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四 居士外集卷十四

◎記二十首
【河南府重修使院記〈明道元年〉】
郡府統理民務,調發賦稅,稽功會事,事無不舉,代君理物,政教系之。漢
承秦余,精意牧民之官,置部刺史以督察,出御史以監掌之。太守二千石,莫不
盡誠率下奉上。李唐酌用舊典,使天下以大權小。故有州、有府,刺史專守理所,
大鎮觀察旁郡,後增置胥吏、史以總治諸州,繩寬刺善,理務祥焉。府之有使院
也,厥惟尚矣。
皇朝政教清明,制度適中,雖鎮守自占,總領委於均輸,惟使幕置吏,用而
不革。洛都天下之儀表,提封萬井,隸縣十九,王事浩穰,百倍他邑,而典史之
局甚陋不稱。彭城相居守之明年,若曰:“政教之廢興出於是,官吏之緩猛繫於
是,義不可忽。”始謀新之。乃度地於府之西偏,斥大其舊居,列司存整按牒,
以圖經久之制。夏某月,工徒告成。製作雖壯,不逾距;官司雖冗,執其方。君
子謂是舉也,得為政之本焉。烏有端其本而末不正者哉!宜乎書厥旨以示方來,
且志歲月也。
【河南府重修淨垢院記〈明道元年〉】
河南自古天子之都,王公戚里、富商大姓處其地,喜於事佛者,往往割脂田、
沐邑、貨布之贏,奉祠宇為莊嚴。故浮圖氏之居與侯家主第之樓台屋瓦,高下相
望於洛水之南北,若弈棋然。及汴建廟社,稱京師,河南空而不都,貴人、大賈
廢散,浮圖之奉養亦衰。歲壞月{隨氽},其居多不克完,與大游台、釣池並為榛
蕪者,十有ba6*九。
淨垢院在洛北,廢最甚,無刻識,不知誰氏之為,獨榜其梁曰長興四年建。
丞相彭城錢公來鎮洛之明年,禱雨九龍祠下。過之,嘆其空闊,且呼主藏者給緡
錢二十萬。洛陽知縣李宋卿乾而輯焉,於是規其廣而小之,即其舊而新之。即舊
焉,所以速於集工;損小焉,所以易於完修。易壞補闕三十六間。工既畢,宋卿
願刻於石以紀。夫修舊起廢,田彭城公賜也,且志其復興之歲月雲。從事歐陽修
遂為記。
【陳氏榮鄉亭記】
什邡,漢某縣,戶若干,可征役者家若干,任里胥給吏事又若干,其豪又若
乾。縣大以饒,吏與民尤驁惡猾騎,善貨法,為蠹孽。中州之人凡仕宦之蜀者,
皆遠客孤寓思歸,以苟滿歲脫過失得去為幸。居官既不久,又不究知其俗,常不
暇刔剔,已輒易去。而縣之大吏,皆宿老其事,根堅穴深。為其長者,非甚明
銳,難卒攻破。故一縣之政,吏常把持而上下之,然其特不喜秀才儒者,以能接
見官府、知己短長以讒之為己病也。每儒服持謁向縣門者,吏輒坐門下,嘲咻踞
罵辱之,俾慚以去。甚則陰用里人無賴苦之,羅中以法,期必破壞之而後已。民
既素饒,樂鄉里,不急祿仕,又苦吏之所為,故未嘗有儒其業與服以游者。其好
學者,不過專一經,工歌詩,優遊自養,為鄉丈人而巳。比年,蜀之士人以進士
舉試有司者稍稍增多,而什邡獨絕少。
陳君,什邡之鄉丈人,有賢子曰岩夫。岩夫幼喜讀書為進士,力學,甚有志。
然亦未嘗敢儒其衣冠以謁縣門,出入閭閈必鄉其服,鄉人莫知其所為也。已而州
下天子詔書,索鄉舉秀才,岩夫始改衣,詣門應詔。吏方相驚,然莫能為也。既
州試之,送禮部。將行,陳君戒且約曰:“嘻!吾知惡進士之病己,而不知可以
為榮。若行幸得選於有司,吾將有以旌志之,使榮吾鄉以勸也。”於是呼工理材,
若將構築者。明年,岩夫中丙科以歸。陳君成是亭,與鄉人宴其下。縣之吏悔且
嘆曰:“陳氏有善子,而吾鄉有才進士,豈不榮邪!
