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祿篇

【題解】

本篇從理論上探討了一個人“逢遇”或“累害”的根本原因。王充提出:“凡人遇偶及遭累害,皆由命也。”命分決定死生壽夭的壽命,與決定貧富貴賤的祿命。本篇著重談祿命,所以篇命叫“命祿”。

王充認為,一個人的貧富貴賤歸根到底是由“命”、“祿”——一種與生俱來的神秘力量所決定的。凡是“命”、“祿”決定了的,人力就無法改變。“命當貧賤,雖富貴之,猶涉禍患矣。命當富貴,雖貧賤之,猶逢福善矣。故命貴,從賤地自達;命賤,從富位自危。故夫富貴若有神助,貧賤若有鬼禍。”

本篇還指出:“智慮深而無財,才能高而無官。”家財萬貫的“未必陶朱之智”,達官顯貴的“未必稷、契之才”。這些都是對當時**現象的揭露和撻伐。

【原文】

3·1凡人遇偶及遭累害(1),皆由命也。有死生壽夭之命,亦有貴賤貧富之命。自王公逮庶人(2),聖賢及下愚(3),凡有首目之類,含血之屬,莫不有命。命當貧賤,雖富貴之,猶涉禍患矣(4)。命當富貴,雖貧賤之,猶逢福善矣(5)。故命貴,從賤地自達(6);命賤,從富位自危(7)。故夫富貴若有神助,貧賤若有鬼禍。命貴之人,俱學獨達,並仕獨遷;命富之人,俱求獨得,並為獨成(8),貧賤反此,難達,難遷,難成(9),獲過受罪,疾病亡遺(10),失其富貴,貧賤矣。是故才高行厚,未必保其必富貴(11);智寡德薄,未可信其必貧賤。或時才高行厚(12),命惡,廢而不進;知寡德薄,命善,興而超逾(13)。故夫臨事知愚(14),操行清濁,性與才也;仕宦貴賤,治產貧富(15),命與時也。命則不可勉,時則不可力,知者歸之於天(16),故坦蕩恬忽(17)。雖其貧賤,使富貴若鑿溝伐薪,加勉力之趨,致強健之勢(18),鑿不休則溝深,斧不止則薪多,無命之人,皆得所願,安得貧賤凶危之患哉?然則或時溝未通而遇湛(19),薪未多而遇虎。仕宦不貴,治產不富,鑿溝遇湛、伐薪逢虎之類也。

【注釋】

(1)遇偶:這裡指碰巧迎合了君主或上司的心意而受到賞識和重用。累害:即三累三害,指受到來自鄉里和朝廷的損害。

(2)逮(d4i代):至,到。

(3)下愚:地位低下而愚蠢的人。封建時代對勞動人民極不尊重的指稱。

(4)涉:牽連,遭受。《事文類聚》卷三九“涉”後有“失其富貴”四字,可

(5)《事文類聚》卷三九“善”後有“離其貧賤”四字,可從。

(6)賤地:指貧賤的地位。達:發達,指做官、發財,得富貴。

(7)危:兇險,不安。這裡指喪失富貴。

(8)為:做,乾。這裡指從事某種營利事業。

(9)“難成”之前,根據上下文意,疑脫“難得”二字。

(10)亡:失去,丟失。遺:遺失,丟失。

(11)必:章錄楊校宋本作“可”,可從。

(12)或時:或是,或者。

(13)興:起來。這裡指起用。超:跳過。逾:超過。超逾:這裡指越級提升。(14)臨事:面對事情,處理事情。

(15)治產:這裡指經營某項事業來積累財富。

(16)天:王充說的“天”,是一種物質實體,與漢儒有意志、能賞罰的“天”不同。他認為,每個人胚胎於母體時所承受的“氣”,是“天”自然而然施放的,而這種“氣”又形成了人的“命”,所以這裡說“知者歸之於天”。

