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四

◎敘二十五首
【南行前集敘】
夫昔之為文者,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山川之有雲,草木之
有華實,充滿勃鬱,而見於外,夫雖欲無有,其可得耶!自少聞家君之論文。以
為古之聖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軾與弟轍為文至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
己亥之歲,侍行適楚,舟中無事,博弈飲酒,非所以為閨門之歡,而山川之秀美,
風俗之樸陋,賢人君子之遺蹟,與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於中,而發於詠嘆。
蓋家君之作與弟轍之文皆在,凡一百篇,謂之《南行集》。將以識一時之事,為
他日之所尋繹,且以為得於談笑之間,而非勉強所為之文也。時十二月八日,江
陵驛書。
【送章子平詩敘】
觀《進士登科錄》,自天聖初訖於嘉祐之末,凡四千五百一十有七人。其貴
且賢,以名聞於世者,蓋不可勝數。數其上之三人,凡三十有九,而不至於公卿
者,五人而已。可謂盛矣。《詩》曰:“誕后稷之穡,有相之道。”我仁祖之於
士也亦然。較之以聲律,取之以糊名,而異人出焉。是何術哉!目之所閱,手之
所歷,口之所及,其人未有不碩大光明秀傑者也。此豈人力乎?天相之也。天之
相人君,莫大於以人遺之。其在位之三十五年,進士蓋十舉矣,而得吾子平以為
首。子平以文章之美,經術之富,政事之敏,守之以正,行之以謙,此功名富貴
之所迫逐而不赦者也。雖微舉首,其孰能加之。然且困躓而不信,十年於此矣。
意者任重道遠,必老而後大成歟?不然,我仁祖之明,而天相之,遺之人以任其
事,而豈徒然哉!熙寧三年冬,子平自右司諫直集賢院,出牧鄭州。士大夫知其
將用也,十月丁未,會於觀音之佛舍,相與賦詩以餞之。余於子平為同年友,眾
以為宜為此文也,故不得辭。
【牡丹記敘】
熙寧五年三月二十三日,余從太守沈公觀花于吉祥寺僧守璘之圃。圃中花千
本,其品以百數,酒酣樂作,州人大集,金槃彩籃以獻於坐者,五十有三人。飲
酒樂甚,素不飲者皆醉。自輿台皂隸皆插花以從,觀者數萬人。明日,公出所集
《牡丹記》十卷以示客,凡牡丹之見於傳記與栽植培養剝治之方,古今詠歌詩賦,
下至怪奇小說皆在。余既觀花之極盛,與州人共游之樂,又得觀此書之精究博備,
以為三者皆可紀,而公又求余文以冠於篇。
蓋此花見重於世三百餘年,窮妖極麗,以擅天下之觀美,而近歲尤復變態百
出,務為新奇以追逐時好者,不可勝紀。此草木之智巧便佞者也。今公自耆老重
德,而余又愚蠢迂闊,舉世莫與為比,則其於此書,無乃皆非其人乎。然鹿門子
常怪宋廣平之為人,意其鐵心石腸,而為《梅花賦》,則清便艷發,得南朝徐庾
體。今以余觀之,凡托於椎陋以眩世者,又豈足信哉!余雖非其人,強為公紀之。
公家書三萬卷,博覽強記,遇事成書,非獨牡丹也。
【送杭州進士詩敘】
右《登彼公堂》四章,章四句,太守陳公之詞也。蘇子曰:士之求仕也,志
於得也,仕而不志於得者,偽也。苟志於得而不以其道,視時上下而變其學,曰:
吾期得而已矣。則凡可以得者,無不為也,而可乎?昔者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
不至。孔子善之,曰:“招虞人以皮冠。”夫旌與皮冠,於義未有損益也,然且
不可,而況使之棄其所學,而學非其道歟?熙寧五年,錢塘之士貢於禮部者九人,
十月乙酉,燕於中和堂,公作是詩以勉之曰:流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時遷者,
松柏也;言水而及松柏,於其動者,欲其難進也。萬世不移者,山也,時飛時止
者,鴻雁也;言山而及鴻雁,於其靜者,欲其及時也。公之於士也,可謂周矣。
《詩》曰:“無言不酬,無德不報。”二三子何以報公乎?
