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語文上冊課文大全教學設計
高二語文上冊課文總計14篇,其詳細列表如下:
第1課《林黛玉進賈府》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後就是後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雕樑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台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於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籠,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一時眾人慢慢解勸住了,黛玉見拜見了外祖母。——此即冷子興所云之史氏太君,賈赦賈政之母也。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過。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並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過,大家歸了坐。丫鬟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眾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只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了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chi6*人參養榮丸。”賈母道:“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帶著赤金盤螭(chī)瓔珞圈;裙邊繫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裉(kèn)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只見眾姊妹都忙告訴他道:“這是璉嫂子。”黛玉雖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諒了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么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試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意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不要想家,想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並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時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倒也便(biàn)宜。”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邢夫人答頭了一聲“是”字,遂帶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門,早有眾小廝們拉過一輛翠幄(wò)青綢車,邢夫人攜了黛玉,坐在上面,眾婆子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方駕上馴騾,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眾小廝退出,方打起車簾,邢夫人攙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wǔ)遊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在。一時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去請賈赦。一時人來回話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裡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邢夫人聽說,笑道:“這倒是了。”遂令兩三個嬤嬤用方才的車好生送了姑娘過去。於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進了榮府,下了車。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向南大廳之後,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經正內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進入堂屋中,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大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chén)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蜼(wěi)彝,一邊是玻璃(hǎi)。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烏木聯牌,鑲著鏨(zàn)銀的字跡,道是: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fǔfú)煥煙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鄉世教弟勛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亦不在這正室,只在這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內。於是老嬤嬤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罽(jì),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几。左邊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几上汝窯美人觚(gū)——觚內插著時鮮花卉,並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椅之兩邊,也有一對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備。其餘陳設,自不必細說。老嬤嬤們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子上坐了。本房內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諒這些丫鬟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亦與別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走來笑說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嬤嬤聽了,於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正房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磊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攜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是偶一頑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裡還願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了。你只以後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豈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同姊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姊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縱然他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地裡拿著他兩個小麼(yāo)兒出氣,咕唧一會子就完了。若這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裡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睬他。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只見一個丫鬟來回:“老太太那裡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攜黛玉從後房門由後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寬夾道。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的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裡找他來,少什麼東西,你只管和他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四五個才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了。於是,進入後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裡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於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雲飯後務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裡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閒話,方引鳳、李二人去了。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bèi)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tāo),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繫著一塊美玉。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y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痴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們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誇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
當下,奶娘來請問黛玉之房舍。賈母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里,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里。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廚外的床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娘並一個丫頭照管,余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並幾件錦被緞褥之類。
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作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當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寶玉之乳母李嬤嬤,並大丫鬟名喚襲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第2課《祝福》
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裡。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他比先前並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末留鬍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後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後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並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於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裡。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後,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樣。他們也都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祝福”。這是魯鎮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裡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後,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並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於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亂成一團糟。我回到四叔的書房裡時,瓦楞上已經雪白,房裡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已經脫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況且,一直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鎮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於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髮,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盯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於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這裡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吐的說。
“那么,也就有地獄了?”
“啊!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吾者,“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麼躊躇,什麼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裡很覺得不安逸。自己想,我這答話怕於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麼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麼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生別的事,則我的答話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但隨後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麼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推敲,正無怪教育家要說是生著神經病;而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答話的全局,即使發生什麼事,於我也毫無關係了。
“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於給人解決疑問,選定醫生,萬一結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麼不祥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裡,在無聊的書房裡,這不安愈加強烈了。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雖然已經雲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個……。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我因為常見些但願不如所料,以為未畢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果然,特別的情形開始了。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聚在內室里談話,仿佛議論什麼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的說:
“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於我有關係。試望門外,誰也沒有。好容易待到晚飯前他們的短工來沖茶,我才得了打聽訊息的機會。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樣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趕緊的問。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有抬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定了自己,接著問:
“什麼時候死的?”
“什麼時候?——昨天夜裡,或者就是今天罷。——我說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過去,並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漸漸輕鬆;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晚飯擺出來了,四叔儼然的陪著。我也還想打聽些關於祥林嫂的訊息,但知道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倘不得已,就該用一種替代的隱語,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屢次想問,而終於中止了。我從他儼然的臉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為我不早不遲,偏要在這時候來打攪他,也是一個謬種,便立刻告訴他明天要離開魯鎮,進城去,趁早放寬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這佯悶悶的吃完了一餐飯。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萊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於乾淨淨了。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然而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跡的斷片,至此也聯成一片了。
她不是魯鎮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裡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老婆子帶她進來了,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衛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說是自己母家的鄰舍,死了當家人,所以出來做工了。四叔皺了皺眉,四嬸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討厭她是一個寡婦。但是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試工期內,她整天的做,似乎閒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錢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麼,但中人是衛家山人,既說是鄰居,那大概也就姓衛了。她不很愛說話,別人問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幾天之後,這才陸續的知道她家裡還有嚴厲的婆婆;一個小叔子,十多歲,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沒了丈夫的;他本來也打柴為生,比她小十歲: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這一點。
日子很快的過去了,她的做工卻絲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裡雇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過,她從河邊掏米回來時,忽而失了色,說剛才遠遠地看見幾個男人在對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尋她而來的。四嬸很驚疑,打聽底細,她又不說。四叔一知道,就皺一皺眉,道:
“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來的。”
她誠然是逃出來的,不多久,這推想就證實了。
此後大約十幾天,大家正已漸漸忘卻了先前的事,衛老婆子忽而帶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進來了,說那是詳林嫂的婆婆。那女人雖是山里人模樣,然而應酬很從容,說話也能幹,寒暄之後,就賠罪,說她特來叫她的兒媳回家去,因為開春事務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夠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麼話可說呢。”四叔說。
於是算清了工錢,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還沒有用,便都交給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過謝,出去了。其時已經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會,四嬸這才驚叫起來。她大約有些餓,記得午飯了。
於是大家分頭尋淘籮。她先到廚下,次到堂前,後到臥房,全不見掏籮的影子。四叔踱出門外,也不見,一直到河邊,才見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邊還有一株菜。
看見的人報告說,河裡面上午就泊了一隻白篷船,篷是全蓋起來的,不知道什麼人在裡面,但事前也沒有人去理會他。待到祥林嫂出來掏米,剛剛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兩個男人來,像是山里人,一個抱住她,一個幫著,拖進船去了。樣林嫂還哭喊了幾聲,此後便再沒有什麼聲息,大約給用什麼堵住了罷。接著就走上兩個女人來,一個不認識,一個就是衛婆於。窺探艙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惡!然而……。”四叔說。
這一天是四嬸自己煮中飯;他們的兒子阿牛燒火。
午飯之後,衛老婆子又來了。
“可惡!”四叔說。
“你是什麼意思?虧你還會再來見我們。”四嬸洗著碗,一見面就憤憤的說,“你自己薦她來,又合夥劫她去,鬧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個什麼樣子?你拿我們家裡開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當。我這回,就是為此特地來說說清楚的。她來求我薦地方,我那裡料得到是瞞著她的婆婆的呢。對不起,四老爺,四太太。總是我老發昏不小心,對不起主顧。幸而府上是向來寬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計較的。這回我一定薦一個好的來折罪……。”
“然而……。”四叔說。
於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終結,不久也就忘卻了。
只有四嫂,因為後來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所以也還提起祥林嫂。每當這些時候,她往往自言自語的說,“她現在不知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來。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絕瞭望。
新正將盡,衛老婆子來拜年了,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自說因為回了一趟衛家山的娘家,住下幾天,所以來得遲了。她們問答之間,自然就談到祥林嫂。
“她么?”衛若婆子高興的說,“現在是交了好運了。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時候,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坳的貿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後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里抬去了。”
“阿呀,這樣的婆婆!……”四嬸驚奇的說。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我們山里人,小戶人家,這算得什麼?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幹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她嫁到山裡去。倘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唯獨肯嫁進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現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嚇,你看,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麼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說要尋死覓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連花燭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坳,喉嚨已經全啞了。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捺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鬆手,阿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在新房裡,還是罵,阿呀呀,這真是……。”她搖一搖頭,順下眼睛,不說了。
“後來怎么樣呢?”四婢還問。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她抬起眼來說。
“後來呢?”