岩夫初為伊闕縣主簿,時予為西京留守推官,嘗語予如此,欲予之志之也。
岩夫為縣吏材而有內行,不求聞知於上官,而上官薦用下吏之能者歲無員數,然
卒亦不及。噫!岩夫為鄉進士,而鄉人始不知之,卒能榮之。為下吏,有可進之
勢,而不肯一鬻所長以乾其上,其守道自修可知矣。陳君有子如此,亦賢丈人也。
予既友岩夫,恨不一登是亭,往拜陳君其下,且以識彼邦之長者也。又嘉岩
夫之果能榮是鄉也,因以命名其亭,且志之也。某年某月,歐陽修記。
【游大字院記〈天聖九年〉】
六月之庚,金伏火見,往往暑虹晝明,驚雷破柱,郁雲蒸雨,斜風酷熱,非
有清勝不可以消煩炎,故與諸君子有普明後園之游。
春筍解籜,夏潦漲渠,引流穿林,命席當水,紅薇始開,影照波上,折花弄
流,銜觴封弈。非有清吟嘯歌,不足以開歡情,故與諸君子有避暑之詠。
太素最少飲,詩獨先成,坐者欣然繼之。日斜酒歡,不能遍以詩寫,獨留名
於壁而去。他日文且道之,拂塵視壁,某人題也。因共索舊句,揭之於版,以志
一時之勝,而為後會之尋雲。
【伐樹記〈天聖九年〉】
署之東園,久茀不治。修至,始辟之,糞瘠溉枯,為蔬圃十數畦,又植花果
桐竹凡百本。春陽既浮,萌者將動。園之守啟曰:“園有樗焉,其根壯而葉大。
根壯則梗地脈,耗陽氣,而新植者不得滋;葉大則陰翳蒙礙,而新植者不得暢以
茂。又其材拳曲臃腫,疏輕而不堅,不足養,是宜伐。”因盡薪之。明日,圃之
守又曰:“圃之南有杏焉,凡其根庇之廣可六七尺,其下之地最壤腴,以杏故,
特不得蔬,是亦宜薪。”修曰:“噫!今杏方春且華,將待其實,若獨不能損數
畦之廣為杏地邪?”因勿伐。
既而悟且嘆曰:“吁!莊周之說曰:樗、櫟以不材終其天年,桂、漆以有用
而見傷夭。今樗誠不材矣,然一旦悉翦棄;杏之體最堅密,美澤可用,反見存。
豈才不才各遭其時之可否邪?”
他日,客有遇修者,僕夫曳薪過堂下,因指而語客以所疑。客曰:“是何怪
邪?夫以無用處無用,莊周之貴也。以無用而賊有用,烏能免哉!彼杏之有華實
也,以有生之具而庇其根,幸矣。若桂、漆之不能逃乎斤斧者,蓋有利之者在死,
勢不得以生也,與乎杏實異矣。今樗之臃腫不材,而以壯大害物,其見伐,誠宜
爾,與夫才者死、不才者生之說又異矣。凡物幸之與不幸,視其處之而已。”客
既去,修然其言而記之。
【叢翠亭記〈明道元年〉】
九州皆有名山以為鎮,而洛陽天下中,周營、漢都,自古常以王者制度臨四
方,宜其山川之勢雄深偉麗,以壯萬邦之所瞻。由都城而南以東,山之近者闕塞、
萬安、轘轅、緱氏,以連嵩室,首尾盤屈逾百里。從城中因高以望之,眾山逶迤,
或見或否,惟嵩最遠最獨出。其嶄岩聳秀,拔立諸峰上,而不可掩蔽。蓋其名在
祀典,與四岳俱備天子巡狩望祭,其秩甚尊,則其高大殊傑當然。城中可以望而
見者,若巡檢署之居洛北者為尤高。巡檢使、內殿崇班李君,始入其署,即相其
西南隅而增築之,治亭於上,敞其南北向以望焉。見山之連者、峰者、岫者,駱
驛聊亘,卑相附,高相摩,亭然起,匜然止,來而向,去而背,傾崖怪壑,若奔
若蹲,若斗若倚,世所傳嵩陽三十六峰者,皆可以坐而數之。因取其蒼翠叢列之
狀,遂以叢翠名其亭。