【邵茂誠詩集敘】
貴、賤、壽、夭,天也。賢者必貴,仁者必壽,人之所欲也。人之所欲,適
與天相值實難,譬如匠慶之山而得成虡,豈可常也哉。因其適相值,而責之以常
然,此人之所以多怨而不通也。至於文人,其窮也固宜。勞心以耗神,盛氣以忤
物,未老而衰病,無惡而得罪,鮮不以文者。天人之相值既難,而人又自賊如此,
雖欲不困,得乎?茂誠諱迎,姓邵氏,與余同年登進士第。十有五年,而見之於
吳興孫莘老之座上,出其詩數百篇,余讀之彌月不厭。其文清和妙麗如晉、宋間
人。而詩尤可愛,咀嚼有味,雜以江左唐人之風。其為人篤學強記,恭儉孝友,
而貫穿法律,敏於吏事。其狀若不勝衣,語言氣息僅屬。余固哀其任眾難以瘁其
身,且疑其將病也。逾年而茂誠卒。又明年,余過高郵,則其喪在焉。入哭之,
敗幃瓦燈,塵埃蕭然,為之出涕太息。夫原憲之貧,顏回之短命,揚雄之無子,
馮衍之不遇,皇甫士安之篤疾,彼遇其一,而人哀之至今。而茂誠兼之,豈非命
也哉?余是以錄其文,哀而不怨,亦茂誠之意也。
【錢塘勤上人詩集敘】
昔翟公罷延尉,賓客無一人至者。其後復用,賓客欲往,翟公大書其門曰: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世以為
口實。然余嘗薄其為人,以為客則陋矣,而公之所以待客者獨不為小哉?故太子
少師歐陽公好士,為天下第一。士有一言中於道,不遠千里而求之,甚於士之求
公。以故盡致天下豪俊,自庸眾人以顯於世者固多矣。然士之負公者亦時有。蓋
嘗慨然太息,以人之難知,為好士者之戒。意公之於士,自是少倦。而其退老於
潁水之上,余往見之,則猶論士之賢者,唯恐其不聞於世也。至於負己者,則曰
是罪在我,非其過。翟公之客負之於死生貴賤之間,而公之士叛公於瞬息俄頃之
際。翟公罪客,而公罪己,與士益厚,賢於古人遠矣。公不喜佛老,其徒有治詩
書學仁義之說者,必引而進之。佛者惠勤,從公游三十餘年,公常稱之為聰明才
智有學問者,尤長於詩。公薨於汝陰,余哭之於其室。其後見之,語及於公,未
嘗不涕泣也。勤固無求於世,而公又非有德於勤者,其所以涕泣不忘,豈為利也
哉。余然後益知勤之賢。使其得列於士大夫之間,而從事於功名,其不負公也審
矣。熙寧七年,余自錢塘將赴高密,勤出其詩若干篇,求余文以傳於世。余以為
詩非待文而傳者也,若其為人之大略,則非斯文莫之傳也。
【晁君成詩集敘】
達賢者有後,張湯是也。張湯宜無後者也。無其實而竊其名者無後,揚雄是
也。揚雄宜有後者也。達賢者有後,吾是以知蔽賢者之無後也。無其實而竊其名
者無後,吾是以知有其實而辭其名者之有後也。賢者,民之所以生也,而蔽之,
是絕民也。名者,古今之達尊也,重於富貴,而竊之,是欺天也。絕民欺天,其
無後不亦宜乎!故曰達賢者與有其實而辭其名者皆有後。吾常誦之云爾。
乃者官於杭,杭之新城令晁君君成諱端友者,君子人也。吾與之游三年,知
其為君子,而不知其能文與詩,而君亦未嘗有一語及此者。其後君既歿於京師,
