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伯夷頌》注釋及翻譯

原文
士之特立獨行,適於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傑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
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於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於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亘萬世而不顧者也。昭乎日月不足為明,崒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也。
當殷之亡,周之興,微子賢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聖也,從天下之賢士,與天下之諸侯而往攻之,未嘗聞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齊者,乃獨以為不可。殷既滅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獨恥食其粟,餓死而不顧。繇是而言,夫豈有求而為哉?信道篤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謂士者,一凡人譽之,則自以為有餘;一凡人沮之,則自以為不足。彼獨非聖人而自是如此。夫聖人,乃萬世之標準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獨行、窮天地、亘萬古而不顧者也。雖然,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矣。
【注釋】
〔1〕本文選自《冒黎先生集》卷十二。伯夷:姓羅,名允,字公信,伯,長也。“夷”是其諡號。相傳為孤竹(古國名,其地約在今河北省盧龍一帶)君之子。《莊子·盜跖》:“伯夷叔齊弧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莊子·讓王》:“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史記·伯夷列傳》:“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二人互讓,均不願繼承王位而出逃,歸於西伯(周文王)。文王死,武王起兵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武王滅殷,周統一中國,伯夷、叔齊恥為周民,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採薇而食,餓死於首陽山。韓愈生活在各種矛盾都非常尖銳的中唐時期,官場黑暗,不少人明哲保身,與世俯仰,韓愈對此十分不滿,於是寫《伯夷頌》。本文的主要意圖在讚頌伯夷“不顧人之是非”的“特立獨行”精神,讚頌伯夷“信道篤而自知明”,並嚴厲批評當世之士以世俗之是非為是非的處世態度。文中一方面說周公和武王是聖人,為“萬世之標準”,一方面大力宣揚伯夷反對武王伐紂是“窮無地、亘萬世而不顧者”,並且還說,若無伯夷、叔齊,“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矣”。這也是十分大膽的言論。此文為韓愈有所為而發,在當時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特立獨行”既是韓愈對伯夷的稱頌,也是韓愈終生立身行事的重要原則,表現了韓愈不與世俗同流的精神。
〔2〕特立獨行:有獨立見解和操守而不隨波逐流。《禮記·儒行》:“儒有澡身而浴德……世治不輕,世亂不沮,同弗與,異弗非,其特立獨行有如此者。”
〔3〕適:適合。《論語·公冶長》:“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論語·述而》:“聞義不能從,聞善不能改,我之憂也。”這裡的“義”,指儒家所宣揚的“仁義”之“義”,韓愈《原道》:“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
〔4〕不顧:不考慮,不顧忌。人之是非:別人認為自己的立言行事是對與不對。
〔5〕信道篤:對儒道深信不疑。篤:篤厚,真誠,純一。自知明:自己對問題的認識十分清楚。
〔6〕力行:盡力而行。不惑:不受蠱惑,不迷亂,即能歸持自己的見解或行為。
〔7〕窮:盡。窮天下:窮盡於天地之間。亘:音gèn,通“互”,接連。亘萬世:即終萬世,窮萬世之意。這兩句,前句指空間,後句指時間,意謂伯夷是天地之間、從古至今以至萬世中唯一的“不顧人非”的“豪傑之士”。
〔8〕昭:光,明亮。這句意謂日明都不及他明亮。指其德行昭著,光勝日月。
〔9〕崒:音zú,險峻。《說文》:“崒,危高也。”這句意謂,泰山也不及其高峻。
〔10〕巍:高大。容:容納。這句意謂,其形象之高大,天地間也容納不下。
〔11〕殷之衰:殷之衰亡。周之興:周之興盛。這兩句是說,當殷紂王失德,周武王興兵伐紂之時。
〔12〕微子:殷紂王之同母庶兄。《史記·宋微子世家》:“微子開者,殷帝乙之首子而帝紂之庶兄也。”裴駰《集解》:“孔安國曰:‘微,畿內國名。’子,爵也。為紂卿士。”據《呂氏春秋》雲,其母生微子時尚為殷帝乙之妾,及為妃而生紂。祭器:祭祀用的禮器,古人重祭祀,故常把祭器作為傳國重器。去之:離開殷紂王。據《史記·宋微子世家》載:“紂王立,不明,yin6*亂於政,微子數諫,紂不聽。”及周文王修德興周,微子懼周滅殷,又諫,紂仍不聽,微子知紂終不可諫,乃逃亡。“周武王伐紂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于軍門,肉袒面縛,左牽羊,右把茅,滕行而其以告。於是武王乃釋微子,復其位如故。”
〔13〕周公:名旦,文王之子,武王子弟,後佐成王。聖:無事不通曰聖,此謂“聖人”,即人格品德最高的人。
〔14〕從:跟從,追隨,意似欠佳。一本作“率”,率領,意較佳。另本作“與”,亦可。攻之:討伐殷(紂王)。
〔15〕以為不可:認為武王、周公不應該伐紂。
〔16〕宗:宗主,這裡用作動詞。天下宗周:天下之人都以周為自己的宗主,即:都承認周的統治權。
〔17〕恥食周粟:以吃周朝的糧食為恥。《史記·伯夷列傳》:“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採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設兮,我安適歸矣?於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
〔18〕繇:通“由”。繇是而言:從這一點來說。
〔19〕豈有求而為哉:難道伯夷是有什麼個人打算而這樣做的嗎?
