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武《書吳潘二子事》原文及翻譯
顧炎武
原文:
蘇之吳江有吳炎、潘檉章二子,皆高才。當國變後,年皆二十以上,並棄其諸生,以詩文自豪。既而曰:“此不足傳也,當成一代史書,以繼遷、固之後。”於是購得《實錄》,復旁搜人家所藏文集奏疏,懷紙吮筆,早夜矻矻①。其所手書,盈床滿篋,而其才足以發之。及數年而有聞,予乃亟與之交。
會湖州莊氏難作。莊名廷鑨,目雙盲,不甚通曉古今。以史遷有“左丘失明,乃著《國語》”之說,奮欲著書。廷鑨得之,則招致賓客,日夜編輯為《明書》,書冗雜不足道也。廷鑨死其父胤城流涕曰吾三子皆已析產獨仲子死無後吾哀其志當先刻其書而後為之置嗣遂梓行之。慕吳、潘盛名,引以為重,列諸參閱姓名中。
書凡百餘帙,頗有忌諱語,本前人詆斥之辭未經刪削者。莊氏既巨富,浙人得其書,往往持而恐嚇之,得所欲以去。歸安令吳之榮者,以贓系獄,遇赦得出。有吏教之買此書,恐嚇莊氏。莊氏欲應之,或曰:“踵此而來,盡子之財不足以給,不如以一訟絕之。”遂謝之榮。之榮告諸大吏,大吏右莊氏,不直之榮。之榮入京師,摘忌諱語,密奏之。四大臣大怒,遣官至杭,執莊生之父及其兄廷鉞及弟侄等,並列名於書者十八人,皆論死。其刻書鬻書,並知府、推官之不發覺者,亦坐之。發廷鑨之墓,焚其骨,籍沒其家產。所殺七十餘人,而吳、潘二子與其難。當鞫訊時,或有改辭以求脫者。吳子獨慷慨大罵,官不能堪,至拳踢仆地。潘子以有母故,不罵亦不辨。
其平居孝友篤厚,以古人自處,則兩人同也。予之適越過潘子時,余甥徐公肅新狀元及第。潘子規余慎,無以甥貴稍貶其節,余謝不敢。二子少餘十余歲,而予視為畏友,以此也,方莊生作書時,屬客延予一至其家。予薄其人不學,竟去,以是不列名,獲免於難。二子所著書若干卷,未脫稿,又假予所蓄書千餘卷,盡亡。予不忍二子之好學篤行而不傳於後也,故書之。且其人實史才,非莊生者流也。
(選自《顧炎武詩文選譯》,有刪減)
【注】①矻矻:kū,勤勞不懈的樣子。
譯文/翻譯:
江蘇吳江有吳炎和潘檉章兩人,他們都是優秀人才。明朝滅亡後,他們年紀都已二十多歲了。他們一起放棄了科舉之路,以寫作詩文自豪。不久他們說:“這還不足以留傳後世,應當寫出一代史書,來繼承司馬遷、班固的事業。”於是他們買來《實錄》,又廣泛蒐集人們所收藏的文集奏疏,埋頭寫作,起早熬夜,辛勞不已。他們親手所寫的書稿,堆滿了床,裝滿了書箱,他們的才能得到充分發揮。等到幾年後就有了名聲,我於是多次和他們交往。
適逢湖州莊氏的禍難發生。莊氏名叫廷鑨,雙目失明,不怎么通曉古今。因為司馬遷有“左丘失明,乃著《國語》”的話,便想發奮著書。廷鑨,招來賓客,日夜忙碌,編輯成《明書》。廷鑨死後,他的父親胤城流著淚說:“我的三個兒子都分了家,只有二兒子死了沒有後嗣,我痛惜他的志向,應當先刻他的書,然後再為他安排繼承人。”於是書得以付印行世。因為仰慕吳、潘的盛名,想借他們加重自己的地位,便把他們列入校閱者的姓名之中。
書共有一百多卷,其中很有一些忌諱的話,本來都是前人詆毀之辭而未經刪除的。莊氏既然是巨富,浙江人得到他的書,常常拿著書去恐嚇他,索取想要的財物後才離開。歸安縣令吳之榮,因為貪贓枉法被捕入獄,後來遇到赦免才被放出。有一官吏教他買了此書,前去恐嚇莊氏。莊氏想答應他的要求,有人向莊氏說:“如果一個接著一個來,就是把您的財產都用盡,也滿足不了他們的要求,不如通過辨明是非來拒絕他。”於是拒絕了之榮的要求。之榮向大官告發這件事,可大官卻袒護莊氏,不認為之榮有理。之榮到了京師,把書中有關的忌諱語摘錄下來向朝庭密奏,四大臣非常生氣,派遣官吏到杭州,逮捕了莊廷鑨的父親和其兄廷鉞以及弟侄等,還有在書上列名的十八個人,全部都被判死罪。那些刻書、賣書的人,以及沒有發覺的知府、推官,也都受牽連定了罪。還挖開廷鑨的墳墓,焚燒了他的屍骨,登記沒收了莊氏的家產。被殺的有七十多人,吳、潘二人也同時遇難。在審訊時,有人改變言辭要求寬恕解脫,吳炎獨慷慨陳辭,痛罵不絕,官吏不能忍受,對他拳打腳踢,直至打倒在地。潘檉章因為擔心連累母親,不罵也不申辯。
吳、潘二人平時對父母孝敬,對朋友友愛,感情真誠厚道,以古人為榜樣,從這方面看,那么他們二人是相同的。我前往越州拜訪潘君時,我的外甥徐公肅新考中了狀元,潘君勸我一定小心謹慎,不要因為外甥顯貴而降低自己的氣節,我很感激他,表示不敢這樣。兩君都比我小十幾歲,我卻把他們視為我所敬畏的朋友,正因如此,當莊廷鑨編書時,他囑咐門客邀請我到了他家一次。我看不起此人不學無術,最終離開了他家,因此書中沒有列上我的名字,使我幸免於難。兩君所著的書有若干卷,尚未脫稿,又向我借所藏的書一千多卷,全部丟失。我不忍心讓兩君喜好學習、身體力行的美德不得流傳後世,因此把他們的事跡寫下來。並且他們確實是史學家的人才,不是莊廷鑨一類的人。
顧炎武《書吳潘二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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