎,動息不相離,侍妾十餘,視同塵土。九郎飲食供具如王者,賜金萬計。半
年,撫公病,九郎知其去冥路近也,遂輦金帛,假歸公家。既而撫公薨,九郎出
資,起屋置器,畜婢僕,母子及妗並家焉。九郎出,輿馬甚都,人不知其狐也。
余有“笑判”,並志之:
男女居室,為夫婦之大倫;燥濕互通,乃陰陽之正竅。迎風待月,尚有盪檢
之譏;斷袖分桃,難免掩鼻之醜。人必力士,鳥道乃敢生開;洞非桃源,漁篙寧
許誤入?今某從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雲雨未興,輒爾上下其手;陰陽反
背,居然表里為奸。華池置無用之鄉,謬說老僧入定;蠻洞乃不毛之地,遂使眇
帥稱戈。系赤兔於轅門,如將射戟;探大弓於國庫,直欲斬關。或是監內黃鱣,
訪知交於昨夜;分明王家朱李,索鑽報於來生。彼黑松林戎馬頓來,固相安矣;
設黃龍府潮水忽至,何以御之?宜斷其鑽刺之恨,兼塞其送迎之路。
○金陵女子
沂水居民趙某,以故自城中歸,見女子白衣哭路側,甚哀。睨之,美;悅之,
凝注不去,女垂涕曰:“夫夫也,路不行而顧我!”趙曰:“我以曠野無人,而
子哭之慟,實愴於心。”女曰:“夫死無路,是以哀耳。”趙勸其復擇良匹。曰:
“渺此一身,其何能擇?如得所託,媵之可也。”趙忻然自薦,女從之。趙以去
家遠,將覓代步。女曰:“無庸。”乃先行,飄若仙奔。至家,操井臼甚勤。
積二年余,謂趙曰:“感君戀戀,猥相從,忽已三年,今宜且去。”趙曰:
“曩言無家,今焉往?”曰:“彼時漫為是言耳,何得無家?身父貨藥金陵。倘
欲再晤,可載藥往,可助資斧。”趙經營,為貰輿馬。女辭之,出門徑去,追之
不及,瞬息遂杳。
居久之,頗涉懷想,因市藥詣金陵。寄貨旅邸,訪諸衢市,忽藥肆一翁望見,
曰:“婿至矣。”延之入,女方浣裳庭中,見之不言亦不笑,浣不輟。趙銜恨遽
出,翁又曳之返,女不顧如初。翁命治具作飯,謀厚贈之。女止之曰,“渠福薄,
多將不任;宜少慰其苦辛,再檢十數醫方與之,便吃著不盡矣。”翁問所載藥,
女云:“已售之矣,直在此。”翁乃出方付金,送趙歸。
試其方,有奇驗。沂水尚有能知其方者。以蒜白接茅檐雨水,洗瘊贅,其方
之一也,良效。
王阮亭云:“女子大突兀!”
○湯公
湯公名聘,辛丑進士。抱病彌留,忽覺下部熱氣,漸升而上,至股,則足死,
至腹,則股又死,至心,心之死最難。凡自童稚以及瑣屑久忘之事,都隨心血來,
一一潮過。如一善,則心中清淨寧帖,一惡,則懊憹煩燥,似油沸鼎中,其難堪
之狀,口不能肖似之。猶憶七八歲時,曾探雀雛而斃之,只此一事,心頭熱血潮
涌,食頃方過。直待平生所為,一一潮盡,乃覺熱氣縷縷然,穿喉入腦,自頂顛
出,騰上如炊,逾數十刻期,魂乃離竅,忘軀殼矣。
而渺渺無歸,漂泊郊路間。一巨人來,高几盈尋,掇拾之,納諸袖中。入袖,
則疊肩壓股,其人甚伙,薅腦悶氣,殆不可過。公頓思惟佛能解厄,因宣佛號,
才三四聲,飄墮袖外。巨人復納之,三納三墮,巨人乃去之。
公獨立彷徨,未知何往之善。憶佛在西土,乃遂西。無何,見路側一僧趺坐,
趨拜問途。僧曰:“凡士子生死錄,文昌及孔聖司之,必兩處銷名,乃可他適。”
公問其居,僧示以途,奔赴。無幾,至聖廟,見宣聖南面坐,拜禱如前。宣聖言:
“名籍之落,仍得帝君。”困指以路,公又趨之。見一殿閣,如王者居,俯身入,
果有神人,如世所傳帝君像。伏祝之,帝君檢名曰:“汝心誠正,宜復有生理。
但皮囊腐矣,非菩薩莫能為力。”因指示令急往,公從其教。俄見茂林修竹,殿
宇華好。入,見螺髻莊嚴,金容滿月,瓶浸楊柳,翠碧垂煙。公肅然稽首,拜述
帝君言。菩薩難之,公哀禱不已,旁有尊者白言:“菩薩施da6*法力,撮土可以為
肉,折柳可以為骨。”菩薩即如所請,手斷柳枝,傾瓶中水,合淨土為泥,拍附
公體。使童子攜送靈所,推而合之。棺中呻動,霍然病已,家人駭然集,扶而出
之。計氣絕已斷七矣。
○連瑣
楊於畏,移居泗水之濱,齋臨曠野,牆外多古墓,夜聞白楊蕭蕭,聲如濤涌。
夜闌秉燭,方復淒斷,忽牆外有人吟曰:“玄夜淒風卻倒吹,流螢惹草復沾幃。”
反覆吟誦,其聲哀楚。聽之,細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視牆外,並無人跡,惟
有紫帶一條,遺荊棘中,拾歸,置諸窗上。向夜二更許,又吟如昨。楊移杌登望,
吟頓輟。悟其為鬼,然心嚮慕之。
次夜,伏伺牆頭,一更向盡,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手扶小樹,低首哀吟。
楊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沒。楊由是伺諸牆下,聽其吟畢,乃隔壁而續之曰:“幽
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久之,寂然,楊乃入室。方坐,忽見麗者自
外來,斂衽曰:“君子固風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楊喜,拉坐。瘦怯凝寒,若
不勝衣,問:“何居里,久寄此間?”答曰:“妾隴西人,隨父流寓。十七暴疾
殂謝,今二十餘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鶩。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
久不屬,蒙君代續,歡生泉壤。”楊欲與歡,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
如有幽歡,促人壽數,妾不忍禍君子也。”楊乃止。戲以手探胸,則雞頭之肉,
依然處子。又欲視其裙下雙鉤。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羅唣矣!”楊把玩之,則
見月色錦襪,約彩線一縷;更視其一,則紫帶系之。問:“何不俱帶?”曰:
“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遺落何所。”楊曰:“為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女。
女驚問何來,因以實告。女乃去線束帶。既翻案上書,忽見《連昌宮詞》,慨然
曰:“妾生時最愛讀此。今視之殆如夢寐!”與談詩文,慧黠可愛,剪燭西窗,
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聞微吟,少頃即至。輒囑曰:“君秘勿宣。妾少膽怯,恐
有惡客見侵。”楊諾之。兩人歡同魚水,雖不至亂,而閨閣之中,誠有甚於畫眉
者。女每於燈下為楊寫書,字態端媚。又自選宮詞百首,錄誦之。使楊治棋枰,
購琵琶,每夜教楊手談。不則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楊不
忍卒聽,則為“曉苑鶯聲”之調,頓覺心懷暢適。挑燈作劇,樂輒忘曉,視窗上
有曙色,則張皇遁去。
一日,薛生造訪,值楊晝寢。視其室,琵琶、棋枰俱在,知非所善。又翻書
得宮詞,見字跡端好,益疑之。楊醒,薛問:“戲具何來?”答:“欲學之。”
又問詩卷,托以假諸友人。薛反覆檢玩,見最後一葉細字一行云:“某月日連瑣
書。”笑曰:“此是女郎小字,何相欺之甚?”楊大窘,不能置詞。薛詰之益苦,
楊不以告。薛卷挾,楊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見,楊因述所囑。薛仰慕殷切,楊
不得已,諾之。夜分,女至,為致意焉。女怒曰:“所言伊何?乃已喋喋向人!”
楊以實情自白,女曰:“與君緣盡矣!”楊百詞慰解,終不歡,起而別去,曰:
“妾暫避之。”明日,薛來,楊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暮與窗友二人來,淹留
不去,故撓之,恆終夜嘩,大為楊生白眼,而無如何。眾見數夜杳然,寢有去志,
喧囂漸息。忽聞吟聲,共聽之,淒婉欲絕。薛方傾耳神注,內一武生王某,掇巨
石投之,大呼曰:“作態不見客,那甚得好句。嗚嗚惻惻,使人悶損!”吟頓止,
眾甚怨之,楊恚憤,見於詞色。次日,始共引去。楊獨宿空齋,冀女復來,而殊
無影跡。逾二日,女忽至,泣曰:“君致惡賓,幾嚇煞妾!”楊謝過不遑,女遽
出,曰:“妾固謂緣分盡也,從此別矣。”挽之已渺。由是月余,更不復至。楊
思之,形銷骨立,莫可追挽。一夕,方獨酌,忽女子搴幃入。楊喜極,曰:“卿
見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亟問之,欲言復忍,曰:“負氣去,又急而求
人,難免愧恧。”楊再三研詰,乃曰:“不知何處來一齷齪隸,逼充媵妾。顧念
清白裔,豈屈身輿台之鬼?然一線弱質,烏能抗拒?君如齒妾在琴瑟之數,必不
聽自為生活。”楊大怒,憤將致死,但慮人鬼殊途,不能為力。女曰:“來夜早
眠,妾邀君夢中耳。”於是復共傾談,坐以達曙。
女臨去囑勿晝眠,留待夜約。楊諾之,因於午後薄飲,乘醺登榻,蒙衣偃臥。
忽見女來,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闔門語,聞有人掿石撾門。女驚
曰:“仇人至矣!”楊啟戶驟出,見一人赤帽青衣,蝟毛繞喙。怒咄之。隸橫目
相仇,言詞凶謾。楊大怒,奔之。隸捉石以投,驟如急雨,中楊腕,不能握刃。
方危急間,遙見一人,腰矢野射。審視之,王生也。大號乞救。王生張弓急至,
射之中股;再射之,殪。楊喜感謝,王問故,具告之。王自喜前罪可贖,遂與共
入女室。女戰惕羞縮,遙立不作一語。案上有小刀,長僅尺余,而裝以金玉,出
諸匣,光芒鑒影。王嘆贊不釋手。與楊略話,見女慚懼可憐,乃出,分手去。楊
亦自歸,越牆而仆,於是驚寤,聽村雞已亂鳴矣。覺腕中痛甚;曉而視之,則皮
肉赤腫。亭午,王生來,便言夜夢之奇。楊曰:“未夢射否?”王怪其先知。楊
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憶夢中顏色,恨不真見。自幸有功於女,復請先容。夜
間,女來稱謝。楊歸功王生,遂達誠懇。女曰:“將伯之助,義不敢忘,然彼赳
赳,妾實畏之。”既而曰:“彼愛妾佩刀,刀實妾父出使粵中,百金購之。妾愛
而有之,纏以金絲,瓣以明珠。大人憐妾夭亡,用以殉葬。今願割愛相贈,見刀
如見妾也。”次日,楊致此意,王大悅。至夜,女果攜刀來,曰:“囑伊珍重
此非中華物也。”由是往來如初。
積數月,忽於燈下笑而向楊,似有所語,面紅而止者三。生抱問之,答曰:
“久蒙眷愛,妾受生人氣,日食煙火,白骨頓有生意。但鬚生人精血,可以復活。”
楊笑曰:“卿自不肯,豈我故惜之?”女云:“交接後,君必有念余日大病,然
藥之可愈。”遂與為歡。既而著衣起,又曰:“尚鬚生血一點,能拚痛以相愛乎?”
楊取利刃刺臂出血,女臥榻上,便滴臍中。乃起曰:“妾不來矣。君記取百日之
期,視妾墳前,有青鳥鳴於樹頭,即速發冢。”楊謹受教。出門又囑曰:“慎記
勿忘,遲速皆不可!”乃去。
越十餘日,楊果病,腹脹欲死。醫師投藥,下惡物如泥,浹辰而愈。計至百
日,使家人荷鍤以待。日既夕,果見青鳥雙鳴。楊喜曰:“可矣!”乃斬荊發壙,
見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溫。蒙衣舁歸,置暖處,氣咻咻然,細於屬絲。
漸進湯酏,半夜而蘇。每謂楊曰:“二十餘年,如一夢耳。”
王阮亭曰:“結盡而不盡,甚妙。”
○單道士
韓公子,邑世家。有單道士,工作劇,公子愛其術,以為座上客。單與人行
坐,輒忽不見。公子欲傳其法,單不肯。公子固懇之,單曰:“我非吝吾術,恐
吾道也。所傳而君子則可,不然,有藉此以行竊者矣。公子固無慮此,然或出
見美麗而悅,隱身入人閨闥,是濟惡而宣淫也。不敢從命。”公子不能強,而心
怒之,陰與仆輩謀撻辱之。恐其遁匿,因以細灰布麥場上,思左道能隱形,而履
處必有印跡,可隨印處急擊之。於是誘單往,使人執牛鞭立撻之。單忽不見,灰
上果有履跡,左右亂擊,頃刻已迷。
公子歸,單亦至。謂諸仆曰:“吾不可復居矣!向勞服役,今且別,當有以
報。”袖中出旨酒一盛,又探得餚一簋,並陳几上;陳已,復探,凡十餘探,案
上已滿。遂邀眾飲,俱醉,一一仍內袖中。韓聞其異,使復作劇。單于壁上畫一
城,以手推撾,城門頓辟。因將囊衣篋物,悉擲門內,乃拱別曰:“我去矣!”