(17)恬(ti2n田)忽:心中安然,忽視外界的事物。

(18)致:給予,施加。

(19)湛(h4n戰):大水。

【譯文】

凡是人碰巧迎合了君主或上司而受到賞識重用,與受到來自鄉里和朝廷的損害,都是由於命。有死亡、出生、長壽、夭折的命,也有尊貴、卑賤、貧窮、富裕的命。從王公大臣到普通老百姓,聖人賢人到廣大勞動人民,凡是有頭腦、眼睛以及體內含著血液的動物,沒有誰沒有命。命應當貧賤的,即使現在富貴了,也還會遭受禍患,失去富貴;命應當富貴的,即使現在貧賤了,也還會遇上福善,脫離貧賤,所以,命該尊貴,也會從卑賤的地位自然得到富貴;命該貧賤,也會從富裕的地位自然地衰敗。所以,富貴好像有神靈來輔助,貧賤好像有鬼魂來禍害。命貴的人,大家一起學習,只有他能當官;大家一起做官,只有他得到提拔。命富的人,大家一起尋求財富,只有他能得到;大家一起做生意,只有他得到成功。命貧、命賤的人,則與這種情況相反,很難發達做官,很難升遷提拔,很難求得財富,很難做成生意。要么有過錯受到懲罰,要么得疾病意外喪失財富。失去其富貴,當然就貧賤了。這樣,才能高超品行端莊,未必能保證就一定會富貴;智力低下品德惡劣,未必能斷定就一定會貧賤。有時才能高超品行端莊的,因為命不好,被斥退而得不到提拔;但智力低下品德惡劣的,卻因為命好,被任用而越級晉升。所以,處理事情的聰明與愚笨,操行的清白與污濁,是道德屬性與才能的問題;做官,地位的高低,經營產業,財富的多寡,是命與時運的問題。命,不能強求改變,時運,也不能靠努力得到,明白的知道這一切的歸宿在天,所以心地安然毫不在乎。要是現在很貧賤,如果要得到富貴就像挖溝砍柴那樣,施加努力的趨勢,加強強壯健康的勢頭,挖溝不停止則溝深,斧砍不停止則柴多,這樣,沒有富貴之命的人,都能得到自己所嚮往的富貴,那怎么會有貧賤、凶禍、危險的災難呢?然而,有時溝還沒有挖通,卻遇到了大水,柴砍得不多卻碰上了老虎。做官不顯貴,經營產業不發財,挖溝遇到大水,砍柴碰上老虎,這都屬於命不好一類。

【原文】

3·2有才不得施,有智不得行,或施而功不立,或行而事不成,雖才智如孔子,猶無成立之功。世俗見人節行高,則曰:“賢哲如此,何不貴?”見人謀慮深,則曰:“辯慧如此,何不富?”貴富有命福祿(1),不在賢哲與辯慧。故曰:富不可以籌策得,貴不可以才能成。智慮深而無財,才能高而無官。懷銀紆紫(2),未必稷、契之才(3);積金累玉,未必陶朱之智(4)。或時下愚而千金,頑魯而典城(5)。故宮御同才(6),其貴殊命;治生鈞知(7),其富異祿。祿命有貧富(8),知不能豐殺(9);性命有貴賤(10),才不能進退。成王之才不如周公(11),桓公之知不若管仲(12),然成、桓受尊命,而周、管稟卑秩也(13)。案古人君希有不學於人臣(14),知博希有不為父師。然而人君猶以無能處主位,人臣猶以鴻才為廝役(15)。故貴賤在命,不在智愚;貧富在祿,不在頑慧。世之論事者,以才高當為將相(16),能下者宜為農商。見智慧型之士官位不至,怪而訾之曰(17):“是必毀於行操(18)。”行操之士,亦怪毀之曰:“是必乏於才知。”殊不知才知行操雖高,官位富祿有命。才智之人,以吉盛時舉事而福至(19),人謂才智明審(20);凶衰禍來,謂愚暗(21)。不知吉凶之命,盛衰之祿也。

