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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語文上冊語文書課本總計12篇,其詳細列表如下:
第1課《沁園春 長沙》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
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第2課《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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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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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泥上的青荇⑴,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⑵;
在康河的柔波里,
甘心做一條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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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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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夢?撐一支長篙⑶,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⑷;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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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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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第3課《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
她是童養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兒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長大了的
大堰河的兒子。
大堰河以養育我而養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養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壓著的草蓋的墳墓,
你的關閉了的故居檐頭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園地,
你的門前的長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裡,撫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後,
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後,
在你嘗到飯已煮熟了之後,
在你把烏黑的醬碗放到烏黑的桌子上之後,
在你補好了兒子們的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後,
在你把小兒被柴刀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後,
在你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虱子一顆顆地掐死之後,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後,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裡,撫摸我。
我是地主的兒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後,
我被生我的父母領回到自己的家裡。
啊,大堰河,你為什麼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裡的新客了!
我摸著紅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著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紋,
我呆呆地看著檐頭的我不認得的“天倫敘樂”的匾,
我摸著新換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紐扣,
我看著母親懷裡的不熟識的妹妹,
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炕凳,
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
但,我是這般忸怩(niǔní)不安!因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裡的新客了。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汁之後,
她就開始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她含著笑,洗著我們的衣服,
她含著笑,提著菜籃到村邊的結凍的池塘去,
她含著笑,切著冰屑悉索的蘿蔔,
她含著笑,用手掏著豬吃的麥糟,
她含著笑,扇著燉肉的爐子的火,
她含著笑,背了團箕到廣場上去,
曬好那些大豆和小麥,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後,
她就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大堰河,深愛著她的乳兒;
在年節里,為了他,忙著切那冬米的糖,
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邊的她的家裡去,
為了他,走到她的身邊叫一聲“媽”,
大堰河,把他畫的大紅大綠的關雲長
貼在灶邊的牆上,
大堰河,會對她的鄰居誇口讚美她的乳兒;
大堰河曾做了一個不能對人說的夢:
在夢裡,她吃著她的乳兒的婚酒,
坐在輝煌的結彩的堂上,
而她的嬌美的媳婦親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愛著她的乳兒!
大堰河,在她的夢沒有做醒的時候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她死時,平時打罵她的丈夫也為她流淚,
五個兒子,個個哭得很悲,
她死時,輕輕地呼著她的乳兒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大堰河,含淚的去了!
同著四十幾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著數不盡的奴隸的悽苦,
同著四塊錢的棺材和幾束稻草,
同著幾尺長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著一手把的紙錢的灰,
大堰河,她含淚的去了。
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兒做了土匪,
第二個死在炮火的煙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師傅和地主的叱罵聲里過著日子。
而我,我是在寫著給予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語。
當我經了長長的漂泊回到故土時,
在山腰裡,田野上,
兄弟們碰見時,是比六七年前更要親密!
這,這是為你,靜靜地睡著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兒是在獄裡,
寫著一首呈給你的讚美詩,
呈給你黃土下紫色的靈魂,
呈給你擁抱過我的直伸著的手,
呈給你吻過我的唇,
呈給你泥黑的溫柔的臉顏,
呈給你養育了我的乳房,
呈給你的兒子們,我的兄弟們,
呈給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們的兒子,
呈給愛我如愛她自己的兒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長大了的
你的兒子,
我敬你
愛你!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四日,雪
第4課《燭之武退秦師》
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於晉,且貳於楚也。晉軍函陵,秦軍泛南。佚之狐言於鄭伯曰:“國危矣,若使燭之武見秦君,師必退。”公從之。辭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許之。
夜縋而出。見秦伯曰:“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若亡鄭而有益於君,敢以煩執事。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若余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且君嘗為晉君賜矣;許君焦、瑕,朝濟而夕設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闕秦,將焉取之?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秦伯說,與鄭人盟。使杞子、逢孫、楊孫戍之,乃還。
子犯請擊之。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亦去之。
第5課《荊軻刺秦王》
秦將王翦破趙,虜趙王,盡收其地,進兵北略地,至燕南界。
太子丹恐懼,乃請荊卿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荊卿曰:“微太子言,臣願得謁之,今行而無信,則秦未可親也。夫今樊將軍,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誠能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臣乃得有以報太子。”太子曰:“樊將軍以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願足下更慮之!”
荊軻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見樊於期,曰:“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為戮沒。今聞購將軍之首,金千斤,邑萬家,將奈何?”樊將軍仰天太息流涕曰:“吾每念,常痛於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軻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而報將軍之仇者,何如?”樊於期乃前曰:“為之奈何?”荊軻曰:“願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秦王必喜而善見臣。臣左手把其袖,而右手揕其胸,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國見陵之恥除矣。將軍豈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扼腕而進曰:“此臣日夜切齒拊心也,乃今得聞教!”遂自刎。
太子聞之,馳往,伏屍而哭,極哀。既已,無可奈何,乃遂收盛樊於期之首,函封之。
於是太子預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人徐夫人之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淬之。乃為裝遣荊軻。
燕國有勇士秦武陽,年十二sha6*人,人不敢與忤視。乃令秦武陽為副。
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為留待。
頃之未發,太子遲之。疑其有改悔,乃復請之曰:“日以盡矣,荊卿豈無意哉?丹請先遣秦武陽!”荊軻怒,叱太子曰:“今日往而不反者,豎子也!今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遂發。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
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微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慷慨羽聲,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遂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既至秦,持千金之資幣物,厚遺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
嘉為先言於秦王曰:“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興兵以拒大王,願舉國為內臣。比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頭,及獻燕之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於庭,使使以聞大王。唯大王命之。”
秦王聞之,大喜。乃朝服,設九賓,見燕使者鹹陽宮。
荊軻奉樊於期頭函,而秦武陽奉地圖匣,以次進。至陛下,秦武陽色變振恐,群臣怪之,荊軻顧笑武陽,前為謝曰:“北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願大王少假借之,使畢使於前。”秦王謂軻曰:“起,取武陽所持圖!”