躍身入城,城門遂合,道士頓杳。
後聞在青州市上,教兒童畫墨圈於掌,逢人戲拋之,隨所拋處,或面或衣,
圈輒脫去,落印其上。又聞其善房中術,能令下部吸燒酒,盡一器。公子嘗面試
之。
○白於玉
吳青庵筠,少知名。葛太史見其文,每嘉嘆之,托相善者邀至其家,領其言
論風采。曰:“焉有才如吳生,而長貧賤者乎?”因俾鄰好致之曰“使青庵奮志
雲霄,當以息女奉巾櫛。”時太史有女絕美,生聞大喜,確自信。既而秋闈被黜,
使人謂太史:“富貴所固有,不可知者遲早耳,請待我三年,不成而後嫁。”於
是刻志益苦。
一夜月明之下,有秀才造謁,白晰短須,細腰長爪。詰所來,自言:“白氏,
字於玉。”略與傾談,豁人心胸。悅之,留同止宿。遲明欲去,生囑便道頻過。
白感其情殷,願即假館,約期而別。至日,先一蒼頭送炊具來,少間,白至,乘
駿馬如龍。生另舍舍之。白命奴牽馬去。
遂共晨夕,忻然相得。生視所讀書,並非常所見聞。亦絕無時藝。訝而問之,
白笑曰:“士各有志,仆非功名中人也。”夜每招生飲,出一卷授生,皆吐納之
術,多所不解,因以迂緩置之。他日謂生曰:“曩所授,乃‘黃庭’之要道,仙
人之梯航。”生笑曰:“仆所急不在此,且求仙者必斷絕情緣,使萬念俱寂,仆
病未能也。”白問:“何故?”生以宗嗣為慮,白曰:“胡久不娶?”笑曰: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亦笑曰:“‘王請無好小色。’所好何如?”
生具以情告。白疑未必真美,生曰:“此遐邇所共聞,非小生之目賤也。”白微
哂而罷。
次日,忽促裝言別,生悽然與語,刺刺不能休。白乃命童子先負裝行,兩相
依戀。俄見一青蟬鳴落案間,白辭曰:“輿已駕矣,請自此別。如相憶,拂我榻
而臥之。”方欲再問,轉瞬間,白小如指,翩然跨蟬背上,嘲哳而飛,杳入雲中。
生乃知其非常人,錯愕良久,悵悵自失。
逾數日,細雨忽集,思白綦切。視所臥榻,鼠跡碎瑣,慨然掃除,設席即寢。
無何。見白家童來相招,忻然從之。俄有桐鳳翔集,童捉謂生曰:“黑徑難行,
可乘此代步。”生慮細小不能勝任,童曰:“試乘之。”生如所請,寬然殊有餘
地,童亦附其尾上。戛然一聲,凌升空際。未幾,見一朱門,童先下,扶生亦下。
問:“此何所?”曰:“此天門也。”門邊有巨虎蹲伏,生駭俱,童一身障之。
見處處風景,與世殊異。童導入廣寒宮,內以水晶為階,行人如在鏡中。桂樹兩
章,參空合抱。花氣隨風,香無斷際。亭宇皆紅窗,時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
曠世並無其儔。童言:“王母宮佳麗尤勝。”然恐主人伺久,不暇留連,導與趨
出。移時,見白生候於門,握手入,見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闌,殆
疑桂闕。甫坐,即有二八妖鬟,來薦香茗。少間命酌,有四麗人,斂衽鳴璫,給
事左右。才覺背上微癢,麗人即纖指長甲,探衣代搔。生覺心神搖曳,罔所安頓。
既而微醺,漸不自持,笑顧麗人,兜搭與語,美人輒笑避。白令度曲侑觴,一衣
絳綃者,引爵向客,便即筵前,宛轉清歌。諸麗者笙管敖曹,嗚嗚雜和。既闋,
一衣翠裳者,亦酌亦歌。尚有一紫衣人,與一淡白軟綃者,吃吃笑,暗中互讓不
肯前。白令一酌一唱,紫衣人便來把盞,生托接杯,戲撓纖腕。女笑失手,酒杯
傾墮。白譙訶之,女拾杯含笑,俯首細語云:“冷如鬼手馨,強來捉人臂。”白
大笑,罰令自歌且舞。舞已,衣淡白者又飛一觥,生辭不能<酉爵>。女捧酒有愧色,
乃強飲之。
細視四女,風致翩翩,無一非絕世者。遽謂主人曰:“人間尤物,仆求一而
難之,君集群芳,能令我真箇銷魂否?”白笑曰:“足下意中自有佳人,此何足
當巨眼之顧?”生曰:“吾今乃知所見之不廣也。”白乃盡招諸女,俾自擇,生
顛倒不能自決。白以紫衣人有把臂之好,遂使幞被奉客。既而衾枕之愛,極盡綢
繆。生索贈,女脫金腕釧付之。忽童入曰:“仙凡路殊,君宜即去。”女急起,
遁去。生問主人,童曰:“早詣待漏,去時囑送客耳。”生悵然從之,復尋舊途。
將及門,回視童子,不知何時已去。虎哮驟起,生驚竄而去,望之無底,而足已
奔墮。
一驚而寤,則朝暾已紅。方將振衣,有物膩然墜褥間,視之,釧也。心益異
之。由是前念灰冷,每欲尋赤松游,而尚以胤續為憂。過十餘月,晝寢方酣,夢
紫衣姬自外至,懷中繃嬰兒曰:“此君骨肉。天上難留此物,敬持送君。”乃寢
諸床,牽衣覆之。匆匆欲去。生強與為歡。乃曰:“前一度為合卺,今一度為永
訣,百年夫婦,盡於此矣。君倘有志,或有見期。”生醒,見嬰兒臥袱褥間,繃
以告母。母喜,傭媼哺之,取名夢仙。
生於是使人告太史,自己將隱,令別擇良匹,太史不肯,生固以為辭。太史
告女,女曰:“遠近無不知兒身許吳郎矣。今改之,是二天也。”因以此意告生。
生曰:“我不但無志於功名,兼絕情於燕好。所以不即入山者,徒以有老母在。”
太史又以商女,女曰:“吳郎貧,我甘其藜藿,吳郎去,我事其姑嫜,定不他適!”
使人三四返,迄無成謀,遂諏日備車馬妝奩,嬪於生家。生感其賢,敬愛臻至。
女事姑孝,曲意承順,過貧家女。逾二年,母亡,女質奩作具,罔不盡禮。
生曰:“得卿如此,吾何憂!顧念一人得道,拔宅飛升。余將遠逝,一切付
之於卿。”女坦然,殊不挽留,生遂去。女外理生計,內訓孤兒,井井有法。夢
仙漸長,聰慧絕倫。十四歲,以神童領鄉薦,十五入翰林。每褒封,不知母姓氏,
封葛母一人而已。值霜露之辰,輒問父所,母具告之,遂欲棄官往尋。母曰:
“汝父出家,今已十有餘年,想已仙去,何處可尋?”
後奉旨祭南嶽。中途遇寇。窘急中,一道人仗劍入,寇盡披靡,圍始解。德
之。饋以金,不受。出書一函,付囑曰:“余有故人,與大人同里,煩一致寒暄。”
問:“何姓名?”答曰:“王林。”因憶村中無此名,道士曰:“草野微賤,貴
官自不識耳。”臨行,出一金釧曰:“此閨閣物,道人拾此,無所用處,即以奉
報。”視之,嵌鏤精絕。
懷歸以授夫人,夫人愛之,命良工依式配造,終不及其精巧。遍問村中,並
無王林其人者。私發其函,上云:“三年鸞鳳,分拆各天;葬母教子,端賴卿賢。
無以報德,奉藥一丸;剖而食之,可以成仙。”後書“琳娘夫人妝次”。讀畢,
不解何人,持以告母。母執書以泣。曰:“此汝父家報也。琳,我小字。”始恍
然悟“王林”為拆白謎也,悔恨不已。又以釧示母,母曰:“此汝母遺物。而翁
在家時,嘗以相示。”又視丸,如豆大,喜曰:“我父仙人,啖此必能長生。”
母不遽吞,受而藏之。
會葛太史來視甥,女誦吳生書,便進丹藥為壽。太史剖而分食之,頃刻,精
神煥發。太史時年七旬,龍鍾頗甚,忽覺筋力溢於膚革,遂棄輿而步,其行健速,
家人坌息始能及焉。逾年,都城有回祿之災,火終日不熄,夜不敢寐,畢集庭中,
見火勢拉雜,寢及鄰舍,一家徊徨,不知所計。忽夫人臂上金釧,戛然有聲,脫
臂飛去。望之,大可數畝。團覆宅上,形如月闌,釧口降東南隅,歷歷可見。眾
大愕。俄頃,火自西來,近闌則斜越而東。迨火勢既遠,竊意釧亡不可復得,忽
見紅光乍斂,釧錚然墮足下。都中延燒民舍數萬間,左右前後,並為灰燼,獨吳
第無恙。惟東南一小閣,化為烏有,即釧口漏覆處也。葛母年五十餘,或見之,
猶似二十許人。
○夜叉國
交州徐姓,泛海為賈,忽被大風吹去。開眼至一處,深山蒼莽。冀有居人,
遂纜船而登,負糗臘焉。方入,見兩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內隱有人聲。至洞外,
佇足一窺,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閃雙燈,爪劈生鹿而食。驚散魂魄,急欲
奔下,則夜叉已顧見之,輟食執入。二物相語,如鳥獸鳴,爭裂徐衣,似欲啖
噉。徐大懼,取橐中糗糒,並牛脯進之。分啖甚美。復翻徐橐,徐搖手以示其
無,夜叉怒,又執之。徐哀之曰:“釋我。我舟中有釜甑,可烹飪。”夜叉不解
其語,仍怒。徐再與手語,夜叉似微解。從至舟,取具入洞,束薪燃火,煮其殘
鹿,熟而獻之。二物啖之喜。夜以巨石杜門,似恐徐遁,徐曲體遙臥,深懼不免。
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頃,攜一鹿來付徐,徐剝革,於深洞處取流水,汲煮數
釜。俄有數夜叉至,群集吞啖訖,共指釜,似嫌其小。過三四日,一夜叉負一大
釜來,似人所常用者。於是群夜叉各致狼麋。既熟,呼徐同啖。居數日,夜叉漸
與徐熟,出亦不施禁錮,聚處如家人。徐漸能察聲知意,輒效其音,為夜叉語。
夜叉益悅,攜一雌來妻徐。徐初畏懼,莫敢伸,雌自開其股就徐,徐乃與交,雌
大歡悅。每留肉餌徐,若琴瑟之好。
一日,諸夜叉早起,項下各掛明珠一串,更番出門,若伺貴客狀。命徐多煮
肉,徐以問雌,雌云:“此天壽節。”雌出,謂眾夜叉曰:“徐郎無骨突子。”
眾各摘其五,並付雌。雌又自解十枚,共得五十之數,以野薴為繩,穿掛徐項。
徐視之,一珠可直百十金。俄頃俱出。徐煮肉畢,雌來邀去,云:“接天王。”
至一大洞廣闊數畝,中有石,滑平如幾,四圍俱有石坐,上一坐蒙一豹革,余皆
以鹿。夜叉二三十輩,列坐滿中,少頃。大風揚塵,張皇都出。見一巨物來,亦
類夜叉狀,竟奔入洞,踞坐鶚顧。群隨入,東西列立,悉仰其首,以雙臂作十字
交。大夜叉按頭點視。問:“臥眉山眾,盡於此乎?”群哄應之。顧徐曰:“此
何來?”雌以“婿”對,眾又贊其烹調。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陳几上,大夜
叉掬啖盡飽,極贊嘉美,且責常供。又顧徐云:“骨突子何短?”眾曰:“初來
未備。”物於項上摘取珠串,脫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頂,圓如彈丸,雌急接代徐
穿掛,徐亦交臂作夜叉語謝之。物乃去,躡風而行,其疾如飛。眾始享其餘食而
散。
居四年余,雌忽產,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類其母。眾夜叉皆喜其
子,輒共拊弄。一日,皆出攫食,惟徐獨坐,忽別洞來一雌,欲與徐私,徐不肯。
夜叉怒,撲徐踣地上。徐妻自外至,暴怒相搏,齕斷其耳。少頃,其雄亦歸,解
釋令去。自此雌每守徐,動息不相離。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徐輒教以人言,
漸能語,啁啾之中,有人氣焉,雖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與徐依依有父子意。
一日,雌與一子一女出,半日不歸,而北風大作。徐惻然念故鄉,攜子至海
岸,見故舟猶存,謀與同歸。子欲告母,徐止之。父子登舟,一晝夜達交。至家,
妻已醮。出珠二枚,售金盈兆,家頗豐。子取名彪,十四五歲,能舉百鈞,粗莽
好鬥。交帥見而奇之,以為千總。值邊亂,所向有功,十八為副將。
時一商泛海,亦遭風飄至臥眉,方登岸,見一少年,視之而驚。知為中國人,
便問居里。商以告。少年曳入幽谷一小石洞,洞外皆叢棘,且囑勿出。去移時,
挾鹿肉來啖商。自言:“父亦交人。”商問之,而知為徐,商在客中嘗識之。因
曰:“我故人也。今其子為副將。”少年不解何名。商曰:“此中國之官名。”
又問:“何以為官?”曰:“出則輿馬,入則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諾,見者側目
視,側足立,此名為官。”少年甚歆動。商曰:“既尊君在交,何久淹此?”少
年以情告。商勸南旋,曰:“余亦常作是念。但母非中國人,言貌殊異,且同類
覺之,必見殘害,用是輾轉。”乃出曰:“待北風起,我來送汝行。煩於父兄處,
寄一耗問。”商伏洞中幾半年。時自棘中外窺,見山中輒有夜叉往還,大懼,不
敢少動。一日,北風策策,少年忽至,引與急竄。囑曰:“所言勿忘卻。”商應