其子補之出君之詩三百六十篇。讀之而驚曰:嗟夫,詩之指雖微,然其美惡高下,
猶有可以言傳而指見者。至於人之賢不肖,其深遠茫昧難知,蓋甚於詩。今吾尚
不能知君之能詩,則其所謂知君為君子者,果能盡知之乎。君以進士得官,所至
民安樂之,惟恐其去。然未嘗以一言求於人。凡從仕二十有三年,而後改官以沒。
由此觀之,非獨吾不知,舉世莫之知也。
君之詩清厚靜深,如其為人,而每篇輒出新意奇語,宜為人所共愛,其勢非
君深自覆匿,人必知之。而其子補之,於文無所不能,博辯俊偉,絕人遠甚,將
必顯於世。吾是以益知有其實而辭其名者之必有後也。昔李郃為漢中候吏,和帝
遣二使者微服入蜀,館於郃。郃以星知之。後三年,使者為漢中守,而郃猶為候
吏,人莫知之者,其博學隱德之報,在其子固。《詩》曰:“豈弟君子,神所勞
矣。”
【鳧繹先生詩集敘】
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史之不闕文,
與馬之不借人也,豈有損益於世也哉?然且識之,以為世之君子長者,日以遠矣,
後生不復見其流風遺俗,是以日趨於智巧便佞而莫之止。是二者雖不足以損益,
而君子長者之澤在焉,則孔子識之,而況其足以損益於世者乎。
昔吾先君適京師,與卿士大夫游,歸以語軾曰:“自今以住,文章其日工,
而道將散矣。士慕遠而忽近,貴華而賤實,吾已見其兆矣。”以魯人鳧繹先生之
詩文十餘篇示軾曰:“小子識之。後數十年,天下無復為斯文者也。”先生之詩
文,皆有為而作,精悍確苦,言必中當世之過,鑿鑿乎如五穀必可以療飢,斷斷
乎如藥石必可以伐病。其游談以為高,枝詞以為觀美者,先生無一言焉。
其後二十餘年,先君既沒,而其言存。士之為文者,莫不超然出於形器之表,
微言高論,既已鄙陋漢、唐,而其反覆論難,正言不諱,如先生之文者,世莫之
貴矣。軾是以悲於孔子之言,而懷先君之遺訓,益求先生之文,而得之於其子復,
乃錄而藏之。先生諱太初,字醇之,姓顏氏,先師兗公之四十七世孫雲。
【徐州鹿鳴燕賦詩敘】
余聞之,德行興賢,太高而不可考,射御選士,已卑而不足行。永惟三代以
來,莫如吾宋之盛。始於鄉舉,率用韋平之一經;終於廷策,庶幾晁董之三道。
眷此房心之野,實惟孝秀之淵。元豐元年,三郡之士皆舉於徐。九月辛丑晦,會
於黃樓,修舊事也。庭實旅百,貢先前列之龜;工歌拜三,義取食苹之鹿。是日
也,天高氣清,水落石出,仰觀四山之晻曖,俯聽二洪之怒號,眷焉顧之,有足
樂者。於是講廢禮,放鄭聲,部刺史勸駕,鄉先生在位,群賢畢集,逸民來會。
以謂古者於旅也語,而君子會友以文,爰賦筆札,以侑樽俎。載色載笑,有同於
泮水;一觴一詠,無愧于山陰。真禮義之遺風,而太平之盛節也。大夫庶士,不
鄙謂余,屬為斯文,以舉是禮。余以嘉祐之末,以進士入宮,偶儷之文,疇昔所
上。揚雄雖悔於少作,鍾儀敢廢於南音。貽諸故人,必不我誚也。
【王定國詩集敘】