軻既取圖奉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絕袖。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恐急,劍堅,故不可立拔。
荊軻逐秦王,秦王還柱而走。群臣驚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諸郎中執兵,皆陣殿下,非有詔不得上。方急時,不及召下兵,以故荊軻逐秦王,而卒惶急無以擊軻,而乃以手共搏之。
是時,侍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提軻。秦王方還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劍!王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提秦王,不中,中柱。秦王復擊軻,被八創。
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
左右既前,斬荊軻。秦王目眩良久。
第6課《鴻門宴》
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於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
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聽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游,項伯sha6*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於臣。”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張良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於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莊則入為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
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sha6*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鹹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鹹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
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於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杯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gong6*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
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第7課《紀念劉和珍君》

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為十八日在段祺瑞執政府前遇害的劉和珍楊德群兩君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我獨在禮堂外徘徊,遇見程君,前來問我道,“先生可曾為劉和珍寫了一點什麼沒有?”我說“沒有”。她就正告我,“先生還是寫一點罷;劉和珍生前就很愛看先生的文章。”
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編輯的期刊,大概是因為往往有始無終之故罷,銷行一向就甚為寥落,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毅然預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於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卻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夠相信真有所謂“在天之靈”,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在,卻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所住的並非人間。四十多個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於呼吸視聽,那裡還能有什麼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而此後幾個所謂學者文人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人間,使它們快意於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後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於逝者的靈前。

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三月十八日也已有兩星期,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在四十餘被害的青年之中,劉和珍君是我的學生。學生雲者,我向來這樣想,這樣說,現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應該對她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現在的我”的學生,是為了中國而死的中國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去年夏初楊蔭榆女士做女子師範大學校長,開除校中六個學生自治會職員的時候。其中的一個就是她;但是我不認識。直到後來,也許已經是劉百昭率領男女武將,強拖出校之後了,才有人指著一個學生告訴我,說:這就是劉和珍。其時我才能將姓名和實體聯合起來,心中卻暗自詫異。我平素想,能夠不為勢利所屈,反抗一廣有羽翼的校長的學生,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桀驁鋒利的,但她卻常常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到偏安於宗帽胡同,賃屋授課之後,她才始來聽我的講義,於是見面的回數就較多了,也還是始終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到學校恢復舊觀,往日的教職員以為責任已盡,準備陸續引退的時候,我才見她慮及母校前途,黯然至於泣下。此後似乎就不相見。總之,在我的記憶上,那一次就是永別了。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民眾向執政府請願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說衛隊居然開槍,死傷至數百人,而劉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對於這些傳說,竟至於頗為懷疑。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況且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劉和珍君,更何至於無端在府門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證明是事實了,作證的便是她自己的屍骸。還有一具,是楊德群君的。而且又證明著這不但是殺害,簡直是nue6*殺,因為身體上還有棍棒的傷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說她們是“暴徒”!
但接著就有流言,說她們是受人利用的。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請願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但竟在執政府前中彈了,從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創傷,只是沒有便死。同去的張靜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其一是shou6*槍,立仆;同去的楊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擊,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還能坐起來,一個兵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於是死掉了。
始終微笑的和藹的劉和珍君確是死掉了,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屍骸為證;沉勇而友愛的楊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屍骸為證;只有一樣沉勇而友愛的張靜淑君還在醫院裡呻吟。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輾於文明人所發明的槍彈的攢射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中國軍人的屠戮婦嬰的偉績,八國聯軍的懲創學生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
但是中外的sha6*人者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污……

時間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麼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閒人以飯後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閒人作“流言”的種子。至於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徒手的請願。人類的血戰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只是一小塊,但請願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當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陶潛說過,“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倘能如此,這也就夠了。

我已經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於我的意外。一是當局者竟會這樣地兇殘,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國的女性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
我目睹中國女子的辦事,是始於去年的,雖然是少數,但看那幹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屢次為之感嘆。至於這一回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為中國女子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千年,而終於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於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記念劉和珍君!