“後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我在娘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坳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娘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
從此之後,四嬸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約是得到祥林嫂好運的訊息之後的又過了兩個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著一個荸薺式的圓籃,檐下一個小鋪蓋。她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而且仍然是衛老婆子領著,顯出慈悲模樣,絮絮的對四嬸說:
“……這實在是叫作‘天有不測風雲’,她的男人是堅實人,誰知道年紀輕輕,就會斷送在傷寒上?本來已經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飯,復發了。幸虧有兒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養蠶都來得,本來還可以守著,誰知道那孩子又會給狼銜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來了狼,誰料到?現在她只剩了一個光身了。大伯來收屋,又趕她。她真是走投無路了,只好來求老主人。好在她現在已經再沒有什麼牽掛,太太家裡又淒巧要換人,所以我就領她來。——我想,熟門熟路,比生手實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掏米,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口看,只見豆撒得一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坳里,看見刺柴上桂著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裡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隻小籃呢。……”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四嬸起刻還躊躇,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圓籃和鋪蓋到下房去。衛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噓一口氣,祥林嫂比初來時候神氣舒暢些,不待指引,自己馴熟的安放了鋪蓋。她從此又在魯鎮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後的兩三天,主人們就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屍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四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當她初到的時候,四叔雖然照例皺過眉,但鑒於向來雇用女工之難,也就並不大反對,只是暗暗地告誡四姑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萊,只好自已做,否則,不乾不淨,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裡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這回她卻清閒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繫上桌幃,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四嬸慌忙的說。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台。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四嬸又慌忙的說。
她轉了幾個圓圈,終於沒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過坐在灶下燒火。
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她全不理會那些事,只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裡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淘米,米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一看,只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各處去一問,都沒有。我急了,央人去尋去。直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坳里,看見刺柴上掛著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裡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可憐他手裡還緊緊的捏著那隻小籃呢。……”她於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這故事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裡,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她就只是反覆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她。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裡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後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裡沒有食吃,才會到村里來的。”他們立即打斷她的話,走開去了。
她張著口怔怔的站著,直著眼睛看他們,接著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覺得沒趣。但她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來。倘一看見兩三歲的小孩子,她就說:
“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也就有這么大了……”
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著母親的衣襟催她走。於是又只剩下她一個,終於沒趣的也走了,後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
“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並不回答一句話。
魯鎮永遠是過新年,臘月二十以後就火起來了。四叔家裡這回須雇男短工,還是忙不過來,另叫柳媽做幫手,殺雞,宰鵝;然而柳媽是善女人,吃素,不殺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燒火之外,沒有別的事,卻閒著了,坐著只看柳媽洗器皿。微雪點點的下來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嘆息著,獨語似的說。
“祥林嫂,你又來了。”柳媽不耐煩的看著她的臉,說。“我問你:你額角上的傷痕,不就是那時撞壞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問你:你那時怎么後來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願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氣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么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後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試試著。”她笑了。
柳媽的打皺的臉也笑起來,使她蹙縮得像一個核桃,乾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額角,又釘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侷促了,立刻斂了笑容,旋轉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柳媽詭秘的說。“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現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
她臉上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當。你到土地廟裡去捐一條門檻,當作你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當時並不回答什麼話,但大約非常苦悶了,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兩眼上便都圍著大黑圈。早飯之後,她便到鎮的西頭的土地廟裡去求捐門檻,廟祝起初執意不允許,直到她急得流淚,才勉強答應了。價目是大錢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們交口,因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厭棄了的;但自從和柳媽談了天,似乎又即傳揚開去,許多人都發生了新趣味,又來逗她說話了。至於題目,那自然是換了一個新樣,專在她額上的傷疤。
“祥林嫂,我問你:你那時怎么竟肯了?”一個說。
“唉,可惜,白撞了這-下。”一個看著她的疤,應和道。
她大約從他們的笑容和聲調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後來連頭也不回了。她整日緊閉了嘴唇,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的記號的那傷痕,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萊,淘米。快夠一年,她才從四嬸手裡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二元鷹洋,請假到鎮的西頭去。但不到一頓飯時候,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
冬至的祭祖時節,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嬸裝好祭品,和阿牛將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慌忙大聲說。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台,只是失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遊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髮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於常常忘卻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這樣了?倒不如那時不留她。”四嬸有時當面就這樣說,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總如此,全不見有伶俐起來的希望。他們於是想打發她走了,教她回到衛老婆子那裡去。但當我還在魯鎮的時候,不過單是這樣說;看現在的情狀,可見後來終於實行了。然而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衛老婆子家然後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驚醒,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將近時候。我在朦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雲,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chu6*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聖眾歆享了牲醴和香菸,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第3課《老人與海》