亭成,李君與賓客以酒食登而落之,其古所謂居高明而遠眺望者歟!既而欲
紀其始造之歲月,因求修辭而刻之雲。
【非非堂記〈明道元年〉】
權衡之平物,動則輕重差,其於靜也,錙銖不失。水之鑑物,動則不能有睹,
其於靜也,毫髮可辨。在乎人,耳司聽,目司視,動則亂於聰明,其於靜也,聞
見必審。處身者不為外物眩晃而動,則其心靜,心靜則智識明,是是非非,無所
施而不中。夫是是近乎諂,非非近乎訕,不幸而過,寧訕無諂。是者君子之常是
之何加一以觀之未若非非之為正也。
予居洛之明年,既新廳事,有文紀於壁末。營其西偏作堂,戶北向,植叢竹,
辟戶於其南,納日月之光。設一幾一榻,架書數百卷,朝夕居其中。以其靜也,
閉目澄心,覽今照古,思慮無所不至焉。故其堂以非非為名雲。
【明因大師塔記〈明道二年〉】
明因大師道詮,姓衛氏,并州文水縣民家子。生於太平興國辛巳之歲,終於
明道癸酉之正月,壽五十有三年。始為童子,辭家人,入洛陽妙覺禪院,依真行
大師惠璿,學浮圖法。鹹平五年,始去氏,削髮入僧籍。後二十四年,賜紫衣,
遂主其眾。又四年,賜號明因,兼領右街教門事。凡為僧三十有一年。卒之明年,
其徒以骨葬城南龍門山下。
始道詮未死時,予過其廬,問其年幾何,曰五十有二矣。問其何許人也,曰
本太原農家也。因與語曰:《詩·唐風》言晉本唐之俗,其民被堯之德化,且詩
多以儉刺,然其勤生以儉嗇,樸厚而純固,最得古之遺風。今能言其土風乎?其
民俗何若?信若《詩》之所謂乎?《詩》去今千餘歲矣,猶若《詩》之時乎?其
亦隨世而遷變也?”曰:“樹麻而衣,陶瓦而食,築土而室,甘辛苦薄滋味。歲
耕日積,有餘則窖而藏之,率千百年不輒發。其勤且儉誠有古之遺風,至今而不
變也。”又言:“為兒時聞長老語,晉自春秋為盛國。至唐基並以興,世為北京。
及朱氏有中土,後唐倚並為雄,亦卒以王,既而晉祖又以王,漢又以王。遭時之
故,相次出三天子。劉崇父子又自為國。故民熟兵斗,饟軍死戰,勞苦幾百年
不得息。既而聖人出,四方次第平,一日兵臨城門,系繼元以歸。並民然後被政
教,棄兵專農,休息勞苦,為太平之幸人。並平後二歲,我始生,幼又依浮圖,
生不見干戈,長不執耒耜,衣不麻,食不瓦,室不土,力不穡而休,乃並人之又
幸者也。今老矣,且病,即死無恨。”
予愛其語朴而詳。他日,復過其廬,莫見也。訪之,曰死矣,為之惻然。及
其葬,其徒有求予志其始終者,因並書其常語予者,志歲月云爾。
【李秀才東園亭記〈明道二年〉】
修友李公佐有亭,在其居之東園。今年春,以書抵洛,命修志之。李氏世家
隨。隨,春秋時稱漢東大國。魯桓之後,楚始盛,隨近之,常與為斗,國相勝敗。
然怪其山川土地,既無高深壯厚之勢,封域之廣與鄖、蓼相介,才一二百里,非
有古強諸侯制度,而為大國,何也?其春秋世,未嘗通中國盟會朝聘。僖二十年,
方見於經,以伐見書。哀之元年,始約列諸侯,一會而罷。其後乃希見。僻居荊
夷,蓋於蒲騷、鄖、蓼小國之間,特大而已。故於今雖名藩鎮,而實下州,山澤
之產無美材,土地之貢無上物。朝廷達官大人自閩陬嶺徼出而顯者,往往皆是,
而隨近在天子千里內,幾一百年間未出一士,豈其庳貧薄陋自古然也?