〔20〕一凡人譽之:凡人一譽之,即凡是有人一稱譽他。有餘:此指才多德高,韓愈《爭臣論》:“夫天授人以聖賢才能,豈使自有餘而已,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
〔21〕沮:音jǔ,敗壞,毀壞。
〔22〕彼:指伯夷。自是:自以為是,自信。這兩句意謂,伯夷不是聖人,而能如此自以為是。
〔23〕微:無,沒有。微二子:若無此二子(指伯夷及其弟叔齊)。
〔24〕亂臣賊子:歷代封建統治者把他們內部起來反對朝廷的人稱為亂臣賊子。跡:蹤跡。接跡:蹤跡相接,亦即接踵而至之意。
譯文
讀書人的立身行事獨特,符合道義罷了。不理會別人的讚譽或批評的,都是豪傑之士,也是忠實地相信自己的道並且清楚知道自己的人。全家的人批評他,仍 堅定執行而不迷惑的人很少。至於一國一州的人批評他,仍堅定執行而不迷惑的,大概整個天下只有一人罷了。若是到了全世界的人都批評他,仍堅定執行而不迷惑 的,則千百年來只有一人罷了。像伯夷這樣的人,是窮盡天地,經歷萬世也不回頭的人。(與他比較),即使光明的日月也不算亮,雄峻的泰山也不算高,寬廣的天 地也不算能包容。
當殷商要滅亡而周要興盛時,微子這樣的賢人都抱著祭祀的器具離開殷商。武王、周公是聖 人,率領天下的賢士和諸侯前去進攻殷商,未曾聽說有人批評過他們。獨有伯夷、叔齊認為他們不該。殷商滅亡後,天下承認周為宗主國,伯夷、叔齊二人獨認為吃 周的糧食是羞恥的,即使餓死也不後悔。由此說來,他這樣做難道是要博取甚么嗎?是因為忠實地相信自己的道並且清楚知道自己罷了。
現今的所謂讀書人,當有一人稱譽他,自以為該得到更高的讚譽。有一人不滿他,自以為別人 的話未盡正確。他可以獨自批評聖人而自以為是到如此的地步。聖人的行事是萬世的標準啊。所以我認為,好像伯夷這樣的人,是立身行事獨特,窮盡天地,經歷萬 世也不會回頭的人啊。雖然這樣,如果沒有他們二人,亂臣賊子便會接連不斷地出現在後來的世代了。
寫作意義
兼而有之
伯夷伯夷叔齊的故事無需考證其真偽,這個故事反映的精神能在中華大地流傳數千年,足證明中華文明之久遠,是中華傳統文化中最閃亮的一點。然其藐視權勢的精神並不被強權者們所悅,或用強力相脅,或用“食色”誘之,伯夷叔齊漸漸被人們淡忘了。然其結果是真人性被扭曲,人們除去“食色”之外不知道還需要有“靈魂”。這正是造成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根源。頌揚伯夷精神實為今天社會文明發展之需要,弘揚中華古文明之需要。
伯夷阻止周武王伐紂,並非贊同紂王的bao6*政,而是深知“以暴易暴”的危害。“暴力”或許在一些場所不得已而為之,或許多數人“同意”使用,而斷無“讚揚”之理由,也不可擴大其作用,更不能作為解決社會矛盾的基礎。中國數千年王朝專制的循環,“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矣”,正說明這一點。
圍繞真人性的工作多是文化方面的,而從事這部分工作的人在古代稱為“士”,也就是今天的知識分子。維護“人性”的純潔,遏制“生物性”欲望的野蠻發展,是 “士”的職責。知識分子不能獨立思考,隨波逐流,結好於“鄉愿”,拜倒在“食色”之下,是忘記了人間之道義,忘記了
戰士守土之責。眾人困於“食色”之匱乏,對控制了“食色”的強勢自然是隨之者眾,此時能不受“食色”之困擾,敢於說“不”,特立獨行,這樣的知識分子是難能可貴的。伯夷叔齊“餓死而不顧”,為“士”樹立了榜樣,“夫豈有求而為哉?信道篤而自知明也”。
對一個個體而言,首先要生存繁衍,這是天經地義的。故有“若伯夷者,特立獨行、窮天地、亘萬古而不顧者也”之語。但對“食色”的追求要有底線,不能喪失對伯夷叔齊的敬畏,否則不能稱之為“人”,尤其不能稱之為“士”。
伯夷伯夷事跡,原不足信。 《伯夷列傳》的意義在於借題發揮,抒發自己胸中塊壘。借為伯夷立傳之機,對當時好人遭殃,壞人享福的社會,提出了憤怒的質問,對歷代用以麻醉慰藉人心的所謂“天道”,也提出了強烈的懷疑,這是富有批判性和戰鬥性的。同時“奔義”、“讓國”這是司馬遷所讚美的一種美德,這和漢代建國以來統治集團內部君臣、父子、兄弟之間勾心鬥角,攻伐殘殺不休形成鮮明的對照。
歷代作家對人物的評價都帶有濃重的感qing6*色彩和鮮明的傾向性,都和當時作家所處的時代、思想、經歷等著密切的關係。
韓愈之所以寫《伯夷頌》,這和韓愈所處時代有很大關係,當時藩鎮割據愈烈,韓愈堅決反對擁兵自重而遭到嫉恨;另一方面,韓愈大力倡導古文運動而受到衝擊,受到各方面的壓力,但韓愈並沒有畏懼,退縮,而是充滿了自信,充滿了豪情,借《伯夷頌》歌頌我行我素,卓而不群的精神。韓愈有膽有識,有自己獨立的人格,表現了作家可貴的直面人生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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