漁夫桑提亞哥已經八十四天沒有打到魚了。頭四十天還有一個男孩兒跟他在一起,可是孩子的父母說這老頭兒倒運了,叫他跟別的漁船去打魚。但男孩兒很佩服老人的本事,仍然惦(diàn)記著他。
這一天,老人又劃著名空船回來了。男孩兒幫他收拾漁具,請他到海濱酒店喝啤(pí)酒,還把飯菜送到他家裡。老人吃罷飯,摸黑shang6*床睡了。這是他的習慣,多年來他常夢見童年所看到的非洲:漫長的金黃色的海灘,白得刺眼的海水,高聳的海岬(jiǎ),褐色的高山,海上崛(jué)起的白茫茫的島頂,還聽到誨潮的怒號……然而現在他不再夢見波濤、搏鬥、角力和那驚人的遭遇,只夢見海灘上的獅子。
第二天早晨,男孩兒幫老人把漁具拿到船上,然後到早市上去喝咖啡。這頓咖啡是老人一整天的飲食,男孩兒送他出海,並祝他好運。
這是老人沒打到魚以來第八十五天出海了。他越走越遠,把陸地遠遠拋在後面。天還沒大亮,他就撒下魚食。突然,他看見伸在水面上的一根綠桿急急地墜到了水裡,接著鉤絲動了一下。他明白,水下一百英寸的深處,一條馬林魚正在吃著鉤尖和鉤把上的沙丁魚。他拉那鉤絲,覺得有一條硬邦邦東西,重得叫人不敢相信。
大魚不慌小忙地游著,魚、船和人都在平靜的水上慢慢地漂流。老人把鉤絲放在脊背上,又把鉤絲握緊在手裡,他拚命支撐住身子,抵抗著大魚給鉤絲的拉力。四個鐘頭以後,那條大魚依舊拖著小船向浩渺的海面游去。老人拉住背在脊樑上的鉤絲,他想:我拿它沒辦法,它也拿我沒辦法。這時他多么需要男孩兒的幫助啊。然而他又可憐起那條大魚來:它真了不起,真稀奇。“魚啊,我到死也要跟你在一起。”夜深了,天氣變冷了,他的脊背、胳膊和腿都是冷冰凍的。他彎下腰倚(yǐ)在船頭上,這樣舒服些。
太剛升起來。他竭力拉緊鉤絲,但鉤絲已經緊繃得到快要斷了。要是猛拉一下,魚鉤在魚嘴裡所掛的口子就會加寬;如果魚跳起來,鉤子就會被甩掉。這時,大魚突然晃蕩了一下,一下子把老人拖到了船頭那邊,要不是他撐著一股勁兒,放出一段鉤線,準給拖到海里去了。他知道魚一定受傷了,便拉住鉤絲不動,身子往後仰,抵擋鉤處的張力。老頭兒的手讓魚猛地一拉時劃破了。現在魚游起來慢多了,鉤絲慢慢地上升,魚露出來了,水從它的身邊往四下直涌。陽光下,它渾身明光耀眼,頭、背都是深紫色的,鐮刀片似的尾巴在水裡出沒,嘴長得像一根壘球棒,尖得像一張細長的臉。老人說:“它比小船還長兩英尺呢。”現在他已經漂到了看不見陸地的海面上,跟大魚搏鬥,他覺得非常疲乏,希望大魚睡去,自己也能夠睡去,去夢見獅子。他高聲地說:“魚啊,要是你沒累乏,那你可真奇怪透頂啦!”
“我一定要弄死它,儘管它那樣的,那樣了不起。”
“我要讓它知道什麼是一個人能夠辦得到的,什麼是一個人忍受得住的。”他—遍又一遍地禱告,請求上天保佑。
又一個夜晚到來了。老人趁魚安靜的時候睡了一覺。他夢到了漫長的黃色的海灘,夢見了獅子。突然,那根鉤絲飛快地從他右手滑出去,他猛然醒來,急忙抓住鉤絲,把它繃得緊緊的。只見那魚猛地一跳,掀起巨人的浪花,然後猛地落下。接著它又一次次地跳起,落下。老人的右手勒出了血,他把手浸在水裡,說道:“不壞。痛苦對一個男子漢不算一回事兒。”第三天,那魚開始打轉兒了。老人拚命地拉緊鉤絲,魚每轉一圈,他就把鉤絲拉回—段。兩個鐘頭以後,老人渾身被汗水浸透了,骨頭也累酸了。他覺得眼前有黑點兒在晃動,汗水漬(zì)痛了眼睛和臉上的傷口。他不斷地收緊鉤絲,卻突然感到眩(xuàn)暈起來。他用左手舀了些海水,灑在頭上。老人拚命拉緊鉤絲,看見魚尾巴從水裡露出來,魚游到前面來,舉止從容不迫,優美瀟(xiāo)灑,老人用力去拽,想把它拽近些。魚朝船邊游來,嘴幾乎要碰到船板。他忍住一切疼痛,高高地舉起漁*,使出全身的力氣,把漁*扎進魚腰裡。魚往上一跳,把它的長度、寬度、威力和美,全都顯示出來。它仿佛懸在空中,懸在老人的頭頂。然後轟隆一聲落到水裡,浪花濺了老人一身,濺滿一船。一會兒,那魚仰面朝天,銀白色的肚皮翻到水面上來,它終於死了。
老人樹起桅桿,掛起風帆,開始往回劃!他估記這魚足有一千五百多磅[bànɡ],如果淨得二分之二,賣三角錢一磅,該賺多少錢啊!誰知死魚的血水招來了鯊魚。這是一條巨大的鯊魚,它順著船的航線飛快地游來,老人看見鯊魚到來,準備好漁*。鯊魚飛快地逼近船尾,張開大嘴,猛力朝那魚的尾巴咬去,這一口咬去了大約四十磅。老人把漁*朝鯊魚的頭刺去,鯊魚在海里翻滾過去,死了,同時帶走了漁*。老頭兒不忍心朝船邊的死魚多看一眼,它已經紿咬得殘缺不全了。他說:“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儘可能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他想:“自己把魚弄死不僅僅是為了養活自己,是為了光榮,因為你是個打魚的。說到底,這個總要殺死那個。魚一方面養活我,一方面要弄死我。”這時,又有兩條鯊魚向他和死魚襲來。他拿起綁著刀子的船槳向鯊魚的頭刺去。鯊魚死的時候還吞著它咬下的魚肉。另一條鯊魚在船底rou6*躪(róulìn)著死魚,老人設法使鯊魚露出來,把刀子朝鯊魚身上扎去。一次,兩次,最後終於扎死了鯊魚。現在那條死魚已經成了所有鯊魚追蹤的對象。鯊魚每一次襲擊,都從死魚身上扯去很多肉。他想:“這一回它們可把我打慘了,可是我只要有槳,有短棍,有舵把,就一定要揍死它們。”鯊魚一次又一次衝來,老人用棍子揍。晚上,鯊魚又成群竄來,老人只見它們身上的磷(lín)光,他不顧一切地用棍棒劈去。棍棒丟了,就拽下舵把,兩手抱住,一次又一次劈下去,但是鯊包還是從棍棒、舵把下撕咬下一塊塊死魚肉。
當船駛進漁港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老人已經筋疲力盡了。他上了岸,摸進茅屋,躺在床上睡著了。第二天,許多漁夫圍在船周圍,望著死魚的骨骼(ɡé),一個人用繩子量了量說:“從鼻子到尾巴足有十八英尺長。”
男孩兒來到茅棚,看見老人那雙滿是傷痕的手,哭了起來,然後給老人送來了熱咖啡,並表示要跟他一起出海去打魚。
一根又粗又長的雪白的脊骨扔在垃圾堆里,只等著潮水來沖走。在茅棚里,老人又睡著了,男孩兒坐在一旁守著他。老人正夢見獅子。
第4課《蜀道難》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岩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
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sha6*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第5課《杜甫詩三首》
《秋興八首其一》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詠懷古蹟五首其三》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第6課《琵琶行 並序》
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徙於江湖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劃,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乾。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
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第7課《李商隱詩兩首》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馬嵬》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第8課《寡人之於國也》
梁惠王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對曰:“王好戰,請以戰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yè)兵而走。或百步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也。
“不違農時,谷不可勝(shēng)食也;數(cù)罟(gǔ)不入洿(wū)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sāng)死無憾也。養生喪(sāng)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yì)帛矣。雞豚狗彘(zhì)之畜(xù)(牲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xiáng)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wàng)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piǎo)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歲,斯天下之民至焉。”
第9課《勸學》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木直中繩,輮(煣)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又)槁暴(曝),不復挺者,輮(煣)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乾,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嗟爾君子,無恆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神莫大於化道,福莫長於無禍。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xìng)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為巢,而編之以發,系之葦苕,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莖長四寸,生於高山之上,而臨百仞之淵,木莖非能長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為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其德。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強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濕也。草木疇生,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樹成蔭,而眾鳥息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招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捨。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
是故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飛,鼫鼠五技而窮。《詩》曰:“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故君子結於一也。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 。玉在山而草潤,淵生珠而崖不枯。為善不積邪?安有不聞者乎?
