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那扇門
推開那扇久違的木門,手先觸碰裂開的紋絡,像摸到祖父母躺在棺木里的骨頭一樣,然後聽到吱呀的聲響,輕輕的,慢慢的,彷佛時間老掉的口齒里要吐出什麼似的。
忘了是第幾次推開這扇門的,只記得上一次推動它時自己還是幼童,只見父親一開鎖,我就迫不及待把門推開奔進去。那時門也年輕,一絲裂痕都找不到,朱色的油漆被陽光一撫摸,把門前的人都照得明亮起來。母親的臉頰還像飽滿的果實,提著菜籃,跟在我後面進屋,大聲喊著:“小心點啊!”最後進來的是父親,腮幫鐵青,雙眼炯炯有神,那厚實的肩膀在我年幼時一直是座難以爬過的山峰。
我生命的記憶是從老屋開始的,那時老屋不老,和母親一樣年輕。母親生得美,頭髮烏亮細長,身子嬌小,即便生了小孩,也像花似地開著。她喜歡穿連衣裙出門,走起路來,清風似的輕盈,連路邊阿伯都誇她有氣質。母親不經夸,一夸臉就紅,羞答答走掉,人們都說她像個小姑娘。母親是在父親失業的那幾年急速老去的,那時我已十三歲,每日放學回來總要送飯到她攤位上。她在市場賣食雜,一有客人路過,她便警覺地放下飯盒,起來招呼。那幾年家裡的收入全靠母親撐著。早出晚歸,風來雨去的,好花不堪摘。她因經常笑臉迎人,眼角平添皺紋。父親與我不在其旁時,貨到了都是她一人搬運。散裝的花生、麵粉、番薯粉搬起來就跟搬水泥似的,她咬著牙憋紅了臉,身材日漸走樣,被壓成球似地在生活的盒子裡轉圈。她老了,不再有自己的青春、值得誇耀的容顏。
如同廢舊的家電進入資源回收筒,需要一點點從外到里拆卸,按照一定規律、步驟進行,衰老同樣如此。沒有突然而至的事情,一切都在時間安排下按部就班地發生。
窗外起風的夜晚,我在酣睡中夢見老屋,父親也在,我們都還沒有搬去新家。還是小時候的場景,父親一點都不老。他攔住我,不讓我在颱風天出門。我向他做了個鬼臉,他大聲笑起來,把我放在腳踏車的后座上,說抱緊了。我雙手環抱住他。隨後刮來一陣大風,我們同車一道飛往高空。我們不斷被風推著前進,飄過山峰,越過海洋,向著發光的遠方駛去。我在後面一邊吃一邊亢奮地喊“爸爸,爸爸!”
當我醒來後發現那是個夢,不免失落。我想到父親,便打他電話。父親在電話里說:“最近溫度變化大,注意身體,別感冒。吃飯別太節省,家裡不缺那點錢……”我在電話這邊點頭,應道:“嗯,知道的,放心吧。你跟媽也是,多注意點。”末了,父親問我回家的日期,我說大概是六月三十號。“六月三四號?這么早啊!”父親有些開心。“是六月三十號。”我重複了幾遍。“好,三四號,具體定在哪天回來,到時再跟我和你媽說一聲。”“是六月三十號,三十號!”我有些急了,提高音量。父親在電話那端沉默幾秒,之後小聲地說:“喔,知道了,是六月三十號,最近耳朵不太好了,聽不清電話里的聲音……”我聽完,鼻子酸酸的。
我討厭時間奪走了父母年輕的身體,磨損了他們的器官,直至有天暫停他們的心跳,然後他們就開始一場永遠不再醒來的睡眠,在幽深的林間,在黑暗的塵土之下,在一個喪失溫度的世界。
時代催促我們前行,使我們撤離原來的居所,在快節奏的生活里選擇規避和遺忘。即便有天能沿著記憶舊址返程,沿途也只剩下了無人居住的老屋,像一個個被遺棄的老人站在風雨里,繼續等待著什麼,盼望著什麼,呆呆的,像動物,像樹木。
老屋和親人都在我們的忽視中悄悄地老了。
只有當你再次走進它,對它說愛的時候,它才好像有那么一點點反應。
身後的木門這時又吱吱呀呀地響了……
來源:福州日報 2015-05-04 10:28:51猜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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