太史公論《詩》,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以
余觀之,是特識變風、變雅耳,烏睹《詩》之正乎?昔先王之澤衰,然後變風發
乎情,雖衰而未竭,是以猶止於禮義,以為賢於無所止者而已。若夫發於情止於
忠孝者,其詩豈可同日而語哉!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飢
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
今定國以余故得罪,貶海上三年,一子死貶所,一子死於家,定國亦病幾死。
余意其怨我甚,不敢以書相聞。而定國歸至江西,以其嶺外所作詩數百首寄余,
皆清平豐融,藹然有治世之音,其言與志得道行者無異。幽憂憤嘆之作,蓋亦有
之矣,特恐死嶺外,而天子之恩不及報,以忝其父祖耳。孔子曰:“不怨天,不
尤人。”定國且不我怨,而肯怨天乎!余然後廢卷而嘆,自恨其人之淺也。
又念昔日定國遇余於彭城,留十日,往返作詩幾百餘篇,余苦其多,畏其敏,
而服其工也。一日,定國與顏復長道游泗水,登桓山,吹笛飲酒,乘月而歸。余
亦置酒黃樓上以待之,曰:“李太白死,世無此樂三百年矣。”
今余老,不復作詩,又以病止酒,閉門不出。門外數步即大江,經月不至江
上,眊眊焉真一老農夫也。而定國詩益工,飲酒不衰,所至窮山水之勝,不
以厄窮衰老改其度。今而後,余之所畏服於定國者,不獨其詩也。
【聖散子敘】
昔嘗覽《千金方·三建散》云:“風冷痰飲,症癖AA51瘧,無所不治。”而
孫思邈特為著論,以謂此方用藥節度不近人情,至於救急,其驗特異。乃知神物
效靈,不拘常制,至理開惑,智不能知。今仆所蓄《聖散子》,殆此類耶?自古
論病,惟傷寒最為危急,其表里虛實,日數證候,應汗應下之類。差之毫厘,輒
至不救,而用《聖散子》者,一切不問。凡陰陽二毒,男女相易,狀至危急者,
連飲數劑,即汗出氣通,飲食稍進,神宇完復,更不用諸藥連服取差,其餘輕者,
心額微汗,止爾無恙。藥性微熱,而陽毒發狂之類,服之即覺清涼,此殆不可以
常理詰也。若時疫流行,平旦於大釜中煮之,不問老少良賤,各服一大盞,即時
氣不入其門。平居無疾,能空腹一服,則飲食倍常,百疾不生。真濟世之具,家
之寶也。其方不知所從出,得之於眉山人巢君谷,谷多學好方,秘惜此方,不傳
其子。余苦求得之。謫居黃州,比年時疫,合此藥散之,所活不可勝數,巢初授
余,約不傳人,指江水為盟。余竊隘之,乃以傳蘄水人龐君安時,安時以善醫聞
於世。又善著書,欲以傳後,故以授之,亦使巢君之名,與此方同不朽也。
【田表聖奏議敘】
故諫議大夫贈司徒田公表聖奏議十篇。嗚呼,田公,古之遺直也。其盡言不
諱,蓋自敵以下受之,有不能堪者,而況於人主乎!吾是以知二宗之聖也。自太
平興國以來,至於鹹平,可謂天下大治,千載一時矣。而田公之言,常若有不測
之憂,近在朝夕者,何哉?