四月一日
第8課《小狗包弟》
一個多月前,我還在北京,聽人講起一位藝術家的事情,我記得其中一個故事是講藝術家和狗的。據說藝術家住在一個不太大的城市裡,隔壁人家養了小狗,它和藝術家相處很好,藝術家常常用吃的東西款待它。“文革”期間,城裡發生了從未見過的武鬥,藝術家害怕起來,就逃到別處躲了一段時期。後來他回來了,大概是給人揪回來的,說他“裡通外國”,是個反革命,批他,斗他,他不承認,就痛打,拳打腳踢,棍棒齊下,不但頭破血流,一條腿也給打斷了。批鬥結束,他走不動,讓專政隊拖著他遊街示眾,衣服撕破了,滿身是血和泥土,口裡發出呻喚。認識的人看見半死不活的他都掉開頭去。忽然一隻小狗從人叢中跑出來,非常高興地朝著他奔去。它親熱地叫著,撲到他跟前,到處聞聞,用舌頭舔舔,用腳爪在他的身上撫摸。別人趕它走,用腳踢,拿棒打,都沒有用,它一定要留在它的朋友的身邊。最後專政隊用大棒打斷了小狗的後腿,它發出幾聲哀叫,痛苦地拖著傷殘的身子走開了。地上添了血跡,藝術家的破衣上留下幾處狗爪印。藝術家給關了幾年才放出來,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買幾斤肉去看望那隻小狗。鄰居告訴他,那天狗給打壞以後,回到家裡什麼也不吃,哀叫了三天就死了。
聽了這個故事,我又想起我曾經養過的那條小狗。是的,我也養過狗,那是1959年的事情,當時一位熟人給調到北京工作,要將全家遷去,想把他養的小狗送給我,因為我家裡有一塊草地,適合養狗的條件。我答應了,我的兒子也很高興。狗來了,是一條日本種的黃毛小狗,乾乾淨淨,而且有一種本領:它有什麼要求時就立起身子,把兩隻前腳並在一起不停地作揖。這本領不是我那位朋友訓練出來的。它還有一位瑞典舊主人,關於他我毫無所知。他離開上海回國,把小狗送給接受房屋租賃權的人,小狗就歸了我的朋友。小狗來的時候有一個外國名字,它的譯音是“斯包弟”。我們簡化了這個名字,就叫它做“包弟”。
包弟在我們家待了七年,同我們一家人處得很好。它不咬人,見到陌生人,在大門口吠一陣,我們一聲叫喚,它就跑開了。夜晚籬笆外面人行道上常常有人走過,它聽見某種聲音就會朝著籬笆又跑又叫,叫聲的確有點刺耳,但它也只是叫幾聲就安靜了。它在院子裡和草地上的時候多些,有時我們在客廳里接待客人或者同老朋友聊天,它會進來作幾個揖,討糖果吃,引起客人發笑。日本朋友對它更感興趣,有一次大概在1963年或以後的夏天,一家日本通訊社到我家來拍電視片,就拍攝了包弟的鏡頭。又有一次日本作家由起女士訪問上海,來我家做客,對日本產的包弟非常喜歡,她說她在東京家中也養了狗。兩年以後,她再到北京參加亞非作家緊急會議,看見我她就問:“您的小狗怎樣?”聽我說包弟很好,她笑了。
我的愛人蕭珊也喜歡包弟。在三年困難時期,我們每次到文化俱樂部吃飯,她總要向服務員討一點骨頭回去餵包弟。
1962年我們夫婦帶著孩子在廣州過了春節,回到上海,聽妹妹們說,我們在廣州的時候,睡房門緊閉,包弟每天清早守在房門口等候我們出來。它天天這樣,從不厭倦。它看見我們回來,特別是看到蕭珊,不住地搖頭擺尾,那種高興、親熱的樣子,現在想起來我還很感動,我仿佛又聽見由起女士的問話:“您的小狗怎樣?”
“您的小狗怎樣?”倘使我能夠再見到那位日本女作家,她一定會拿同樣的一句話問我。她的關心是不會減少的。然而我已經沒有小狗了。
1966年8月下旬hong6*6*兵開始上街抄四舊的時候,包弟變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大包袱,晚上附近的小孩時常打門大喊大嚷,說是要殺小狗。聽見包弟尖聲吠叫,我就膽戰心驚,害怕這種叫聲會把抄四舊的hong6*6*兵引到我家裡來。
當時我已經處於半靠邊的狀態,傍晚我們在院子裡乘涼,孩子們都勸我把包弟送走,我請我的大妹妹設法。可是在這時節誰願意接受這樣的禮物呢?據說只好送給醫院由科研人員拿來做實驗用,我們不願意。以前看見包弟作揖,我就想笑,這些天我在機關學習後回家,包弟向我作揖討東西吃,我卻暗暗地流淚。
形勢越來越緊。我們隔壁住著一位年老的工商業者,原先是某工廠的老闆,住屋是他自己修建的,同我的院子只隔了一道竹籬。有人到他家去抄四舊了。隔壁人家的一動一靜,我們聽得清清楚楚,從籬笆縫裡也看得見一些情況。這個晚上附近小孩幾次打門捉小狗,幸而包弟不曾出來亂叫,也沒有給捉了去。這是我六十多年來第一次看見抄家,人們拿著東西進進出出,一些人在大聲叱罵,有人摔破罈罈罐罐。這情景實在可怕。十多天來我就睡不好覺,這一夜我想得更多,同蕭珊談起包弟的事情,我們最後決定把包弟送到醫院去,交給我的大妹妹去辦。
包弟送走後,我下班回家,聽不見狗叫聲,看不見包弟向我作揖、跟著我進屋,我反而感到輕鬆,真是一種甩掉包袱的感覺。但是在我吞了兩片眠爾通、shang6*床許久還不能入睡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來想去,我又覺得我不但不曾甩掉什麼,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現的不是搖頭擺尾、連連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給割開肚皮的包弟。我再往下想,不僅是小狗包弟,連我自己也在受解剖。不能保護一條小狗,我感到羞恥;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諒自己!我就這樣可恥地開始了十年浩劫中逆來順受的苦難生活。一方面責備自己,另一方面又想保全自己,不要讓一家人跟自己一起墮入地獄。我自己終於也變成了包弟,沒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運……
