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葫蘆里賣的什麼油
《賣油翁》在選入教材時,被刪去了最後一句:“此與莊生所謂解牛斫輪者何異?”賣油翁、庖丁、輪扁,這三個人算得上是我國古代社會著名手藝人了,歐陽修說他們有共性。
“庖丁解牛”出自《莊子·養生主》,講的是一位廚子出神入化地將一頭牛肢解,關鍵是找到關節的間隙,遊刃有餘。“輪扁斫輪”出自《莊子·天道》,講的是一位造車輪的老工匠發表“讀書無用論”,認為鑿個輪子的精妙技巧都無法言傳,能道出來的不過是糟粕罷了。《賣油翁》出自歐陽修的《歸田錄》,講的是一位賣油老翁在驕傲的射箭高人面前,表演“錢孔倒油不濕錢”,並言:無他,但手熟爾。
這三件事似乎演繹了技藝發展的三個層次。“賣油翁層次”將技藝只是看成技藝;“輪扁層次”企望技藝的複製傳承而不得;“庖丁層次”是技藝超越單純的功能性,有了更多的附加值。“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看,肢解一頭牛,形動若舞,節奏含律,觀者與被觀者沉浸在陶然里。
這三個層次看起來是技藝發展的遞進關係。如果將“庖丁解牛”視為古代手工業者技藝發展的頂峰,也未嘗不可。但是以作者年代論,解牛、斫輪者比賣油者早了一千多年。歐陽修將他們挖出來,三者並列,可能是為了講述“歷史的倒退”嗎?
《賣油翁》更像是一篇“檄文”,以“玩弄技藝”作為靶子進行“討伐”。面對自矜的陳堯咨,賣油翁將一葫蘆置於地,以錢覆其口,將油瀝入,此油所澆滅的正是他的傲慢之箭。歐陽修拈進“解牛、斫輪者”,也是在說,無論技藝如何發展,即便發展到像輪扁、庖丁的境界,根基不離“手熟爾”。
輪扁和庖丁的故事,莊子借為闡釋的道理精幽深刻:前者在說,言語有其無力的一面;後者在說,找規律是困難迎刃而解的法門。寓言只攻其一點,不及其餘,歐陽修此刻在葫蘆里倒油的時候,看見的並不是這些。
他看見的是,他們犯了和陳堯咨一樣的錯。陳堯咨箭藝到達一定高度,以為資本而驕矜,忘技藝之本,亦忘技藝之目的。輪扁亦是,將技藝經驗抬至不可言傳的虛無神秘之境,骨子裡有一種與人無法共享的自矜。庖丁亦是,解牛之後,“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自喜自賞。
他看見的是,他們走進了“迷霧”。“無他,但手熟爾”,輪扁的技藝是這樣練成的,但後來忘記了這一點,反而奢望繼承者略過這一步驟;庖丁亦是經由“手熟”練成,但是在達成複雜的模式與高深的理論後,卻不免模糊了牛的存在本身。
他看到的是,技藝需要返璞歸真,迷途知返,回歸最實質最有用的部分。一句話,賣油翁這一縷綿長的油線,就像是一種時光逆流,一種浮華剝落,“庖丁的炫目”——“輪扁的困惑”——“賣油翁的簡實”,技藝之道步步揭開。
現在的問題是,他為何要這樣做?聯繫一下歐陽修的思想追求,尤其是文學思想。宋初在暫時承平的社會環境裡,貴族文人集團提倡的西崑體詩賦充斥文壇,浮華纂組,並無社會意義。歐陽修繼承韓愈古文運動的精神,主張明道致用,提倡簡而有法和流暢自然的文風,反對浮靡雕琢和怪僻晦澀。
文學亦是一種技藝。賣油翁朗然一句:無他,但手熟爾。在紮實樸質的底子上才能論其他,歐陽修何嘗不是在指他的文學觀?
來源:福州日報 2015-07-08 10:3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