【注釋】

(1)福:疑衍文。本篇以“命祿”為題,可一證。下文有“宦御同才,其貴殊命;治生鈞知,其富異祿”,“命”、“祿”對言,可證。命祿:這裡指祿命。

(2)銀:指銀質圖章。漢代御史大夫和俸祿比二千石以上的官用這種印章。紆(y*於):繫結。紫:指系在印紐上的紫色絲帶。漢代的相國、丞相、太尉、將軍、列侯用的金印上都束有紫色絲帶。懷銀紆紫:這裡指當上大官。

(3)契(xi8謝):亦作偰、。。。傳說中商的始祖,帝嚳之子,母為簡狄。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任為司徒,掌管教化。

(4)陶朱:即范蠡(l!里),字少伯,楚國宛(今河南南陽縣)人。越國大夫,政家。助越王勾踐滅吳後,棄官經商,到宋國的陶(今山東定陶西北)地成為大富翁,改名陶朱公。他認為物價貴賤的變化,決定於供求關係的有餘和不足。事參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5)頑:質地粗劣的。魯:愚鈍。典:主管,統轄。

(6)官御:疑作“宦御”。《禮記·曲禮》:“宦學事師。”鄭註:“學或為御。”可證。宦御:做官。

(7)治生:謀生計。鈞:通“均”。知:智慧,本領。

(8)命:疑衍文。下文有“貴賤在命,貧富在祿”,可證。

(9)豐殺:增減。

(10)性:疑衍文。下文有“貴賤在命,貧富在祿”,可證。

(11)成王:周成王。西周國王,姓姬,名誦。武王死時,年幼,由叔父周公旦攝政。周公東征勝利後,他大規模分封諸侯,設東都成周(今河南洛陽),確立官制和禮制,鞏固西周王朝統治。

(12)桓公(?~公元前643年):春秋時齊國國君,五霸之一。姓姜,名小白。公元前685~前643年在位,是位有作為的政治家。管仲(?~公元前645年):名夷吾,字仲,亦敬仲。春秋時齊國穎上(潁水之濱)人。齊國大夫,政治家,輔佐齊桓公成為春秋時第一霸主,被齊桓公尊為“仲父”。知:同“智”。

(13)秩:官吏的俸祿。這裡指祿命。

(14)案:察看,考察。

(15)廝:對人的輕蔑稱呼。役:勞役,僕役。廝役:被使喚的人。這裡指被君主使用的臣子。

(16)根據文意,疑“高”後本一“者”字。“才高者當為將相”,與下文“能下者宜為農商”對文,可證。

(17)訾(!子):非議。

(18)毀:壞,缺陷。

(19)吉:吉祥,吉利。盛:興盛,茂盛

(20)審:明悉。

(21)暗:不明。

【譯文】

有才能得不到施展,有智慧得不到實施。或者是施展了卻沒有成功,或者是實施過卻事不成,即使才能智慧都像孔子一樣,還是沒有辦好事情,立下功勞。一般人見別人節操、品行高尚,就說:“這樣賢良聰明,怎么不當大官?”見別人智謀深邃,就說:“這樣會說機智,怎么沒有發大財?”其實,做大官發大財是有祿命的,不在乎是否賢良聰明與會說機智。所以說:財富不能靠計謀得到,顯貴不能憑才能實現。智謀再深邃發不了大財,才能再高超也當不了大官。縱然身懷銀印金印,當了相國、丞相,也未必有稷、契的才能;縱然堆金如山,積玉如海,也未必有陶朱公的智力。有時反而很愚蠢的人卻擁有千金,質劣愚鈍的人卻統轄城池。可見,做官的才能相同,但命不一樣官就會有大小,經營生計的智慧一樣,但祿命不同就會有貧富。祿命有貧富,人的智慧不能使它增加或減少;人命有貴賤,人的才能不能使它升遷或斥退。成王的才能不如周公,桓公的智慧不如管仲,然而成王,桓公接受的是尊貴的命,而周公、管仲承受的是卑賤的命。根據考察,古代的君主很少有不向臣子學習的,學識淵博的人很少不被封為“父師”(太師)的。雖然這樣,君主還是以無能處於一國之長,臣子還是以大才被使喚。所以貴賤在命,不在聰明與愚蠢;貧富在祿,不在質劣與智慧。社會上的議論者,都認為才高的應該做將相,才低的只宜事農商。見到智慧才高的人沒有得官做,就責怪並且非議他說:“這一定是在操行方面有問題。”見到操行高尚的人,也責怪詆毀他說:“這一定是在才智方面有所不足。”殊不知,他們的才能、智慧、品行、節操雖然都很高,但是官位的高低,財富、俸祿的多少,都是由命決定的。有才能智慧的人,在命吉、祿盛的時候辦事就會得福,人們就會說他才智高明;在命凶、祿衰的時候辦事就會遭受災禍,人們就會說他愚昧。這是人們不知道命有吉、凶,祿有盛、衰的緣故。