之。又以肉置几上,商乃歸。
徑抵交,達副總府,備述所見。彪聞而悲,欲往尋之。父慮海濤妖藪,險惡
難犯,力阻之。彪撫膺痛哭,父不能止。乃告交帥,攜兩兵至海內。逆風阻舟,
擺簸海中者半月。四望無涯,咫尺迷悶,無從辨其南北。忽而涌波接漢,乘舟傾
覆,彪落海中,逐浪浮沉。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處,竟有舍宇。彪視之,一
物如夜叉狀。彪乃作夜叉語,夜叉驚訊之,彪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臥眉,
我故里也,唐突可罪!君離故道已八千里。此去為毒龍國,向臥眉非路。”乃覓
舟來送彪。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過一宵,已達北岸,見一少年,臨
流瞻望。彪知山無人類,疑是弟,近之,果弟,因執手哭。既而問母及妹,並雲
健安。彪欲偕往,弟止之,倉忙便去。回謝夜叉,則已去。未幾,母妹俱至,見
彪俱哭。彪告其意,母曰:“恐去為人所凌。”彪曰:“兒在中國甚榮貴,人不
敢欺。”歸計已決,苦逆風難度。母子方徊徨間,忽見布帆南動,其聲瑟瑟。彪
喜曰:“天助吾也!”相繼登舟,波如箭激,三日抵岸,見者皆奔。彪向三人脫
分袍褲。抵家,母夜叉見翁怒罵,恨其不謀,徐謝過不遑。家人拜見家主母,無
不戰慄。彪勸母學作華言,衣錦,厭粱肉,乃大欣慰。母女皆男兒裝,類滿制。
數月稍辨語言,弟妹亦漸白晰。
弟曰豹,妹曰夜兒,俱強有力。彪恥不知書,教弟讀,豹最慧,經史一過輒
了。又不欲操儒業,仍使挽強弩,馳怒馬,登武進士第,聘阿游擊女,夜兒以異
種,無與為婚。會標下袁奪備失偶,強妻之。夜兒開百石弓,百餘步射小鳥,無
虛落。袁每征,輒與妻俱,歷任同知將軍,奇勳半出於閨門。豹三十四歲掛印,
母嘗從之南征,每臨巨敵,輒擐甲執銳,為子接應,見者莫不辟易。詔封男爵。
豹代母疏辭,封夫人。
異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聞,然細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頭有個夜叉
在。”
○小髻
長山居民某,暇居,輒有短客來,久與扳談。素不識其生平,頗注疑念。客
曰:“三數日,將便徙居,與君比鄰矣。”過四五日,又曰:“今已同里,旦晚
可以承教。”問:“喬居何所?”亦不詳告,但以手北指。自是,日輒一來,時
向人假器具,或吝不與,則自失之。群疑其狐,村北有古冢,陷不可測,意必居
此,共操兵杖往。伏聽之,久無少異。一更向盡,聞穴中戢戢然,似數十百人作
耳語。眾寂不動。俄而尺許小人,連遱而出,至不可數。眾噪起,並擊之。
杖杖皆火,瞬息四散。惟遺一小髻,如胡桃殼然,紗飾而金線,嗅之,騷臭不可
言。
○泥鬼
余鄉唐太史濟武,數歲時,有表親某,相攜戲寺中。太史童年磊落,膽即最
豪,見廡中泥鬼,睜琉璃眼,甚光而巨,愛之,陰以指抉取,懷之而歸。既抵家,
某暴病不語;移時忽起,厲聲曰:“何故掘吾睛!”噪叫不休。眾莫之知,太史
始言所作。家人乃祝曰:“童子無知,戲傷尊目,行奉還也。”乃大言曰:“如
此,我便當去。”言訖,仆地遂絕,良久而蘇。問其所言,茫不自覺。乃送睛仍
安鬼眶中。
異史氏曰:“登堂索睛,土偶何其靈也。顧太史抉睛,而何以遷怒於同游?
蓋以玉堂之貴,而且至性觥觥,觀其上書北闕,拂袖南山,神且憚之,而況鬼乎?”
○西僧
兩僧自西域來,一赴五台,一卓錫泰山。其服色言貌,俱與中國殊異。自言:
“歷火焰山,山重重,氣熏騰若爐灶,凡行必於雨後,心凝目注,輕跡步履之,
誤蹴山石,則飛焰騰灼焉。又經流沙河,河中有水晶山,峭壁插天際,四面瑩徹,
似無所隔。又有隘,可容腳踏車,二龍交角對口把守之。過者先拜龍,龍許過,則
口角自開。龍色白,鱗鬛皆如晶然。”僧言:“途中歷十八寒暑矣。離西土者十
有二人,至中國僅存其二。西土傳中國名山四:一泰山,一華山,一五台,一落
伽也。相傳山上遍地皆黃金,觀音、文殊猶生。能至其處,則身便是佛,長生不
死。”
聽其所言狀,亦猶世人之慕西土也。倘有西遊人,與東渡者中途相值,各述
所有,當必相視失笑,兩免跋涉矣。
○老饕
邢德,澤州人,綠林之傑也,能挽強弩,發連矢,稱一時絕技。而生平落拓,
不利營謀,出門輒虧其資。兩京大賈,往往喜與邢俱,途中恃以無恐。
會冬初,有二三估客,薄假以資,邀同販鬻,邢復自罄其囊,將並居貨。有
友善卜,因詣之,友占曰:“此爻為‘悔’,所操之業,即不母而子亦有損焉。”
邢不樂,欲中止,而諸客強速之行。至都,果符所占。
臘將半,匹馬出都門,自念新歲無資,倍益怏悶。時晨霧蒙蒙,暫趨臨路店,
解裝覓飲。見一頒白叟,共兩少年,酌北牖下,一僮侍,黃髮蓬蓬然。邢於南座,
對叟休止。僮行觴,誤翻柈具,污叟衣。少年怒,立摘其耳。捧巾持帨,代叟
揩試。既見僮手拇俱有鐵箭環,厚半寸,每一環約重二兩餘。食已,叟命少年,
於革囊中探出鏹物,堆累几上,稱秤握算,可飲數杯時,始緘裹完好。少年於櫪
中牽一黑跛騾來,扶叟乘之,僮亦跨羸馬相從,出門去。兩少年各腰弓矢,捉馬
俱出。
邢窺多金,窮睛旁睨,饞焰若炙,輟飲,急尾之。視叟與僮猶款段於前,乃
下道斜馳出叟前,緊銜關弓,怒相向。叟俯脫左足靴,微笑云:“而不識得老饕
也?”邢滿引一矢去。叟仰臥鞍上,伸其足,開兩指如鉗,夾矢住。笑曰:“技
但止此,何須而翁手敵?”邢怒,出其絕技,一矢剛發,後矢繼至。曳手掇一,
似未防其連珠,後矢直貫其口,踣然而墮,銜矢僵眠。僮亦下。邢喜,謂其已斃,
近臨之。叟吐矢躍起,鼓掌曰:“初會面,何便作此惡劇?”邢大驚,馬亦駭逸,
以此知叟異,不敢復返。
走三四十里,值方面綱紀,囊物赴都,要取之,略可千金,意氣始得揚。方
疾騖間,聞後有蹄聲,回首,則僮易跛騾來,駛若飛。叱曰:“男子勿行!獵取
之貨,宜少瓜分。”邢曰:“汝識‘連珠箭邢某’否?”僮云:“適已承教矣。”
邢以僮貌不揚,又無弓矢,易之。一發三矢,連遱不斷,如群隼飛翔。僮殊
不忙迫,手接二,口銜一。笑曰:“如此技藝,辱寞煞人!乃翁傯遽,未暇尋得
弓來,此物亦無用處,請即擲還。”遂於指上脫鐵環,穿矢其中,以手力擲,嗚
嗚風鳴。邢急撥以弓,弦適觸鐵環,鏗然斷絕,弓亦綻裂。邢驚絕,未及覷避,
矢過貫耳,不覺翻墜。僮下騎,便將搜括,邢以弓臥撻之,僮奪弓去,拗折為兩,
又折為四,拋置之。已,乃一手握邢兩臂,一足踏邢兩股,臂若縛,股若壓,極
力不能少動。腰中束帶雙疊,可駢三指許,僮以一手捏之,隨手斷如灰燼。取金
已,乃超乘,作一舉手,致聲“孟浪”,霍然徑去。
邢歸,卒為善士,每向人述往事不諱。此與劉東山事蓋仿佛焉。
○連城
喬生,晉寧人,少負才名。年二十餘,猶偃蹇,為人有肝膽。與顧生善,顧
卒,時恤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終於任,家口淹滯不能歸,生破產扶柩,
往返二千餘里。以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益替。
史孝廉有女,字連城,工刺繡,知書,父嬌愛之。出所刺倦繡圖,征少年題
詠,意在擇婿。生獻詩云:“慵鬟高髻綠婆娑,早向蘭窗繡碧荷。刺到鴛鴦魂欲
斷,暗停針線蹙雙蛾。”又贊挑繡之工云:“繡線挑來似寫生,幅中花鳥自天成。
當年織錦非長技,幸把回文感聖明。”女得詩喜,對父稱賞,父貧之。女逢人輒
稱道,又遣媼嬌父命,贈金以助燈火。生嘆曰:“連城我知己也!”傾懷結想,
如飢思啖。
無何,女許字於鹺賈之子王化成,生始絕望,然夢魂中猶佩戴之。未幾,女
病瘵,沉痼不起,有西域頭陀,自謂能療,但須男子膺肉一錢,搗合藥屑。史使
人詣王家告婿,婿笑曰:“痴老翁,欲我剜心頭肉也!”使返。史乃言於人曰:
“有能割肉者妻之。”生聞而往,自出bai6*刃,刲膺授僧。血濡袍褲,僧敷藥始止。
合藥三丸,三日服盡,疾若失。史將踐其言,先告王。王怒,欲訟官。史乃設筵
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重負大德,請以相報。”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然
曰:“仆所以不愛膺肉者,聊以報知己耳。豈貨肉哉!”拂袖而歸。女聞之,意
良不忍,托媼慰諭之,且云:“以彼才華,當不久落。天下何患無佳人?我夢不
詳,三年必死,不必與人爭此泉下物也。”生告媼曰:“‘士為知己者死’,不
以色也。誠恐連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諧何害?”媼代女郎矢誠自剖。
生曰:“果爾,相逢時,當為我一笑,死無憾!”媼既去。逾數日,生偶出,遇
女自叔氏歸,睨之,女秋波轉顧,啟齒嫣然。生大喜曰:“連城真知我者!”
會王氏來議吉期,女前症又作,數月尋死。生往臨吊,一痛而絕。史舁送其
家。生自知已死,亦無所戚,出村去,猶冀一見連城。遙望南北一道,行人連緒
如蟻,因亦混身雜跡其中。俄頃,入一廨署,值顧生,驚問:“君何得來?”即
把手將送令歸。生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顧曰:“仆在此典牘,頗得委任,
倘可效力,不惜也。”生問連城,顧即導生旋轉多所,見連城與一白衣女郎,淚
睫慘黛,藉坐廊隅。見生至,驟起似喜,略問所來。生曰:“卿死,仆何敢生!”
連城泣曰:“如此負義人,尚不吐棄之,身殉何為?然已不能許君今生,願矢來
世耳。”生告顧曰:“有事君自去,仆樂死不願生矣。但煩稽連城托生何里,行
與俱去耳。”顧諾而去,白衣女郎問生何人,連城為緬述之,女郎聞之,若不勝
悲。連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賓娘,長沙史太守女。一路同來,遂相憐愛。”
生視之,意態憐人。方欲研問,而顧已返,向生賀曰:“我為君平章已確,即教
小娘子從君返魂,好否?”兩人各喜。方將拜別,賓娘大哭曰:“姊去,我安歸?
垂憐救,妾為姊捧帨耳。”連城悽然,無所為計,轉謀生。生又哀顧,顧難之,
峻辭以為不可,生固強之。乃曰:“試妄為之。”去食頃而返,搖手曰:“何如!
誠萬分不能為力矣!”賓娘聞之,宛轉嬌啼,惟依連城肘下,恐其即去。慘怛無
術,相對默默,而睹其愁顏戚容,使人肺腑酸柔。顧生憤然曰:“請攜賓娘去,
脫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賓娘乃喜,從生出,生憂其道遠無侶。賓娘曰:
“妾從君去,不願歸也。”生曰:“卿大痴矣!不歸,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
勿復走避,為幸多矣。”適有兩媼攝牒赴長沙,生屬賓娘,泣別而去。
途中,連城行蹇緩,里余輒一息,凡十餘息,始見里門。連城曰:“重生後,
懼有反覆,請索妾骸骨來,妾以君家生,當無悔也。”生然之。偕歸生家。女惕
惕若不能步,生佇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搖搖,似無所主。志恐不遂,尚
宜審謀,不然,生後何能自由?”相將入側廂中。默定少時,連城笑曰:“君憎
妾耶?”生驚問其故。赧然曰:“恐事不諧,重負君矣。請先以鬼報也。”生喜,
極盡歡戀。因徘徊不敢遽生,寄廂中者三日。連城曰:“諺有之:‘醜婦終須見
姑嫜。’戚戚於此,終非久計。”乃促生入,才至靈寢,豁然頓蘇。家人驚異
進以湯水。生乃使人要史來,請得連城之屍,自言能活之。史喜,從其言。方舁
入室,視之已醒。告父曰:“兒已委身喬郎矣,更無歸理。如有變動,但仍一死!”
