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與丘長孺書》原文及翻譯

袁宏道

原文:

去歲一秦賈至,曾寄丘郎書,書中言小修①被盜事甚悉,長几丈余。來札至,突雲無書,丘郎偶忘之耶?抑賈不甘作附書郵邪?可怪!世人無敢不答書者,必如丘郎乃敢不書,然亦真不須書也。何也?他人無書必嗔,嗔必怪,怪必毒,丘郎即不免嗔,然決無毒我理,不須書一。丘郎所喜者,豪俠之客,妖冶之容,山水之勝,病子雖更吳兩裁,耳實未聞,眼實未見,口實未談,顧安得如上事與丘郎描寫之,不須書二。所見伊何?案牘比練也。所聞所談伊何?扎火園也,明見萬里也,並實打三十竹皮也。丘郎聞之,亦當為我解否耶?不須書三。夫以三不須與之丘郎,而遇懶一忙二病三之袁仲子,然則蟀鴻之未使,蹤跡之靡定,賈人之浮沉,又可勿論矣。 
讀來詩,無一字不佳,五七言古及諸絕句,古質蒼薦,氣韻沉雄,當為詩中第一。五言律不浮次之,七言律又次之。大抵物真則貴,真期我面不能同君面,而況古人之面貌乎?唐自有詩也,不必《選》體也;初、盛、中、晚自有詩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錢、劉,下追元、白、盧、鄭各自有詩也,不必李、杜也。趙宋亦然。陳、歐、蘇、黃諸人,有一字襲唐者乎?又有一字相襲者乎?至其不能為唐,殆是氣運使然,猶唐之不能為《選》,《選》之不能為漢、魏耳。今之君子,乃欲概天下而唐之,又且以不唐病宋。夫既以不唐病宋矣,何不以不《選》病唐,不漢、魏病《選》,不《三百篇》病漢,不結繩鳥跡病《三百篇》耶?果爾,反不如一張白紙,詩燈一派,掃土而盡矣。夫詩之氣,一代減一代,故古也厚今也薄。詩之奇之妙之工之無所不極,一代盛一代,故古有不盡之情,今無不寫之景。然則古何必高,今何必必哉?不知此者,決不可觀丘郎詩,丘亦不須與觀之。 
弟一病數月,上官已許放歸矣。過團風幸出一會,弟先速人報知。近作頗有得意處,刻成當呈。 
(選自《錦帆集》,有刪改) 
[注]①小修,指袁中道,作者之弟。

譯文/翻譯:

去年一位秦地商人到這裡,我曾托他捎給你一封信,信中很詳細地談了小修家被盜的事,信紙有一丈多長。你的來信收到了,突然說沒見我的信,是你偶然忘了嗎?還是商人不願作傳信人呢?令人奇怪!世上的人沒有敢不回信的,一定是像你那樣的人才敢不回信,然而也真不需要回信。為什麼呢?別人沒有回信,一定生氣,生氣一定埋怨,埋怨就一定痛恨。你即使不免生氣,卻絕對不會有痛恨我的道理,這是不須寫信的原因之一。你所喜愛的,是豪俠一類的客人,是美艷的容貌,是優美的山水。我病弱之身,雖然在吳縣作了兩年官,實在是耳無所聞,眼無所見,沒有什麼可談的,怎么能有像上面所說的這類事情來描寫給你看呢?這是不須寫信的原因之二。我所看見的是什麼呢?不過是官府的文書之類而已,所聽所談的是什麼呢?不過是“打火囤”“明見萬里”“著實打三十竹板”之類的,你聽了這些,是否也會因我而發笑呢?這是不須寫信的原因之三。因為這三條理由而不須要回信的你,遇上我這一懶二忙三病的袁仲子,那么,書信來往的不方便,你我行跡的不定,商人是否願意傳書,這種種原因,又可以不必計較了。 
讀了你寄來的詩稿,沒有一個字不佳,五言、七言古詩以及那些絕句,淳樸真摯,意境深遠,氣韻深厚雄健,稱得上第一流好詩。五言律詩樸實無華列為第二,七言律詩列為第三。一般地說來,詩與其他事物一樣,真就可貴,真就是我的面貌不同於你的面貌,更何況古人的面貌呢?唐代自有唐代的詩風,不必拘泥《文選》的體制和風格;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各有自己的詩風,也不必拘泥於初唐和盛唐詩的體制和風格。李白、杜甫、王維、岑參、錢起、劉長卿,下至元稹、白居易、盧仝、鄭谷,各有自己的詩風,不必拘泥於李白、杜甫的詩風。到了宋代也是這樣。陳師道、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等人,詩中有一字是抄襲唐詩的嗎?有一字是互相抄襲的嗎?至於宋詩不同於唐詩,大概是氣韻使它這樣,就像唐詩不同於《文選》, “《文選》體”詩不同於漢魏詩歌一樣。現今的文人學士,於是想讓天下的詩歌都模仿唐詩,而且又因為不像唐詩而指責宋詩。既然因為不像唐詩而指責宋詩,為什麼不因為不像《文選》而指責唐詩,不像漢、魏而指責“《文選》體”詩,不像《詩經》而指責漢詩,不像結繩記事、鳥跡篆書而指責《詩經》呢?果真那樣,反而不如一張白紙,把寫詩當作文字遊戲的風氣,就可以完全消除了。詩的氣韻一代比一代減弱,因此古詩雄厚,今詩淺薄。詩的新奇、精妙、工整、題材廣闊無所不寫,一代盛過一代,因此古詩有抒不完的情,今詩沒有不可寫的景。既然如此,那么古詩為什麼就一定高雅,今詩為什麼就一定卑下呢?不理解這個道理的人,絕不能看你的詩,你也不須拿詩給他看。 
弟一病幾個月,上司已經允許我辭官還鄉了。我希望路過團風鎮時,有幸與你見面,我將事先派人通知你。我近來的作品很有些自覺得意之處,刻印成書之後一定呈送給你。 
袁宏道《與丘長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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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與丘長孺書》原文及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