古之君子,必憂治世而危明主。明主有絕人之資,而治世無可畏之防。夫有
絕人之資,必輕其臣。無可畏之防,必易其民。此君子之所甚懼也。方漢文時,
刑措不用,兵革不試,而賈誼之言曰:“天下有可長太息者,有可流涕者,有可
痛哭者。”後世不以是少漢文,亦不以是甚賈誼。由此觀之,君子之遇,治世而
事明主,法當如是也。
誼雖不遇,而其所言略已施行,不幸早世,功烈不著於時。然誼嘗建言,使
諸侯王子孫各以次受分地,文帝未及用,歷孝景至武帝,而主父偃舉行之,漢室
以安。今公之言,十未用五六也,安知來世不有若偃者舉而行之歟。願廣其書於
世,必有與公合者,此亦忠臣孝子之志也。
【樂全先生文集敘】
孔北海志大而論高,功烈不見於世,然英偉豪傑之氣,自為一時所宗。其論
盛孝章、郗鴻豫書,慨然有烈丈夫之風,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開物成務之
姿,綜練名實之意,自見於言語。至《出師表》簡而盡,直而不肆,大哉言乎,
與《伊訓》、《說命》相表里,非秦漢以來以事君為悅者所能至也。常恨二人之
文,不見其全,今吾樂全先生張gong6*安道,其庶幾乎
嗚呼,士不以天下之重自任,久矣。言語非不工也,政事文學非不敏且博也。
然至於臨大事。鮮不忘其故、失其守者,其器小也。公為布衣,則頎然已有公輔
之望。自少出仕,至老而歸,未嘗以言徇物,以色假人。雖對人主,必同而後言。
毀譽不動,得喪若一,真孔子所謂大臣以道事君者。世遠道散,雖志士仁人,或
少貶以求用,公獨以邁往之氣,行正大之言,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上
不求合於人主,故雖貴而不用,用而不盡。下不求合於士大夫,故悅公者寡,不
悅者眾。然至言天下偉人,則必以公為首。公盡性知命,體乎自然,而行乎不得
已,非蘄以文字名世者也。然自慶曆以來訖元豐四十餘年,所與人主論天下事,
見於章疏者多矣,或用或不用,而皆本於禮義,合於人情,是非有考於前,而成
敗有驗於後。及其他詩文,皆清遠雄麗,讀者可以想見其為人。信乎其有似於孔
北海、諸葛孔明也。
軾年二十,以諸生見公成都,公一見,待以國士。今三十餘年,所以開發成
就之者至矣,而軾終無所效尺寸於公者,獨求其文集,手校而家藏之,且論其大
略,以待後世之君子。昔曾魯公嘗為軾言,公在人主前論大事,他人終日反覆不
能盡者,公必數言而決,粲然成文,皆可書而誦也。言雖不盡用,然慶曆以來名
臣為人主所敬,莫如公者。公今年八十一,杜門卻掃,終日危坐,將與造物者游
於無何有之鄉,言且不可得聞,而況其文乎。凡為文若干卷,若干首。
【范文正公文集敘】
慶曆三年,軾始總角入鄉校,士有自京師來者,以魯人石守道所作《慶曆聖
德詩》示鄉先生。軾從旁竊觀,則能誦習其詞,問先生以所頌十一人者何人也?
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軾曰:“此天人也耶,則不敢知;若亦人耳,何為
其不可!”先生奇軾言,盡以告之,且曰:“韓、范、富、歐陽,此四人者,人
傑也。”時雖未盡了,則已私識之矣。嘉祐二年,始舉進士至京師,則范公歿。
既葬,而墓碑出,讀之至流涕,曰:“吾得其為人。”蓋十有五年而不一見其面,
豈非命也歟。
是歲登第,始見知於歐陽公,因公以識韓、富,皆以國士待軾,曰:“恨子
不識范文正公。”其後三年,過許,始識公之仲子,今丞相堯夫。又六年,始見
其叔彝叟京師。又十一年,遂與其季德孺同僚於徐。皆一見如舊。且以公遺藁見
屬為敘。又十三年,乃克為之。
嗚呼,公之功德,蓋不待文而顯,其文亦不待敘而傳。然不敢辭者,自以八
歲知敬愛公,今四十七年矣。彼三傑者,皆得從之游,而公獨不識,以為平生之