【原文】

3·3白圭、子貢轉貨致富(1),積累金玉(2),人謂術善學明(3)。主父偃辱賤於齊(4),排擯不用(5),赴闕舉疏(6),遂用於漢,官至齊相。趙人徐樂亦上書(7),與偃章會(8),上善其言,征拜為郎(9)。人謂偃之才,樂之慧,非也。儒者明說一經,習之京師,明如匡稚圭(10),深如趙子都(11),初階甲乙之科(12),遷轉至郎、博士(13),人謂經明才高所得,非也。而說若范雎之乾秦明(14),封為應侯,蔡澤之說范雎(15),拜為客卿(16),人謂雎、澤美善所致,非也。皆命祿貴富善至之時也。

【注釋】

(1)白圭(gu9規):戰國魏文侯時人,善經商。子貢(公元前520年~?):姓端木,名賜,字子貢。春秋時衛國人,孔子的學生。能言善辯;善經商,家累千金,所至之處和王侯貴族分庭抗禮。曾任魯、衛相。轉貨:轉移貨物,指做買賣。

(2)以上事參見《史記·貨殖列傳》。

(3)學:學問。這裡指做買賣的訣竅。“明”字後脫“非也”二字。下文“人謂偃之廣,樂之慧,非也”,“人謂經明才高所得,非也”,“人謂雎、澤美善所致,非也”,可證。

(4)主父偃(y3n演)(?~公元前127年):姓主父,名偃。西漢臨菑人。原在漢初分封的齊國受到排擠,地位低賤。後給漢武帝上書談論政事,被任命為郎中,官至齊國相(相當於郡太守)。齊:漢初分封的諸侯王國,在今山東北部。

(5)排擯(b@n賓去):排擠拋棄。

(6)闕:皇宮門前兩邊的樓,後作為皇宮或皇門的代稱。疏:大臣言事的奏章。(7)趙:漢初分封的諸侯王國,在今河北南部。徐樂:西漢無終(今天津薊縣)人。曾上書給漢武帝闡明自己的政治主張,被任命為郎中。

(8)章:奏章。會:恰巧碰上。

(9)郎:古代官名,為帝王侍從官的通稱。以上事參見《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

(10)匡稚圭:匡衡,字稚圭,西漢東海承(今山東cang6*6*蘭陵鎮)人。家貧,為人傭作。從博士受《詩經》,後來經學絕倫。元帝時累官至丞相。參見《漢書·匡衡孔馬傳·匡衡》。

(11)深:精通。趙:據《漢書·鮑宣傳》應為“鮑”字。鮑子都:鮑宣,字子都,西漢高城人。好學精通經典,曾位郎、大夫、司隸校尉等職。王莽執政,宣不附己,以事入獄,zi6*殺。參見《漢書·王貢兩龔鮑傳·鮑宣》。

(12)階:經過,通過。甲乙之科:漢代選拔官吏的一種考試制度,分甲乙丙三類,考中甲科任郎中,乙科任太子舍人,丙科任文學掌故。

(13)遷轉:提升,調用。博士:中國古代學官名。源於戰國。秦及漢初,博士的職責主要是掌管圖書典冊,通古今,是皇帝的顧問。漢武帝時設五經博士,專掌經學傳授。《漢官儀》:“博士,秦官也。武帝初置五經博士,後增至十四人。”