予少以江南就食居之,能道其風土,地既瘠枯,民給生不舒愉,雖豐年,大
族厚聚之家,未嘗有樹林池沼之樂,以為歲時休暇之嬉。獨城南李氏為著姓,家
多藏書,訓子孫以學。予為童子,與李氏諸兒戲其家,見李氏方治東園,佳木美
草,一一手植,周視封樹,日日去來園間甚勤。李氏壽終,公佐嗣家,又構亭其
間,益修先人之所為。予亦壯,不復至其家。已而去客漢沔,游京師。久而乃歸,
復行城南,公佐引予登亭上,周尋童子時所見,則樹之櫱者抱,昔之抱者枿,草
之茁者叢,荄之甲者今果矣。問其游兒,則有子,如予童子之歲矣。相與逆數昔
時,則於今七閏矣,然忽忽如前日事,因嘆嗟徘徊不能去。噫!予方仕宦奔走,
不知再至城南登此亭復幾閏,幸而再至,則東園之物又幾變也。計亭之梁木其蠹,
瓦甓其溜,石物其泐乎!隨雖陋,非予鄉,然予之長也,豈能忘情於隨哉!
公佐好學有行,鄉里推之,與予友善。明道二年十月十二日記。
【樊侯廟災記】
鄭之盜,有入樊侯廟刳神象之腹者。既而大風雨雹,近鄭之田麥苗皆死。人
鹹駭曰:“侯怒而為之也。”
余謂樊侯本以屠狗立軍功,佐沛公至成皇帝,位為列侯,邑食舞陽,剖符傳
封,與漢長久,《禮》所謂有功德於民則祀之者歟!舞陽距鄭既不遠,不漢、楚
常苦戰滎陽、京、索間,亦侯平生提戈斬級所立功處,故廟而食之,宜矣。方侯
之參乘沛公,事危鴻門,振目一顧,使羽失氣,其勇力足有過人者,故後世言雄
武稱樊將軍,宜其聰明正直,有遺靈矣。然當盜之倳刃腹中,獨不能保其心腹
腎腸哉?而反貽怒於無罪之民,以騁其恣睢,何哉?豈生能萬人敵,而死不能庇
一躬邪!豈其靈不神於御盜,而反神於平民以駭其耳目邪!風雷雨雹,天之所以
震耀威罰有司者,而侯又得以濫用之邪?
蓋聞陰陽之氣,怒則薄而為風霆,其不和之甚者凝結而為雹。方今歲且久旱,
伏陰不興,壯陽剛燥,疑有不和而凝結者,豈其適會民之自災也邪?不然,則喑
嗚叱吒,使風馳霆擊,則侯之威靈暴矣哉!
【東齋記〈明道二年〉】
官署之東有閣以燕休,或曰齋,謂夫閒居平心以養思慮,若於此而齋戒也,
故曰齋。河南主簿張應之居縣署,亦理小齋。河南雖赤縣,然征賦之民戶才七八
千,田利之入率無一鍾之畝。人稀,土不膏腴,則少爭訟。幸而歲不大凶,亦無
逋租。凡主簿之所職者甚簡少,故未嘗憂吏責,而得優遊以嬉。應之又素病羸,
宜其有以閒居而平心者也。
應之雖病,然力自為學,常曰:“我之疾,氣留而不行,血滯而流逆,故其
病咳血。然每體之不康,則或取六經,百氏,若古人述作之文章誦之,愛其深博
閎達、雄富偉麗之說,則必茫乎以思,暢乎以平,釋然不知疾之在體。因多取古
書文字貯齋中,少休,則探以覽焉。
夫世之善醫者,必多畜金石百草之物以毒其疾,須其瞑眩而後瘳。應之獨能
安居是齋以養思慮,又以聖人之道和平其心而忘厥疾,真古之樂善者歟。傍有小
池,竹樹環之,應之時時引客坐其間,飲酒言笑,終日不倦。而某嘗從應之於此,
因書於其壁。
【戕竹記】
洛最多竹,樊圃棋錯。包籜榯筍之贏,歲尚十數萬緡,坐安候利,寧肯為
渭川下?然其治水庸,任土物,簡厲芟養,率須謹嚴。家必有小齋閒館在虧蔽間,
賓欲賞,輒腰輿以入,不問辟疆,恬無怪讓也。以是名其俗為好事。
壬申之秋,人吏率持鐮斧,亡公私誰何,且戕且桴,不竭不止。守都出令:
有敢隱一毫為私,不與公上急病,服王官為慢,齒王民為悖。如是累日,地榛園
禿,下亡有嗇色少見於顏間者,由是知其民之急上。
噫!古者伐山林,納材葦,惟是地物之美,必登王府,以經於用,不供謂之
畔廢,不時謂之暴殄。今土宇廣斥,賦入委疊,上益篤儉,非有廣居盛囿之侈。
縣官材用,顧不衍溢朽蠹,而一有非常,斂取無藝。意者營飾像廟遇差乎!《書》
不雲“不作無益害有益,”又曰“君子節用而愛人”。天子有司所當朝夕謀慮,
守官與道,不可以忽也。推類而廣之,則竹事猶末。
【養魚記】
折檐之前有隙地,方四五丈,直對非非堂,修竹環繞蔭映,未嘗植物,因洿
以為池。不方不圓,任其地形;不愁不築,全其自然。縱鍤以浚之,汲井以盈之。
湛乎汪洋,晶乎清明,微風而波,無波而平,若星若月,精彩下入。予偃息其上,
潛形於毫芒;循漪沿岸,渺然有江潮千里之想。斯足以舒憂隘而娛窮獨也。
乃求漁者之罟,市數十魚,童子養之乎其中。童子以為斗斛之水不能廣其容,
蓋活其小者而棄其大者。怪而問之,且以是對。嗟乎!其童子無乃嚚昏而無識矣
乎!予觀巨魚枯涸在旁不得其所,而群小魚遊戲乎淺狹之間,有若自足焉,感之
而作養魚記。
【湘潭縣修藥師院佛殿記〈景祐三年〉】
湘潭縣藥師院新修佛殿者,縣民李遷之所為也。遷之賈江湖,歲一賈,其入
數千萬。遷之謀曰:夫民,力役以生者也,用力勞者其得厚,用力偷者其得薄。
以其得之豐約,必視其用力之多少而必當,然後各食其力而無慚焉。士非我匹,
若工農則吾等也。夫琢磨煎煉,調筋柔革,此工之盡力也;斤劚鋤夷,畎畝樹藝,
此農之盡力也,然其所食皆不過其勞。今我則不然,徒幸物之廢興而上下其價,
權時輕重而操其奇贏。游嬉以浮於江湖,用力至逸以安,而得則過之,我有慚於
彼焉。凡誠我契而不我欺,平我斗斛權衡而不我逾,出入關市而不我虞,我何能
焉,是皆在上而為政者有以庇我也。何以報焉?聞浮屠之為善,其法曰:“有能
舍己之有以崇飾尊嚴,我則能陰相之,凡有所欲,皆如志。”乃曰:盍用我之有
所得,於此施以報焉,且為善也。於是得此寺廢殿而新之,又如其法,作釋迦佛、
十八羅漢塑像皆備。凡用錢二十萬,自景祐二年十二月癸酉訖三年二月甲寅以成。
其秋,會予赴夷陵,自真州假其舟行。次潯陽,見買一石,礱而載於舟,問
其所欲用之,因具言其所為,且曰欲歸而記其始造歲月也。視其色,若欲得予記
而不敢言也。因善其以賈為生,而能知夫力少而得厚以為幸,又知在上者庇己而
思有以報,顧其所為之心又趨為善,皆可喜也,乃為之作記。問其寺始造之由及
其歲月,皆不能道也。九月十六日記。
【游鯈亭記〈景祐五年〉】
禹之所治大水七,岷山導江,其一也。江出刑州,合沅、湘,合漢、沔,以
輸之海。其為汪洋誕漫,蛟龍水物之所憑,負濤晦冥之變怪,壯哉!是為勇者之
觀也。
吾兄晦叔為人慷慨喜義,勇而有大志。能讀前史,識其盛衰之跡,聽其言,
豁如也。困於位卑,無所用以老,然其胸中亦已壯矣。
夫壯者之樂,非登崇高之丘,臨萬里之流,不足以為適。今吾兄家荊州,臨
大江,舍汪洋誕漫,壯哉,勇者之所觀!而方規地為池,方不數丈,治亭其上,
反以為樂,何哉?蓋其擊壺而歌,解衣而飲,陶乎不以汪洋為大,不以方丈為局,
則其心豈不浩然哉!