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聖人, 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後止也。故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 之,禽獸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 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 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故不問而告謂之傲,問一而告二謂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
學莫便乎近其人。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說,則尊以遍矣,周於世矣。故曰:學莫便乎近其人。
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志,順詩書而已耳。則末世窮年,不免為陋儒而已。將原先王,本仁義,則禮正其經緯蹊徑也。若挈裘領,詘五指而頓之,順者不可勝數也。不道禮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餐壺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禮,雖未明,法士也;不隆禮,雖察辯,散儒也。
問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說楛者,勿聽也。有爭氣者,勿與辯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後接之;非其道則避之。故禮恭,而後可與言道之方;辭順,而後可與言道之理;色從而後可與言道之致。故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不觀氣色而言,謂瞽。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詩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此之謂也。
百發失一,不足謂善射;千里蹞步不至,不足謂善御;倫類不通,仁義不一,不足謂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塗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紂盜跖也;全之盡之,然後學者也。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權利不能傾也,民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盪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後能定,能定然後能應。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
第10課《過秦論》
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衡,兼韓、魏、燕、楚、齊、趙、宋、衛、中山之眾。於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師,扣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qūn)巡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已困矣。於是從散約敗,爭割地以賂秦。秦有餘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huī)名城,殺豪傑,收天下之兵,聚之鹹陽,銷鋒鏑(dí),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後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始皇既沒,餘威震於殊俗。然陳涉瓮牖繩樞之子,氓(méng)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yī)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回響,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耰(yōu)棘矜(qín),非銛於鉤戟長鎩也;謫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向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duó)長潔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nàn)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第11課《師說》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dòu)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fǒu)焉,國小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第12課《動物遊戲之謎》
在緬甸的熱帶叢林裡,高達十幾米的樹頂上,兩隻葉猴跳蕩著、嬉鬧著。它們依仗長尾巴出色的平衡功能,在樹枝上玩著“走鋼絲”和“倒立”的把戲;它倆相互推擠,好像竭力要把對方推下樹去,可被推的一方總是抓住樹枝,巧妙地跳開去,絕不會失足墜地……它們是在打架嗎?
在北極地區的冰雪陡坡上,一群北極渡鴉發出歡快的聒噪聲。它們飛上坡頂,像小孩坐滑梯一樣一隻挨著一隻滑雪而下,滑到坡底後,又飛上去……它們是在表演嗎?
在美洲巴塔哥尼亞②附近的大海里,每當颳起大風時,成群的露脊鯨把尾鰭高高舉出水面,正對著大風.以便像船帆似的.讓大風推著它們,得意洋洋地“駛”向海岸。靠近海岸後,這些巨大的海獸又會潛回去,重複剛才的舉動……露脊鯨又是在乾什麼呢?
