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羲《詩歷題辭》原文及翻譯

黃宗羲

原文:

余少學南中,一時詩人如粵韓孟郁上柱、閩林茂之古度、黃明立居中、吳林若撫雲鳳皆授以作詩之法。如何漢魏,如何盛唐,抑揚聲調之間,規模不似,無以御其學力,裁其議論,便流入為中、晚,為宋、元矣。余時頗領崖略,妄相唱和。稍長,經歷變故,每視其前作,修辭琢句,非無與古人一二相合者,然嚼蠟了無餘味。明知久久學之,必無進益,故於風雅,意緒闊略。其間驢背篷底,茅店客位,酒醒夢余,不容讀書之處,間括韻語,以銷永漏,以破寂寥,則時有會心。然後知詩非學之而致,蓋多讀書,則詩不期工而自工。若學詩以求其工,則必不可得。讀經史百家,則雖不見一詩而詩在其中。若只從大家之詩,章參句煉,而不通經史百家,終於僻固而狹陋耳。
夫詩之道甚大,一人之性情,天下之治亂,皆所藏納。古今志士學人之心思願力,千變萬化,各有至處,不必出於一途。今於上下數千年之中而必欲一之以唐,於唐數百年之中而必欲一之以盛唐。盛唐之詩豈其不佳,然盛唐之平奇濃淡,亦未嘗歸一,將又何所適從耶?是故論詩者但當辨其真偽,不當拘以家數。若無王、孟、李、杜之學,徒借咀嚼之力以求其似,蓋未有不偽者也。一友以所作示余,余曰:“杜詩也。”友遜謝不敢當。余曰:“有杜詩,不知子之為詩者安在?”友茫然自失。此正偽之謂也!余不學詩然積數十年之久亦近千篇乃盡行汰去存其十之一二師友既盡孰定吾文但按年而讀之,橫身苦趣,淋漓紙上,不可謂不逼真耳。
(選自《黃宗羲詩文選譯》,有刪減)

譯文/翻譯:

我年輕時在南中學習,當時的詩人如廣東韓孟郁名上柱的、福建林茂之名古度的、黃明立名居中的、吳地林若撫名雲鳳的,都曾把作詩方法傳授給我。怎樣是漢魏,怎樣是盛唐,如在抑揚頓挫聲調之間,模仿得不像,無法駕馭學力,剪裁議論,就會流為中晚唐詩,為宋元詩了。我當時頗能領略大概,妄相唱和。年齡稍大後,經歷了變故,每每看自己以前的詩作,覺得修飾詞藻雕琢章句上,不是沒有一兩分和古人相合的,但總的講,味同嚼蠟,一點沒有味道。明知長久學下去,必定沒有長進,所以對於作詩一事,就心緒淡漠了。其中在驢背上船篷下,在小旅店裡,酒醒夢回,在不能讀書的地方,有時搜括詩句,來消磨長夜,破除寂寥,卻時時有所領會。這樣以後(才)知道學詩不是光靠學習就能獲得,大概要多讀書,那么作詩不求工巧然而會工巧。假若想靠學來求工巧,那必定做不到。讀經史百家,雖然看不到一首詩而詩就在其中。如果只在大名家的詩里,模擬章法提鍊字句,卻不通曉經史百家,終免不了狹僻固陋的毛病。
詩道很廣,一人的性情,天下的治亂,都藏納在其中。古往今來志士學人的心思願力,千變萬化,各有獨到之處,不必出於一途。如今上下幾千年中卻一定要用唐詩來劃一,在唐代幾百年中又一定要用盛唐來劃一。盛唐的詩不是不好,但是盛唐詩中或平或奇、或濃或淡,也未嘗歸於劃一,那又將跟從哪一種呢?所以論詩的只應辨別它的真偽,而不應拘泥於家數派別。假若沒有王維、孟浩然、李白、杜甫的學識只是藉助玩味的工夫來求得相似,大概沒有不虛假的。有一位朋友把他所寫的給我看,我說:“是杜詩。”朋友謙遜地辭謝說不敢當。我又說:“有杜詩,但不知您的詩在哪裡?”朋友聽了,茫然若失。其實這正是所謂“偽”啊!我沒有很好學詩,但是積幾十年之久也有近千首詩,於是儘量淘汰,留存十分之一二。老師朋友都已去世,誰能裁定我的文字?只是按年代先後讀下去,置身苦趣之處,都淋漓盡致地展現在紙上,不可以說不逼真了。
黃宗羲《詩歷題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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