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移文》文言文賞析

《北山移文》文言文賞析

【作品介紹】

《北山移文》是孔稚珪guī的代表作。孔稚珪,字德璋,會稽郡山陰縣人,生於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四年(447年),卒於南朝齊和帝中興元年(501年)。孔稚珪生平不樂世務,而喜好詩文。移文是古代文書的一種,相當於現代的公開信,是用來表明自己的態度和譴責他人作風的一種文體。孔稚矽運用這種文體,假託北山山神的旨意,通過擬人手法,譏諷了那些表面清高實際上貪圖名利的假隱士的醜惡心態。本文以賦的形式寫成。孔稚珪為了表現自己的文采,在文中堆砌了大量的典故,充斥了艷麗的辭藻。他注重押韻,屬對精工,確實寫成了一篇十分華美的文章。但是,與前面陶淵明那三篇樸實無華、自然清新的文章放在一起,卻反而顯得內容蒼白了。陶淵明是真正當了隱士的;孔稚珪雖然戲謔他人,自己卻先在宋朝任職記室參軍,後在齊朝官至太子詹事加散騎常侍。何況,真正的隱士是不去計較他人作為的,而孔稚珪卻為此大動筆墨,這又與醉心桃花源的陶淵明大相逕庭。

【原文】

北山移文

作者:[南朝·梁]孔稚珪

鐘山之英,草堂之靈[1],馳煙驛路,勒移山庭[2]。夫以耿介拔俗之標[3],蕭灑出塵之想[4],度白雪以方潔[5],乾青雲而直上[6],吾方知之矣。

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7],芥千金而不眄,屣萬乘其如脫[8],聞鳳吹於洛浦[9],值薪歌於延瀨[10],固亦有焉。

豈期終始參差,蒼黃翻覆[11],淚翟子之悲,慟朱公之哭[12]。乍回跡以心染,或先貞而後黷[13],何其謬哉!嗚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14],山阿寂寥,千載誰賞!

世有周子,雋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15]。然而學遁東魯,習隱南郭[16],偶吹草堂,濫巾北嶽[17]。誘我松桂,欺我雲壑[18]。雖假容於江皋,乃纓情於好爵[19]。

其始至也,將欲排巢父,拉許由,傲百氏,蔑王侯[20]。風情張日,霜氣橫秋[21]。或嘆幽人長往,或怨王孫不游[22]。談空空於釋部,覈玄玄於道流[23],務光何足比,涓子不能儔[24]。

及其鳴騶入谷,鶴書赴隴[25],形馳魄散,志變神動。爾乃眉軒席次,袂聳筵上[26],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塵容而走俗狀[27]。風雲悽其帶憤,石泉咽而下愴[28],望林巒而有失,顧草木而如喪。

至其鈕金章,綰墨綬[29],跨屬城之雄,冠百里之首[30]。張英風于海甸,馳妙譽於浙右[31]。道帙長擯,法筵久埋[32]。敲扑諠囂犯其慮,牒訴倥傯裝其懷[33]。琴歌既斷,酒賦無續,常綢繆於結課,每紛綸於折獄[34],籠張趙於往圖,架卓魯於前籙[35],希蹤三輔豪,馳聲九州牧[36]。

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獨舉,青松落陰,白雲誰侶?磵戶摧絕無與歸[37],石徑荒涼徒延佇[38]。至於還飆入幕,寫霧出楹[39],蕙帳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猨驚。昔聞投簪逸海岸,今見解蘭縛塵纓[40]。於是南嶽獻嘲,北隴騰笑,列壑爭譏,攢峰竦誚[41]。慨遊子之我欺,悲無人以赴吊。

故其林慚無盡,澗愧不歇,秋桂遣風,春蘿罷月[42]。騁西山之逸議,馳東皋之素謁[43]。

今又促裝下邑,浪栧上京[44],雖情殷於魏闕,或假步于山扃[45]。豈可使芳杜厚顏,薜荔蒙恥,碧嶺再辱,丹崖重滓[46],塵游躅於蕙路,汙淥池以洗耳[47]。宜扃岫幌[48],掩雲關,斂輕霧,藏鳴湍。截來轅於谷口,杜妄轡於郊端[49]。於是叢條瞋膽,疊穎怒魄[50]。或飛柯以折輪,乍低枝而掃跡[51]。請迥俗士駕,為君謝逋客[52]。