動物學家對此做出的解釋也許會使我們吃驚:這些動物是在遊戲!並不是童話故事中擬人化的“遊戲”,而是實實在在的遊戲,是與人類兒童的遊戲行為有著相似特徵的遊戲行為。動物的遊戲行為,被認為是動物行為中最複雜、最難以捉模、引起爭論最多的行為。
研究動物行為的科學家,按照動物遊戲的形式,把它們分成三種最基本的類型:單獨遊戲、戰鬥遊戲、操縱事物的遊戲。
單獨遊戲的特徵是無需夥伴,動物個體可以獨自進行。單獨遊戲時,動物常常興高采烈地獨自奔跑、跳躍,在原地打圈子。例如,馬駒常常歡快地連續揚起前蹄,輕盈地蹦跳;猴類喜歡在地上翻滾,拉著樹枝盪鞦韆……單獨遊戲時動物顯得自由自在,這是最基本的遊戲行為。
戰鬥遊戲得由兩個以上的個體參加,是一種社會行為。戰鬥遊戲時,動物互相親密地廝打,看似戰鬥激烈,其實極有分寸,它們配合默契,絕不會引起傷害。研究者認為,戰鬥遊戲可能要比真的戰鬥更為困難,因為這種遊戲要求雙方的攻擊有分寸,對夥伴十分信賴,動物嚴格地自我控制,使遊戲不會發展成真的戰鬥。
操縱周圍事物的遊戲,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動物支配環境的能力。北極熊常常玩這樣的遊戲:把一根棍子或石塊銜上山坡,從坡上扔下來,自己跟在後面追,追上石塊或棍子後,再把它們銜上去。野象喜歡把雜草老藤滾成草球,然後用象牙“踢”草球。
近二十年來,動物的遊戲行為引起了研究者的極大興趣,成為行為研究中最有爭議的領域。爭議的焦點,是動物為什麼要進行遊戲。
生物世界有一條普遍規律,就是儘可能節省能量。在動物身上,無論從形態結構、生理過程,還是行為方面去分析,儘可能節省能量的例子比比皆是。那么,動物為什麼要消耗大量能量來進行這種沒有明確目的的遊戲呢?對此,研究者有著不同的看法。
著名的黑猩猩研究者珍妮•古多爾③發現,幼小的黑猩猩常常玩這樣的遊戲:用手掌舀一點水,用牙齒嚼
珍妮·古多爾
爛樹葉,來汲取手掌中的水。而成年黑猩猩在乾旱的季節,就是用嚼爛的樹葉汲取樹洞中的水解渴的。根據這樣的發現,一些科學家認為,遊戲行為是未來生活的排演或演習,遊戲行為使得動物從小就能熟悉未來生活中要掌握的各種“技能”,例如追逐、躲藏、搏鬥等等,熟悉未來動物社會中將要結成的各種關係。這對於動物將來的生存適應是非常重要的。這種假說可以稱為“演習說”,基本觀點是“遊戲是生活的演習”。
有一些科學家不同意“演習說”。他們指出,遊戲行為並不限於幼小動物,成年動物也同樣需要。他們舉出不少成年動物遊戲的例子。對於成年動物來說,不存在用遊戲來演習生活的需要。他們還指出,有些動物的遊戲與生存適應毫無關係,例如河馬喜歡玩從水下吹起浮在水面上的樹葉的遊戲,渡鴉喜歡玩從雪坡上滑梯的遊戲等。這些科學家認為,動物遊戲是為了“自我娛樂”,而“自我娛樂”是動物天性的表現,正像捕食、逃避敵害、繁殖行為等是動物的天性一樣。越是進化程度高、智力發達的動物,這種“自我娛樂”的天性越強。遊戲正是這種自我娛樂的集中表現。通過自得其樂的遊戲,使動物緊張的自然競爭生活得到某種調劑和補償,使它們在生理上、心理上容易保持平衡,從而得到一定的自我安撫和自我保護。因而,不僅幼小動物,成年動物也需要遊戲。以上假說可以稱為“自娛說”。
不久前,美國加州大學神經生理學家漢斯•特貝、哈佛大學社會生物學家斯塔•阿特曼等提出一種引人注目的新假說——“學習說”。他們認為,遊戲是一種實踐性很強的學習行為。特貝曾經在卡那裡群島④上研究黑猩猩的學習行為。他發現,如果給黑猩猩一根棍子,它們就會用棍子做出各種遊戲行為:會用棍子互相趕來趕去,像人們趕鴨子似的;也會用棍子去取掛著的食物。經歷過這種遊戲的黑猩猩,在今後生活中容易學會使用棍子。同樣,“捉迷藏”和追逐遊戲,也使動物學會利用有利地形保護自己的本領。遊戲的實踐性強,能產生直接的效果反饋,對鍛鍊動物的速度、敏捷、隱蔽、爭鬥、利用環境等能力很有效。遊戲向動物提供了大量機會,使它們能把自身的各種天賦技能和複雜的自然環境、社會環境巧妙地結合起來,因而無論對幼小動物還是成年動物,遊戲都是一種十分重要的學習行為。
美國愛達荷大學的約翰•貝葉和加拿大動物學家保爾•賴特認為,遊戲不僅是學習,而且是“鍛鍊”。貝葉注意到,西伯利亞羱羊⑤的遊戲帶有明顯的鍛鍊傾向:它們選擇遊戲場地時,似乎總是從“實戰”出發,選擇在坎坷的斜坡上奔跑追逐,在陡峭的懸崖上跳躍,好像是在鍛鍊它們逃避敵害的能力。賴特發現,哈得遜灣⑥的北極熊冬季生活艱難,要花很大力氣去捕捉海豹、魚類,過著緊張的流浪生活。到了夏季,冰雪消融了,北極熊轉移到陸上生活,這時,食物來源豐富了,北極熊不必為獵食而整天奔波。它們吃飽喝足了,就進行各種遊戲,如摔跤、奔跑、追逐、滑坡等。夏季遊戲好像體育運動,使北極熊在食物豐富的季節保持了身體的靈活和力量,這對於它們冬季捕食顯然大有好處。因此,這兩位學者提出“鍛鍊說”來補充“學習說”。
這幾種假說,哪一種更有道理?動物的遊戲,究竟是為了“演習”,為了“自娛”,為了“學習”,還是為了“鍛鍊”?研究者們各執己見,眾說紛紜。而且,目前這些假說都難以圓滿解釋的問題是,動物在遊戲行為中表現出來的智慧型潛力、自我克制能力、創造性、想像力、狡猾、計謀、豐富多彩的通信方式等,都遠遠超出人們對它們的估計。英國動物生態學家羅伯特•亨德指出:動物的遊戲行為是如此複雜的行為,甚至要給這種遊戲行為下一個確切的定義也很不容易。遊戲行為有點兒像體育運動,有點兒像演戲,它既無目的,又無結果,在動物行為中即興發生,沒有一定模式,沒有不變的規則,內容複雜多變,實在令人捉摸不透。亨德和所有研究動物遊戲行為的專家都相信,要解開動物遊戲的所有秘密,還需要做更加深入的研究。
第13課《宇宙的邊疆》
我索取榮譽的對象不應該是太空,而應該是我的靈魂。假如我擁有一切,我就無所用心。好大喜功則為宇宙汪洋所吞沒,開動腦筋則領悟世界。
——布菜斯•始斯卡《感想錄》
已知的事物是有限的,未知的事物是無窮的;我站立在茫茫無邊神秘莫測的汪洋中的一個小島上。繼續開拓是我們每一代人的職責。
——T.H.赫胥黎
宇宙現在是這樣,過去是這樣,將來也永遠是這樣。只要一想起宇宙,我們就難以平靜——我們心情激動,感嘆不己,如同回憶起許久以前的一次懸崖失足那樣令人暈眩顫慄。我們知道我們在探索最深奧的秘密。
