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一)-第一部-14(4)


將軍大人並沒有講他最最醜惡的事,而是講了他一生中所做的一件大好事;將軍騙了我費德先科!費德先科作結論道.
說真格的,將軍,我沒想到,您終究還有這么一顆善良的心,甚至不無遺憾,納斯塔西.菲利波芙娜漫不經心地說道.
遺憾?那又為什麼?將軍掛著親切的笑容問道,不無得意之感地喝乾了杯里的香檳酒.
但是現在輪到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開講了,他也作了準備.大家猜想,他是決不會像伊萬.彼得羅維奇那樣拒絕講的,而且由於某種原因,大家都以特別的好奇心等他開講,與此同時,又不時偷覷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臉色.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擺出一副與他那堂皇的儀表完全相稱的儼乎其然的氣派,用低而和藹的聲音開始講一段他自己的可愛的故事(順便說說: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高高的個兒,腦門微禿,兩鬢略斑,身軀相當肥胖,但面頰紅潤,不過肌肉略顯鬆軟,裝著假牙.他的穿著寬大而又高雅,穿的內衣也異常雅致.看著他那雙胖胖的,圓乎乎的.白淨的手,真叫人讚嘆不已.右手食指上還戴著一枚昂貴的鑽石戒指.)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在他講故事的整個過程中,一直全神貫注地端詳著自己衣袖皺邊上的花紋,用左手的兩個手指輕輕地捏著,因此一次也沒抬頭看一眼那個講故事的人.
使我最容易完成這一任務的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開講道,非要我講一件我畢生所做的最壞的事不可,而不是隨便講點什麼.既然這樣,自然就無須猶疑了:我的良心和心中的記憶,立刻提示我應該講什麼.我痛苦地承認,我一生中做過無數失於檢點的......輕薄行為,但是其中有一件事至今仍然十分沉重地壓在我心上.這事發生在約莫二十年前;當時,我下鄉去看望普拉東.奧爾登采夫.他剛當選為貴族會議的首席貴族,帶著年輕的妻子前來歡度冬天的幾個佳節.這時又正好趕上安菲薩.阿列克謝耶芙娜過生日,於是決定舉行兩次舞會.當時小仲馬的美妙動人的小說《La dame aux camélias》(法文:《茶花女》.)十分流行,在上流社會名噪一時,這是部史詩,依我看,這部史詩是不朽的,任何時候都不會過時.在外省,所有的女士都十分欣賞這本書,起碼那些讀過這部小說的人都讚不絕口.故事的優美動人,主人公命運新穎別致的安排,這個被刻畫入微的引人入勝的世界,最後是書中隨處可見的精采的細節(例如輪流使用紅白兩色茶花等情節)(茶花女瑪格麗將外出散步時,手持茶花,在一個月中的某幾日,用白茶花,其他日子則用紅茶花.),一句話,所有這些美妙動人的細節加在一起,幾乎產生了轟動.茶花在當時非常時髦,大家都想弄到茶花,大家都在尋覓茶花.我請問諸位:在一個小縣城,為了參加舞會,大家都要茶花,即使舞會不多,又能弄到幾支茶花呢?那時候,有個叫彼佳.沃爾霍夫斯科伊的可憐蟲,對安菲薩.阿列克謝耶芙娜害了相思病.真的,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沒有意思,我的意思是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什麼希望能夠追上她?這個可憐蟲為了能在天黑前弄到幾支茶花去參加安菲薩.阿列克謝耶芙娜的舞會,都快急瘋了.有人打聽到,省長夫人從彼得堡請來的貴客索茨卡婭伯爵夫人和索菲婭.別斯帕洛娃,肯定會帶來幾束白茶花.安菲薩.阿列克謝耶芙娜為了出風頭,想要弄一束紅茶花.可憐的普拉東被支使來支使去,東奔西跑,疲於奔命;誰叫他是丈夫呢;他保證非弄到一束不可,可是,又談何容易?在開舞會的前一天,一束茶花被一位姓梅季先娃,名叫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的捷足先登,搶走了;梅季先娃處處同安菲薩.