——選自胡刻本《文選》

【注釋】

[1]英、靈:神靈。草堂:周顒在鐘山所建隱舍。[2]驛路:通驛車的大路。勒:刻。[3]耿介:光明正直。拔俗:超越流俗之上。標:風度、格調。[4]蕭灑:脫落無拘束的樣子。出塵:超出世俗之外。[5]度:比量。方:比。[6]乾:犯,凌駕。[7]物表:萬物之上。霞外:天外。[8]芥:小草,此處用作動詞。眄(miǎn免):斜視。屣(xǐ徙):草鞋,此處用作動詞。萬乘:指天子。[9]“聞鳳吹”句:《列仙傳》:“王子喬,周靈王太子晉,好吹笙作鳳鳴,常游於伊、洛之間。”浦:水邊。[10]“值薪歌”句:《文選》呂向註:“蘇門先生游於延瀨,見一人採薪,謂之曰:‘子以終此乎?’採薪人曰:‘吾聞聖人無懷,以道德為心,何怪乎而為哀也。’遂為歌二章而去。”值:碰到。瀨(lài賴):水流沙石上為瀨。[11]參差(chēncī琛疵):不一致。蒼黃:青色和黃色。翻覆:變化無常。[12]翟子:墨翟。他見練絲而泣,為其可以黃可以黑。(見《淮南子·說林訓》朱公:楊朱。楊朱見歧路而哭,為其可以南可以北。(同上)[13]乍:初、剛才。心染:心裡牽掛仕途名利。貞:正。黷:污濁骯髒。[14]尚生:尚子平,西漢末隱士,入山擔薪,賣之以供食飲(見《高士傳》)。仲氏:仲長統,東漢末年人,每州郡命召,輒稱疾不就,嘗嘆曰:“若得背山臨水,遊覽平原,此即足矣,何為區區乎帝王之門哉!”(《後漢書》本傳)[15]周子:周顒(yóng庸)。雋(jùn,俗:卓立世俗。亦玄亦史:《南齊書·周顒傳》稱周汎涉百家、長於佛理、兼善老易。玄,玄學,老莊之道。[16]東魯:指顏闔(hé合)。《莊子·讓王》:“魯君聞顏闔得道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顏闔守陋閭,使者至曰:‘此顏闔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者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反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已。”南郭:《莊子·齊物論》:“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嗒然,似喪其偶。”[17]偶吹:雜合眾人吹奏樂器。用《韓非子·內儲說》“濫竽充數”事。巾:隱士所戴頭巾。濫巾,即冒充隱士。北嶽:北山。[18]壑(hè赫):山谷。[19]江皋:江岸。這裡指隱士所居的長江之濱鐘山。纓情:系情,忘不了。[20]拉:折辱。巢父、許由,都是堯時隱士。《高士傳》:“堯讓天下於許由,不受而逃去。堯又召為九州長,由不欲聞之,洗耳於穎水濱。時其友巢父牽犢欲飲之,見由洗耳,問其故,對曰:‘堯欲召我為九州長,惡聞其聲,是故洗耳。’巢父曰:‘污吾犢口。’牽犢上流飲之。”[21]張:張大。橫:瀰漫。[22]幽人:隱逸之士。王孫:指隱士。《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23]空空:佛家義理。