宇宙的大小和年齡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我們的小小行星只不過是無限永恆的時空中的一個有限世界。從巨觀來看,大多數人類所關心的問題都可以說是無關緊要的,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我們人類朝氣蓬勃、勇敢好學、前途無量。幾千年來,我們對宇宙及我們在宇宙中所處的地位作出了最驚人的和出乎意料的發現。人類對宇宙的探索,回想起來是很令人興奮的。這些探索活動提醒我們:好奇是人類的習性,理解是一種樂趣,知識是生存的先決條件。因為我們在這個宇宙中只不過是晨空中飛揚的一粒塵埃,所以,我們認為,人類的未來取決於我們對這個宇宙的了解程度。
我們探索宇宙的時候,既要勇於懷疑,又要富於想像。想像經常能夠把我們帶領到嶄新的境界,沒有想像,我們就到處碰壁。懷疑可以使我們擺脫幻想,還可以檢驗我們的推測。宇宙神奧非凡,它有典雅的事實,錯綜的關係,微妙的機制。
地球的表面就是宇宙汪洋之濱。我們現有的知識大部分是從地球上獲得的。近來,我們已經開始向大海涉足,當然,海水才剛剛沒及我們的腳趾,充其量也只不過濺濕我們的踝節。海水是迷人的。大海在向我們召喚。我們的本能告訴我們,我們是在這個大海里誕生的。我們還鄉心切。雖然我們的夙望可能會冒犯“天神”,但是我相信我們並不是在做無謂的空想。
因為宇宙遼闊無垠,所以那些我們所熟悉的適用於地球的量度單位——米、英里等等已經沒有意義。我們用光速來量度距離。一束光每秒鐘傳播18.6萬英里,約30萬公里,也就是7倍於地球的周長。一束光從太陽傳播到地球用8分鐘的時間,因此我們可以說,太陽離我們8光分。一束光在一年之內約穿過10萬億公里(相當於6萬億英里)的空間,這個長度單位——光在一年裡所通過的距離——稱為一光年。光年不是度量時間的單位,而是度量距離的極大單位。
地球是宇宙中的一個地方,但決不是唯一的地方,也不是一個典型的地方。任何行星、恆星或星系都不可能是典型的,因為宇宙中的大部分是空的。唯一典型的地方在廣袤、寒冷的宇宙真空之中,在星際空間永恆的黑夜裡。那是一個奇特而荒蕪的地方。相比之下,行星、恆星和星系就顯得特別稀罕而珍貴。假如我們被隨意擱置在宇宙之中,我們附著或旁落在一個行星上的機會只有1033分之一①。(1033,在10之後接33個0)。在日常生活當中,這樣的機會是“令人羨慕的”。可見天體是多么寶貴。
從一個星系際的優越地位上,我們可以看到無數模糊纖細的光須象海水的泡沫一樣遍布在空間的浪濤上,這些光須就是星系。其中有些是孤獨的徘徊者,大部分則群集在一起,擠作一團,在大宇宙的黑夜裡不停地飄蕩。展現在我們面前的就是我們所見到的極其宏偉壯觀的宇宙。我們隸屬於這些星雲,我們所見到的星雲離地球80億光年,處在已知宇宙的中心。
星系是由氣體、塵埃和恆星群(上千億個恆星)組成的,每個恆星對某人來說都可能是一個太陽。在星系裡有恆星、行星,也可能有生物、智慧型生命和宇宙間的文明。但是從遠處著眼,星系更多地讓人想起一堆動人的發現物——貝殼,或許是珊瑚——大自然在宇宙的汪洋里創造的永恆的產物。
宇宙間有若干千億個星系。每個星系平均由1000億個恆星組成。在所有星系裡,行星的數量跟恆星的總數大概一樣多,即1011*1011=1022。在這樣龐大的數量里,難道只有一個普通的恆星——太陽——是被有人居住的行星伴隨著嗎?為什麼我們這些隱藏在宇宙中某個被遺忘角落裡的人類就這樣幸運呢?我認為,宇宙里很可能到處都充滿著生命,只是我們人類尚未發現而已。我們的探索才剛剛開始。80億光年以外嵌著銀河系的星系團催迫著我們去探索。探索太陽和地球就更不用說了。我們確信,有人居住的這個行星只不過是一丁點兒的岩石和金屬,它靠著反射太陽光而發出微光。在這樣的大距離里,它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是,這個時候,我們的旅程只到達地球上的天文學所通稱的“本星系群”。本星系群寬達數百萬光年,大約由20個子星系組成,是一個稀疏、模糊而又實實在在的星系團。其中的一個星系是M31,從地球上看,這個星系位於仙女星座。跟其他旋渦星系一樣,它是一個由恆星、氣體和塵埃組成的巨大火輪。M31有兩個衛星,它通過引力——跟使我呆在坐椅上相同的物理學定律——將矮橢圓星系束縛在一起。整個宇畝中的自然法則都是一樣的。我們現在離地球200萬光年。
M31 以外是另一個非常相似的星系,也就是我們自已的星系。它的旋渦臂緩慢地轉動著——每2億5千萬年旋轉一周。現在,我們離地球4萬光年,我們正處於密集的銀河中心。但是, 假如我們希望找到地球的話,就必須將方向扭轉到銀河系的邊遠地帶,扭轉到接近遙遠的旋渦臂邊緣的模糊的地方。
我們印象最深刻的是,恆星即使在兩個旋臂之間,也像流水一樣漂浮在我們的四周——氣勢磅礴的自身發光的星球,有些雖然象肥皂泡一樣脆弱,卻又大得可以容得下1萬個太陽或1萬億個地球;有些小如一座城池,但密度卻比鉛大100萬億倍。有些恆星跟太陽一樣是孤獨的;多數恆星有伴侶,通常是成雙成對,互相環繞。但是那些星團不斷地從三星系逐漸轉化成由數十個恆星組成的鬆散的星團,再轉化成由百萬個恆星組成的璀璨奪目的大球狀星團。有些雙星緊靠在一起,星體物質在他們之間川流不息,多數雙星都象木星與太陽一樣分離開來。有些恆星——超新星——的亮度跟它們所在的整個星系的亮度一樣;有些恆星——黑洞——在幾公里以外就看不見了。有些恆星的光彩長年不減;有些恆星閃爍不定,或以勻稱的節奏閃爍著。有些恆星穩重端莊地轉動著,有些恆星狂熱地旋轉著,弄得自己面貌全非,成了扁圓形。多數恆星主要是以可見光成紅外光放出光芒;其他恆星也是X光或射電波的光源。發藍光的恆星是年青的星,會發熱;發黃光的恆星是常見的星,它們已經到了中年;發紅光的恆星常常是垂亡的老年星;而發白光或黑光的恆星則已奄奄一息。銀河裡大約有4千億個各種各樣的恆星,它們的運轉既複雜又巧妙。對於所有這些恆星,地球上的居民到目前為止比較了解的卻只有一個。
每個星系都是太空中的一個島嶼,它們與其鄰居隔光年之距遙遙相望,我可以想像,在無數星球上的生物對宇宙的模糊認識是如何產生的:他們在開始的時候都以為,除了他們自己小小的行星以及他們周圍的那些區區可數的恆星以外,再也沒有其他的星星了。我們是在與世隔絕的情況下成長起來的,我們對宇宙的正確認識是逐漸形成的。
