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洵《史論上》原文及翻譯
蘇洵
原文:
史何為而作乎?其有憂也。何憂乎?憂小人也。何由知之?以其名知之。楚之史曰《檮杌》。檮杌,四凶之一也。君子不待褒而勸,不待貶而懲;然則,史之所懲勸者,獨小人耳。仲尼之志大,故其憂愈大;憂愈大,故其作愈大。是以因史修經,卒之論其效者,必曰“亂臣賊子懼”。由是知史與經皆憂小人而作,其義一也。
其義一,其體二,故曰史焉,曰經焉。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實之,詞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檢之。此經、史所兼而有之者也。雖然,經以道、法勝,史以事、詞勝;經不得史無以證其褒貶,史不得經無以酌其輕重;經非一代之實錄,史非萬世之常法;體不相沿,而用實和資焉。
夫《易》《禮》《樂)《書》,言聖人之道與法詳矣,然弗驗之行事。仲尼懼後世以是為聖人之私言,故因訃告策書以修《春秋),旌善而懲惡,此經之道也;猶懼後世以為己之臆斷,故本《周禮》以為凡,此經之法也。至於事則舉其略,詞則務於簡。吾故曰:經以道、法勝。史則不然,事既曲詳,詞亦誇耀,所謂褒貶,論贊之外無幾。吾故日:史以事、詞勝。
使後人不知史而觀經,則所褒莫見其善狀,所貶弗聞其惡實。吾故曰:經不得史,無以證其褒貶。使後人不通經而專史,則稱謂不知所法,懲勸不知所祖。吾故曰:史不得經,無以酌其輕重。
經或從偽訃而書,或隱諱而不書,若此者從,皆適於教而已。吾故曰:經非一代之實錄。史之一紀、一世家、一傳,其間美惡得失固不可以一二數,則其論贊數十百言之中,安能事為之褒貶,使天下之人動有所法如《春秋》哉?吾故曰:史非萬世之常法。
夫規矩準繩所以制器,器所待而正者也。然而不得器,則規無所效其圓,矩無所用其方,準無所施其平,繩無所措其直。史待經而正,不得史則經晦。吾故曰:體不相沿,而用實相資焉。噫!一規,一矩,一準,一繩,足以制萬器。後之人其務希遷、固,實錄可也!慎無若王通、陸長源輩,囂囂然冗且僭,則善矣。(有修改)
譯文/翻譯:
歷史為什麼而作?因為寫歷史的人有憂患。憂患什麼呢?憂患小人。憑藉什麼知道呢?從史書的名字就知道。楚國的史書叫《檮杌》,而檮杌就是四大惡人之一。君子不用等到褒獎就能夠勸勉,不用等到貶斥就能夠懲戒。既然這樣,那么史書所懲戒和激勵的,就只是針對小人罷了。孔子的志向遠大,故而他的憂患也大;憂患越大,故而他的著述偉大。因此,他便憑藉歷史材料來修撰經書,最終評論他的著述功效的,必然會說“使亂臣賊子感到害怕”。由此可知,史書和經書都是由於擔憂小人而寫出來的,它們的用意是一致的。
它們的用意是一致的,但文本體制卻不同,所以一個叫做“史”,一個叫做“經”。大概說來,寫文章的手法有四種:用事實來充實它,用文辭來彰顯它,用道理來貫通它,用法度來約束它。這就是經書、史書共同具有的東西。雖然這樣,但經書的優長在於道理、法度,史書的優長在於事實、文辭;經書如果沒有史書的襄助,就無法驗證它的褒貶;史書如果沒有經書的襄助,就無法斟酌它的輕重;經書不是一代歷史的實錄,史書不是萬古不變的常法;儘管它們的體制不相沿襲,但在用途上確實是相互有幫助的。
《易》《禮》《樂》《詩》《書》這五本書,論述聖人的道理和法度已經很詳盡了,但卻沒有用歷史事實來驗證。孔子害怕後世把這些書看成是聖人的個人言論,因此便憑藉訃告、策書來撰寫《春秋》,表彰善良而懲戒xie6*惡,這就是經書的道理;(雖然這樣)還是害怕後世把《春秋》看成是自己的主觀臆斷,因此又依據《周禮》來發凡起例,這就是經書的法度。至於歷史事件,就僅僅列舉它的梗概;至於文辭,就務求簡練。所以我說:經書的優長在於道理、法度。史書就不一樣了,事情既曲折詳盡,文辭也誇張炫耀,所謂褒和貶,除了文末的“論”和“贊”之外就沒有什麼評論了。所以我說:史書的優長在於事實、文辭。
假使後人不知道歷史就去看經書,那經書所表彰的就看不出它有什麼善事,所貶斥的就看不出它有什麼惡行。所以我說:經書如果沒有史書的襄助,就無法驗證它的褒貶。假使後人不精通經書,就去專攻歷史,那事物的稱號就不知道根據的是什麼,懲戒和勸勉也就不知道來源於什麼。所以我說:史書如果沒有經書的襄助,就無法斟酌它的輕重。
經書有的是依據虛假訃告而書寫的,有的是由於隱瞞忌諱而不寫的。像這樣的情況是很多的,都只能是適宜於教化罷了。所以我說:經書不是一代歷史的實錄。史書的一篇本紀、一篇世家、一篇列傳,其中的美惡得失固然不是能夠一一數清楚的,那么在它文末幾百字的“論”“贊”中,又怎能對事事都進行褒貶,像《春秋》一樣讓天下人一舉一動都有可遵循的準則呢?所以我說:史書不是萬古不變的常法。
圓規、方尺、水平儀、墨線是用來製造器物的,器物要靠它們來校正。然而,沒有器物圓規就無法發揮它量度圓的作用,方尺就無法使用它量度方的作用,水平儀就無法施展它量度平的作用,墨線就無法安排它量度直的作用。史書需要依據經書來校正,沒有史書經書就會晦澀難懂。所以我說:儘管它們的體制不相沿襲,但在用途上確實是相互有幫助的。
唉!一把圓規、一把方尺、一個水平儀、一條墨線,就足以製造各種各樣的器物。後人希望達到司馬遷、班固的水準,只要做到實錄就可以了,千萬不要像王通、陸長源等人那樣揚揚自得冗長而不知高低(模擬聖人的經書),那就很好了。
蘇洵《史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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