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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莉絲貝特(4)


  太陽落下去了,晚鐘正在響著,——不對,不是教堂的鐘聲,而是派得·奧克斯的青蛙④在池塘里叫。很快,它們也不叫了,一片寂靜,連一聲鳥叫都聽不見,鳥兒全都休息了。
  貓頭鷹一定也不在巢里,她經過的樹林和海灘都是靜悄悄的,她可以聽到她自己走在沙上的腳步聲。海上沒有水波,外面深海中更是一片寂靜,海里有生命的和已死掉的全都啞無聲息。
  安妮·莉絲貝特走著,什麼都不想,就像人們說的那樣,她脫離了自己的思想,但是,思想並沒有脫離她。思想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它們只是在打盹,那些在停滯的支配著人的活思想和那些還沒有活躍起來的思想都是這樣。思想當然能活動起來,它們可以在心裡活動,在我們的頭腦中活動或者跑來控制著我們。
  “善有善報!”都是這么寫的;“罪惡中則伏著當機!”也是這么寫的!寫過的東西許多許多,說過的話許多許多,可是有人不知道,有人記不住,安妮·莉絲貝特便是這樣;不過報應是會來的,會來的!
  所有的罪惡,所有的德行都藏在我們心裡!在你的、我的心裡!它們像眼看不見的小種籽。後來有了從那面射來的陽光,有一隻罪惡的手在引著你,你在街角拐彎,朝右還是朝左。是的,這一轉便有了決定,小種籽開始動起來。它因此而膨脹起來,開始出芽,把自己的漿汁注入你的血液之中,你就開始了自己的行程。這是些惴惴不安的思想,人在似睡非睡的狀態中行走的時候,它們蟄伏著,但是蠢蠢欲動。安妮·莉絲貝特在似睡非睡中走著,思想在醞釀欲動。從一個燃燭彌撒⑤到下一個燃燭彌撒之間,心的算盤上記下了許多東西。這是一年的賬。對上帝、對我們身旁的人,對我們自己的良心的惡言惡意,都被遺忘了;這些我們不再想起,安妮·莉絲貝特也沒有想。她沒有觸犯過國家的法律,她很受人看重,善良和誠實,她自己知道。這會兒她正在海邊這么走著,——那兒有什麼東西?她停止了;是什麼東西被衝到了岸上?是一頂破舊的男人帽。落水遇難的人是誰?她走近一些,站住瞧了瞧,——唉呀,那裡躺著的是什麼呀!她被嚇壞了。可是並沒有嚇人的東西,只是一堆海草、葦稈纏住了橫在那裡的一大塊長條石,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人!可是她被嚇壞了,在她繼續往前走的時候,她想起了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聽到的那許多關於“灘魂”的迷信傳說,就是那些被衝到荒灘上而沒有埋葬掉的遊魂。“灘屍”,就是那死屍,那沒有什麼,可是它的遊魂,“灘魂”卻會跟隨單獨的過客,緊緊地附在過客身上,要他背它到教堂墳園埋在基督的土地上。“背牢!背牢!”它這樣喊叫。在安妮·莉絲貝特重複這幾個字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夢,非常清晰,活生生地,那些母親怎么樣緊緊拽住她,口裡喊著:“抓牢!
  抓牢!”世界怎樣沉下去,她的衣袖怎樣被撕碎,她又怎樣從那在末日來臨的那一刻要救她上去的孩子那裡甩脫。她的孩子,她自己的骨肉,他,她從來沒有愛過,是的,連想都沒有想過。這個孩子現在落到了海底,這個孩子會像灘魂一樣來喊:“背牢!背牢!把我帶到基督的土地上去!”她正在想的時候,恐懼在後面緊緊地追趕著她,於是她加快了步伐。恐懼像一隻冷酷潮濕的手壓到她的心房上,壓得她快窒息掉。她朝海望出去,那邊變得昏沉起來。一陣濃霧湧起來,蓋住了矮叢和樹林,那形狀令人看了奇怪。她轉過身來看身後的月亮,它像一個無光的蒼白圓盤,就好像有什麼東西重重拽住她軀體的各個部位:背牢!背牢!她想道。而當她再次轉身來看月亮的時候,她覺得它的白色的臉龐就緊挨在她的身旁,稠濃的霧像一塊裹屍體的紗垂在她的肩上。“背牢!把我帶進基督的土地里去!”她能聽到這樣的聲音。她真的也聽到一個十分空洞、十分奇特的聲音。它不是池塘里青蛙的聲音,也不是渡鴉、烏鴉的聲音。因為你知道,這些東西她並沒有看到,“把我葬掉,把我葬掉!”這樣的聲音在響著。是的,這是她那躺在海底的孩子的灘魂,要不是把它背去教堂的墳園和墓地,把它葬到基督的土地里,它是不會得到安寧的。她要到那裡去,她要在那裡掘墳。她朝著教堂所在的方向走去,這時她覺得背上的負擔輕了一些。它消失了。於是她折回身來,走上那最短的路回家,可是這時,那負擔又沉重起來了:“背牢!背牢!”——聽去就像是青蛙的呱呱聲,又像是鳥的悲鳴,聲音非常地清楚,“把我葬掉!把我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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