恨,若獲掛名其文字中,以自托於門下士之末,豈非疇昔之願也哉。
古之君子,如伊尹、太公、管仲、樂毅之流,其王霸之略,皆定於畎畝中,
非仕而後學者也。淮陰侯見高帝於漢中,論劉、項短長,畫取三秦如指諸掌,及
佐帝定天下,漢中之言,無一不酬者。諸葛孔明臥草廬中,與先主策曹操、孫權,
規取劉璋,因蜀之資,以爭天下,終身不易其言。此豈口傳耳受嘗試為之而僥倖
其或成者哉。
公在天聖中,居太夫人憂,則已有憂天下、致太平之意,故為wan6*6*書以遺宰
相,天下傳誦。至用為將,擢為執政,考其平生所為,無出此書者,今其集二十
卷,為詩賦二百六十八,為文一百六十五。其於仁義禮樂,忠信孝弟,蓋如饑渴
之於飲食,欲須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熱,如水之濕,蓋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
雖弄翰戲語,率然而作,必歸於此。故天下信其誠,爭師尊之。孔子曰:“有德
者必有言。”非有言也,德之發於口者也。又曰:“我戰則克,祭則受福。”非
能戰也,德之見於怒者也。元祐四年四月十一日。
【六一居士集敘】
夫言有大而非夸,達者信之,眾人疑焉。孔子曰:“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
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孟子曰:“禹抑洪水。孔子作《春秋》。而予距楊、墨。”
蓋以是配禹也。文章之得喪,何與於天,而禹之功與天地並,孔子、孟子以空言
配之。不已夸乎。自《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孟子之言行而楊、墨之道廢。天
下以為是固然,而不知其功。孟子既沒,有申、商、韓非之學,違道而趨利,殘
民以厚主,其說至陋也,而士以是罔其上。上之人僥倖一切之功。靡然從之,而
世無大人先生如孔子、孟子者,推其本末,權其禍福之輕重,以救其惑,故其學
遂行。秦以是喪天下,陵夷至於勝、廣、劉、項之禍,死者十ba6*九,天下蕭然。
洪水之患,蓋不至此也。方秦之未得志也,使復有一孟子,則申、韓為空言,作
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者,必不至若是烈也。使楊、墨得志於
天下,其禍豈減於申、韓哉!由此言之,雖以孟子配禹可也。
太史公曰:“蓋公言黃、老,賈誼、晁錯明申、韓。”錯不足道也,而誼亦
為之,余以是知邪說之移人。雖豪傑之士有不免者,況眾人乎!自漢以來,道術
不出於孔氏,而亂天下者多矣。晉以老莊亡,梁以佛亡,莫或正之,五百餘年而
後得韓愈,學者以愈配孟子,蓋庶幾焉。愈之後三百有餘年而後得歐陽子,其學
推韓愈、孟子以達於孔氏,著禮樂仁義之實,以合於大道。其言簡而明,信而通,
引物連類,折之於至理,以服之人心,故天下翕然師尊之。自歐陽子之存,世之
不說者。嘩而功之,能折困其身,而不能屈其言。士無賢不肖不謀而同曰:“歐
陽子,今之韓愈也。”
宋興七十餘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聖、景祐極矣,而斯文終有愧於
古。士亦因陋守舊,論卑氣弱。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學古為高,
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諫為忠。長育成就,至嘉祐末,號稱多士。歐陽子之
功為多。嗚呼,此豈人力也哉?非天其孰能使之!