佛家認為世上一切皆空,以空明空,故曰“空空”。釋部:佛家之書。覈(hé核):研究。玄玄:道家義理。《老子》:“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道流:道家之學。[24]務光:《列仙傳》:“務光者,夏時人也……殷湯伐桀,因光而謀,光曰:‘非吾事也。’湯得天下,已而讓光,光遂負石沉窾水而自匿。”涓子:《列仙傳》:“涓子者,齊人也。好餌術,隱於宕山。”儔:匹敵。[25]鳴騶(zōu鄒):指使者的車馬。鳴,喝道;騶,隨從騎士。鶴書:指徵召的詔書。因詔板所用的書體如鶴頭,故稱。隴:山阜。[26]爾:這時。軒:高揚。袂(mèi妹)聳:衣袖高舉。[27]芰(jì技)制、荷衣:以荷葉做成的隱者衣服。《離騷》:“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抗:高舉,這裡指張揚。走:馳騁。這裡喻迅速。[28]咽(yè夜):悲泣。愴(chuàng創):怨怒的樣子。[29]紐:系。金章:銅印。綰(wǎn挽):系。墨綬:黑色的印帶。金章、墨綬為當時縣令所佩帶。[30]跨:超越。屬城:郡下所屬各縣。百里:古時一縣約管轄百里。[31]張:播。海甸:海濱。馳:傳。浙右:今浙江紹興一帶。[32]道帙(zhì秩):道家的經典。帙:書套,這裡指書籍。擯:一作“殯”,拋棄。法筵:講佛法的'几案。埋:廢棄。[33]敲扑:鞭打。牒訴:訴訟狀紙。倥傯(kōngzǒng空總):事務繁忙迫切的樣子。[34]綢繆(chóumóu愁謀):糾纏。結課:計算賦稅。折獄:判理案件。[35]籠:籠蓋。張趙:張敞、趙廣漢。兩人都做過京兆尹,是西漢的能吏。往圖:過去的記載。架:超越。卓魯:卓茂、魯恭。兩人都是東漢的循吏。籙簿籍。[36]希蹤:追慕蹤跡。三輔:漢代稱京兆、左馮翊、右扶風為三輔。三輔豪:三輔有名的能吏。九州:指天下。牧:地方長官,如刺史、太守之類。[37]磵:通“澗”,摧絕:崩落。[38]延佇(zhù助):長久站立有所等待。[39]還飆(biāo標):迴風。寫:同“瀉”,吐。楹:屋柱。[40]投簪:拋棄冠簪。簪,古時連結官帽和頭髮的用具。逸:隱遁。蘭:用蘭做的佩飾,隱士所佩。縛塵纓:束縛於塵網。[41]攢(zǎn)峰:密聚在一起的山峰。竦:同“聳”,跳動。獻嘲、騰笑、爭譏、竦誚,都是嘲笑、譏諷的意思。[42]遣:一作“遺”,排除。[43]騁、馳:都是傳播之意。逸議:隱逸高士的清議。素謁:高尚有德者的言論。[44]促裝:束裝。下邑:指原來做官的縣邑(山陰縣)。浪栧(yè頁):鼓棹,駕舟。[45]殷:深厚。魏闕:高大門樓。這裡指朝廷。假步:借住。山扃(jiōng坰):山門。指北山。[46]重滓(zǐ子):再次蒙受污辱。[47]躅(zhú燭):足跡。汙:污。淥池:清池。[48]岫幌(xiùhuǎng袖謊):猶言山穴的窗戶。岫,山穴。幌,帷幕。[49]杜:堵塞。妄轡:肆意亂闖的車馬。[50]穎:草芒。[51]飛柯:飛落枝柯。乍:驟然。掃跡:遮蔽路徑。[52]君:北山神靈。逋客:逃亡者。指周顒。