整整十三年零五個月過去了。我仍然住在這所樓房裡,每天清早我在院子裡散步,腳下是一片衰草,竹籬笆換成了無縫的磚牆。隔壁房屋裡增加了幾戶新主人,高高牆壁上多開了兩堵窗,有時倒下一點垃圾。當初剛搭起的葡萄架給蟲蛀後早已塌下來掃掉,連葡萄藤也被挖走了。右面角上卻添了一個大化糞池,是從緊靠著的五層樓公寓裡遷過來的。少掉了好幾株花,多了幾棵不開花的樹。我想念過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綠草如茵的時節,她常常彎著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雜草,在午飯前後她有時逗著包弟玩。……我好像做了一場大夢。滿身的創傷使我的心仿佛又給放在油鍋里熬煎。
這樣的熬煎是不會有終結的,除非我給自己過去十年的苦難生活作了總結,還清了心靈上的欠債。這絕不是容易的事。那么我今後的日子不會是好過的吧。但是那十年我也活過來了。
即使在“說謊成風”的時期,人對自己也不會講假話,何況在今天? 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要說:我懷念包弟,我想向它表示歉意。
1980年1月4日
第9課《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
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談政治,專心學術。大約在民國十年左右,清華學校請他作第一次的演講,題目是《中國韻文里表現的情感》。我很幸運地有機會聽到這一篇動人的演講。那時候的青年學子,對梁任公先生懷著無限的景仰,倒不是因為他是戊戌政變的主角,也不是因為他是雲南起義的策劃者,實在是因為他的學術文章對於青年確有啟迪領導的作用。過去也有不少顯宦,以及叱吒風雲的人物,蒞校講話。但是他們沒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任公先生的這一篇講演稿,後來收在《飲冰室文集》里。他的講演是預先寫好的,整整齊齊地寫在寬大的宣紙制的稿紙上面,他的書法很是秀麗,用濃墨寫在宣紙上,十分美觀。但是讀他這篇文章和聽他這篇講演,那趣味相差很多,猶之乎讀劇本與看戲之迥乎不同。
我記得清清楚楚,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高等科樓上大教堂里坐滿了聽眾,隨後走進了一位短小精悍禿頭頂寬下巴的人物,穿著肥大的長袍,步履穩健,風神瀟灑,左右顧盼,光芒四射,這就是梁任公先生。
他走上講台,打開他的講稿,眼光向下面一掃,然後是他的極簡短的開場白,一共只有兩句,頭一句是:“啟超沒有什麼學問——,”眼睛向上一翻,輕輕點一下頭:“可是也有一點嘍!”這樣謙遜同時又這樣自負的話是很難得聽到的。他的廣東官話是很夠標準的,距離國語甚遠,但是他的聲音沉著而有力,有時又是洪亮而激亢,所以我們還是能聽懂他的每一字,我們甚至想如果他說標準國語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
我記得他開頭講一首古詩,箜篌引:
公無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這四句十六字,經他一朗誦,再經他一解釋,活畫出一齣悲劇,其中有起承轉合,有情節,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我在聽先生這篇講演後約二十餘年,偶然獲得機緣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見黃沙瀰漫,黃流滾滾,景象蒼茫,不禁哀從中來,頓時憶起先生講的這首古詩。
先生博聞強記,在筆寫的講稿之外,隨時引證許多作品,大部分他都能背誦得出。有時候,他背誦到酣暢處,忽然記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禿頭,敲幾下之後,記憶力便又暢通,成本大套地背誦下去了。他敲頭的時候,我們屏息以待,他記起來的時候,我們也跟著他歡喜。
先生的講演,到緊張處,便成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有時掩面,有時頓足,有時狂笑,有時嘆息。聽他講到他最喜愛的《桃花扇》,講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從中來,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淚,聽講的人不知有幾多也淚下沾襟了!又聽他講杜氏講到“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先生又真是於涕泗交流之中張口大笑了。
這一篇講演分三次講完,每次講過,先生大汗淋漓,狀極愉快。聽過這講演的人,除了當時所受的感動之外,不少人從此對於中國文學發生了強烈的愛好。先生嘗自謂“筆鋒常帶情感”,其實先生在言談講演之中所帶的情感不知要更強烈多少倍!
