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歐陽文忠公神道碑》(二)原文及翻譯
蘇轍
原文:
公昔守穎上,樂其風土,因卜居焉。及歸而居室未完,處之怡然,不以為意。公之在滁也,自號醉翁,作亭琅琊山,以醉翁名之。晚年又字號六一居士,曰:“吾《集古錄》一千卷,藏書一萬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吾老於其間,是為六一。”自為傳,刻石,亦名其文曰《居士集》。居顆一年而薨,享年六十有六,贈太子太師,諡文忠。天下學士聞之,皆出涕相吊。後以諸子贈太師,追封兗國公。
公之於文,天材有餘,豐約中度,雍容俯仰,不大聲色,而義理自勝,短章大論,施無不可。有欲效之,不詭則俗,不淫則陋,終不可及。是以獨步當世,求之古人,亦不可多得。公於六經,長於《易》《詩》《春秋》;其所發明,多古人所未見。嘗奉詔撰唐本紀表志,撰《五代史》。二書本紀,法嚴而詞約,多取《春秋》遺意,其表、傳、志、考,與遷、固相上下。
公篤於朋友,不以貴賤生死易意。尹師魯、石守道、孫明復、梅聖俞既沒,皆經理其家,或言之朝廷,官其子弟。尤獎進文士,一有所長,必極口稱道,惟恐人不知也。公前後歷七郡守,其政察而不苛,寬而不弛,吏民安之,滁、揚之人,至為立生祠。
昔孔子生於衰周而識文武之道,其稱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雖一時諸侯不能用,功業不見於天下,而其文卒不可掩。孔子既沒,諸弟子如子貢、子夏,皆以文名於世,數傳之後,子思、孟子、孫卿,並為諸侯師。秦人雖以塗炭遇之,不能廢也。及漢祖以干戈定亂,紛紜未已,而叔孫通、陸賈之徒,以《詩》《書》《禮》《樂》彌縫其闕矣。其後賈誼、董仲舒相繼而起,則西漢之文後世莫能仿佛。蓋孔氏之遺烈,其所及者如此。
自漢以來,更魏晉歷南北,文弊極矣。雖唐正觀、開元之盛,而文氣衰弱,燕許之流,倔強其間,卒不能振。惟韓退之一變復古,閼其頹波,東注之海,遂復西漢之舊。自退之以來,五代相承,天下不知所以為文。祖宗之治,禮文法度,追跡漢唐,而文章之士,楊、劉而已。及公之文行於天下,乃復無愧於古。於乎!自孔子至今,千數百年,文章廢而復興,惟得二人焉。夫豈偶然也哉!
(取材於蘇轍《歐陽文忠公神道碑》)
【注】固:班固,東漢史學家。
譯文/翻譯:
歐公過去做潁州太守,喜歡那裡的風土人情,於是想在那裡築屋定居。等到退休歸潁,住室還未修好。(他)住在這裡怡然自樂,不以為意。歐公在滁州,自號“醉翁”,在琅琊山建亭,就用“醉翁”命名。晚年又自號“六一居士”。他說:“我有《集古錄》一千卷,藏書一萬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常置酒一壺,我老在這些之中,所以自號‘六一’”。自作了一篇《六一居士傳》,刻在石上,又把自己的文集命名為《居士集》。在潁州住了一年後去世,享年六十六歲,贈太子太師,諡號“文忠”。天下學者聞此噩耗,沒有不流淚哀悼他的。後因諸子而贈太師,追封兗國公。
歐公在文學上,天才有餘,繁簡得當,從容不迫,文字蘊藉,以義理勝,無論長短,無所不能。有想效法的,不是怪異就是俗氣,不是雜亂就是淺陋,總是趕不上他,所以獨步當時。就是到古人中去尋找可相比的,也是不可多得。歐公在“六經”中,擅長《易經》《詩經》《春秋》,他的見解,多古人所未發。曾奉旨撰寫《唐書》中的本紀、表、志,自撰《五代史》。所寫本紀,法嚴辭簡,常用《春秋》筆法,他的“表、傳、志、考”和司馬遷、班固的不相上下。
歐公對朋友誠篤,不因地位貴賤或生死而改變態度。尹師魯,石守道、孫明復、梅聖俞死後,歐公都照管他們的家庭,或向朝廷上言,讓他們的子弟作官。尤其獎勵文士,一有長處,必定極口稱讚,生怕別人不知道。歐公前後做過七郡太守,他為官嚴明而不失寬厚,寬簡而不廢弛,吏民安定,滁州、揚州的百姓甚至為歐公生前立廟。
過去孔子生於衰敗的東周卻懂文武之道,他說:“文王死後,文化就沒有了嗎?”雖說一時諸侯不用孔子,他的功業未能在天下顯現,但他的文章終不可被掩蓋。孔子去世後,眾弟子如子貢、子夏,都因文學而聞名於世。傳下幾代後,子思、孟子、荀子都成了諸侯之師。秦人雖使儒者處於極端困難的境地,儒家也不能被廢。等到漢高祖以武力平定天下,動亂未停,叔孫通、陸賈等人,用《詩經》《尚書》《禮記》《樂經》來補救政教的缺失了。這以後賈誼、董仲舒相繼起來,西漢的文章,後世不能比。大概孔子的遺風,影響到了這種程度。
從漢朝以來,經過魏晉南北朝,文章寫作的弊病達到極點。雖有唐代貞觀、開元的盛世,但文氣(仍然)衰弱,張說、蘇頲之流,力振衰風,終不能振起。只有韓愈變革文風,使之復古,阻擋每況愈下的頹勢,使東流大海,於是恢復了西漢舊觀。從韓愈以來,五代相承,天下人不知道怎么寫文章。宋開國皇帝治國,在禮文法度方面,直追漢唐,但所謂文章之士不過楊億、劉筠而已。等到歐公的文章流行天下,才又無愧古人。嗚呼!從孔子至今,千百年間,文章廢而又興,只出了韓愈、歐陽修啊。這難道是偶然嗎?
蘇轍《歐陽文忠公神道碑》蘇轍《歐陽文忠公神道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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