【譯文】

北山的精英,草堂的神靈,在驛道上騰雲駕霧地馳騁,把移文刻在山前。

那真正的隱士具有正直的儀表,瀟灑清高的志向,度白雪相比正好一樣潔白,超出青雲直上九霄,這種人我是很仰慕了解的。至於另一種人,他們獨立在世俗之外,品格高潔得像雲霞一般,把千金看成草芥,拋棄皇帝的高位像脫掉一雙草鞋一樣;洛水旁可以聽到他們吹奏像鳳凰叫一樣的樂曲,延陵水邊可以遇上他們唱著樵歌。這種人也是有的啊!哪裡想到另有一種人,始終不一,變化莫測。無怪乎白絲可青可黃,使墨子哭泣;岔路可南可北,讓楊朱為它慟哭。這些人雖然暫時隱居山林,卻染上了世俗的毛病,開始潔身自好,後來同流合污,是多么虛偽啊!唉!尚子不在人世,仲長統已經死了,山林寂寞冷落,千年以來,誰來賞識?

現在有位周先生,是俗人中的俊傑。博學能文,通曉老莊之道,也了解歷史源流。於是他學著顏闔遁世避俗,仿效南郭子綦那樣坐以忘身,在草堂冒充隱士,濫竽充數;在北山隨便穿戴隱士的衣服頭巾,誘惑我的松林桂樹,欺騙我的彩雲溝壑。他雖然裝模作樣,身在隱居,內心卻嚮往高官厚祿。他剛到北山的時候,要勝過巢父、許由,傲視諸子百家,蔑視王侯將相。那風度情致,遮天蔽日;氣度凜冽,像爽氣充滿了秋天。他有時感慨隱者長去不歸,有時埋怨貴族公子貪戀富貴不來隱居。他大講空空的佛教義理;鑽研《老子》、《莊子》,尋究道家的微言大義。務光哪能和他相比,涓子更不能與他同列。

等到那皇帝的使者帶著前呼後擁的隨從進入山谷,皇帝徵召的詔書送到山中,他便受寵若驚,神情恍惚。於是就在徵召的筵席上,眉飛袖舉。焚燒芰裳,撕裂荷衣,完全顯露出塵世的儀容,表現出世俗的舉止。北山的風雲因此哀痛憤恨,石上的流泉也嗚咽悲傷。只見那樹林山崗,花草喬木都若有所失一樣。

後來他佩著銅印墨綬,成了一郡之中各縣令中的雄長,聲勢之大冠於各縣令之首,威風遍及海濱,美名傳到浙東。道家的書籍久已扔掉,講佛法的坐席也早已拋棄。鞭打罪犯的喧囂之聲干擾了他的思慮,文書訴訟之類急迫的公務裝滿了胸懷。彈琴唱歌既已斷絕,飲酒賦詩也無法繼續,常常被綜核賦稅之類的事牽纏,每每為判斷案件而繁忙,只想使官聲政績籠蓋史書記載中的張敞和趙廣漢,凌架於卓茂和魯恭之上,希望能成為三輔令尹或九州刺史。

他使我們山中的朝霞孤零零地映照在天空,明月孤獨地升起在山巔,青松落下綠蔭,白雲有誰和它作伴?磵戶崩落,沒有人歸來,石徑荒涼,白白地久立等待。以至於迥風吹入帷幕,雲霧從屋柱之間瀉出,蕙帳空虛,夜間的飛鶴感到怨恨,山人離去,清晨的山猿也感到吃驚。昔日曾聽說有人脫去官服逃到海濱隱居,今天卻見到有人解下了隱士的佩蘭而為塵世的繩纓所束縛。於是南嶽嘲諷,北隴恥笑,深谷爭相譏諷,群峰譏笑,慨嘆我們被那位遊子所欺騙,傷心的是連慰問的人都沒有。

因此,我們的山林感到非常羞恥,山澗感到非常慚愧,秋桂不飄香風,春蘿也不籠月色。西山傳出隱逸者的清議,東皋傳出有德者的議論。

聽說此人目前正在山陰整理行裝,乘著船往京城來,雖然他心中想的是朝廷,但或許會到山裡來借住。如果是這樣,豈可讓我們山裡的芳草蒙厚顏之名,薜荔遭受羞恥,碧嶺再次受侮辱,丹崖重新蒙污濁,讓他塵世間的遊蹤污濁山中的蘭蕙之路,使那許由曾經洗耳的清池變為渾濁。應當鎖上北山的窗戶,掩上雲門,收斂起輕霧,藏匿好泉流。到山口去攔截他的車,到郊外去堵住他亂闖的馬。於是山中的樹叢和重疊的草芒勃然大怒,或者用飛落的枝柯打折他的車輪,或者低垂枝葉以遮蔽他的路徑。請你這位俗客回去吧,我們為山神謝絕你這位逃客的再次到來。

【解析】

“移”是一種文體,相當於現在的通告、布告。北山,即鐘山,在建康城(今南京市,南朝京都)北,故名北山。

周顒,字彥倫,汝南人。有文才。元徽(宋後廢帝劉昱年號)中,為剡令。建元(齊高帝蕭道成年號)中,為長沙王后軍參軍、山陰令,遷國子博士。五臣注《文選》呂向說:“其先,周彥倫隱於北山,後應詔出為海鹽縣令,欲卻過北山。孔生乃假山靈之意移之,使不許得至。”《南齊書·周顒傳》與此有出入。本文是一篇遊戲文章,旨在揭露和諷刺那些偽裝隱居以求利祿的文人。

【作者小傳】

孔稚珪(447—501),字德璋,會稽山陰(今漸江紹興)人。少涉學,有美譽。舉秀才,為宋安成王車騎法曹行參軍,官至太子詹事。《齊書》有傳。有《孔詹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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