(14)說(shu@稅):這裡指善於遊說。范雎(j&居)(?~公元前255年):一作范且,誤作范睢,字叔,戰國時魏國人。因事為須賈所誣,被魏相魏齊派人笞擊折脅。後化名入秦,遊說秦昭王,受到賞識和重用,並任為相,封於應(今河南寶豐西南),稱應侯。乾(g1n甘):求取。這裡指通過遊說希望受到重用。

明:據《史記·范雎蔡澤列傳》作“昭”,可從。秦昭:即秦昭王,秦昭襄王。戰國時秦國國君,名稷。公元前306~前251年在位。先任用白起為將戰勝三晉、齊、楚等國,後任用范雎為相,在長平(今山西高平西北)大勝趙軍,奠定了以後秦統一的基礎。

(15)蔡澤:戰國時燕國人,曾遊說范雎,范雎把他推薦給秦昭王,被任命為客卿和相國。

(16)客卿:戰國時各諸侯國授給從別國來本國任職的一種官名。意思是以客禮相待。以上事參見《史記·范雎蔡澤列傳》。

【譯文】

白圭、子貢做買賣致富,積累了不少金銀、寶玉,人們就說他們辦法好,做買賣的訣竅高明,其實不對。主父偃在齊國地位低賤,被排斥靠邊不用,於是到宮前呈獻奏章,終於被漢室任用,官做到齊國的相。趙國人徐樂也上奏章,與主父偃的恰巧碰在一起,皇上讚賞他們的意見,徵召任命為郎。人們就說主父偃有才能,徐樂有智慧,這話不對。一般讀書人要熟悉而且能解釋一種經書,然後到京城去學習,像匡稚圭那樣精通經學,如鮑子都那樣深明儒道,開初經過甲乙科的考試,就升轉到郎、博士,人們就說他們是由於經學高明才能高超所獲得,這話也不對。如說到遊說,像范雎去求見秦昭王,被封為應侯,蔡澤去遊說范雎,被任用為客卿,人們就說這是范雎、蔡澤操行完美賢良所得到的,這話還是不對。其實,這都是因為他們命祿貴富都好,而且遇上了極好的時機。

【原文】

3·4孔子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1)。”魯平公欲見孟子(2),嬖人臧倉毀孟子而止(3)。孟子曰:“天也(4)!”孔子聖人,孟子賢者,誨人安道,不失是非,稱言命者,有命審也。《淮南書》曰(5):“仁鄙在時不在行(6),利害在命不在智(7)。”賈生曰(8):“天不可與期(9),道不可與謀。遲速有命,焉識其時(10)?”高祖擊黥布(11),為流矢所中,疾甚。呂后迎良醫(12),醫曰:“可治。”高祖罵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13)!”韓信與帝論兵(14),謂高祖曰:“陛下所謂天授,非智力所得(15)。”揚子云曰(16):“遇不遇,命也(17)。”太史公曰(18):“富貴不違貧賤(19),貧賤不違富貴(20)。”是謂從富貴為貧賤,從貧賤為富貴也。夫富貴不欲為貧賤,貧賤自至;貧賤不求為富貴,富貴自得也。春夏囚死(21),秋冬王相,非能為之也;日朝出而暮入,非求之也(22),天道自然。代王自代入為文帝(23),周亞夫以庶子為條侯(24)。此時代王非太子,亞夫非適嗣(25),逢時遇會(26),卓然卒至。命貧以力勤致富,富至而死;命賤以才能取貴,貴至而免。才力而致富貴,命祿不能奉持(27),猶器之盈量,手之持重也。器受一升,以一升則平,受之如過一升,則滿溢也;手舉一鈞(28),以一鈞則平,舉之過一鈞(29),則躓仆矣(30)。前世明是非,歸之於命也,命審然也。信命者,則可幽居俟時,不須勞精苦形求索之也,猶珠玉之在山澤(31)。