有學問,有文采,有熱心腸的學者,求之當世能有幾人?於是我想起了從前的一段經歷,筆而記之。
第10課《短新聞兩篇》(1:別了,“不列顛尼亞”、2:奧斯維辛沒有什麼新聞)
1:別了不列顛尼亞
在香港飄揚了一百五十多年的英國米字旗最後一次在這裡降落後,接載查爾斯王子和離任港督彭定康回國的英國皇家遊輪“不列顛尼亞”號駛離維多利亞港灣——這是英國撤離香港的最後時刻。
英國的告別儀式是30日下午在港島半山上的港督府拉開序幕的。在濛濛細雨中,末任港督告別了這個曾居住了二十五任港督的庭院。
4點30分,面色凝重的彭定康注視著港督旗幟在“日落餘音”的號角聲中降下旗桿。根據傳統,每一位港督離任時,都舉行降旗儀式。但這一次不同:永遠都不會再有港督旗幟從這裡升起了。4時40分,代表英國女王統治了的彭定康登上帶有皇家標記的黑色“勞斯萊斯”,最後一次離開了港督府。
掩映在綠樹叢中的港督府於1885年建成,在以後的近一個半世紀中,包括彭定康在內的許多港督曾對其進行過大規模改建、擴建和裝修。隨著末代港督的離去,這座古典風格的白色建築成為歷史的陳跡。
晚6時15分,象徵英國管治結束的告別儀式在距離駐港英軍總部不遠的添馬艦軍營東面舉行。停泊在港灣中的皇家遊輪“不列顛尼亞”號和臨近大廈上懸掛的巨幅紫荊花圖案,恰好構成這個“日落儀式”的背景。
此時,雨越下越大。查爾斯王子在雨中宣讀英國女王贈言說:“英國國旗就要降下,中國國旗將飄揚於香港上空。一百五十多年的英國管治即將告終。”
7點45分,廣場上燈火漸暗,開始了當天港島上的第二次降旗儀式。一百五十六年前,一個叫愛德華·貝爾徹的英國艦長帶領士兵占領了港島,在這裡升起了英國國旗;今天,另一名英國海軍士兵在“威爾斯親王”軍營旁的這個地方降下了米字旗。
當然,最為世人矚目的是子夜時分中英香港交接儀式上的易幟。在1997年6月30日的最後一分鐘,米字旗在香港最後一次降下,英國對香港長達一個半世紀的統治宣告終結。
在新的一天來臨的第一分鐘,五星紅旗伴著《義勇軍進行曲》冉冉升起,中國從此恢復對香港行使主權。與此同時,五星紅旗在英軍添馬艦營區升起,兩分鐘前,“威爾斯親王”軍營移交給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軍開始接管香港防務。
零點40分,剛剛參加了交接儀式的查爾斯王子和第28任港督彭定康登上“不列顛尼亞”號的甲板。在英國軍艦“漆鹹”號及懸掛中國國旗和香港特別行政區區旗的香港水警汽艇護衛下,將於1997年年底退役的“不列顛尼亞”號很快消失在南海的夜幕中。
從1841年1月26日英國遠征軍第一次將米字旗插上海島,至1997年7月1日五星紅旗在香港升起,一共過去了一百五十六年五個月零四天。大英帝國從海上來,又從海上去。
2:奧斯維辛沒有什麼新聞
從某種意義上說,在布熱金卡,最可怕的事情是這裡居然陽光明媚溫暖,一行行白楊樹婆娑起舞,在大門附近的草地上,還有兒童在追逐遊戲。
這真像一場噩夢,一切都可怕地顛倒了。在布熱金卡,本來不該有陽光照耀,不該有光亮,不該有碧綠的草地,不該有孩子們的嬉笑。布熱金卡應當是個永遠沒有陽光、百花永遠凋謝的地方,因為這裡曾經是人間地獄。
每天都有人從世界各地來到布熱金卡——這裡也許是世間最可怕的旅遊中心。來人的目的各不相同——有人為了親眼看看事情是不是像說的那樣可怕,有人為了不使自己忘記過去,也有人想通過訪問死難者受折磨的場所,來向他們致敬。
布熱金卡在波蘭南方城市奧斯維辛城外幾英里的地方——世人對奧斯維辛這個地名更熟悉。奧斯維辛大約有12000名居民,距華沙120英里,地處被稱為摩拉維安門的山口的東頭,周圍是一片沼澤地。布熱金卡和奧斯維辛一道組成了被納粹稱為奧斯維辛集中營的sha6*人工廠的一部分。
十四年前,最後一批囚徒被剝光衣服,在軍犬和武裝土兵的押送下走進毒氣室。從那時起,奧斯維辛的慘狀被人們講過了很多次。一些倖存者撰寫的回憶錄中談到的情況,是任何心智健全的人所無法想像的。奧斯維辛集中營司令官羅道夫·弗蘭斯·費爾南德·霍斯在被處決前也寫了回憶錄,詳細介紹了這裡進行的集體tu6*殺和用人體作的各種試驗。波蘭人說,共有400萬人死在那裡。
今天,在奧斯維辛,並沒有可供報導的新聞。記者只有一種非寫不可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來源於一種不安的心情:在訪問這裡之後,如果不說些什麼或寫些什麼就離開,那就對不起在這裡遇難的人們。
現在,布熱金卡和奧斯維辛都是很安靜的地方,人們再也聽不到受難者的喊叫了。參觀者默默地邁著步子,先是很快地望上一眼;接著,當他們在想像中把人同牢房、毒氣室、地下室和鞭刑柱聯繫起來的時候,他們的步履不由得慢了下來。導遊也無須多說,他們只消用手指一指就夠了。
每一個參觀者都感到有一個地方對他說來特別恐怖,使他終生難忘。對有的人來說,這個地方是經過復原的奧斯維辛毒氣室。人們對他們說,這是“小的”,還有一個更大的。對另外一些人來說,這樣一個事實使他們終生難忘:在德國人撤退時炸毀的布熱金卡毒氣室和焚屍爐廢墟上,雛菊花在怒放。
還有一些參觀者注視著毒氣室和焚屍爐開頭,他們表情茫然,因為他們不曉得這是乾什麼使的。然而,一看到玻璃窗內成堆的頭髮和嬰兒的鞋子,一看到用以關押被判處絞刑的死囚的牢房時,他們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渾身發抖。
一個參觀者驚懼萬分,張大了嘴巴,他想叫,但是叫不出來——原來,在女牢房,他看到了一些盒子。這些三層的長條盒子,6英尺寬,3英尺高,在這樣大一塊地方,每夜要塞進去五到十人睡覺。解說員快步從這裡走開,因為這裡沒有什麼值得看的。
參觀者來到一座灰磚建造的建築物前,這是在婦女身上搞不育試驗的地方。解說員試著推了一下門——門是鎖著的。參觀者慶幸他沒有打開門進去,否則他會羞紅了臉的。
現在參觀者來到一條長廊里。從長廊兩邊的牆上,成排的人在注視著參觀者。這是數以千計的照片,是囚徒們的照片。他們都死了——這些面對著照相機鏡頭的男人和婦女,都知道死亡在等待著他們。
他們表情木然。但是,在一排照片的中間,有一張特別引人注目,發人深思。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長得豐滿,可愛,皮膚細白,金髮碧眼。她在溫和地微笑著,似乎是為著一個美好而又隱秘的夢想而微笑。當時,她在想什麼呢?現在她在這堵奧斯維辛集中營遇難者紀念牆上,又在想什麼呢?