史歸,遣婢往役給奉。王聞,具詞申理,官受賂,判歸王。生憤懣欲死,亦無奈
之。連城至王家,忿不飲食,惟乞速死,室無人,則帶懸樑上。越日,益憊,殆
將奄逝,王懼,送歸史;史復舁歸生。王知之,亦無如何,遂安焉。連城起,每
念賓娘,欲遣信探之,以道遠而艱於往。一日,家人進曰:“門有車馬。”夫婦
出視,則賓娘已至庭中矣。相見悲喜。太守親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
子賴君復生,誓不他適,今從其志。”生叩謝如禮。孝廉亦至,敘宗好焉。生名
年,字大年。
○霍生
文登霍生,與嚴生少相狎,長相謔也,口給交御。惟恐不工。霍有鄰嫗,曾
與嚴妻導產,偶與霍婦語,言其si6*處有兩贅疣,婦以告霍。霍與同黨者謀,窺嚴
將至,故竊語云:“某妻與我最昵。”眾不信。霍因捏造端末,且云:“如不信,
其陰側有雙疣。”嚴止窗外,聽之既悉,不入徑去。至家,苦掠其妻,妻不服,
搒益殘,妻不堪虐,自經死。霍始大悔,然亦不敢向嚴而白其誣矣。
嚴妻既死,其鬼夜哭,舉家不得寧焉。無何,嚴暴卒,鬼乃不哭。霍婦夢女
子披髮大叫曰:“我死得良苦,汝夫妻何得歡樂耶!”既醒而病,數日尋卒。霍
亦夢女子指數詬罵,以掌批其吻。驚而寤,覺唇際隱痛,捫之高起,三日而成雙
疣,遂為痼疾。不敢大言笑,啟吻太驟,則痛不可忍。
異史氏曰:“死能為厲,其氣冤也。私病加於唇吻,神而近於戲矣。”
邑王氏,與同窗某狎。其妻歸寧,王知其驢善驚,先伏叢莽中,伺婦至,暴
出,驢驚婦墮,惟一僮從,不能扶婦乘。王乃殷勤抱控甚至,婦亦不識誰何。王
揚揚以此得意,謂僮逐驢去,因得私其婦於莽中,述衵褲履甚悉。某聞,大慚
而去。少間,自窗隙中見某一手握刃,一手捉妻來,意甚怒惡。大懼,逾垣而逃。
某從之,追二三里地不及,始返。王盡力極奔,肺葉開張,以是得吼疾,數年不
愈焉。
○汪士秀
汪士秀,廬州人,剛勇有力,能舉石舂,父子善蹴鞠。父四十餘,過錢塘沒
焉。
積ba6*6*年,汪以故詣湖南,夜泊洞庭,時望月東升,澄江如練。方眺矚間,
忽有五人自湖中出,攜大席,平鋪水面,略可半畝。紛陳酒饌,饌器磨觸作響,
然聲溫厚,不類陶瓦。已而三人踐席坐,二人侍飲。坐者一衣黃,二衣白。頭上
巾皆皂色,峨峨然下連肩背,制絕奇古,而月色微茫,不甚可晰。侍者俱褐衣,
其一似童,其一似叟也。但聞黃衣人曰:“今夜月色大佳,足供快飲。”白衣者
曰:“此夕風景,大似廣利王宴梨花島時。”三人互勸,引<酉爵>競浮白。但語略
小,即不可聞,舟人隱伏,不敢動息。汪細審侍者叟,酷類父,而聽其言,又非
父聲。
二漏將殘,忽一人曰:“趁此明月,宜一擊球為樂。”即見僮汲水中,取一
圓出,大可盈抱,中如水銀滿貯,表里通明。坐者盡起。黃衣人呼叟共蹴之。蹴
起丈余,光搖搖射人眼。俄而訇然遠起,飛墮舟中。汪技癢,極力踏去,覺異常
輕耎。踏猛似破,騰尋丈,中有漏光,下射如虹,蚩然疾落。又如經天之彗,直
投水中,滾滾作沸泡聲而滅。席中共怒曰:“何物生人,敗我清興!”叟笑曰:
“不惡不惡,此吾家流星拐也。”白衣人嗔其語戲,怒曰:“都方厭惱,老奴何
得作歡?便同小烏皮捉得狂子來,不然,脛股當有椎吃也!”汪計無所逃,即亦
不畏,捉刀立舟中。倏見僮叟操兵來,汪注視,真其父也,疾呼:“阿翁!兒在
此!”叟大駭,相顧淒斷。
僮即反身去。叟曰:“兒急作匿。不然,都死矣!”言未已,三人忽已登舟,
面皆漆黑,睛大於榴,攫叟出。汪力與奪,搖舟斷纜。汪以刀截其臂落,黃衣者
乃逃。一白衣人奔汪,汪剁其顱,墮水有聲,哄然俱沒,方謀夜渡,旋見巨喙出
水面,深若井,四面湖水奔注,砰砰作響。俄一噴涌,則浪接星斗,萬舟簸蕩。
湖人大恐。舟上有石鼓二,皆重百斤,汪舉一以投,激水雷鳴,浪漸消。又投其
一,風波悉平。汪疑父為鬼,叟曰:“我固未嘗死也。溺江者十九人,皆為妖物
所食,我以蹋圓得全。物得罪於錢塘君,故移避洞庭耳。三人魚精,所蹴魚胞也。”
父子聚喜,中夜擊棹而去。天明,見舟中有魚翅,徑四五尺許,乃悟是夜間所斷
臂也。
王阮亭云:“此條亦恢詭。”
○商三官
故諸葛城,有商士禹者,士人也,以醉謔忤邑豪,豪嗾家奴亂捶之,舁歸而
死。禹二子,長曰臣,次曰禮。一女曰三官。三官年十六,出閣有期,以父故不
果。兩兄出訟,終歲不得結。婿家遣人參母,請從權畢姻事,母將許之。女進曰:
“焉有父屍未寒而行吉禮?彼獨無父母乎?”婿家聞之。慚而止。無何,兩兄訟
不得直,負屈歸,舉家悲憤。兄弟謀留父屍,張再訟之本。三官曰:“人被殺而
不理,時事可知矣。天將為汝兄弟專生一閻羅包老耶?骨骸暴露,於心何忍矣。”
二兄服其言,乃葬父。葬已,三官夜遁,不知所往。母慚怍,惟恐婿家知,不敢
告族黨,但囑二子冥冥偵察之。幾半年,杳不可尋。
會豪誕辰,招優為戲,優人孫淳攜,二弟子往執投。其一王成,姿容平等,
而音詞清徹,群讚賞焉。其一李玉,貌韶秀如好女,呼令歌,辭以不稔,強之,
所度曲半雜兒女俚謠,合座為之鼓掌。孫大慚,白主人:“此子從學未久,只解
行觴耳,幸勿罪責。”即命行酒。玉往來給奉,善覷主人意向,豪悅之。酒闌人
散,留與同寢,玉代豪拂榻解履,殷勤周至。醉語狎之,但有展笑,豪惑益甚。
盡遣諸仆去,獨留玉。玉伺諸仆去,闔扉下楗焉。諸仆就別室飲。
移時,聞廳事中格格有聲,一仆往覘之,見室內冥黑,寂不聞聲。行將旋踵,
忽有響聲甚厲,如懸重物而斷其索。亟問之,並無應者。呼眾排闔入,則主人身
首兩斷;玉自經死,繩絕墮地上,梁間頸際,殘綆儼然。眾大駭,傳告內闥,群
集莫解。眾移玉屍於庭,覺其襪履虛若無足。解之,則素舄如鉤,蓋女子也。益
駭。呼孫淳詰之,淳駭極,不知所對,但云:“玉月前投作弟子,願從壽主人,
實不知從來。”以其服凶,疑是商家刺客。誓以二人邏守之。女貌如生,撫之肢
體溫耎。二人竊謀淫之。一人抱屍轉側,方將緩其結束,忽腦如物擊,口血暴注,
頃刻已死。其一大驚,告眾,眾敬若神明焉,且以告郡。郡官問臣及禮,並言:
“不知;但妹亡去,已半載矣。”俾往驗視,果三官。官奇之,判二兄領葬,敕
豪家勿仇。
異史氏曰:“家有女豫讓而不知,則兄之為丈夫者可知矣。然三官之為人,
即蕭蕭易水,亦將羞而不流,況碌碌與世浮沉者耶!願天下閨中人,買絲繡之,
其功德當不減於奉壯繆也。”
王阮亭云:“龐娥、謝小娥,得此鼎足矣。”
○於江
鄉民於江,父宿田間,為狼所食。江時年十六,得父遺履,悲恨欲死。夜俟
母寢,潛持鐵槌去,眠父所,冀報父仇。少間,一狼來,逡巡嗅之,江不動。無
何,搖尾掃其額,又漸俯首舐其股,江迄不動。既而歡躍直前,將齕其領。江急
以錘擊狼腦,立斃。起置草中。少間,又一狼來,如前狀,又斃之。以至中夜,
杳無至者。
忽小睡,夢父曰:“殺二物,足泄我恨,然首殺我者,其鼻白,此都非是。”
江醒,堅臥以伺之。既明,無所復得。欲曳狼歸,恐驚母,遂投諸眢井而歸。至
夜復往,亦無至者。如此三四夜。忽一狼來,齧其足,曳之以行。行數步,棘刺
肉,石傷膚。江若死者,狼乃置之地上,意將齕腹,江驟起錘之,仆;又連錘之,
斃。細視之,真白鼻也。大喜,負之以歸,始告母。母泣從去,探眢井,得二狼
焉。
異史氏曰:“農家者流,乃有此英物耶!義烈發於血誠,非直勇也。智亦異
焉。”
○小二
滕邑趙旺,夫妻奉佛,不茹葷血,鄉中有“善人”之目。家稱小有。一女小
二絕慧美,趙珍愛之。年六歲,使與兄長春並從師讀,凡五年而熟五經焉。同窗
丁生,字紫陌,長於女三歲,文採風流,頗相傾愛。私以意告母,求婚趙氏。趙
期以女字大家,故弗許。
未幾,趙惑於白蓮教,徐鴻儒既反,一家俱陷為賊。小二知書善解,凡紙兵
豆馬之術,一見輒精。小女子師事徐者六人,惟二稱最,因得盡傳其術。趙以女
故,大得委任。時丁年十八,游滕泮矣,而不肯論婚,意不忘小二也,潛亡去,
投徐麾下。女見之喜,優禮逾於常格。女以徐高足,主軍務,晝夜出入,父母不
得閒。
丁每宵見,嘗斥絕諸役,輒至三漏。丁私告曰:“小生此來,卿知區區之意
否?”女云:“不知。”丁曰:“我非妄意攀龍,所以故,實為卿耳。左道無濟,
止取滅亡。卿慧人,不念此乎?能從我亡,則寸心誠不負矣。”女憮然為間,豁
然夢覺,曰:“背親而行,不義,請告。”二人入陳利害,趙不悟,曰:“我師
神人,豈有舛錯?”
