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里遇貧交
話說王員外才到京開假,早見長班領報錄人進來叩喜。王員外問是何喜事?報錄人叩過頭,呈上報單。上寫道:“江撫王一本。為要地須才事:南昌知府員缺。此乃沿江重地,須才能幹濟之員。特本請旨,於部屬內揀選一員。奉旨:南昌府知府員缺,著工部員外王惠補授。欽此!”
王員外賞了報喜人酒飯,謝恩過,整理行裝,去江西到任。非止一日,到了江西省城。南昌府前任蘧太守,浙江嘉興府人,由進士出身,年老告病,已經出了衙門,印務是通判署著。王太守到任,升了公座,各屬都稟見過了,便是蘧太守來拜,王惠也回拜過了。為這交盤的事,彼此參差著,王太守不肯就接。一日蘧太守差人來稟說:“太爺年老多病,耳朵聽話又不甚明白。交盤的事,本該自己來領王太爺的教,因是如此,明日打發少爺過來當面相懇。一切事都要仗托王太爺擔代。”王惠應諾了,衙里整治酒飯,候蘧公子。
直到早飯過後,一乘小轎,一副紅全帖上寫“眷晚生蘧景玉拜”。王太守開了宅門,叫請少爺進來。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舉動不群。彼此施了禮,讓位坐下。王太守道:“前晤尊公大人,幸瞻丰采。今日卻聞得略有些貴恙。”蘧公子道:“家君年老,常患肺病,不耐勞煩,兼之兩耳重聽。多承老先生記念。”王太守道:“不敢。老世台今年多少尊庚了?”蘧公子道:“晚生三十七歲。”王太守道:“一向總隨尊大人任所的?”蘧公子道:“家君做縣令時,晚生尚幼,相隨敝門伯范老先生,在山東督學幕中讀書,也幫他看看卷子。直到升任南昌,署內無人辦事,這數年總在這裡的。”王太守道:“尊大人精神正旺,何以就這般急流勇退了?”蘧公子道:“家君常說:‘宦海風波,實難久戀。’況做秀才的時候,原有幾畝薄產可供自{e00b8}粥;先人敝廬,可蔽風雨;就是琴、 樽、爐、幾,藥欄、花榭,都也還有幾處,可以消遣。所以在風塵勞攘的時候,每懷長林豐草之思,而今卻可賦《遂初》了。”王太守道:“自古道:‘休官莫問子。’看老世台這等襟懷高曠,尊大人所以得暢然掛冠。”笑著說道:“將來,不日高科鼎甲,老先生正好做封翁享福了。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賢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只願家君早歸田裡,得以菽水承歡,這是人生至樂之事。”王太守道:“如此更加可敬了。”說著換了三遍茶,寬去大衣服坐下。
說到交代一事,王太守著實作難。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過費清心。家君在此數年,布衣蔬食,不過仍舊是儒生行徑。歷年所積俸余,約有二千餘金。如此地倉谷、馬匹、雜項之類,有甚么缺少不敷處,悉將此項送與老先生任意填補。家君知道老先生數任京官,宦囊清苦,決不有累。”王太守見他說得大方爽快,滿心歡喜。
須臾,擺上酒來,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問道:“地方人情,可還有甚么出產?詞訟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蘧公子道:“南昌人情,鄙野有餘,巧詐不足。若說地方出產及詞訟之事,家君在此,準的詞訟甚少。若非綱常倫紀大事,其餘戶婚田土,都批到縣裡去。務在安輯,與民休息。至於處處利藪,也絕不耐煩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知。但只問著晚生,便是‘問道於盲’了。”王太守笑道:“可見‘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話,而今也不甚確了。”
當下酒過數巡,蘧公子見他問的,都是些鄙陋不過的話,因又說起:“家君在這裡無他好處,只落得個訟簡刑清。所以這些幕賓先生在衙門裡,都也吟嘯自若。還記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說道:‘聞得貴府衙門裡,有三樣聲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樣?”蘧公子道:“是吟詩聲、下棋聲、唱曲聲。”王太守大笑道:“這三樣聲息,卻也有趣的緊。”蘧公子道:“將來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換三樣聲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樣?”蓬公子道:“是戥子聲、算盤聲、板子聲。”王太守並不知這話是譏誚他,正容答道:“而今你我替朝廷辦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認真。”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飲,彼此傳杯換盞,直吃到日西時分。將交代的事當面言明,王太守許定出結,作別去了。