阿列克謝耶芙娜作對,她倆是死對頭.不用說,又是大發脾氣,又是暈死過去.普拉東都沒轍了.顯然,如果彼佳能在這個頗有意思的時刻到什麼地方去弄回來一束茶花,那么他那好事兒就可能大大前進一步;在這情況下,女人的感激是沒有窮盡的.他像瘋了一樣到處奔走;但這事不用說是不可能的.忽然,在生日和舞會的頭天晚上十一點鐘,我在奧爾登采夫的鄰居瑪麗亞.彼得羅芙娜.祖布科娃家碰見了他.他滿面春風.'你怎么啦?,'找到了!有了!,'我說老弟,你使我感到吃驚!在哪找到的?怎么找到的?,'在葉克沙伊斯克(有這么一個小鎮,離我們才二十俄里,但不屬於我們縣).那裡有個商人,叫特列帕洛夫,大鬍子,大富翁,跟老伴住一起,他們沒孩子,就養了一些金絲雀.他倆愛花成癖,他家就有茶花.,'得了吧,這沒把握,不給,咋辦?,'我就向他下跪,他不給,我就長跪不起,不達目的就不走!,'什麼時候去呢?,'明天一大早,五點.,'好吧,上帝保佑你!,......要知道,我真替他高興;我回到奧爾登采夫家;最後,都一點多了,可是我還老惦著這事.已經想shang6*床睡覺了,驀地冒出一個十分古怪的念頭!我立刻跑進廚房,叫醒了車夫薩韋利,給了他十五個盧布,'半小時內套好馬車!,過了半小時,不用說,車子已經停在大門口了.有人告訴我,安菲薩.阿列克謝耶芙娜這時正在鬧偏頭痛,發燒和說胡話,......我坐上車就出發了.四點多,我已經在葉克沙伊克的一家大車店裡了;一直等到天亮,等到天亮就行了;六點多,我已經在特列帕洛夫家.我如此這般一說,問道:'您有茶花嗎?大爺,我的好大伯,幫幫我的忙,救救我吧,我給您下跪了!,我看到,那老頭,高高的個兒,白須白髮,板著臉......很可怕.'不,不,無論如何不行!不給!,我撲通一聲向他跪下!就這樣,四肢著地,趴下不起來.'您行行好吧,大爺,您行行好吧,大伯!,我苦苦哀求.'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啊!,我向他叫道.'既然這樣,您就拿去吧,我算服了您了.,我立刻剪了很多紅茶花!真太美了,他有一個小花房,滿花房都是茶花.老頭不住嘆息.我掏出一百盧布.'不,先生,您可不能用這法子罵我.,我說:'既然您老人家不肯收,就勞您駕把這一百盧布捐給這裡的醫院,給病人改善一下生活和一伙食吧.,他說:'那就又當別論了,先生,這是做好事,是高尚的慈善事業;為了保佑您平安,我替您交去吧.,我很喜歡這位俄國老人,他可以說是一位土生土長的典型的俄國人,de la vraie souche(法文:真正土生土長的.).因為旗開得勝,我喜出望外,立刻打道回府;我是繞道回去的,免得在半途遇見彼佳.我回來後就立刻派人把花送去,而且趕在安菲薩.阿列克謝耶芙娜快醒的時候送去.諸位可以想像得出她當時的狂喜.感激和因感激眼淚汪汪的情景!昨天還垂頭喪氣.形同死人一般的普拉東,感動得伏在我胸脯上號啕大哭.唉,自從實施......合法的婚姻制度以來,所有當丈夫的無不如此!說到這裡,我不敢添油加醋,妄加一詞,不過自從發生那段插曲以後,可憐的彼佳的那件好事也就徹底吹了.我起先以為,他知道這事以後,一定會宰了我.我甚至準備好迎戰.可是卻出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他暈倒了,天黑前說胡話,天亮前發高燒;他像孩子似地痛哭流涕,混身抽風.過了一個月,剛恢復健康,他便請求調到高加索去了;這件風流韻事曾轟動一時,後來,他在克里米亞不幸陣亡,才算了了這樁公案.那時候,還是他哥哥斯捷潘.沃爾霍夫斯科伊當團長,他馳騁疆場,戰功卓著.不瞞你們說,後來我一直受到良心的譴責,許多年席不安枕:我為了什麼,又何苦要這樣打擊他呢?倘若我自己愛上了那位女士,那還好說.要知道,這實際上不過是搗亂,無非想獻獻殷勤罷了.要不是我把他就要到手的這束花搶走,誰知道呢,也許他到現在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幸福,也許功成名就,根本不會想到要去打土耳其人(指一八五三—一八五六年俄國與土耳其交戰的克里米亞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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