女知不可諫,乃易髫而髻。出二紙鳶,與丁各跨其一,鳶肅肅展翼,似鶼鶼
之鳥,比翼而飛。質明,抵萊蕪界。女以指拈鳶項,忽即斂墮,遂收鳶。更以雙
衛,馳至山陰里,托為避亂者,僦屋而居。二人草草出,嗇於裝,薪儲不給,丁
甚憂之。假粟比舍,莫肯貸以升斗。女無愁容,但質簪珥。閉門靜對,猜燈謎,
憶亡書,以是角低昂,負者,駢二指擊腕臂焉。
西鄰翁姓,綠林之雄也。一日,獵歸,女曰:“富以其鄰,我何憂?暫假千
金,其與我乎!”丁以為難。女曰:“我將使彼樂輸也。”乃剪紙作判官狀,置
地下,覆以雞籠。然後握丁登榻,煮藏酒,檢周禮為觴政,任言是某冊第幾葉,
第幾人,即共翻閱。其人得食旁、水旁、酉旁者飲,得酒部者倍之。既而女適得
“酒人”,丁以巨觥引滿促<酉爵>。女乃祝曰:“若借得金來,君當得飲部。”丁
翻卷,得“鱉人”。女大笑曰:“事已諧矣!”滴漉授爵。丁不服。女曰:“君
是水族,宜作鱉飲。”方喧競所,聞籠中戛戛,女起曰:“至矣。”啟籠驗視,
則布囊中有巨金累累充溢。丁不勝愕喜。後翁家媼抱兒來戲,竊言:“主人初歸,
篝燈夜坐。地忽暴裂,深不可底。一判官自內出,言:‘我地府司隸也。太山帝
君會諸冥曹,造暴客惡錄,須銀燈千架,架計重十兩。施百架,則消滅罪愆。’
主人駭懼,焚香叩禱,奉以千金。判官荏苒而入,地亦遂合。”夫妻聽其言,故
嘖嘖詫異之。
而從此漸購牛馬,蓄廝婢,自營宅第。里無賴子窺其富,糾諸不逞,逾垣劫
丁。丁夫婦始自夢中醒,則編菅爇照,寇集滿屋。二人執丁,又一人探手女懷。
女袒而起,戟指而呵曰:“止,止!”盜十三人,皆吐舌呆立,痴若木偶。女始
著褲下榻,呼集家人,一一反接其臂,逼令供吐明悉。乃責之曰:“遠方人埋頭
澗谷,冀得相扶持,何不仁至此!緩急人所時有,窘急者不妨明告,我豈積殖自
封者哉?豺狼之行,本合盡誅,但吾所不忍,姑釋去,再犯不宥!”諸盜叩謝而
去。居無何,鴻儒就擒,趙夫婦妻子俱被夷誅。生齎金往贖長春之幼子以歸。兒
時三歲,養為己出,使從姓丁,名之承祧。於是里中人漸知為白蓮教戚裔。適蝗
害稼,女以紙鳶數百翼放田中,蝗遠避,不入其隴,以是得無恙。里人共嫉之,
群首於官,以為鴻儒餘黨。官啖其富,肉視之,收丁;丁以重賂啖令,始得免。
女曰:“貨殖之來也苟,固宜有散亡。然蛇蠍之鄉,不可久居。”因賤售其
業而去之,止於益都之西鄙。女為人靈巧,善居積,經紀過於男子。嘗開琉璃廠,
每進工人而指點之。一切棋燈,其奇式幻采,諸肆莫能及,以故直昂得速售。居
數年,財益稱雄。而女督課婢僕嚴,食指數百無冗口。暇輒與丁烹茗著棋,或觀
書史為樂。錢穀出入,以及婢僕業,凡五日一課,婦自持籌,丁為之點籍唱名數
焉。勤者賞齎有差,惰者鞭撻罰膝立。是日,給假不夜作,夫妻設餚酒,呼婢輩
度俚曲為笑。女明察如神,人無敢欺。而賞輒浮於其勞,故事易辦。村中二百餘
家,凡貧者俱量給資本,鄉以此無游惰。值大旱,女令村人設壇於野,乘輿野出,
禹步作法,甘霖傾注,五里內悉獲沾足。人益神之。女出未嘗障面,村人皆見之,
或少年群居,私議其美,及覿面逢之,俱肅肅無敢仰視者。每秋日,村中童子不
能耕作者,授以錢,使采荼薊,幾二十年,積滿樓屋。人竊非笑之。會山左大飢
人相食。女乃出菜,雜粟贍飢者,近村賴以全活,無逃亡焉。
異史氏曰:“二所為,殆天授,非人力也。然非一言之悟,駢死已久。由是
觀之,世抱非常之才,而誤入匪僻以死者,當亦不少,焉知同學六人中,遂無其
人乎?使人恨不為丁生耳。”
○庚娘
金大用,中州舊家子也。聘尤太守女,字庚娘,麗而賢,逑好甚敦。以流寇
之亂,家人離逖,金攜家南竄。途遇少年,亦偕妻以逃者,自言廣陵王十八,願
為前驅。金喜,行止與俱。至河上,女隱告金曰:“勿與少年同舟,彼屢顧我,
目動而色變,中叵測也。”金諾之。王殷勤覓巨舟,代金運裝,劬勞臻至,金不
忍卻。又念其攜有少婦,應亦無他。婦與庚娘同居,意度亦頗溫婉。王坐舡頭上,
與櫓人傾語,似甚熟識戚好。
未幾,日落,水程迢遞,漫漫不辨南北。金四顧幽險,頗涉疑怪。頃之,皎
月初升,見彌望皆蘆葦。既泊,王邀金父子出戶一豁,乃乘間擠金入水;金有老
父,見之欲號,舟人以篙築之,亦溺;生母聞聲出窺,又築溺之。王始喊救。母
出時,庚娘在後,已微窺之。既聞一家盡溺,即亦不驚,但哭曰:“翁姑俱沒,
我安適歸!”王入勸:“娘子勿憂,請從我至金陵,家中田廬,頗足贍給,保無
虞也。”女收涕曰:“得如此,願亦足矣。”王大悅,給奉良殷。既暮,曳女求
歡,女托體姅,王乃就婦宿。
初更既盡,夫婦喧競,不知何由。但聞婦曰:“若所為,雷霆恐碎汝顱矣!”
王乃撾婦。婦呼云:“便死休!誠不願為sha6*人賊婦!”王吼怒,捽婦出。便聞骨
董一聲,遂嘩言婦溺矣。未幾,抵金陵,導庚娘至家,登堂見媼,媼訝非故婦。
王言:“婦墮水死,新娶此耳。”歸房,又欲犯。庚娘笑曰:“三十許男子,尚
未經人道耶?市兒初合卺,亦須一杯薄漿酒,汝家沃饒,當即不難。清醒相對,
是何體段?”王喜,具酒對酌。庚娘執爵,勸酬殷懇。王漸醉,辭不飲。庚娘引
巨碗,強媚勸之,王不忍拒,又飲之。於是酣醉,裸脫促寢。庚娘撤器滅燭,托
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項,王猶捉臂作昵聲。庚娘力切之,不死,
號而起;又揮之,始殪。媼仿佛有聞,趨問之,女亦殺之。王弟十九覺焉。庚娘
知不免,急自刎,刀鈍鈌不可入,啟戶而奔,十九逐之,已投池中矣。呼告居
人,救之已死,色麗如生。共驗王屍,見窗上一函,開視,則女備述其冤狀。群
以為烈,謀斂資作殯。天明,集視者數千人,見其容,皆朝拜之。終日間,得金
百,於是葬諸南郊。好事者,為之珠冠袍服,瘞藏豐滿焉。
初,金生之溺也,浮片板上,得不死。將曉,至淮上,為小舟所救。舟蓋富
民尹翁,專設以拯溺者。金既蘇,詣翁申謝。翁優厚之。留教其子。金以不知親
耗,將往探訪,故不決。俄曰:“撈得死叟及媼。”金疑是父母,奔驗果然。翁
代營棺木。生方哀慟,又白:“拯一溺婦,自言金生其夫。”生揮涕驚出,女子
已至,殊非庚娘,乃十八婦也。向金大哭,請勿相棄。金曰:“我方寸已亂,何
暇謀人?”婦益悲。尹審其故,喜為天報,勸金納婦。金以居喪為辭,且將復仇,
懼細弱作累。婦曰:“如君言,脫庚娘猶在,將以報仇居喪去之耶?”翁以其言
善,請暫代收養,金乃許之。卜葬翁媼,婦縗絰哭泣,如喪翁姑。
既葬,金懷刃托缽,將赴廣陵,婦止之曰:“妾唐氏,祖居金陵,與豺子同
鄉,前言廣陵者,詐也。且江湖水寇,半伊同黨,仇不能復,只取禍耳。”金徘
徊不知所謀。忽傳女子誅仇事,洋溢河渠,姓名甚悉。金聞之一快,然益悲,辭
婦曰:“幸不污辱。家有烈婦如此,何忍負心再娶?”婦以業有成說,不肯中離,
願自居於媵妾。會有副將軍袁公,與尹有舊,適將西發,過尹,見生,大相知愛,
請為記室。無何,流寇犯順,袁有大勛,金以參機務,敘勞,授游擊以歸。夫婦
始成合卺之禮。
居數日,攜婦詣金陵,將以展庚娘之墓。暫過鎮江,欲登金山。漾舟中流,
欻一艇過,中有一嫗及少婦,怪少婦頗類庚娘。舟疾過,婦自窗中窺金,神情益
肖。驚疑不敢追問,急呼曰:“看群鴨兒飛上天耶!”少婦聞之。亦呼云:“饞
猧兒欲吃貓子腥耶!”蓋當年閨中之隱謔也。金大驚,反棹近之,真庚娘。青衣
扶過舟,相抱哀哭,傷感行旅。唐氏以嫡禮見庚娘。庚娘驚問,金始備述其由。
庚娘執手曰:“同舟一話,心常不忘,不圖吳越一家矣。蒙代葬翁姑,所當首謝,
何以此禮相向?”乃以齒序,唐少庚娘一歲,妹之。
先是,庚娘既葬,自不知歷幾春秋。忽一人呼曰:“庚娘,汝夫不死,尚當
重圓。”遂如夢醒。捫之,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只覺悶悶,亦無所苦。有
惡少窺其葬具豐美,發冢破棺,方將搜括,見庚娘猶活,相共駭懼。庚娘恐其害
己,哀之曰:“幸汝輩來,使我得睹天日。頭上簪珥,悉將去,願鬻我為尼,更
可少得直。我亦不泄也。”盜稽首曰:“娘子貞烈,神人共欽。小人輩不過貧乏
無計,作此不仁。但無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庚娘曰:“此我自樂之。”
又一盜曰:“鎮江耿夫人,寡而無子,若見娘子,必大喜。”庚娘謝之。自拔珠
飾,悉付盜,盜不敢受,固與之,乃共拜受。遂載去,至耿夫人家,託言舡風所
迷。耿夫人,巨家,寡媼自度。見庚娘大喜,以為己出。適母子自金山歸也,庚
娘緬述其故。金乃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邀至家,留數日始歸。後往來不絕焉。
異史氏曰:“大變當前,淫者生之,貞者死焉。生者裂人眥,死者雪人涕耳。
至如談笑不驚,手刃仇讎,千古烈丈夫中,豈多匹儔哉!誰謂女子,遂不可比蹤
彥雲也?”
○宮夢弼
芳華,保定人,財雄一鄉,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急人之急,千金不靳;
賓友假貸常不還。惟一客宮夢弼,陝人,生平無所乞請,每至,輒經歲,詞旨清
灑,柳與寢處時最多。柳子名和,時總角,叔之,宮亦喜與和戲。每和自塾歸,
輒與發貼地磚,埋石子,偽作埋金為笑。屋五架,掘藏幾遍。眾笑其行稚,而和
獨悅愛之,尤較諸客昵。後十餘年,家漸虛,不能供多客之求,於是客漸稀,然
十數人徹宵談宴,猶是常也。年既暮,日益落,尚割畝得直,以備雞黍。和亦揮
霍,學父結小友,柳不之禁。無何,柳病卒,至無以治凶具。宮乃自出囊金,為
柳經紀。和益德之,事無大小,悉委宮叔。宮時自外入,必袖瓦礫,至室則拋擲
暗陬,更不解其何意。和每對宮憂貧,宮曰:“子不知作苦之難。無論無金;即
授汝千金,可立盡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貧?”一日,辭欲歸,和泣囑速返,
宮諾之,遂去。和貧不自給,典質漸空,日望宮至,以為經理,而宮滅跡匿影,
去如黃鶴矣。
先是,柳生時,為和論親於無極黃氏,素封也,後聞柳貧,陰有悔心。柳卒,
訃告之,即亦不弔,猶以道遠曲原之。和服除,母遣自詣岳所,定婚期,冀黃憐
顧。比至,黃聞其衣履穿敝,斥門者不納。寄語云:“歸謀百金,可復來,不然,
請自此絕。”和聞言痛哭。對門劉媼,憐而進之食,贈錢三百,慰令歸。母亦哀
憤無策,因念舊客負欠者十常ba6*九,俾擇富貴者求助焉。和曰:“昔之交我者,
為我財耳,使兒駟馬高車,假千金,亦即匪難。如此景象,誰猶念曩恩,憶故好
耶?且父與人金資,曾無契保,責負亦難憑也。”母固強之,和從教,凡二十餘
日,不能致一文。惟優人李四,舊受恩恤,聞其事,義贈一金。母子痛哭,自此
絕望矣。
黃女年已及笄,聞父絕和,竊不直之。黃yu6*女別適,女泣曰:“柳郎非生而
貧者也。使富倍他日,豈仇我者所能奪乎?今貧而棄之,不仁!”黃不悅,曲諭
百端,女終不搖。翁嫗並怒,旦夕唾罵之,女亦安焉。無何,夜遭寇劫,黃夫婦
炮烙幾死,家中席捲一空。荏苒三載,家益零替。有西賈聞女美,願以五十金致
聘。黃利而許之,將強奪其志。女察知其謀,毀裝塗面,乘夜遁去,丐食於途。
閱兩月,始達保定,訪和居址,直造其家。母以為乞人婦,故咄之,女嗚咽自陳,
母把手泣曰:“兒何形骸至此耶!”女又慘然而告以故,母子俱哭。便為盥沐,
顏色光澤,眉目煥映,母子俱喜。然家三口,日僅一啖,母泣曰:“吾母子固應
爾;所憐者,負吾賢婦!”女笑慰之曰:“新婦在乞人中,稔其況味,今日視之,
覺有天堂地獄之別。”母為解頤。
女一日入閒舍中,見斷草叢叢,無隙地,漸入內室,塵埃積中,暗陬有物堆
積,蹴之迕足,拾視皆朱提。驚走告和,和同往驗視,則宮往日所拋瓦礫,盡為
白金。因念兒時,常與瘞石室中,得毋皆金?而故地已典於東家,急贖歸。斷磚
殘缺,所藏石子儼然露焉,頗覺失望,及發他磚,則燦燦皆白鏹也。頃刻間,數
巨萬矣。由是贖田產,市奴僕,門庭華好過昔日。因自奮曰:“若不自立,負我
宮叔!”刻志下帷,三年中鄉選。
乃躬齎白金,往酬劉媼。鮮衣射目,仆十餘輩,皆騎怒馬如龍。媼僅一屋,
和便坐榻上。人嘩馬騰,棄溢里巷。黃翁自女失亡,西賈逼退聘財,業已耗去殆
半,售居宅,始得償,以故困窘如和曩日。聞舊婿烜耀,閉戶自傷而已。媼沽酒
備饌款和,因述女賢,且惜女遁。問和:“娶否?”和曰:“娶矣。”食已,強
媼往視新婦,載與俱歸。至家,女華妝出,群婢簇擁若仙。相見大駭,遂敘往舊,
殷問父母起居。居數日,款洽優厚,制好衣,上下一新,始送令返。
媼詣黃,許報女耗,兼致存問,夫婦大驚。媼勸往投女,黃有難色。既而凍
餒難堪,不得已如保定。既到門,見閈閎峻麗,閽人怒目張,終日不得通,一婦
人出,黃溫色卑詞,告以姓氏,求暗達女知。少間,婦出,導入耳舍,曰:“娘
子極欲一覲,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翁幾時來此?得毋飢否?”黃因訴所苦。
婦人以酒一盛、饌二簋,出置黃前;又贈五金,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
來。明旦,宜早去,勿為郎聞。”黃諾之。早起趣裝,則管鑰未啟,止於門中,
坐袱囊以待。忽嘩主人出,黃將斂避,和已睹之,怪問誰何,家人悉無以應。和
怒曰:“是必奸宄!可執赴有司。”眾應聲出,短綆繃系樹間,黃慚懼不知置詞。
未幾,昨夕婦出,跪曰:“是某舅氏。以前夕來晚,故未告主人。”和命釋縛。
婦送出門,曰:“忘囑門者,遂致參差。娘子言:相思時,可使老夫人偽為
賣花者,同劉媼來。”黃諾,歸述於嫗。嫗念女若渴,以告劉媼,媼果與俱至和
家,凡啟十餘關,始達女所。女著帔頂髻,珠翠綺紈,散香氣撲人。嚶嚀一聲,
大小婢媼,奔入滿側,移金椅床,置雙夾膝。慧婢瀹茗,各以隱語道寒暄,相視
淚熒。至晚,除室安二媼,裀褥溫耎,並昔年富時所未經。居三五日,女意殷渥。
媼輒引空處,泣白前非。女曰:“我子母有何過不忘?但郎忿不解,防他聞也。”
每和至,便走匿。一日,方促膝,和遽入,見之,怒詬曰:“何物村嫗,敢引身
與娘子接坐!宜撮鬢毛令盡!”劉媼急進曰:“此老身瓜葛,王嫂賣花者,幸勿
罪責。”和乃上手謝過。即坐曰:“姥來數日,我大忙,未得展敘。黃家老畜產
尚在否?”笑云:“都佳,但是貧不可過。官人大富貴,何不一念翁婿情也?”