參觀者被帶到執行絞刑的地下室去看一眼,這時,他們感到自己也在被窒息。另一位參觀者進來了,她跪了下來,在自己胸前畫十字。在奧斯維辛,沒有可以作禱告的地方。
參觀者們用懇求的目光彼此看了一眼,然後對解說員說:“夠了”。
在奧斯維辛,沒有新鮮東西可供報導。這裡陽光明媚,綠樹成陰,在集中營大門附近,孩子們在追逐遊戲。
第11課《包身工》
包身工的剪影
已經是舊曆四月中旬了,上午四點過一刻,曉星才從慢慢地推移著的淡雲裡面消去,蜂房般的格子鋪里的生物已經在蠕動了。
“拆鋪啦!起來!”穿著一身和時節不相稱的拷綢衫褲的男子,像生氣似的呼喊,“蘆柴棒,去燒火!媽的,還躺著,豬玀!”
七尺闊、十二尺深的工房樓下,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十六七個“豬玀”。跟著這種有威勢的喊聲,在充滿了汗臭、糞臭和濕氣的空氣裡面,她們很快地就像被攪動了的蜂窩一般騷動起來。打呵欠,嘆氣,尋衣服,穿錯了別人的鞋子,胡亂地踏在別人身上,叫喊,在離開別人頭部不到一尺的馬桶上很響地小便。成人期女孩所共有的害羞的感覺,在這些被叫做“豬玀”的生物中間,已經很遲鈍了。半裸體地起來開門,拎著褲子爭奪馬桶,將身體稍稍背轉一下就會公然地在男人面前換衣服。 那男人虎虎地在起得慢一點的“豬玀”身上踢了幾腳,迴轉身來站在不滿二尺闊的樓梯上面,向著樓上的另一群生物呼喊:
“揍你的!再不起來?懶蟲!等太陽上山嗎?”
蓬頭、赤腳,一邊扣著紐扣,幾個睡眼惺松的“懶蟲”從樓上衝下來了。自來水龍頭邊擠滿了人,用手捧些水來澆在臉上。“蘆柴棒”著急地要將大鍋里的稀飯燒滾,但是倒冒出來的青煙引起了她一陣猛烈的咳嗽。十五六歲,除了老闆之外,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姓名。手腳瘦得像蘆棒梗一樣,於是大家就拿“蘆柴棒”當做了她的名字。 “上午四點過一刻”,“鴿子籠一般”的住房裡,包身工起床,開始了一天非人的生活。
楊樹浦福臨路東洋紗廠的工房
這是楊樹浦福臨路東洋紗廠的工房。長方形的,紅磚牆嚴密地封鎖著的工房區域,像一條水門汀的弄堂馬路劃成狹長的兩塊。像鴿子籠一般地分得均勻,每邊八排,每排五戶,一共八十戶一樓一底的房屋,每間工房的樓上樓下,平均住著三十二三個“懶蟲”和“豬玀”,所以,除了“帶工”老闆、老闆娘、他們的家族親戚和穿拷綢衣服的同一職務的打雜、請願警之外,這工房區域的牆圈裡面住著二千左右衣服襤褸而替別人製造衣料的“豬玀”。
她們正式的名稱是包身工
但是,她們正式的名稱卻是“包身工”。她們的身體,已經以一種奇妙的方式包給了叫做“帶工”的老闆。每年特別是水災、旱災的時候,這些在東洋廠里有“腳路”的帶工,就親自或者派人到他們家鄉或者災荒區域,用他們多年熟練了的可以將一根稻草講成金條的嘴巴,去遊說可又不忍讓他們的兒女餓死的同鄉。
“還用說?住的是洋式的公司房子。吃的是魚肉葷腥。一個月休息兩天,咱們帶著到馬路上去玩耍。嘿,幾十層樓的高房子,兩層樓的汽車,各種各樣好看好用的外國東西。老鄉!人生一世,你也得去見識一下啊!──做滿三年,以後賺的錢就歸你啦。塊把錢一天的工錢,嘿,別人給我叩了頭也不替她寫進去!咱們是同鄉,有交情。──交給我帶去,有什麼三差二錯,我還能回家鄉嗎?”
這樣說著,咬著草根樹皮的女孩子可不必說,就是她們的父母,也會怨恨自己沒有跟去享福的福份了。於是,在預備好了的“包身契”上畫一個十字,包身費大洋二十元,期限三年,三年之內,由帶工的供給住食,介紹工作,賺錢歸帶工者收用,生死疾病一聽天命,先付包洋十元,人銀兩交,“恐後無憑,立此包身契據是實!”