過了幾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項銀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結。蘧太守帶著公子、家眷,裝著半船書畫,回嘉興去了。
王太守送到城外回來,果然聽了蘧公子的話。釘了一把頭號的庫戥,把六房書辦都傳進來,問明了各項內的餘利,不許欺隱,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頭號板子,把兩根板子,拿到內衙上秤,較了一輕一重,都寫了暗號在上面。出來坐堂之時,吩咐叫用大板,皂隸若取那輕的,就知他得了錢了,就取那重板子打皂隸。這些衙役、百姓,一個個被他打得魂飛魄散。合城的人無一個不知道太爺的利害,睡夢裡也是怕的。因此,各上司訪聞,都道是江西第一個能員。做到兩年多些,各處薦了。
適值江西寧王反亂,各路戒嚴,朝廷就把他推升了南贛道,催趲軍需。王太守接了羽檄文書,星速赴南贛到任。到任未久,出門查看台站。大車駟馬,在路曉行夜宿。那日,到了一個地方,落在公館。公館是箇舊人家一所大房子。走進去舉頭一看,正廳上懸著一塊匾,匾上貼著紅紙,上面四個大字是“驊騮開道”。王道台看見,吃了一驚。到廳升座,屬員衙役參見過了。掩門用飯,忽見一陣大風,把那片紅紙吹在地下,裡面現出綠底金字,四個大字是“天府夔龍”。王道台心裡不勝駭異,才曉得關聖帝君判斷的話,直到今日才驗。那所判“兩日黃堂”,便就是南昌府的個“昌”字。可見萬事分定。一宿無活,查畢公事回衙。
次年,寧王統兵,破了南贛官軍。百姓開了城門,抱頭鼠竄,四散亂走。王道台也抵當不住,叫了一隻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著寧王百十隻艨艟戰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萬火把,照見小船,叫一聲“拿!”幾十個兵卒跳上船來,走進中艙,把王道台反剪了手,捉上大船。那些從人、船家,殺的殺了;還有怕殺的,跳在水裡死了。王道台嚇得撒抖抖的顫。燈燭影里,望見寧王坐在上面,不敢抬頭。寧王見了,慌走下來,親手替他解了縛,叫取衣裳穿了,說道:“孤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誅君側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員,降順了孤家,少不得升授你的官爵。”王道台顫抖抖的叩頭道:“情願降順!”寧王道:“既然願降,待孤家親賜一杯酒。”此時,王道台被縛得心口十分疼痛,跪著接酒在手,一飲而盡,心便不疼了。又磕頭謝了。王爺即賞與江西按察司之職。自此,隨在寧王軍中。聽見左右的人說,寧王在玉牒中,是第八個王子,方才悟了關帝君所判“琴瑟琵琶”,頭上是八個“王”字,到此無一句不驗了。
寧王鬧了兩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陣殺敗,束卑手就擒。那些偽官,殺的殺了,逃的逃了。王道台在衙門並不曾收拾得一件東西,只取了一個枕箱,裡面幾本殘書和幾兩銀子,換了青衣小帽,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擇路!趕了幾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烏鎮地方。
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吃點心。王惠也拿了幾個錢上岸。那點心店裡都坐滿了。只有一個少年,獨自據了一桌。王惠見那少年仿佛有些認得,卻想不起。開店的道:“客人,你來同這位客人一席坐罷!”王惠便去坐在對席。少年立起身來同他坐下。王惠忍不住問道:“請教客人貴處?那少年道:“嘉興。”王惠道:“尊姓?”那少年道:“姓蘧。”王惠道:“向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過南昌太守,可與足下一家?”那少年驚道:“便是家祖。老客何以見問?”王惠道:“原來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孫,失敬了!”那少年道:“卻是不曾拜問貴姓仙鄉。”王惠道:“這裡不是說話處。寶舟在那邊?”蘧公孫道:“就在岸邊。”