和擊桌曰:“曩年非姥憐賜一甌粥,更何得旋鄉土!今欲得而寢處之,何念焉!”
言致忿際,輒頓足起罵。女恚曰:“彼即不仁,是我父母,我迢迢遠來,手皴瘃,
足趾皆穿,亦自謂無負郎君。何乃對子罵父,使人難堪?”和始斂怒,起身去。
黃嫗愧喪無色,辭欲歸,女以二十金私付之。
既歸,曠絕音問,女深以為念。和乃遣人招之,夫妻至,慚怍無以自容。和
謝曰:“舊歲辱臨,又不明告,遂是開罪良多。”黃但唯唯。和為更易衣履。留
月余,黃心終不自安,數告歸。和遺白金百兩,曰:“西賈五十金,我今倍之。”
黃汗顏受之。和以輿馬送還,暮歲稱小豐焉。
異史氏曰:“雍門泣後,朱履杳然,令人憤氣杜門,不欲復交一客。然良朋
葬骨,化石成金,不可謂非慷慨好客之報也。閨中人坐享高奉,儼然如嬪嬙,非
貞異如黃卿,孰克當此而無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澤也如是。”
鄉有富者,居積取盈,搜算入骨。窖鏹數百,惟恐人知,故衣敗絮。啖糠秕
以示貧。親友偶來,亦曾無作雞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貧,便瞋目作怒,其仇如不
共戴天。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長,而所窖終不肯發。後漸尫羸。
瀕死,兩子環問之,猶未遽告;迨覺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聲,惟
爬抓心頭,呵呵而已。死後,子孫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嗚呼!若窖金而以為
富,則大帑數千萬,何不可指為我有哉?愚已!
○鴝鵒
王汾濱言:其鄉有養八哥者,教以語言,甚狎習,出遊必與之俱,相將數年
矣。一日將過絳州,而資斧已罄,其人愁苦無策。鳥云:“何不售我?送我王邸,
當得善價,不愁歸路無資也。”其人云:“我安忍。”鳥言:“不妨。主人得價
疾行,待我城西二十里大樹下。”其人從之。
攜至城,相問答,觀者漸眾。有中貴見之,聞諸王。王召入,欲買之。其人
曰:“小人相依為命,不願賣。”王問鳥:“汝願住否?”言:“願住。”王喜,
鳥又言:“給價十金,勿多予。”王益喜,立畀十金,其人故作懊悔狀而去。王
與鳥言,應對便捷。呼肉啖之。食已,鳥曰:“臣要浴。”王命金盆貯水,開籠
令浴。浴已,飛檐間,梳翎抖羽,尚與王喋喋不休。頃之,羽燥。翩躚而起,操
晉聲曰:“臣去呀!”顧盼已失所在。王及內侍,仰面咨嗟,急覓其人,則已渺
矣。後有往秦中者,見其人攜鳥在西安市上。畢載積先生記。
王阮亭云:“可與鸚鵡、秦吉了同傳。”
○劉海石
劉海石,蒲台人,避亂於濱州。時十四歲,與濱州生劉滄客同函丈,因相善,
訂為昆季。無何,海石失怙恃,奉喪而歸,音問遂闕。滄客家頗裕,年四十,生
二子,長子吉,十七歲,為邑名士,次子亦慧。滄客又內邑中倪氏女,大嬖之。
後半年,長子患腦痛卒,夫妻大慘。無幾何,妻病又卒,逾數月,長媳又死,而
婢僕之喪亡,且相繼也。滄客哀悼,殆不能堪。
一日,方坐愁間,忽閽人通海石至。滄客喜,急出門迎以入。方欲展寒溫,
海石忽驚曰:“兄有滅門之禍,不知耶?”滄客愕然,莫解所以。海石曰:“久
失聞問,竊疑近況未必佳也。”滄客泫然,因以狀對,海石欷歔,既而笑曰:
“災殃未艾,余初為兄吊也。然幸而遇仆,請為兄賀。”滄客曰:“久不晤,豈
近精‘越人術’耶?”海石曰:“是非所長。陽宅風鑒,頗能習之。”滄客喜,
便求相宅。海石入宅,內外遍觀之,已而請睹諸眷口。滄客從其教,使子媳婢妾,
俱見於堂,滄客一一指示。
至倪,海石仰天而視,大笑不已。眾方驚疑,但見倪女戰慄無色,身暴縮短,
僅二尺余。海石以界方擊其首,作石缶聲。海石揪其發,檢腦後,見白髮數莖,
欲拔之,女縮項跪啼,言即去,但求勿拔。海石怒曰:“汝凶心尚未死耶?”就
項後拔去之。女隨手而變,黑色如狸。眾大駭,海石掇納袖中,顧子婦曰:“媳
受毒已深,背上當有異,請驗之。”婦羞,不肯袒示。劉子固強之,見背上白毛,
長四指許。海石以針挑去,曰:“此毛已老,七日即不可救。”又顧劉次子,亦
有毛,才二指。曰:“似此可月余死耳。”滄客以及婢僕,並刺之。曰:“仆適
不來,一門無噍類矣。”問:“此何物?”曰:“亦狐屬。吸人神氣以為靈,最
利人死。”滄客曰:“久不見君,何能神異如此!無乃仙乎?”笑曰:“特從師
習小技耳,何遽雲仙。”問其師,答云:“山石道人。適此物,我不能死之,將
歸獻俘於師。”言已,告別。覺袖中空空,駭曰:“亡之矣!尾末有大毛未去,
今已遁去。”眾俱駭然。海石曰:“領毛已盡,不能作人,止能化獸,遁當不遠。”
於是入室而相其貓,出門而嗾其犬,皆曰無之。啟圈笑曰:“在此矣。”滄客視
之,多一豕,聞海石笑,遂伏,不敢少動。提耳捉出,視尾上白毛一莖,硬如針。
方將檢拔,而豕轉側哀鳴,不聽拔。海石曰:“汝造孽既多,拔一毛猶不肯耶?”
執而拔之,隨手復化為狸。納袖欲出,滄客苦留,乃為一飯。問後會,曰:“此
難預定。我師立願宏,常使我等遨世上,拔救眾生,未必無再見時。”
及別後,細思其名,始悟曰:“海石殆仙矣!‘山石’合一‘岩’字,蓋呂
祖諱也。”
○諭鬼
青州石尚書茂華,為諸生時,郡門外有大淵,不雨亦不涸。邑中獲大寇數十
名,刑於淵上。鬼聚為祟,經過者輒曳入。一日,有某甲正遭困厄,忽聞群鬼惶
竄曰:“石尚書至矣!”未幾,公至,甲以狀告。公以堊灰題壁示云:“石某為
禁約事:照得厥念無良,致嬰雷霆之怒;所謀不軌,遂遭斧鉞之誅。只宜返罔兩
之心,爭相懺悔;庶幾洗髑髏之血,脫此沉淪。爾乃生已極刑,死猶聚惡。跳踉
而至,披髮成群;躑躅以前,搏膺作厲。黃泥塞耳,輒逞鬼子之凶;白晝為妖,
幾斷行人之路!彼丘陵三尺外,管轄由人;豈乾坤兩大中,凶頑任爾?諭後各宜
潛蹤,勿猶怙惡。無定河邊之骨,靜待輪迴;金閨夢裡之魂,還踐鄉土。如蹈前
愆,必貽後悔!”自此鬼患遂絕,淵亦尋乾。
○犬燈
韓光祿大千之仆,夜宿廈間,見樓上有燈,如明星,未幾,熒熒飄落,及地
化為犬。睨之,轉舍後去,急起,潛尾之,入院中化為女子。心知其狐,還臥故
所。俄女子自後來,仆陽寐以觀其變。女俯而撼之,仆偽作醒狀,問其為誰,女
不答。仆曰:“樓上燈光,非子也耶?”女曰:“既知之,何問焉?”遂共宿之。
晝別宵會,以為常。
主人知之,使二人夾仆臥,二人既醒,則身臥床下,亦不覺墮自何時。主人
益怒,謂仆曰:“來時,當捉之來;不然,則有鞭楚!”仆不敢言,諾而退,因
念捉之難,不捉懼罪,展轉無策。忽憶女子一小紅衫,密著其體,未肯暫脫,必
其要害,執此可以脅之。夜來,女至,問:“主人囑汝捉我乎?”曰:“良有之。
但我兩人情好,何肯此為?”及寢,陰掬其衫,女急啼,力脫而去。從此遂絕。
後仆自他方歸,遙見女子坐道周,至前則舉袖障面。仆下騎,呼曰:“何作此態?”
女乃起,握手曰:“我謂子已忘舊好矣。既戀戀有故人意。情尚可原。前事出於
主命,亦不汝怪也。但緣分已盡,今設小酌,請入為別。”時秋初,高粱正茂。
女攜與俱入,則中有巨第。系馬而入,廳堂中酒肴已列。甫坐,群婢行炙。日將
暮,仆有事,欲覆主命,遂別,既出,則依然田隴耳。
○狐妾
萊蕪劉洞九,官汾州,獨坐署中,聞亭外笑語漸近,入室,則四女子:一四
十許,一可三十,一二十四五已來,末後一垂髫者,並立幾前,相視而笑。劉固
知官署多狐,置不顧。少間,垂髫者出一紅巾,戲拋面上,劉拾擲窗間,仍不顧。
四女一笑而去。
一日,年長者來,謂劉曰:“舍妹與君有緣,願無棄葑菲。”劉漫應之,女
遂去。俄偕一婢,擁垂髫兒來,俾與劉並肩坐。曰:“一對好鳳侶,今夜諧花燭。
勉事劉郎,我去矣。”劉諦視,光艷無儔,遂與燕好。詰其行跡,女曰:“妾固
非人,而實人也。妾,前官之女,蠱於狐,奄忽以死,窆園內,眾狐以術生我,
遂飄然若狐。”劉因以手探尻際,女覺之,笑曰:“君將無謂狐有尾耶?”轉身
云:“請試捫之。”自此,遂留不去,每行坐,與小婢俱,家人俱尊以小君禮。
婢媼參謁,賞賚甚豐。
值劉壽辰,賓客煩多,共三十餘筵,須庖人甚眾;先期牒拘,僅一二到者。
劉不勝恚。女知之,便言:“勿憂。庖人既不足用,不如並其來者遣之。妾固短
於才,然三十席亦不難辦。”劉喜,命以魚肉姜椒,悉移內署。家中人但聞刀砧
聲,繁不絕。門內設以幾,行炙者置柈其上,轉視,則餚俎已滿。托去復來,
十餘人絡繹於道,取之不絕。末後,行炙人來索湯餅。內言曰:“主人未嘗預囑,
咄嗟何以辦?”既而曰:“無已,其假之。”少頃,呼取湯餅,視之,三十餘碗,
蒸騰几上。客既去,乃謂劉曰:“可出金資,償某家湯餅。”劉使人將直去。則
其家失湯餅,方共驚疑,使至,疑始解。一夕夜酌,偶思山東苦<酉錄>,女請取之。
遂出門去,移時返曰:“門外一罌,可供數日飲。”劉視之,果得酒,真家中瓮
頭春也。
越數日,夫人遣二仆如汾。途中一仆曰:“聞狐夫人犒賞優厚,此去得賞金,
可買一裘。”女在署已知之,向劉曰:“家中人將至。可恨傖奴無禮,必報之。”
仆甫入城,頭大痛,至署,抱首號呼,共擬進醫藥。劉笑曰:“勿須療,時至當
自瘥。”眾疑其獲罪小君。仆自思:初來未解裝,罪何由得?無所告訴,漫膝行
而哀之。簾中語曰:“爾謂夫人,則已耳,何謂狐也?”仆乃悟,叩不已。又曰:
“既欲得裘,何得復無禮?”已而曰:“汝愈矣。”言已,仆病若失。仆拜欲出,
忽自簾中擲一裹出,曰:“此一羔羊裘也,可將去。”仆解視,得五金。劉問家
中訊息,仆言都無事,惟夜失藏酒一罌,稽其時日,即取酒夜也。群憚其神,呼
之“聖仙”,劉為繪小像。
時張道一為提學使,聞其異,以桑梓誼詣劉,欲乞一面,女拒之。劉示以像,
張強攜而去。歸懸座右,朝夕祝之云:“以卿麗質,何之不可?乃託身於鬖鬖之
老!下官殊不惡於洞九,何不一惠顧?”女在署,忽謂劉曰:“張公無禮,當小
懲之。”一日,張方祝,似有人以界方擊額,崩然甚痛。大懼,反卷。劉詰之,
使隱其故而詭對。劉笑,曰:“主人額上得毋痛否?”使不能欺,以實告。
無何婿亓生來,請覲之,女固辭之,亓請之堅。劉曰:“婿非他人,何拒之
深?”女曰:“婿相見,必當有以贈之。渠望我奢,自度不能滿其志,故適不欲
見耳。”既固請之,乃許以十日見。及期,亓入,隔簾揖之,少致存問。儀容隱
約,不敢審諦。即退,數步之外,輒回眸注盼。但聞女言曰:“阿婿回首矣!”