有些恆星可能被數百萬個沒有生物的由岩石構成的小星球所包圍,這些小星球是在它們演化的某個初級階段凍結而成的行星系。大概許多恆星郡有跟我們類似的行星系:在外圍具有由大氣環所包圍的行星和冰凍衛星,而在接近中心處則有溫熱的、天藍色的、覆蓋著雲的小星球。在一些行星上可能已經有高級動物,他們也許正在從事某種巨大的工程建設來改造他們的行星世界,他們是我們宇宙中的兄弟姐妹。他們跟我們的差別很大嗎?他們的形狀、生物化學、神經生態、歷史、政治、科學、技術、藝術、音樂、宗教、哲學等方面的情況如何?也許有一天我們會知道的。
我們現在已經回到了我們的後院——離地球1光年的地方。包圍著我們的太陽的是一群巨大的雪球,這些雪球由冰塊、岩石和有機分子組成:它們就是彗核。每當恆星經過的時候都對它們產生一定的引力作用,最後迫使它們當中的一個雪球傾倒到內太陽系。由於太陽熱的作用,冰塊被蒸發,於是就出現了美麗的彗尾。
我們現在來到我們星系的行星上。這些星球相當之大,它們都是太陽的俘獲物。由於重力作用,它們被迫作近似圓周運動。它們的熱量主要來自太陽。冥王星覆蓋著甲烷冰,它唯一的夥伴是它的巨大衛星卡戎。冥王星是被太陽照亮的,因為太陽離它很遠,從漆黑的天空中看上去,太陽只不過是一個明亮的光點。巨大的氣體星球海王星、天王星、土星——太陽系的寶石——和木星部分別有一個冰凍衛星作伴相隨(這些行星近年均被發現有更多的衛星甚至衛星群相伴隨。——編著)。在氣體行星及其冰凍衛星的內側就是充滿岩石的溫暖的內太陽系。例如,在那裡有紅色行星——火星。在火星上有高聳的火山、巨大的裂谷、席捲火星的大沙暴,並且,完全可能還有一些初級形態的生物。所有太陽系的行星都繞著太陽運轉。太陽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個恆星,它是一個令人恐怖的氫氣和氦氣的熱核反應爐,它的強光照耀著整個太陽系。
經過一番漫遊之後,我們終於回到了我們這個弱小的淺藍色星球。宇宙汪洋茫無際涯,範圍之大,難以想像,而這個星球僅是其中之一,完全淹沒於宇宙汪洋之中,它的存在可能僅僅對我們有意義。地球是我們的家,我們的母親。人類是在這裡誕生和成長的,是在這裡成熟起來的。正是在這個星球上,我們激發了探索宇畝的熱情。也正是在這裡,我們正在痛苦和不安之中掌握我們自己的命運。
人類有幸來到地球這個行星上。這裡有充滿氮氣的藍天,有碧波蕩漾的海洋,有涼爽的森林,還有柔軟的草地。這無疑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星球。從整個宇宙來看,它不但景色迷人,天下稀有,而且到目前為止,在我們的行程所經歷過的所有時空當中,只有這個行星上的人類開始對宇宙進行探索。必定有許多這樣的星球散布在整個宇宙空間裡,但是,我們對它們的探索從這裡開始。我們有人類百萬年來用巨大的代價積累起來的豐富知識。我們這個世界人才濟濟,人們勤學好問。我們的時代以知識為榮。我們是很幸運的。人類是宇宙的產物,現在暫時居住在叫做“地球”的星球上。人類返回家園的長途旅行已經開始。
第14課《一名物理學家的教育歷程》
加來道雄
加來道雄,美籍日裔物理學家,紐約市立大學城市學院理論物理學教授。他畢業於哈佛大學,獲得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哲學博士學位。他是《超越愛因斯坦》(與特雷納合著)、《量子場論》和《超弦導論》諸書的作者。在過去的10年裡,他還是廣播電台每周一次一小時科學節目的主持人。
我想知道上帝怎樣創造了這個世界,對這樣或那樣的具體現象我不太感興趣。我想知道世界的內在規律,其餘則是細枝末節。
——愛因斯坦
童年的兩件趣事極大地豐富了我對世界的理解力,並且引導我走上成為一個理論物理學家的歷程。
記得那時我的父母不時帶我去舊金山遊覽著名的日本茶園。我蹲在那裡的一個小池邊,為慢慢暢遊在水底睡蓮之中五彩斑斕的鯉魚所陶醉。這是我最快樂的童年記憶之一。
在那靜靜的時刻,我充滿了無限的遐想。我常常給自己提一些只有小孩才問的傻乎乎的問題,比如水池中鯉魚怎樣觀察它們周圍的世界。我想,它們的世界一定奇妙無比!
鯉魚們的一生就在這淺淺的水池中度過。它們相信它們的“宇宙”就有陰暗的池水和睡蓮構成。它們大部分時間在池底漫遊,因此它們只模糊地意識到在水面之上存在有另一個外部世界。我的世界的本質超過了它們的理解能力。我喜歡坐在距離利於僅僅幾十厘米的地方,然而,我們之間卻如距深淵。鯉魚和我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宇宙之中,從來不進入對方的世界,我們之間被水面這一薄薄的“柵欄”分隔開來。
我曾想:在水底的魚群中可能有一些鯉魚“科學家”。我想這個鯉魚“科學家”會對那些提出在睡蓮之外還存在有另外一個平行世界的魚冷嘲熱諷。他們認為,唯一真實存在的事物就是魚兒們看得見摸得著的。水池就是一切。水池之外看不見的世界沒有科學意義。
有一次,我遇到了一場暴雨。我注意到成千上萬的笑語地轟擊在池水的表面。池水變得混亂,誰中的睡蓮在洶湧不息的水波沖刷下搖擺不定。在躲避風雨之時,我想弄清楚周圍發生的一切將會以怎樣的形式呈現在鯉魚們的眼中。在它們看來,睡蓮似乎是自己在運動,沒有任何東西沖刷它們。因為就像我們看不見我們周圍的空氣和空間一樣,鯉魚們也看不見它們賴以生存的水,它們為睡蓮自己能夠運動而困惑不解。
我想,鯉魚“科學家們”將會聰明地杜撰某種虛構的東西——它被稱為“力”,來掩蓋自己的無知。由於不能理解在看不見的水面上存在的水波,它們將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睡蓮之所以能夠不被觸摸而運動,是因為有一種看不見的神秘力在對它起作用。它們可能給這種錯覺起一個高深莫測的名稱(如超距作用,或沒有任何接觸睡蓮即會運動的能力)。
我曾想,如果在池水中抓出一個鯉魚“科學家”,事情將會怎么樣呢?放回池水之前,它可能隨著我的查看而狂亂掙扎。那么別的鯉魚又將怎樣看待這件事呢?對於它們而言,這確實是一件可怖的事情。它們第一次意識到有一位鯉魚“科學家”從它們的宇宙中消失了。九那么簡簡單單,沒有留下任何蹤跡。不管在它們的宇宙中怎么尋找,就是沒有這條丟失的鯉魚的蹤影。然而,就那么幾秒鐘,當我把它放回池水之後,這位鯉魚“科學家”便突然冒了出來。對於別的鯉魚而言,這真是一個奇蹟。