【注釋】

(1)引文參見《論語·顏淵》。

(2)魯平公:戰國時魯國國君,公元前314~前296年在位。

(3)嬖(b@閉)人:受寵愛的人。

(4)事參見《孟子·梁惠王下》。

(5)《淮南書》:即《淮南子》,西漢淮南王劉安及其門客蘇非、李尚、伍被等著。書中以道家思想為主,糅合了儒、法、陰陽五行等家,一般認為是雜家著作。

(6)仁:品德高尚。這裡指尊貴。

(7)引文參見《淮南子·齊俗訓》。

(8)賈生:賈誼(公元前200~前168年):西漢洛陽(今河南洛陽東)人,時稱賈生,是著名的政論家、文學家。曾上書給漢文帝,建議削弱諸侯勢力,加強中央集權,受到漢文帝的重視。

(9)與(y)預):參預。與期:預測。

(10)引文參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11)高祖:漢高祖劉邦(公元前256~前195年),字季,沛縣(今屬江蘇)人,西漢王朝的建立者,公元前202~前195年)在位,秦末農民起義軍的領袖之一。陳勝、吳廣失敗後,他繼續領導農民軍,推翻秦二世統治,戰勝地方割據勢力,重新統一全國,建立漢王朝,是位有作為的政治家。黥(q0ng情)布:即英布(?~前195年),西漢六縣(今安徽六安東北)人,曾因犯罪被處黥刑(在面部刺字),故又稱黥布。秦末率驪山刑徒起義,屬項羽,楚漢戰爭中歸屬劉邦,封淮南王。漢初,因彭越、韓信相繼被劉邦所殺,因此起兵反叛,戰敗逃到江南,被長沙王誘殺。參見《史記·黥布列傳》。

(12)呂后(公元前241~前180年):漢高祖皇后,名雉,字娥姁(x(許)。漢惠帝死後,臨朝稱制,並分封呂氏宗族為王侯,控制南北軍;又以審食其為左丞相,掌握實權。她死後,諸呂擬發動叛亂,為太尉周勃等所平定。

(13)扁鵲:姓秦,名越人,渤海鄚(今河北任丘)人。戰國時代著名醫學家,學醫於長桑君,有豐富的醫療實踐經驗,擅長各科。因治秦武王病,被太醫令李醢妒忌殺害。以上事參見《史記·高祖本紀》。

(14)韓信(?~公元前196年):漢初諸侯王。淮陰(今江蘇清江西南)人。初屬項羽,繼歸劉邦,被任為大將,後封為齊王。漢朝建立改封楚王。後有人告他謀反,降為淮陰侯。又被告與陳豨(s9希)勾結在長安謀反,為呂后所殺。帝:指漢高祖劉邦。

(15)引文參見《史記·淮陰侯列傳》。

(16)揚子云:揚(楊)雄(公元前53~公元18年),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屬四川)人。王莽時校書天祿閣,官為大夫。西漢著名文學家、哲學家、語言學家,著有《法言》、《太玄》、《方言》等書,及《長楊賦》、《甘泉賦》、《羽獵賦》等賦。

(17)引文參見《漢書·揚雄傳》。

(18)太史公:司馬遷(公元前145~前86年左右),字子長,夏陽(今陝西韓城南)人。西漢著名史學家、文學家、思想家。繼父職任太史令,故稱太史公。著有我國最早的通史《史記》。

(19)違:違背,相反。這裡指排斥。

(20)引文出處不詳。

(21)囚、死:“王”、“相”、“死”、“囚”、“休”是漢代陰陽五行家特用的概念。他們認為木、火、土、金、水五行,在不同季節,興衰的情況有變化,並用“王”、“相”、“死”、“囚”、“休”來描述上面的不同情況。“王”指君主,引申為旺盛;“相”指宰相,王的輔佐,引申為強壯;“死”指“王”之反對者死亡,引申為喪失生命力;“囚”指“王”所畏懼者被禁錮,引申為生命力極弱;“休”指“王”之父年老退休,引申為生命力衰退。例如春天木王、火相、土死、金囚、水休;秋天是金王、水相、土休、火囚、木死等等。王充在這裡以五行交替興衰作比喻,來說明貧富貴賤是“命”、“祿”決定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22)根據文意,疑“非”後奪一“能”字。上文“非能為之也”與“非能求之也”,文例一致,可證。