言已,大笑,烈烈如鴞鳴。亓聞之,脛股皆軟,搖搖然如喪魂魄。既出,坐移時,
始稍定。乃曰:“適聞笑聲,如聽霹靂,竟不覺身為己有。”少頃,婢以女命,
贈亓二十金。亓受之,謂婢曰:“聖仙日與丈人居,寧不知我素性揮霍,不慣使
小錢耶?”女聞之曰:“我固知其然。囊底適罄;向結伴至汴梁,其城為河伯占
據,庫藏皆沒水中,入水各得些須,何能飽無饜之求?且我縱能厚饋,彼福薄亦
不能任。”
女凡事先知,遇有疑難與議,無不剖。一日,並坐,忽仰天大驚曰:“大劫
將至,為之奈何!”劉驚問家口,曰:“余悉無恙,獨二公子可慮。此處不久將
為戰場,君當求差遠去,庶免於難。”劉從之,乞於上官,得解餉雲貴間。道里
遼遠,聞者吊之,而女獨賀。無何,姜瓖叛,汾州沒為賊窟。劉仲子自山東來,
適遭其變,遂被其害。城陷,官僚皆罹於難,惟劉以公出得免。
盜平,劉始歸。尋以大案掛誤,貧至饔飧不給,而當道者又多所需索,因而
窘憂欲死。女曰:“勿憂,床下三千金,可資用度。”劉大喜,問:“竊之何處?”
曰:“天下無主之物,取之不盡,何庸竊乎!”劉借謀得脫歸,女從之。後數年
忽去,紙裹數事留贈,中有喪家掛門之小幡,長二寸許,群以為不祥。劉尋卒。
○雷曹
樂雲鶴、夏平子,二人少同里,長同齋,相交莫逆。夏少慧,十歲知名。樂
虛心事之。夏相規不倦;樂文思日進,由是名並著。而潦倒場屋,戰輒北。無何,
夏遘疫而卒,家貧不能葬,樂銳身自任之。遺襁褓子及未亡人,樂以時恤諸其家,
每得升斗,必析而二之,夏妻子賴以活。於是士大夫益賢樂。樂恆產無多,又代
夏生憂內顧,家計日蹙。乃嘆曰:“文如平子,尚碌碌以沒,而況於我?人生富
貴須及時,戚戚終歲,恐先狗馬填溝壑,負此生矣,不如早改圖也。”於是去讀
而賈。操業半年,家資小泰。
一日,客金陵,休於旅舍,見一人頎然而長,筋骨隆起,徬徨坐側,色黯淡,
有戚容。樂問:“欲得食耶?”其人亦不語。樂推食食之,則以手掬啖,頃刻已
盡;樂又益以兼人之饌,食復盡。遂命主人割豚脅,堆以蒸餅,又盡數人之餐。
始果腹而謝曰:“三年以來,未嘗如此飫飽。”樂曰:“君固壯士,何飄泊若此?”
曰:“罪嬰天譴,不可說也。”問其里居,曰:“陸無屋,水無舟,朝村而暮郭
也。”樂整裝欲行,其人相從,戀戀不去。樂辭之,告曰:“君有大難,吾不忍
忘一飯之德。”樂異之,遂與偕行。途中曳與同餐,辭曰:“我終歲僅數餐耳。”
益奇之。次日,渡江,風濤暴作,估舟盡覆,樂與其人悉沒江中。俄風定,其人
負樂踏波出,登客舟,又破浪去。少時,挽一舟至,扶樂入,囑樂臥守,復躍入
江,以兩臂夾貨出,擲舟中,又入之;數入數出,列貨滿舟。樂謝曰:“君生我
亦良足矣,敢望珠還哉!”檢視貨財,並無亡失。益喜,驚為神人,放舟欲行,
其人告退,樂苦留之,遂與共濟。樂笑云:“此一厄也,止失一金簪耳。”其人
欲復尋之。樂方勸止,已投水中而沒。驚愕良久,忽見含笑而出,以簪授樂曰:
“幸不辱命。”江上人罔不駭異。
樂與歸,寢處共之,每十數日始一食,食則啖嚼無算。一日,又言別,樂固
挽之。適晝晦欲雨,聞雷聲。樂曰:“雲間不知何狀?雷又是何物?安得至天上
視之,此疑乃可解。”其人笑曰:“君欲作雲中游耶?”少時,樂倦甚,伏榻假
寐。既醒,覺身搖搖然,不似榻上,開目,則在雲氣中,周身如絮。驚而起,暈
如舟上,踏之,耎無地。仰視星斗,在眉目間。遂疑是夢。細視星嵌天上,如老
蓮實之在蓬也,大者如瓮,次如瓿,小如盎盂。以手撼之,大者堅不可動,小星
搖動,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撥雲下視,則銀河蒼茫,見城郭如豆。
愕然自念:設一脫足,此身何可復問?俄見二龍夭矯,駕縵車來,尾一掉,如鳴
牛鞭。車上有器,圍皆數丈,貯水滿之。有數十人,以器掬水,遍灑雲間。忽見
樂,共怪之。樂審所與壯士在焉,語眾云:“是吾友也。”因取一器授樂,令灑。
時苦旱,樂接器排雲,約望故鄉,盡情傾注。未幾,謂樂曰:“我本雷曹,前誤
行雨,罰謫三載。今天限已滿,請從此別。”乃以駕車之繩萬丈擲前,使握端縋
下。樂危之;其人笑言:“不妨。”樂如其言,飀飀然瞬息及地。視之,則墮立
村外,繩漸收入雲中,不可見矣。
時久旱,十里外,雨僅盈指,獨樂里溝澮皆滿。歸探袖中,摘星仍在。出置
案上,黯黝如石,入夜,則光明煥發,映照四壁。益寶之,什襲而藏。每有佳客,
出以照飲。正視之,條條射目。一夜,妻坐對握髮,忽見星光漸小如螢,流動橫
飛。妻方怪咤,已入口中,咯之不出,竟已下咽。愕奔告樂,樂亦奇之。既寢,
夢夏平子來,曰:“我少微星也。因先君失一德,促余壽齡。君之惠好,在中不
忘。又蒙自上天攜歸,可雲有緣。今為君嗣,以報大德”。樂三十無子,得夢甚
喜。自是,妻果娠,及臨蓐,光輝滿室,如星在几上時,因名“星兒”。機警非
常,十六歲,及進士第。
異史氏曰:“樂子文章名一世,忽覺蒼蒼之位置我者不在是,遂棄毛錐如脫
屣,此與燕頷投筆,何以少異?至雷曹感一飯之德,少微酬良朋之知,豈神人之
私報恩施哉?乃造物之公報賢豪耳。”
○賭符
韓道士,居邑中之天齊廟,多幻術,共名之“仙”。先子與最善,每適城,
輒造之。一日,與先叔赴邑,擬訪韓,適遇諸途。韓付鑰曰:“請先往啟門坐,
少旋我即至。”乃如其言。詣廟發扃,則韓已坐室中。諸如此類。
先是,有敝族人嗜博賭,因先子亦識韓。值大佛寺來一僧,專事樗蒲,賭甚
豪。族人見而悅之,罄資往賭,大虧。心益熱,典質田產,復往,終夜盡喪。邑
邑不得志,便道詣韓,精神慘澹,言語失次。韓問之,具以實告。韓笑曰:“常
賭無不輸之理。倘能戒賭,我為汝覆之。”族人曰:“倘得珠還合浦,花骨頭
鐵杵碎之!”韓乃以紙書符,授佩衣帶間。囑曰:“但得故物即已,勿得隴復望
蜀也。”又付千錢,約贏而償之。族人大喜而往。僧驗其資,易之,不屑與賭。
族人強之,請一擲為期,僧笑而從之。乃以千錢為孤注,僧擲之無所勝負,族人
接色,一擲成采。僧復以兩千為注。又敗。僧漸增至十餘千,明明梟色,呵之,
皆成盧雉,計前所輸,頃刻盡覆。陰念再贏數千為更佳,乃復博,則色漸劣。心
怪之,起視帶上則符已亡矣,大驚而罷。載錢歸廟,除償韓外,追而計之,並末
後所失,適符原數也。已乃愧謝失符之罪,韓笑曰:“已在此矣。固囑勿貪,而
君不聽,故取之。”
異史氏曰:“天下之傾家者,莫速於博,天下之敗德者,亦莫甚於博。入其
中者,如沉迷海,將不知所底矣。夫商農之人,俱有本業;詩書之士,尤惜分陰。
負耒橫經,固成家之正路;清談薄飲,猶寄興之生涯。
爾乃狎比淫朋,chan6*綿永夜。傾囊倒篋,懸金於嶮巇之天;呼雉呵盧,乞靈於
淫昏之骨,盤施五木,似走圓珠;手握多章,如擎團扇。左覷人而右顧己,望穿
鬼子之睛;陽示弱而陰用強,費盡魍魎之技。門前賓客待,猶戀戀於場頭;舍上
火煙生,尚眈眈於盆里。忘餐廢寢,則久入成迷;舌敝唇焦,則相看似鬼。迨夫
全軍盡沒,熱眼空窺。視局中則叫號濃焉,技癢英雄之臆;顧囊底而貫索空矣,
灰寒壯士之心。引頸徘徊,覺白手之無濟;垂頭蕭索,始玄夜以方歸。幸交謫之
人眠,恐驚犬吠;苦久虛之腹餓,敢怨羹殘。既而鬻子質田,冀珠還於合浦;不
意火灼毛盡,終撈月於滄江。及遭敗後我方思,已作下流之物;試問賭中誰最善,
群指無褲之公。甚而枵腹難堪,遂棲身於暴客;搔頭莫度,至仰給於香奩。嗚呼!
敗德喪行,傾財亡身,孰非博之一途致之哉!”
○阿霞
文登景星者少有重名,與陳生比鄰而居,齋隔一短垣。一日陳暮過荒落之墟,
聞女子啼松柏間,近臨則樹橫枝有懸帶,若將自經。陳詰之,揮涕而對曰:“母
遠出,托妾於外兄。不圖狼子野心,畜我不卒。伶仃如此不如死!”言已復泣。
陳解帶,勸令適人,女慮無可托者。陳請暫寄其家,女從之。既歸,挑燈審視,
丰韻殊絕,大悅,欲亂之,女厲聲抗拒,紛紜之聲達於間壁。景生逾垣來窺,陳
乃釋女。女見景生,凝目停睇,久乃奔去。二人共逐之,不知去向。
景歸,闔戶欲寢,則女子盈盈自房中出。驚問之,答曰:“彼德薄福淺,不
可終托。”景大喜,詰其姓氏。曰:“妾祖居於齊,以齊為姓,小字阿霞。”入
以游詞,笑不甚拒,遂與寢處,齋中多友人來往,女恆隱閉深房。過數日,曰:
“妾姑去,此處煩雜困人甚。繼今,請以夜卜。”問:“家何所?”曰:“正不
遠耳。”遂早去,夜果復來,歡愛綦篤。又數日謂景曰:“我兩人情好雖佳,終
屬苟合。家君宦遊西疆,明日將從母去,容即乘間稟命,而相從以終焉。”問:
“幾日別?”約以旬終。既去,景思齋居不可常,移諸內又慮妻妒,計不如出妻。
志既決,妻至輒詬厲,妻不堪其辱,涕欲死。景曰:“死恐見累,請早歸。”遂
促妻行。妻啼曰:“從子十年,未嘗失德,何決絕如此!”景不聽,逐愈急,妻
乃出門去。自是堊壁清塵,引領翹待,不意信杳青鸞,如石沉海。妻大歸後,數
浼知交,請復於景,景不納,遂適夏侯氏。夏侯里居,與景接壤,以田畔之故世
有隙。景聞之,益大恚恨。然猶冀阿霞復來,差足zi6*慰。
越年余,並無蹤緒。會海神壽,祠內外士女雲集,景亦在。遙見一女,甚似
阿霞,景近之,入於人中;從之,出於門外;又從之,飄然竟去,景追之不及,
恨悒而返。後半載,適行於途,見一女郎,著朱衣,從蒼頭,鞚黑衛來,望之,
霞也。因問從人:“娘子為誰?”答言:“南村鄭公子繼室。”又問:“娶幾時
矣?”曰:“半月耳。”景思,得毋誤耶?女郎聞語,回眸一睇,景視,真阿霞
也。見其已適他姓,憤填胸臆,大呼:“霞娘!何忘舊約?”從人聞呼主婦,欲
奮老拳。女急止之,啟幛紗謂景曰:“負心人何顏相見?”景曰:“卿自負仆,
仆何嘗負卿?”女曰:“負夫人甚於負我!結髮者如是,而況其他?向以祖德厚,
名列桂籍,故委身相從。今以棄妻故,冥中削爾祿秩,今科亞魁王昌,即替汝名
者也。我已歸鄭姓,無勞復念。”景俯首帖耳,口不能道一詞。視女子,策蹇去
如飛,悵恨而已。
是科,景落第,亞魁果王氏昌名,景以是得薄倖名。四十無偶,家益替,恆
趁食於親友家。偶詣鄭,鄭款之,留宿焉。女窺客,見而憐之,問鄭曰:“堂上
客,非景慶雲耶?”問所自識,曰:“未適君時,曾避難其家,亦深得其豢養。
彼行雖賤,而祖德未斬,且與君為故人,亦宜有綈袍之義。”鄭然之,易其敗絮,
留以數日。夜分欲寢,有婢持金二十餘兩贈景。女在窗外言曰:“此私貯,聊酬
夙好,可將去,覓一良匹。幸祖德厚,尚足及子孫;無復喪檢,以促余齡。”景
感謝之。既歸,以十餘金買縉紳家婢,甚醜悍。舉一子,後登兩榜。鄭官至吏部
郎。既沒,女送葬歸,啟輿則虛無人矣,始知其非人也。噫!人之無良,舍其舊
而新是謀,卒之卵覆而鳥亦飛,天之所報亦慘矣!