福臨路工房的二千左右的包身工人
福臨路工房的二千左右的包身工人,隸屬在五十個以上的“帶工”頭手下,她們是順從地替帶工賺錢的“機器”。所以,每個“帶工”所帶包身工的人數也就表示了他們的手面和財產。少一點的,三十五十,多一點的帶著一百五十個以上。手面寬一點的“帶工”,不僅可以放債、買田、起屋,還能兼營茶樓、浴室、理髮鋪一類的買賣。
四點半之後,沒有線條和影子的晨光膽怯地顯出來的時候,水門汀路上和弄堂裡面,已被這些赤腳的鄉下姑娘擠滿了。涼爽而帶有一點濕氣的晨風,大約就是這些生活在死水一般的空氣裡面的人們僅有的天惠。她們嘈雜起來,有的在公共自來水龍頭邊舀水,有的用斷了齒的木梳梳掉執拗地粘在頭髮里的棉絮,陸續地兩個一組兩個一組地用扁擔抬著平滿的馬桶,吆喝著從人們身邊擦過。帶工的老闆或者打雜的拿著一疊疊的“列印子簿子”,懶散地站在正門出口──好像火車站軋票處一般的木柵子的前面。樓下的那些蓆子、破被之類收拾掉之後,晚上倒掛在牆壁上的兩張飯桌放下來了。幾十隻碗,一把竹筷,胡亂地放在桌上,輪值燒稀飯的就將一洋鉛桶漿糊一般的薄粥放在板桌中央。她們的定食是兩粥一飯,早晚吃粥,中午的乾飯由老闆差人給她們送進工廠里去。粥!它的成分並不和一般通用的意義一樣,裡面是較少的秈米、鍋焦、碎米和較多的鄉下人用來餵豬的豆腐渣!粥菜?是不可能有的。有幾個“慈祥”的老闆到小菜場去收集一些萵苣的菜葉,用鹽一浸,這就是她們難得的佳肴。
生活場景
只有兩條板凳,──其實,即使有更多的板凳,這屋子裡面也沒有同時容納三十個人吃粥的地方。她們一窩蜂地搶一般地盛了一碗,歪著頭用舌舔著淋漓在碗邊外的粥汁,就四散地蹲伏或者站立在路上和門口。添粥的機會除了特殊的日子,──譬如老闆、老闆娘的生日,或者發工錢的日子之外,通常是很難有的。輪著揩地板、倒馬桶的日子,也有連一碗也輪不到的時候。洋鉛桶空了,輪不到盛第一碗的人們還捧著一隻空碗,於是老闆娘拿起鉛桶到鍋子裡去刮一下鍋焦、殘粥,再到自來水龍頭邊去沖一些清水,用她那雙才在梳頭的油手攪拌一下,氣哄哄地放在這些廉價的、不需要更多維持費的“機器”們面前。
“死懶!躺著死不起來,活該!”
十一年前內外棉的顧正紅事件
十一年前內外棉的顧正紅事件,尤其是五年前的“一二八”戰爭之後,東洋廠對於這種特殊的廉價“機器”的需要突然地增加起來。據說,這是一種極合經濟原理和經營原則的方法。有引號的機器,終究還是血肉之軀。所以當超過了“外頭工人”忍耐的最大限度的時候,他們往往會很自然地想起一種久已遺忘了的人類所該有的力量。有時候愚蠢的奴隸會體會到一束箭折不斷的道理。再消極一點,他們也還可以拼著餓死不乾。一個有殖民地經驗的“溫情主義者”,在一本著作的序文上說:“在這次鬥爭中,警察沒有任何的威權,在民眾的結合力前面,什麼權力都不中用了!”可是,結論呢?用溫情主義嗎?不,不!他們所採用的方法,只是用廉價而沒有“結合力”的“包身工”來替代“外頭工人”而已。
包身工的身體是屬於帶工老闆的
第一,包身工的身體是屬於帶工老闆的,所以她們根本就沒有“做”或者“不做”的自由。她們每天的工資就是老闆的利潤,所以即使在生病的時候,老闆也會很可靠地替廠家服務,用拳頭、棍棒或者冷水來強制她們去做工作。就拿上面講到過的蘆柴棒來做個例吧,──其實,這樣的情況每個包身工都會遭遇到:有一次,在一個很冷的清晨,蘆柴棒害了急性的重傷風而躺在“床”上了。她們躺的地方,到了一定的時間是非讓出來做吃粥的地方不可的,可是在那一天,蘆柴棒可真的掙扎不起來了,她很見機地將身體慢慢地移到屋子的角上,縮做一團,儘可能地不占地方。可是在這種工房裡面,生病躺著休養的例子是不能任你開的,一個打雜的很快地走過來了。幹這種職務的人,大半是帶工頭的親戚,或者在“地方上”有一點勢力的流氓,所以在這種法律的觸手達不到的地方,他們差不多有自由生殺的權利。蘆柴棒的喉嚨早已啞了,用手做著手勢,表示身體沒力,請求他的憐憫。
“假病,老子給你醫!”