歐陽子沒十有餘年,士始為新學,以佛老之似,亂周孔之真識者憂之。賴天
子明聖,詔修取士法,風厲學者專治孔氏,黜異端,然後風俗一變。考論師友淵
源所自,復知誦習歐陽子之書。予得其詩文七百六十六篇於其子棐,乃次而論之,
曰:“歐陽子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此非余
言也,天下之言也。”歐陽子諱修,字永叔。既老,自謂六一居士雲。
【八境圖後序】
南康江水,歲歲壞城。孔君宗翰為守,始作石城,至今賴之。某為膠西守。
孔君實見代,臨行出《八境圖》求文與詩,以遺南康人,使刻諸石。其後十七年,
某南遷過郡,得遍覽所謂八境者,則前詩未能道其萬一也。南康士大夫相與請於
某曰:“詩文昔嘗刻石,或持以去,今亡矣。願復書而刻之。”時孔君既沒,不
忍違其請。紹聖元年八月十九日。
【聖散子後敘】
《聖散子》主疾,功效非一。去年春,杭之民病,得此藥全活者,不可勝數。
所用皆中下品藥,略計每千錢即得千服,所濟已及千人。由此積之,其利甚博。
凡人慾施惠而力能自辦者,猶有所止,若合眾力,則人有善利,其行可久,今募
信士就楞嚴院修制,自立春後起施,直至來年**,有入名者,徑以施送本
院。昔薄拘羅尊者,以訶梨勒施一病比丘,故獲報身,身常無眾疾,施無多寡,
隨力助緣。疾病必相扶持。功德豈有限量,仁者惻隱,當崇善因。吳郡陸廣秀才,
施此方並藥,得之於智藏主禪月大師寶澤,乃鄉僧也。其陸廣見在京施方並藥,
在麥曲巷居住。
【送人敘】
士之不能自成,其患在於俗學。俗學之患,枉人之材,窒人之耳目,誦其師
傳造字之語,從俗之文,才數萬言,其為士之業盡此矣。夫學以明禮,文以述志,
思以通其學,氣以達其文。古之人道其聰明,廣其聞見,所以學也,正志完氣,
所以言也。王氏之學,正如脫槧,案其形模而出之,不待修飾而成器耳,求為桓
璧彝器,其可乎?
【送水丘秀才敘】
水丘仙夫治六經百家說為歌詩,與揚州豪俊交遊,頭骨磽然,有古丈夫風。
其出詞吐氣,亦往往驚世俗。予知其必有用也。仙夫其自惜哉。今之讀書取官者,
皆屈折拳曲,以合規繩,曾不得自伸其喙。仙夫恥不得為,將歷琅琊,之會稽,
浮沅湘,溯瞿塘,登高以望遠,搖槳以泳深,以自適其適也。過予而語行。予謂
古之君子,有絕俗而高,有擇地而泰者,顧其心常足而已。坐於廟堂,君臣賡歌,
與夫據稿梧擊朽枝而聲犁然,不知其心之樂奚以異也。其在窮也,能知舍。其在
通也,能知用。予以是卜仙夫之還也,仙夫勉矣哉!若夫習而不試,往即而獨後,
則仙夫之屐可以南矣。
【獵會詩敘】
雷勝,隴西人。以勇敢應募得官,為京東第二將。武力絕人,騎射敏妙。按
閱於徐,徐人慾觀其能,為小獵城西。又有殿直鄭亮、借職繆進者,皆騎而從,
弓矢刀槊,無不精習;而駐泊黃宗閔,舉止如諸生,戎裝輕騎,出馳絕眾。客皆
驚笑樂甚。是日小雨甫晴,土潤風和,觀者數千人。曹子桓云:建安十年始定冀
州,AA52貊貢良弓,燕代獻名馬。時歲之春,勾芒司節,和風扇物,弓燥手柔,
草茂獸肥,與兄子丹獵於鄭西,手獲獐鹿九,狐兔三十。馳騁之樂,邊人武吏,
日以為常。如曹氏父子,橫槊賦詩以傳於世,乃可喜耳。眾客既各自寫其詩,因
書其末,以為異日一笑。
【講田友直字敘】
韓城田益字遷之,黃庭堅以謂不足以配名,更之曰友直。或曰:益者三友,
何獨取諸此?某曰:夫直者,剛者之長也。千夫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誠得直
士與居,彼不資吾子之過,切磋琢磨,成子金玉,使子日知不足。雖然,取直友,
猶有四物,有直而修於直者,有直而陷於曲者,有曲而盜名直者,有曲而遂其直
者。邦有道無道如矢,此直而修於直者。其父攘羊而證之,此直而陷於曲者也。
或乞醯焉,乞諸其鄰,此曲而盜名直者也。子為父隱,此曲而遂其直者也。其二
端可願,其二端不可願,為吾子擇益友也,嘗以是觀之。
【送張道士敘】
古者贈人以言,彼雖不吾乞,猶將發藥也。蓋未有不吾乞,而亦有待發藥者。
以吾友之賢,茲又奚乞?雖然,我反乞之曰:與吾友心肺之識,幾三年矣,非同
頃暫也。今乃別去,遂默默而己乎?抑不足教乎?豈無事於教乎?將周旋終始籠
絡蓋遮有所惜乎?嗟仆之才,陋甚也,而吾友每過愛,豈信然乎?止於此可乎?