當下會了帳,兩人相攜著,下了船坐下。王惠道:“當日在南昌相會的少爺,台諱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孫道:“這便是先君。”王惠驚道:“原來便是尊翁,怪道面貌相似!卻如何這般稱呼,難道已仙遊了么?”蘧公孫道:“家祖那年南昌解組,次年即不幸先君見背。”王惠聽罷流下淚來,說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誼,今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貴庚多少了?”蘧公孫道:“虛度十七歲。到底不曾請教貴姓仙鄉。”王惠道:“盛從同船家都不在此么?”蘧公孫道:“他們都上岸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後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孫大驚道:“聞得老先生已榮升南贛道,如何改裝,獨自到此?”王惠道:“只為寧王反叛,弟便掛印而逃。卻為圍城之中,不曾取出盤費。”蘧公孫道:“如今卻將何往?”王惠道:“窮途流落,那有定所?”就不曾把降順寧王的話說了出來。蘧公孫道:“老先生既邊疆不守,今日卻不便出來自呈。只是茫茫四海,盤費缺少,如何使得?晚學生此番卻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親處討取一樁銀子,現在舟中。今且贈與老先生,以為路費。去尋一個僻靜所在,安身為妙。”說罷,即取出四封銀子,遞與王惠,共二百兩。王惠極其稱謝,因說道:“兩邊船上都要趕路,不可久遲,只得告別。周濟之情,不死當以厚報。”雙膝跪了下去。蘧公孫慌忙跪下,同拜了幾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無所有。只有一個枕箱,內有殘書幾本。此時潛蹤在外,雖這一點物件,也恐被人識認,惹起是非。如今也將來交與世兄。我輕身更好逃竄了。”蘧公孫應諾。他即刻過船取來交代,彼此灑淚分手。王惠道:“敬問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見,來生犬馬相報便了。”分別去後,王惠另覓了船入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削髮披緇去了。
蘧公孫回到嘉興,見了祖父,說起路上遇見王太守的話。蘧太守大驚道:“他是降順了寧王的。”公孫道:“這卻不曾說明。只說是掛印逃走,並不曾帶得一點盤纏。”蘧太守道:“他雖犯罪朝廷,卻與我是個故交。何不就將你討來的銀子,送他作盤費?”公孫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孫道:“只取得二百兩銀子,盡數送與他了。”蘧太守不勝歡喜道:“你真可謂汝父之肖子!”就將當日公子交代的事,又告訴了一遍。公孫見過乃祖,進房去見母親劉氏。母親問了些路上的話,慰勞一番,進房歇息。
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說道:“王太守枕箱內還有幾本書。”取出來,送與乃祖看。蓬太守看了,都是鈔本。其他也還沒要緊,只內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詩話》,有一百多紙,就是青邱親筆繕寫,甚是精工。蘧太守道:“這本書,多年藏之大內。數十年來,多少才人求見一面不能,天下並沒有第二本。你今無心得了此書,真乃天幸!須是收藏好了,不可輕易被人看見。”蘧公孫聽了,心裡想道:“此書既是天下沒有第二本,何不竟將他繕寫成帙,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來,做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來。把高季迪名字寫在上面,下面寫“嘉興蘧來旬{e0482}夫氏補輯。”刻畢,刷印了幾百部,遍送親戚朋友。人人見了,賞玩不忍釋手。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孫是個少年名士。蘧大守知道了,成事不說,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詩詞,寫斗方,同諸名士贈答。
一日,門上人進來稟道:“婁府兩位少老爺到了。”蘧太守叫公孫:“你婁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請進來!”公孫領命慌出去迎。這二位乃是婁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餘年,薨逝之後,賜了祭葬,謚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長子現任通政司大堂。這位三公子,諱瓚,字玉亭,是個孝廉;四公子諱瓚,字瑟亭,在監讀書,是太守的親內侄。公孫隨著兩位進來。太守歡喜,親自接出廳外檐下。兩人進來,請姑丈轉上,拜了下去。太守親手扶起,叫公孫過來,拜見了表叔,請坐奉茶。二位婁公子道:“自拜別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載。小侄們在京,聞知姑丈掛冠歸里,無人不拜服高見。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須鬢皓然,可見有司官是勞苦的。”蘧太守道:“我本無宦情。南昌待罪數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業。