夫視富貴而不動,處卑困而浩然其心者,真勇者也。然則,水波之漣漪,游
之上下,其為適也,與夫莊周所謂惠施游於濠梁之樂何以異?烏用蛟魚變怪之
為壯哉?故名其亭曰游鯈亭。景祐五年四月二日,舟中記。
【淅川縣興化寺廊記〈明道二年〉】
興化寺新修行廊四行,總六十四間,匠者某人,用工之力凡若干,土木圬墁
陶瓦鐵石之費、匠工傭食之資凡若干。營而主其事者,僧延遇。延遇自言餘杭人,
少棄父母,稱出家子。之鄆州,拜浮圖人,師其說。年十九,尚書祠部給牒稱僧,
遂行四方。淳化三年,止此寺,得維摩院廢基築室,自為師,教弟子以居。居二
十有三年,授弟子惠聰而老焉。又十八年,年七十有一矣,乃斂其衣盂之具所余,
示惠聰而嘆曰:“吾生乾德之癸亥,明年而甲子一復,而又將甲焉。棄杭即淅四
十有三歲,去填墓不哭其郊,聞吳歈不懷其土,吾豈無鄉閭親戚之仁與愛而樂
此土邪?吾惟浮圖之說,畏且信以忘其生,不知久乎此也。今老矣,凡吾之有衣
食之餘,生無鄉閭宗族之賙,沒不待歲時烝嘗之具,盍就吾之素信者而用焉?畢,
吾無恨也。”於是庀工度材,營此廊。廊成,明道二年之某月也。
寺始建於隋仁壽四年,號法相寺。太平興國中,改日興化,屋垣甚壯廣。由
仁壽至明道,實四百四十有四年之間,凡幾壞幾易,未嘗有志刻,雖其始造之因,
亦莫詳焉。至延遇為此役,始求志之。予因嘉延遇之能果其學也。惠聰自少師之,
雖老,益堅不壞。又竭其所有,期與俱就所信而盡焉。夫世之學者知患不至,不
知患不能果。此果於自信者也。年月日記。
【偃虹堤記〈慶曆六年〉】
有自岳陽至者,以滕侯之書、洞庭之圖來告曰:“願有所記。”予發書按圖,
自岳陽門西距金雞之右,其外隱然隆高以長者,曰偃虹堤。問其作而名者,曰:
“吾滕侯之所為也。”問其所以作之利害,曰:“洞庭天下之至險,而岳陽,荊、
潭、黔、蜀四會之沖也。昔舟之往來湖中者,至無所寓,則皆泊南津,其有事於
州者遠且勞,而又常有風波之恐,覆溺之虞。今舟之至者皆泊堤下,有事於州者,
近而且無患。”問其大小之制,用人之力,曰:“長一千尺,高三十尺,厚加二
尺,而殺其上得厚三分之二,用民力萬有五千五百工,而不逾時以成。”問其始
作之謀,曰:“州以事上轉運使,轉運使擇其吏之能者行視可否,凡三反覆,而
又上於朝廷,決之三司,然後曰可,而皆不能易吾侯之議也。”曰:“此君子之
作也,可以書矣。”
蓋慮於民也深,則其謀始也精,故能用力少而為功多。夫以百步之堤,御天
下至險不測之虞,惠其民而及於荊、潭、黔、蜀,凡往來湖中,無遠邇之人皆蒙
其利焉。且岳陽四會之沖,舟之來而止者,日凡有幾!使堤土石幸久不朽,則滕
侯之惠利於人物,可以數計哉?夫事不患於不成,而患於易壞。蓋作者未始不欲
其久存,而繼者常至於殆廢。自古賢智之士,為其民捍患興利,其遺蹟往往而在。
使其繼者皆如始作之心,ze6*民到於今受其賜,天下豈有遺利乎?此滕侯之所以慮,
而欲有紀於後也。
滕侯志大材高,名聞當世。方朝廷用兵急人之時,嘗顯用之。而功未及就,
退守一州,無所用心,略施其餘,以利及物。夫慮熟謀審,力不勞而功倍,作事
可以為後法,一宜書。不苟一時之譽,思為利於無窮,而告來者不以廢,二宜書。
岳之民人與湖中之往來者,皆欲為滕侯紀,三宜書。以三宜書不可以不書,乃為
之書。慶曆六年某月某日記。
【孫氏碑陰記〈皇祐三年〉】
皇祐三年夏,元規以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為陝西都轉運使,道出南
京,遇疾,留河上。予時往問之。元規疾少間,出其皇祖少師之銘,而謂予曰:
“此太子太傅杜公所書也。吾家世德,杜公之父榮公實銘之。惟吾二家,皆為當
世盛族,五代之亂,播於吳越而不顯,然其同祿仕,通婚姻,子孫之好至今而不
絕也。自吳越國除,衣冠之族皆北。予以不幸少孤,既壯而後祿養。其為御史諫
官,以言事謫守處州,始得過故鄉,識其耆老,而求杜氏之銘不可得也。今十有
五年而始獲於斯。自榮公之銘孫氏,三世百年,至於小子,幸承祖考忠義之訓,
今得進被榮顯於朝廷而列於侍從。杜公以道德名望相明天子,荷天之福,眉壽於
家。惟吾二家之盛衰,與時治亂而上下,故屈於彼而伸於此。其世德遺文,由後
有人,克保不墜,故晦於昔而顯於今。將刻銘於碑,表之墓隧,以昭示來世子孫,
其以為如何?