抑容有未至當勉乎?自念明於處己,暗於接物,其不可,至死以不喜,故譏罵隨
之,抑足恤乎?將從從然與之合乎?身且老矣,家且窮矣,與物日忤,而取途且
遠矣,將明滅如草上之螢乎?浮沉如水中之魚乎?陶者能圓而不能方,矢者能直
而不能曲,將為陶乎?將為矢乎?山有蕨薇可羹也,野有麋鹿可脯也,一絲可衣
也,一瓦可居也,詩書可樂也,父子兄弟妻孥可游衍也,將謝世路而適吾所自適
乎?抑富貴聲名以偷夢幻之快乎?行乎止乎?遲乎速乎?吾友其可教也,默默而
己,非所望吾友也。
【江子靜字敘】
友人江君,以其名存之求字於予,予字之曰子靜。夫人之動,以靜為主。神
以靜舍,心以靜充,志以靜寧,慮以靜明。其靜有道,得己則靜,逐物則動。以
一人之身,晝夜之氣,呼吸出入,未嘗異也。然而或存或亡者,是其動靜殊也。
後之學者,始學也既累於仕,其仕也又累於進。得之則樂,失之則憂,是憂樂系
於進矣。平旦而起,日與事交,合我則喜,忤我則怒,是喜怒繫於事矣。耳悅五
聲,目悅五色,口悅五味,鼻悅芬臭,是ai6*欲繫於物矣。以眇然之身,而所系如
此,行流轉徙,日遷月化,則平日之所養,尚能存耶?喪其所存,尚安明在己之
是非與夫在物之直偽哉?故君子學以辨道,道以求性,正則靜,靜則定,定則虛,
虛則明。物之來也,吾無所增,物之去也,吾無所虧,豈復為之欣喜愛惡而累其
直歟?君齒少才銳,學以待仕,方且出而應物,所謂靜以存性,不可不念也。能
得吾性不失其在己,則何住而不適哉!
【送錢塘僧思聰歸孤山敘】
天以一生水,地以六成之,一六合而水可見。雖有神禹,不能知其孰為一、
孰為六也。子思子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誠明合而道可見。雖有黃帝、孔丘,不能知其孰為誠、孰為明也。佛者曰:“戒
生定,定生慧。”慧獨不生定乎?伶玄有言:“慧則通,通則流。”是鳥知真慧
哉?醉而狂,醒而止,慧之生定,通之不流也審矣。故夫有目而自行,則褰裳疾
走,常得大道。無目而隨人,則扶輪曳踵,常仆坑阱。慧之生定,速於定之生慧
也。錢塘僧思聰,七歲善彈琴。十二舍琴而學書,書既工。十五舍書而學詩,詩
有奇語。雲煙蔥朧,珠璣的AA53,識者以為畫師之流。聰又不己,遂讀《華嚴》
諸經,入法界海慧。今年二十有九,老師宿儒,皆敬愛之。秦少游取《楞嚴》文
殊語,字之曰聞復。使聰日進不止,自聞思修以至於道,則《華嚴》法界海慧,
盡為蓬廬,而況書、詩與琴乎。雖然,古之學道,無自虛空入者。輪扁斫輪,傴
僂承蜩,苟可以發其巧智,物無陋者。聰若得道,琴與書皆與有力,詩其尤也。
聰能如水鏡以一含萬,則書與詩當益奇。吾將觀焉,以為聰得道淺深之候。
【觀宋復古畫敘】
(此文即卷十九《破琴詩》引,此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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