○毛狐
農子馬天榮,年二十餘,喪偶,貧不能娶。芸田間,見少婦盛妝,踐禾越陌
而過,貌赤色,致亦風流。馬疑其迷途,顧四野無人,戲挑之,婦亦微納。欲與
野合,笑曰:“**,寧宜為此,子歸,掩門相候,昏夜我當至。”馬不信,
婦矢之。馬乃以門戶向背俱告之,婦乃去。夜分,果至,遂相悅愛。覺其膚肌嫩
甚,火之,膚赤薄如嬰兒,細毛遍體,異之。又疑其蹤跡無據,自念得非狐耶?
遂戲相詰,婦亦自認不諱。馬曰:“既為仙人,自當無求不得。既蒙繾綣,寧不
以數金濟我貧?”婦諾之。次夜來,馬索金,婦故愕曰:“適忘之。”將去,馬
又囑。至夜,問:“所乞或勿忘也?”婦笑,請以異日。愈數日,馬復索,婦笑
向袖中出白金二錠,約五六金,翹邊細紋,雅可愛玩。馬喜,深藏於櫝。積半歲,
偶需金,因持示人。人曰:“是錫也。”以齒齕之,應口而落。馬大駭,收藏而
歸。至夜,婦至,憤致誚讓,婦笑曰:“子命薄,真金不能任也。”一笑而罷。
馬曰:“聞狐仙皆國色,殊亦不然。”婦曰:“吾等皆隨人現化。子且無一
金之福,落雁沉魚,何能消受?以我陋質,固不足以奉上流,然較之大足駝背者,
即為國色。”過數月,忽以三金贈馬,曰:“子屢相索,我以子命不應有藏金。
今媒聘有期,請以一婦之資相饋,亦藉以贈別。”馬自白無聘婦之說,婦曰:
“一二日,自當有媒來。”馬問:“所言姿貌何如?”曰:“子思國色,自當是
國色。”馬曰:“此即不敢望。但三金何能買婦?”婦曰:“此月老注定,非人
力也。”馬問:“何遽言別?”曰:“戴月披星,終非了局。使君自有婦,搪塞
何為?”天明而去,授黃末一刀圭,曰:“別後恐病,服此可療。”
次日,果有媒來,先詰女貌,答:“在妍媸之間。”聘金幾何?”“約四五
數。”馬不難其價,而必欲一親見其人。媒恐良家子不肯炫露,既而約與俱去,
相機因便。既至其村,媒先往,使馬候諸村外。久之,來曰:“諧矣。余表親與
同院居,適往見女,坐室中,請即偽為謁表親者而過之,咫尺可相窺也。”馬從
之。果見女子坐室中,伏體於床,倩人爬背。馬趨過,掠之以目,貌誠如媒言。
及議聘,並不爭直,但求一二金,裝女出閣。馬益廉之,乃納金,並酬媒氏及書
券者,計三兩已盡,亦未多費一文。擇吉迎女歸,入門,則胸背皆駝,項縮如龜,
下視裙底,蓮船盈尺。乃悟狐言之有因也。
異史氏曰:“隨人現化,或狐女之自為解嘲;然其言福澤,良可深信。余每
謂:非祖宗數世之修行,不可以博高官;非本身數世之修行,不可以得佳人。信
因果者,必不以我言為河漢也。”
○翩翩
羅子浮,邠人,父母俱早世,ba6*九歲,依叔大業。業為國子左廂,富有金繒
而無子,愛羅若己出。十四歲,為匪人誘去作狹邪游,會有金陵娼,僑寓郡中,
生悅而惑之。娼返金陵,生竊從遁去。居娼家半年,床頭金盡,大為姊妹行齒冷,
然猶未遽絕之。無何,廣瘡潰臭,沾染床蓆,逐而出。丐於市,市人見輒遙避。
自恐死異域,乞食西行,日三四十里,漸至邠界。又念敗絮膿穢,無顏入里門,
尚趑趄近邑間。
日就暮,欲趨山寺宿,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問:“何適?”生以實告。
女曰:“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頗不畏虎狼。”生喜,從去。入深山
中,見一洞府,入則門橫溪水,石樑駕之。又數武,有石室二,光明徹照,無須
燈燭。命生解懸鶉,浴於溪流,曰:“濯之,瘡當愈。”又開幛拂褥促寢,曰:
“請即眠,當為郎作褲。”乃取大葉類芭蕉,剪綴作衣,生臥視之。制無幾時,
折迭床頭,曰:“曉取著之。”乃與對榻寢。生浴後,覺瘡瘍無苦,既醒,摸之,
則痂厚結矣。詰旦,將興,心疑蕉葉不可著,取而審視,則綠錦滑絕。少間,具
餐,女取山葉呼作餅,食之,果餅;又剪作雞、魚烹之,皆如真者。室隅一罌,
貯佳醞,輒復取飲,少減,則以溪水灌益之。數日,瘡痂盡脫,就女求宿。女曰:
“輕薄兒!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云:“聊以報德。”遂同臥處,大相歡愛。
一日,有少婦笑入曰:“翩翩小鬼頭快活死!薛姑子好夢,幾時做得?”女
迎笑曰:“花城娘子,貴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風緊,吹送來也!小哥子抱得未?”
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窖哉!那弗將來?”曰:“方嗚之,
睡卻矣。”於是坐以款飲。又顧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生視之,年二十有
三四,綽有餘妍,心好之。剝果誤落案下,俯地假拾果,陰捻翹鳳。花城他顧而
笑,若不知者。生方恍然神奪,頓覺袍褲無溫,自顧所服,悉成秋葉,幾駭絕。
危坐移時,漸變如故。竊幸二女之弗見也。少頃,酬酢間,又以指搔纖掌。花城
坦然笑謔,殊不覺知。突突怔忡間,衣已化葉,移時始復變。由是慚顏息慮,不
敢妄想。花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蘆娘子,恐跳跡入雲
霄去。”女亦哂曰:“薄倖兒,便值得寒凍殺!”相與鼓掌。花城離席曰:“小
婢醒,恐啼腸斷矣。”女亦起曰:“貪引他家男兒,不憶得小江城啼絕矣。花城
既去,懼貽誚責,女卒晤對如平時。居無何,秋老風寒,霜零木脫,女乃收落葉,
蓄旨御冬。顧生肅縮,乃持袱掇拾洞口白云為絮復衣,著之溫暖如襦,且輕鬆常
如新綿。
逾年,生一子,極惠美,日在洞中弄兒為樂。然每念故里,乞與同歸。女曰:
“妾不能從。不然,君自去。”因循二三年,兒漸長,遂與花城訂為姻好。生每
以叔老為念。女曰:“阿叔臘故大高,幸復強健,無勞懸耿。待保兒婚後,去住
由君。”女在洞中,輒取葉寫書,教兒讀,兒過目即了。女曰:“此兒福相,放
教入塵寰,無憂至台閣。”未幾,兒年十四,花城親詣送女,女華妝至,容光照
人。夫妻大悅。舉家宴集。翩翩扣釵而歌曰:“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婦,
不羨綺紈。今夕聚首,皆當喜歡。為君行酒,勸君加餐。”既而花城去,與兒夫
婦對室居。新婦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生又言歸,女曰:“子有俗骨,終非
仙品。兒亦富貴中人,可攜去,我不誤兒生平。”新婦思別其母,花城已至。兒
女戀戀,涕各滿眶。兩母慰之曰:“暫去,可復來。”翩翩乃剪葉為驢,令三人
跨之以歸。
大業已歸老林下,意侄已死,忽攜佳孫美婦歸,喜如獲寶。入門,各視所衣
悉蕉葉,破之,絮蒸蒸騰去,乃並易之。後生思翩翩,偕兒往探之,則黃葉滿徑,
洞口路迷,零涕而返。
異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葉衣雲,何其怪也!然幃幄誹謔,
狎寢生雛,亦復何殊於人世?山中十五載,雖無‘人民城郭’之異,而雲迷洞口,
無跡可尋,睹其景況,真劉、阮返棹時矣。”
○黑獸
聞李太公敬一言:“某公在瀋陽,宴集山顛,俯瞰山下,有虎銜物來,以爪
穴地,瘞之而去。使人探所瘞,得死鹿,乃取鹿而掩其穴。少間,虎導一黑獸至,
毛長數寸,虎前驅,若邀尊客。既至穴,獸眈眈蹲伺。虎探穴失鹿,戰伏不敢少
動。獸怒其誑,以爪擊虎額,虎立斃,獸亦徑去。
異史氏曰:“獸不知何名。然問其形,殊不大於虎,而何延頸受死,懼之如
此其甚哉?凡物各有所制,理不可解。如犭爾最畏狨,遙見之,則百十成群,羅
而跪,無敢遁者。凝睛定息,聽狨至,以爪遍揣其肥瘠,肥者則以片石志顛頂。
獮戴石而伏,悚若木雞,惟恐墮落。狨揣志已,乃次第按石取食,余始哄散。余
嘗謂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戢耳聽食,莫敢喘息,
蚩蚩之情,亦猶是也。可哀也夫!”
○番僧
釋體空言:在青州,見二番僧,像貌奇古,耳綴雙環,被黃布,鬚髮鬈如。
自言從西域來。聞太守重佛,謁之,太守遣二隸,送詣叢林,和尚靈轡,不甚禮
之。執事者見其人異,私款之,止宿焉。或問:“西域多異人,羅漢得毋有奇術
否?”其一囅然笑,出手於袖,掌中托小塔,高裁盈尺,玲瓏可愛。壁上最高處,
有小龕,僧擲塔其中,矗然端立,無少偏倚。視塔上有舍利放光,照耀一室。少
間,以手招之,仍落掌中。其一僧乃袒臂,伸左肱,長可六七尺,而右肱縮無有
矣;轉伸右肱,亦如左狀。”
○李司鑒
李司鑒,永年舉人也,於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打死其妻李氏。地方報廣
平,行永年查審。司鑒在府前,忽於肉架上奪一屠刀,奔入城隍廟,登戲台上,
對神而跪。自言:“神責我不當聽信奸人,在鄉黨顛倒是非,著我割耳。”遂將
左耳割落,拋台下。又言:“神責我不應騙人錢財,著我割指。”遂將左指剁去。
又言:“神責我不當jian6*淫婦女,使我割腎。”遂自閹,昏迷僵仆。時總督朱雲門
題參革褫究擬,已奉諭旨,而司鑒已伏冥誅矣。邸抄。
○五羖大夫
河津暢體元,字汝玉,為諸生時,夢人呼為“五羖大夫”,喜為佳兆。及遇
流寇之亂,盡剝其衣,夜閉置空室。時冬月,寒甚,暗中摸索,得數羊皮護體,
僅不至死。質明,視之,恰符五數。啞然自笑神之戲己也。後以明經授雒南知縣。
畢載績先生志。
○夢別
王春李先生之祖,與先叔祖玉田公交最好。一夜,夢公至其家,黯然相語。
問:“何來?”曰:“仆將長往,故與君來別耳。”問:“何之?”曰:“遠矣。”
遂出。送至谷中,見石壁有裂罅,便拱手作別,以背向罅,逡巡倒行而入,呼之
不應,因而驚寐。及明,以告太公敬一,且使備吊具,曰:“玉田公捐舍矣!”
太公請先探之,信,而後吊之。不聽,竟以素服往,至門,則提幡掛矣。嗚呼!
古人於友,其死生相信如此,喪輿待巨卿而行,豈妄哉!
○蟄龍
於陵曲銀台公,讀書樓上。值陰雨晦暝,見一小物,有光如熒、蠕蠕而行,
過處,則黑如蚰跡,漸盤卷上,卷亦焦。意為龍,乃捧卷送之至門外,持立良久,
蠖曲不少動。公曰:“將無謂我不恭?”執卷返,乃置案上,冠帶長揖送之。方
至檐下,但見昂首乍伸,離卷橫飛,其聲嗤然,光一道如縷。數步外,回首向公,
則頭大於瓮,身數十圍矣。又一折反,霹靂震驚,騰霄而去。回視所行處,蓋曲
曲自書笥中出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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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聊齋志異
卷三_聊齋志異原文_國學 子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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