待神智鎮定之後,這位鯉魚“科學家”就會講述一個真正令它們驚詫不已的傳奇故事。它說:“突然之間,不知怎的我就被拉出了咱們的宇宙(池水),投進了一個冥冥世界,那裡有令人目眩的強光和我從未見過的奇形怪狀的物體。最奇怪的是那個抓住我的生物竟然一點也不像魚。更使我震驚的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到它的鰭,但是沒有鰭它還是能夠運動。我感覺到熟習的自然規律不再適合於這個冥冥世界。隨後,我發現自己突然又被扔回了咱們的世界。”(當然,這個到宇宙之外一游的故事對於鯉魚是怪誕的,大多數魚都認為這完全是胡說八道。)
我常想,我們就像自鳴得意地在池中遊動的鯉魚。我們的一生就在我們自己的“池子”里度過,以為我們的宇宙只包含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事物。就像鯉魚一樣,我們認為宇宙之中只包含有熟習可見的東西。我們自以為是地拒絕承認就在我們的宇宙跟前存在有別的平行宇宙或多維空間,而這些都超出了我們的理解力。如果我們的科學家發明像力這樣一些概念,那僅僅是因為他們不能用眼見演出充滿於我們周圍空間的不可看見的各種振動。一些科學家鄙視更高維數世界的說法,是因為他們不能在實驗室里便利地驗證它。
(我們宇宙或許是無數個平行宇宙中的一個。每一個宇宙通過無窮多的蛀洞——連通兩個是空域的隧道——跟其他宇宙相連。在這些蛀洞之間旅行是可能的,但可能性又微乎其微。)
此後,我一直對存在高維世界的可能極感興趣。像許多孩子一樣,我貪婪地閱讀這樣一類歷險故事,其中講述的是時間旅行者進入別的多維空間,探索我們看不見的平行宇宙,在那裡能很容易使通常的物理定律不再起作用。我長大後想知道,是否在百慕達三角洲神秘失蹤的船隻進入了一個空間漏洞,我對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驚嘆不已,書中超維空間旅行的發現導致了一個銀河帝國的興起。
童年時的第二件事也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八歲時曾聽過一個故事,此後它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記得我的中學老師給班裡講了一個已故偉大科學家的故事。他們及其崇敬地講到他,稱他是整個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他們說很少有人能夠理解他的思想,但是他的發現卻改變了整個世界和我們周圍的一切。我不理解他們想告訴我們的許多東西,但是最使我對此人感興趣的是他未能完成自己的偉大發現就撒手人寰。他們說他多年潛心於這個理論,但是他死之後,他的為完成的論文仍然擺放在他自己的辦公桌上。
我被這個故事迷住了。對於一個孩子,這是很神秘的。他未完成的工作是什麼?他桌上論文的內容是什麼?什麼問題可能會如此難以解決而又非常重要,值得如此偉大的科學家把他的有生之年花費在這種研究之中?由於好奇,我就決定學習我能學到的關於愛因斯坦的一切以及他未完成的理論。我記得,我花了好多時間靜靜閱讀我能找到的關於這個偉人和他的理論的每一本書。這種記憶到現在仍然溫暖如春。我讀完當地圖書館的書之後,就開始在全市搜尋圖書館和書店,急切地查找有關線索。不久我就知道這個故事比任何神秘謀殺故事更加激動人心,也比我想像的任何事情都重要。我決定要對這一秘密刨根究底,縱然因此而必須成為一名理論物理學家也在所不辭。
不久,我就知道愛因斯坦未完成的論文就是他企圖構造的所謂的統一場論。這個理論能解釋所有的自然規律,從細小的院子到浩瀚的星系。然而,作為一個孩子,我卻不能理解,暢遊在茶園池中的鯉魚和愛因斯坦桌上未完成的論文可能存在著某種聯繫。對於用更高的維數可能是解決統一場論的關鍵這一點我不理解。
後來,在高中階段,我看完了許多地方圖書館中這方面的書,並且常常造訪史丹福大學的物理學圖書館。在那裡,我發現愛因斯坦的工作使一種稱為反物質的新型物質稱為可能。這種物質的作用形式與普通物質一樣,但與普通物質接觸之後它們將會湮沒,並且猛然釋放出能量。我也知道科學家已經建造了一些大型儀器,或者說是“原子對撞機”,這種儀器可以在實驗室里產生微量的這種奇異物質,即反物質。
年輕人的一個優點就是不會由於世俗的約束而畏葸不前,而這種約束對於大多數成年人而言通常似乎又很難超越。沒有考慮所要涉及的困難,我就開始著手建立我自己的原子對撞機。我一直研究科學文獻,最後我確信能夠建造一台所謂的電子感應加速器,這種敬愛蘇啟能把電子加速到數百萬電子伏特(100萬電子伏特是指電子在100萬伏特的電場中被加速後所獲得的能量)。
首先,我購買了少量的鈉22,它是一種能夠自然地放射正電子(電子的反物質)的放射性物質。然後我建造了一個雲室,在雲室中可以看到亞原子粒子留下的蹤跡。這樣我就能夠拍下好幾百張由反物質留在雲室中的精美照片。緊接著,我找遍周邊地區大量的電子倉庫,裝配必須的硬體設備,包括好幾百磅(1磅=454克)中的廢品處理鋼,在我的車間建造一個2.3百萬電子伏特的電子感應加速器,這個加速器完全有能力產生一束反電子。為了產生電子感應加速器所必需的巨大磁場,我說服我的父母親讓他們幫助我在我讀高中的那個學校的足球場中纏繞22英里(1英里=1.61米)場的銅線。我們把整整一個聖誕假日花費在這條50碼(1碼=0.91米)場的線路上,纏繞和安裝笨重的線圈,這種線圈將使高能電子的運動路徑發生彎曲。
當最後建成時,這個300磅重、6千瓦的電子感應加速器耗掉了我屋子中所產生的每一點能量。當我接通它後,通常總是燒斷每一根保險絲,屋子變得漆黑一團。在屋子周期性陷入黑暗的同時,媽媽常常在搖頭。(我想,媽媽對於他不能由一個在棒球場或籃球場玩耍、反而有一個在汽車間建造一架巨大的電子儀器的兒子而困惑不解。)使我感到欣慰的是,一儀器成功產生了比地磁場強兩萬多倍的磁場,而這正是加速一束電子所必需的。
關注字典網微信公眾號:icidian,查詢很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