(23)代:漢初分封的諸侯王國,在今河北西部、山西東北部。代王:漢文帝登基前的封號。文帝是惠帝的異母弟弟,曾被封為代王。惠帝、呂后死後,大臣們擁立他為帝。參見《史記·孝文本紀》。

(24)周亞夫(?~公元前143年):西漢名將。沛縣(今屬江蘇)人。西漢初絳侯周勃的兒子,被封條(今河北景縣)侯。後又任太尉,帶兵討平吳楚等七國之亂,遷升為丞相。庶子:指妾生的兒子。這種人按封建時代的規定很少有繼承王位或爵位的可能,但周勃的嫡子因私買御物獲罪被免除爵位,所以周亞夫才被選中封侯。參見《史記·絳侯周勃世家》。

(25)適(d0敵):通“嫡”,指妻生的兒子。嗣(s@四):繼承人。

(26)遇會:碰上時機。

(27)奉持:保持,保住。

(28)鈞:古代的重量單位,每鈞三十斤。

(29)疑:“之”後奪一“如”字。與上文“受之如過一升”文例一致,可證。(30)躓(h@志)仆:被摔倒。

(31)《太平御覽》卷八○三引《論衡》文“山澤”之後,有“不求貴价於人,人自貴之”十字,可從。

【譯文】

孔子說:“人的死生由命來決定,富貴由天來安排。”魯平公想見孟子,由於寵臣臧倉在他面前誹謗孟子而沒有見成。孟子說:“這是天命啊!”孔子是聖人,孟子是賢人,教導人們要遵守儒道,不能違背是非標準,連他們都聲稱有命,可見命的存在是明擺著的。《淮南書》上說:“尊貴與低賤在於時運不在於操行,利益與禍害在於命而不在於智慧。”賈生說:“天是不可預測的,天道也是不可事前謀劃的。生命的長短由命來支配,怎么能知道具體的時間呢?”漢高祖追擊黥布,被飛來的箭射中,病得很歷害,呂后請來良醫,醫生診後說:“可以治好。”高祖則罵道:“我以老百姓身份,提著三尺長的劍取得天下,這不是天命嗎!命決定於天,即使扁鵲來治又有什麼好處!”韓信與漢高祖議論打仗,對高祖說:“陛下的軍事才能正像一般人所說的那樣,是天給的,不是靠智慧能力取得的。”揚子云說:“被不被賞識重用,命中注定。”太史公說:“現在富貴不排斥今後會貧賤,現在貧賤也不排斥今後會富貴。”這就是說,從富貴可以變成貧賤,從貧賤也可以變成富貴。失去富貴的人不希望貧賤,貧賤會自然到來;貧賤的人不追求變成富貴,富貴會自然得到。春天、夏天生命力極弱和喪失生命力的東西,到秋天、冬天就會旺盛、強壯起來,這不是能力所做得到的;太陽早晨升起,傍晚落下,這也不是能力尋求得來的,而是天道自然如此。代王從代地入京城稱文帝,周亞夫以庶子被封為條侯。當時代王並非是太子,周亞夫也並非是嫡系繼承人,而是他們正巧碰上時機,好事便異乎尋常地突然降臨。命貧的想靠力氣勤勞來致富,等財富到手人卻死了;命賤的想憑才能超群取得尊貴地位,等剛當上大官卻又被罷免了。這就是說,靠才智和力量得到的富貴,因為命祿已定是保不住的,就好比器皿裝得過量,手裡拿的東西過重一樣,器皿能容納一升,倒入一升則剛好與器皿口平齊,容量如果超過一升,就會溢滿外流;手能舉起三十斤,舉三十斤則剛好與上舉的能力相等,舉的東西如果超過三十斤,就會摔倒。前世的人是明辨是非的,把人生的一切都歸之於命,可見命顯然是這樣的。相信命的,就可以隱居等待時機,不須勞神勞體去苦苦追求,好像珍珠寶玉藏在深山大澤,不需向人們求取高價,人們自然會出高價購買它一樣。

