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宗道《讀淵明傳》原文及翻譯

袁宗道

原文:

口於味,四肢於安逸,性也。然山澤靜者,不厭脫粟;而啖肥甘者,必冒寒出入,沖暑拜起之勞人也。何口體二性相妨如此乎?人固好逸,亦復惡飢,未有厚於四肢而薄於口者。淵明夷猶柳下,高臥窗前,身則逸矣;瓶無儲粟,三旬九食,其如口何哉?今考其終始,一為州祭酒,再參建威軍,三令彭澤,與世人奔走祿仕,以饜饞吻者等耳。觀其自薦之辭曰:“聊欲弦歌①,為三徑②資。”及得公田,亟命種秫,以求一醉。由此觀之,淵明豈以藜藿為清,惡肉食而逃之哉?疏粗之骨,不堪拜起:慵惰之性,不慣簿書。雖欲不歸而貧,貧而餓,不可得也。子瞻檃括③《歸去來辭》為《哨遍》,首句云: “為口折腰,因酒棄官,口體交相累。”可謂親切矣。譬如好色之人,不幸稟受清贏,一縱輒死,欲無獨眠,亦不可得。蓋命之急於色也。
淵明解印而歸。尚可執杖耘丘,持缽乞食,不至有性命之憂。而長為縣令,則韓退之所謂“抑而行之,必發狂疾”,未有不喪身失命者也。然則淵明者但可謂之審緩急,識重輕,見事透徹,去就瞥脫④者耳。若蕭統、魏鶴山諸公所稱,殊為過當。淵明達者亦不肯受此不近人情之譽也然而自古高士超人萬倍正在見事透徹去就瞥脫何也?見事是識,去就瞥脫是才,其隱識隱才如此,其得時而駕,識與才可推也。若如蕭、魏諸公所云,不過惡囂就靜,厭華樂淡之士耳。世亦有稟性孤潔如此者,然非君子所重,何足以擬淵明哉!
【注】①弦歌,指出任縣令。②三徑,指歸隱者的家園。③檃括,就原有的文章剪裁改寫。④瞥脫,爽快。

譯文/翻譯:

口腹追求味道,四肢渴望安逸,是人的本性。然而山野水邊的隱居者,不厭惡粗糧;而愛吃鮮美食品的人,一定是冒著嚴寒,頂著酷暑跪拜官場的勞苦之人。為什麼嘴巴和身體兩種天性(的追求)如此的相互妨礙呢?人本來就喜歡安逸,也厭惡飢餓,沒有(只)看重身體的安逸而輕視口腹之慾的。陶淵明從容自得地徜徉柳樹之下,怡然地安臥窗前,身體算是安逸了,然家無積糧,月吃九餐,又如何對待口腹呢?現在考察他的經歷,先擔任江州祭酒,接著做了建威參軍,後又做了彭澤縣令,與世人為當官求取俸祿奔走,來滿足饞嘴的等同罷了。看他自我推薦的話說:“暫且想要做官,做為隱居的資本。”等到得到公田,急忙要求種高粱,為了一醉。從這一點來看,陶淵明難道是把野菜作為清潔的食物,厭棄肉食而逃離嗎?不健壯的體格,不能承受官場的迎奉;散漫懶惰的性格,難以勝任官場事務,即使不想歸隱而貧窮,貧窮而挨餓,也做不到啊。蘇軾把《歸去來辭》改寫為《哨遍》,首句說:“為了口腹而放棄尊嚴,因為喝酒而放棄做官,口腹身體相互拖累。”可以說親切極了。就比如好色的人,不幸天生清瘦羸弱,一放縱就死,不想一人獨眠,也不可能。因為生命比慾念更重要啊。
陶淵明辭去官職歸隱,還可以拄著拐杖到小丘除草。拿著缽盤討飯,不至於有性命的憂慮。假如長久做縣令,那么就像韓愈所說的“壓抑自己做事,一定會生重病的”,沒有不失去性命的。既然這樣,那么陶淵明只可說是明白事情輕重緩急,認識事理透徹,選擇放棄爽快的人罷了。像蕭統、魏了翁諸位所讚譽的,很是過分了。陶淵明通達的話,也不肯接受這樣不近人情的讚譽。然而自古以來高潔之士,超過常人萬倍的,正在於認識事理透徹,選擇放棄爽快。為什麼呢?認識事理透徹是“識”,選擇放棄爽快是“才”,他隱藏自己的才識如此,抓住時機辭官引退,其才識值得尊崇。至於像蕭、魏等人所說的,不過是厭惡喧囂,選擇安靜處躲避,討厭浮華,甘於淡泊的人罷了。世上也有像這樣天賦稟性孤傲高潔的,然而並不是君子所推崇的,怎么能夠用來比擬陶淵明呢?
袁宗道《讀淵明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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