虛糜朝廷爵祿,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載,小兒亡化了,越覺得胸懷冰冷。細想來,只怕還是做官的報應。”婁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誰想享年不永。幸得表侄已長成人,侍奉姑丈膝下,還可惜此自寬。”婁四公子道:“便是小侄們,聞了表兄訃音,思量總角交好,不想中路分離,臨終也不能一別,同三兄悲痛過深,幾乎發了狂疾。大家兄念著,也終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令兄宦況也還覺得高興么?”二位道:“通政司是個清淡衙門,家兄在那裡浮沉著,絕不曾有甚么建白,卻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們在京師,轉覺無聊,商議不如返舍為是。”
坐了一會,換去衣服,二位又進去拜見了表嫂,公孫陪奉出來,請在書房裡。面前一個小花圃,琴、樽、爐、幾,竹、石、禽、魚,蕭然可愛。蘧太守也換了葛巾野服,拄著天台藤杖,出來陪坐。擺出飯來,用過飯,烹茗清談,說起江西寧王反叛的話:“多虧新建伯神明獨運,建了這件大功,除了這番大難。”婁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為難得。”四公子道:“據小侄看來,寧王此番舉動也與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運氣好,到而今稱聖稱神;寧王運氣低,就落得個為賊為虜。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太守道:“成敗論人,固是庸人之見。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說話須要謹慎!”四公子不敢再說了。那知這兩位公子,因科名蹭蹬,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騷不平,每常只說:“自從永樂篡位之後,明朝就不成個天下!”每到酒酣耳熱,更要發這一種議論。婁通政也是聽不過,恐怕惹出事來,所以勸他回浙江。
當下又談了一會閒話,兩位問道:“表侄學業近來造就何如?卻還不曾恭喜畢過姻事?”太守道:“不瞞二位賢侄說,我只得這一個孫子,自小嬌養慣了。我每常見這些教書的先生,也不見有甚么學問,一味妝模做樣,動不動就是打罵。人家請先生的,開口就說要嚴。老夫姑息的緊,所以不曾著他去從時下先生。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讀些經史。自你表兄去後,我心裡更加憐惜他,已替他捐了個監生,舉業也不曾十分講究。近來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幾首詩,吟詠性情,要他知道樂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歡便了。”二位公子道:“這個更是姑丈高見。俗語說得好:‘與其出一個斫削元氣的進士,不如出一個培養陰騭的通儒。’這個是得緊!”蘧太守便叫公孫把平日做的詩取幾首來,與二位表叔看。二位看了,稱讚不已。一連留住盤桓了四五日。二位辭別要行,太守治酒餞別。席間說起公孫煙事:“這裡大戶人家,也有央著來說的。我是個窮官,怕他們爭行財下禮,所以耽遲著。賢侄在湖州,若是老親舊戚人家,為我留意,貧窮些也不妨。”二位應諾了。當日席終。
次早,叫了船隻,先發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孫親送上船,自己出來廳事上作別,說道:“老夫因至親,在此數日,家常相待,休怪怠慢!二位賢侄回府,到令先太保公及尊公文恪公墓上,提著我的名字,說我蘧佑,年邁龍鍾,不能親自再來拜謁墓道了。”兩公子聽了,悚然起敬,拜別了姑丈。蘧太守執手送出大門。公孫先在船上,候二位到時,拜別了表叔,看著開了船,方才回來。
兩公子坐著一隻小船,蕭然行李,仍是寒素。看見兩岸桑陰稠密,禽鳥飛鳴,不到半里多路,便是小港。裡邊撐出船來,賣些菱、藕。兩弟兄在船內道:“我們幾年京華塵土中,那得見這樣幽雅景致?來人詞說得好:‘算計只有歸來是’。果然!果然!”看看天色晚了。到了一鎮,人家桑陰里射出燈光來,直到河裡。兩公子道:“叫船家泊下船。此處有人家。上面沽些酒來,消此良夜,就在這裡宿了罷。”船家應諾泊了船。兩弟兄憑舷痛飲,談說古今的事。
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飯,兩弟兄上岸閒步。只見屋角頭走過一個人來,見了二位,納頭便拜下去,說道:“婁少老爺,認得小人么?”只因遇著這個人,有分教:公子好客,結多少碩彥名儒;相府開筵,常聚些布衣韋帶。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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