【原文】

3·5天命難知,人不耐審(1),雖有厚命,猶不自信,故必求之也。如自知,雖逃富避貴,終不得離。故曰:“力勝貧,慎勝禍(2)。”勉力勤事以致富,砥才明操以取貴(3),廢時失務,欲望富貴,不可得也。雖雲有命,當須索之。如信命不求,謂當自至,可不假而自得(4),不作而自成,不行而自至?夫命富之人,筋力自強;命貴之人,才智自高,若千里之馬(5),頭目蹄足自相副也(6)。有求而不得者矣,未必不求而得之者也。精學不求貴,貴自至矣。力作不求富,富自到矣。

【注釋】

(1)耐(n6ng能):通“能”。

(2)引文參見《說苑·說叢》。

(3)砥(d!抵):磨,磨鍊。明:培養。

(4)假:借。

(5)《意林》引《論衡》文,“馬”下有“氣力自勁”四字,可從。

(6)副:相稱,符合。

【譯文】

天命難以知道,人不可能明白,即使有非常好的命,還自己不知道,反而一定要去追求它。如果自己知道命非常好,即使想逃避富貴,也始終擺脫不了。所以說:“勤勞能夠克服貧賤,謹慎能夠防止災禍”,努力幹事業以求致富,磨鍊才能培養德操以求取得功名,浪費時間不務正業,想望富貴,是不可能得到的。雖說有命,還是應當,而且必須去追求它。如果只相信命而不去追求,說它會自動到來,難道可以不藉助外力就能自然得到,不乾就能自然成功,不行動就能自然達到?其實,命富的人,筋力自然強健;命貴的人,才智自然高超,像千里馬,它的氣力與力量,頭、眼和蹄子都與本身的美名相稱。有追求而得不到的,未必是不去追求就能得到的人。所以,專心學習不去追求尊貴,尊貴會自然得到。努力勞作不去尋求財富,財富會也自然到來。

【原文】

3·6富貴之福,不可求致;貧賤之禍,不可苟除也。由此言之,有富貴之命,不求自得。信命者曰:“自知吉,不待求也。天命吉厚,不求自得;天命凶厚,求之無益。”夫物不求而自生,則人亦有不求貴而貴者矣。人情有不教而自善者,有教而終不善者矣。天性,猶命也。越王翳逃山中(1),至誠不願,自冀得代(2)。越人熏其穴,遂不得免,強立為君(3)。而天命當然(4),雖逃避之,終不得離。故夫不求自得之貴歟!

【注釋】

(1)越王翳(y@義):春秋時越國太子翳,他不願意繼承王位,逃到山洞中去躲避,後來越人用火熏山洞,強迫他出來,立他為王。

(2)冀:希望。

(3)以上事參見《淮南子·原道訓》。

(4)而:根據文意,疑“如”字之誤。

【譯文】

富貴之命決定的福,是不能追求得到的;貧賤之命決定的禍,是不能隨意除掉的。這樣說來,有富貴的命,不求能自得。相信命的人說:“自己知道命是吉利的,就不需要去追求了。天命非常吉利,不求能自得;要是天命非常兇險,求之也無益。”作物,人不貪圖它卻能自己發芽生長,而人也有不追求顯貴卻顯貴的。人的性情有不教而能自我完善的,有教了而始終完美不了的。天性,就是命。越王翳逃入山中,極誠心地不願當王,自己希望能有人代替他。越人用火熏他躲避的山洞,終於不能避免,被迫強立為國君。如果天命注定應當如此,即使一時逃避了,最終還是不能擺脫。所以,這是不去追求而自然得到的尊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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