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上)-第一部-兩個詩人-01-一家外省印刷所(2)


正在那個時期,開紙廠的庫安泰弟兄買下昂古萊姆的第二張印刷執照.那家印刷廠一向被賽夏利用帝政時代連年戰禍.局勢百業蕭條,排擠得沒有生路;賽夏為了時局,也不曾收買那鋪子;這個小算盤竟害得他自己的老印刷所到後來一敗塗地.當時老頭兒聽見訊息私下高興,以為同庫安泰弟兄的競爭有兒子來承擔,不用自己對付了.他心上想:我是擋不住的,可是第多廠培養出來的年輕人準有辦法.七十多歲的老頭兒巴不得早日交代,好稱心愜意地過活.他對高等印刷固然知識有限,但在另一門藝術,工人們說笑話叫做酒醉學方面,倒真是一個高手.那門藝術,《龐大固埃》的了不起的作者當年很重視,不幸遭到一些節制會的摧殘,鑽研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熱羅姆.尼古拉.賽夏不願辜負他的姓氏,永遠厲害的口渴.他對發酵葡萄的嗜好多少年來受著老婆的約束,只能適可而止.其實那嗜好是出於大熊們的本性,夏多布里昂先生在美洲的真熊身上也曾注意到.據一般哲學家的意見,一個人年輕時代的習慣老來會變本加厲.這條規律在賽夏身上證實了:他越老越貪杯.嗜酒的習慣在他那張大熊臉上留著記號,使他的長相與眾不同:儘量發展的鼻子,近乎一個三倍da6*法規的大寫A字,布滿血筋的面孔象葡萄葉,紅裡帶紫,長著許多小瘤,往往還有細毛點綴;整個臉龐仿佛秋天的葡萄葉包著一隻其大無比的雞菌.兩道濃眉好比兩簇堆著雪花的小樹,底下一雙小灰眼即便是喝醉的時候也很精神,顯出一種貪婪成性的狡猾.貪婪把他所有的感情都消滅了,連同父子的天性在內.光禿的腦袋四周剩一圈花白的頭髮,還有點蜷曲,令人想起拉封丹寓言中的方濟各會修士.他矮身材,大肚子,像一盞費油而光線不足的舊油燈.一個人無論什麼嗜好過了份,都能使身體向原來的方向發展.酗酒同研究學問,一樣叫胖子更胖,瘦子更瘦.三十年來尼古拉.賽夏老戴著民兵的三角帽;當初出過風頭的那種帽子,如今在某些外省城市的鼓手頭上還瞧得見.他穿著似綠非綠的絲絨背心和絲絨長褲,棕色的舊大氅,一雙花色紗襪,一雙銀搭扣的鞋子.賽夏這副布爾喬亞服裝並不能遮蓋他的工人出身,可是同他的惡癖和習慣卻再合適沒有,而且把他的生活完全表現出來,仿佛那傢伙是全身穿扮好了出世的.我們提到蔥不能不聯想到蔥的皮,提到賽夏也不能不聯想到他的裝束.假如老印刷商不是早已暴露出他利令智昏的貪心,單單那次退休的經過也足夠描畫他的性格.不管兒子要從赫赫有名的第多廠帶回多少學識,賽夏只打算跟兒子做一筆好買賣,他已經醞釀了這個主意多年.老子要賺錢,兒子勢必要吃虧.可是在老人心目中,做買賣根本談不上父子.賽夏先把大衛看作獨養兒子,後來認為是當然的受盤人,同老子有利害衝突:他必須高價出盤,大衛則必須低價盤進;因此兒子變為一個非制服不可的敵人.從感情轉化到自私的過程,在有教養的人總是迂迴曲折,慢慢兒來的,還得用虛情假意來遮蓋;在老熊身上卻直截了當,非常迅速.他的行動說明狡黠的酒醉學比高深的印刷術強得多.兒子回家,拿出精明人欺哄老實人的手段的老頭兒,對他像招待主顧一般親熱,像服侍情婦一般關心:走路扶著他的胳膊,叫他腳下留神,別踩著泥漿;吩咐傭人替他暖被窩,生火,預備半夜餐.第二天,尼古拉.賽夏備了一頓豐盛的飯,竭力勸酒,想把兒子灌醉;飯後他醉醺醺的說:咱們談正經事吧?這句話夾在兩個飽嗝兒之間說出來,聲音格外古怪,兒子聽了要求下一天再談.平日最會利用醉態的老熊,當然不肯放棄這場準備已久的鬥爭.他說他挑了五十年的擔子,一小時都不能再等了,明天就得由兒子來做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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