予曰:嗚呼!為善之效無不報,然其遲速不必問也。故不在身者則在其子孫,
或晦於當時者必顯於後世,其孫氏、杜氏之謂乎。刻之金石以遺二家之子孫而勸
天下之為善者,不亦宜哉!
【三琴記〈嘉祐七年〉】
吾家三琴,其一傳為張越琴,其一傳為樓則琴,其一傳為雷氏琴,其製作皆
精而有法,然皆不知是否。要在其聲如何,不問其古今何人作也。琴面皆有橫文
如蛇腹,世之識琴者以此為古琴,蓋其漆過百年始有斷文,用以為驗爾。
其一金徽,其一石徽,其一玉徽。金徽者,張越琴也;石徽者,樓則琴也;
玉徽者,雷氏琴也。金徽其聲暢而遠,石徽其聲清實而緩,玉徽其聲和而有餘。
今人有其一已足為寶,而余兼有之,然惟石徽者,老人之所宜也。世人多用金玉
蚌琴徽,此數物者,夜置之燭下炫耀有光,老人目昏,視徽難準,惟石無光,置
之燭下黑白分明,故為老者之所宜也。
余自少不喜鄭衛,獨愛琴聲,尤愛《小流水曲》。平生患難,南北賓士,琴
曲率皆廢忘,獨《流水》一曲夢寢不忘,今老矣,猶時時能作之。其他不過數小
調弄,足以自娛。琴曲不必多學,要於自適;琴亦不必多藏,然業已有之,亦不
必以患多而棄也。
嘉祐七年上巳後一日,以疾在告,學書,信筆作歐陽氏三琴記。
【大明水記〈慶曆八年〉】
世傳陸羽《茶經》,其論水云:“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又云:“山
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瀑涌湍漱勿食,食久,令人有頸疾。江水取去人遠者,
井取汲多者。”其說止於此,而未嘗品第天下之水味也。至張又新為《煎茶水記》,
始雲劉伯芻謂水之宜茶者有七等,又載羽為李季卿論水次第有二十種。
今考二說,與羽《茶經》皆不合。羽謂山水上,乳泉、石池又上,江水次而
井水下。伯芻以揚子江為第一,惠山石泉為第二,虎丘石井第三,丹陽寺井第四,
揚州大明寺井第五,而松江第六,淮水第七,與羽說皆相反。季卿所說二十水:
廬山康王谷水第一,無錫惠山石泉第二,蘄州蘭溪石下水第三,扇子峽蛤蟆口水
第四,虎丘寺井水第五,廬山招賢寺下方橋潭水第六,揚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
西山瀑布第八,桐柏淮源第九,廬山龍池山頂水第十,丹陽寺井第十一,揚州大
明寺井第十二,漢江中零水第十三,玉虛洞香溪水第十四,武關西水第十五,松
江水第十六,天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郴州圓泉第十八,嚴陵灘水第十九,雪水
第二十。如蛤蟆口水、西山瀑布、天台千丈瀑布,羽皆戒人勿食,食之生疾,其
餘江水居山水上,井水居江水上,皆與羽經相反。疑羽不當二說以自異。使誠羽
說,何足信也?得非又新妄附益之邪?其述羽辨南零岸時,怪誕甚妄也。
水味有美惡而已,欲求天下之水一一而次第之者,妄說也。故其為說,前後
不同如此。然此井,為水之美者也。羽之論水,惡渟浸而喜泉源,故井取多汲
者,江雖長,然眾水雜聚,故次山水。惟此說近物理雲。
卷六十四  居士外集卷十四_歐陽修集原文_國學 集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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