一手抓住了頭髮,狠命地往上一摔,蘆柴棒手腳著地,很像一隻在肢體上附有吸盤的烏賊。一腳踢在她的腿上,照例第二、第三腳是不會少的,可是打雜的很快就停止了。後來,據說,因為蘆柴棒“露骨”地突出的腿骨,碰痛了他的足趾!打雜的惱了,順手奪過一盆另一個包身工正在揩桌子的冷水,迎頭潑在蘆柴棒的頭上。這是冬天,外面在刮寒風,蘆柴棒遭了這意外的一潑,反射似的跳起身來,於是在門口刷牙的老闆娘笑了:
“瞧!還不是假病!好好地會爬起來,一盆冷水就醫好了。”
這只是常有的例子的一個。
包身工都是新從鄉下出來
第二,包身工都是新從鄉下出來,而且她們大半都是老闆娘的鄉鄰,這一點,在“管理”上是極有利的條件。廠家除了在工房周圍造一條圍牆,門房裡置一個請願警和門外釘一塊“工房重地,閒人莫入”的木牌,使這些“鄉下小姑娘”和別的世界隔絕之外,完全將管理權交給了帶工的老闆。這樣,早晨五點鐘由打雜的或者老闆自己送進工廠,晚上六點鐘接領回來,她們就永沒有和外頭人接觸的機會。所以包身工是一種“罐裝了的勞動力”,可以“安全地”保藏,自由地使用,絕沒有因為和空氣接觸而起變化的危險。
是工價的低廉
第三,那當然是工價的低廉。包身工由“帶工”帶進廠里,於是她們的集合名詞又變了,在廠方,她們叫做“試驗工”和“養成工”兩種。試驗工就表示準備將一個“生手”養成為一個“熟手”。最初的錢是每天十二小時大洋一角至一角五分,最初的工作範圍是不需要任何技術的掃地、開花衣、扛原棉、松花衣之類。一兩個禮拜之後就調到鋼絲車間、條子間、粗紗間去工作。在這種工廠所有者的本國,拆包間、彈花間、鋼絲車間的工作,通例是男工做的,可是在半殖民地,不必顧慮到社會的糾纏和官廳的監督,就將這種不是女性所能擔任的工作加到工資不及男工三分之一的包身工們的身上去了。
五點鐘,上工的汽笛聲響了。紅磚罐頭的蓋子──那一扇鐵門一推開,就好像雞鴨一般地無秩序地衝出一大群沒有鎖鏈的奴隸。每人手裡都拿著一本列印子的簿子,不很講話,即使講話也沒有什麼生氣。一出門,這人的河流就分開了,第一廠的朝東,二三五六廠的朝西,走不到一百步,她們就和另一種河流──同在東洋廠工作的“外頭工人”們匯在一起。但是,住在這地域附近的人,這河流裡面的不同的成分,是很容易看得出的。外頭工人的衣服多少地整潔一點,很多穿著旗袍,黃色或者淡藍的橡皮鞋子,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們有時愛搽些粉,甚至也有人燙過頭髮。包身工就沒有這種福氣了。她們沒有例外地穿著短衣,上面是褪色和油髒了的湖綠乃至蓮青的短衫,下面是玄色或者條紋的褲子,長頭髮,很多還梳著辮子,破髒的粗布鞋,纏過未放大的腳,走路也就有點蹣跚的樣子。在路上走,這兩種人很少有談話的機會。髒,鄉下氣,土頭土腦,言語不通,這都是她們不親近的原因,過分地看高自己和不必要地看不起別人,這種心理是在“外頭工人”的心裡下意識地存在著的。她們想:我們比你們多一種自由,多一種權利,──這就是寧願餓肚子的自由,隨時可以調廠和不做的權利。
紅磚頭的怪物,已經張著嘴巴在等待著它的滋養物了。經過紅頭鬼把守著的鐵門,在門房間交出準許她們貢獻勞動力的憑證。包身工只交一本列印子的簿子,外頭工人在這簿子之外還有一張貼著照片的入廠憑證。這憑證,已經有十一年的歷史了。顧正紅事件以後,內外棉搖班了,可其他的東洋廠還有一部分在工作,於是,在滬西的豐田廠,有許多內外棉的工人冒險混進去,做了一次裡應外合的英勇的工作,從這時候起,由豐田提議,工人入廠之前就需要這種有照片的憑證。這種制度,是東洋廠所特有的。
織成衣服的一縷縷紗,編成襪子的一根根線,穿在身上都是光滑舒適而愉快的。可是在從原棉製成這種紗線的過程,就不像穿衣服那樣的愉快了。紗廠工人終日面臨著音響、塵埃和濕氣三大威脅。
“五點鐘”,包身工們走進工廠,開始了在“三大威脅”和“三大危險”威脅下的一天的工作。
這大概是自然現象吧,一種生物在這三種威脅下面工作,更加地容易疲勞。但是在做夜班的時候,打瞌睡是不會有的。因為野獸一般的鐵的暴君監視著你,只要斷了線不接,錠殼軋壞,皮輥擺錯方向,乃至車板上有什麼堆積,就會有遭到“拿莫溫”和“小盪管”毒罵和毆打的危險。這幾年來,一般地講,毆打的事情已經漸漸地少了,可是這種“幸福”只局限在外頭工人身上。拿莫溫和小盪管打人,很容易引起同車間工人的反對,即使當場不致發作,散工之後往往會有“喊朋友評理”和“打相打”的危險。但是,包身工是沒有“朋友”和幫手的!什麼人都可以欺侮,什麼人都看不起她們,她們是最下層的一類人,她們是拿莫溫和小盪管們發脾氣和使威風的對象。在紗廠,活兒做得不好的罰規,大約是毆打、罰工錢和“停生意”三種。那么,在包身工所有者──帶工老闆的立場來看,後面的兩種當然是很不利了,罰工錢就是減少他們的利潤,停生意不僅不能賺錢,還要貼她二粥一飯,於是帶工頭不假思索地就愛上了毆打這辦法。每逢端午重陽年頭年尾,帶工頭總要對拿莫溫們送禮,那時候他們總得諂媚地講:
“總得你幫忙,照應照應。咱的小姑娘有什麼事情,儘管打,打死不幹事,只要不是罰工錢停生意!” 打死不幹事,在這種情形之下,包身工當然是“人人得而欺之”了。有一次,一個叫做小福子的包身工整好了的爛紗沒有裝起,就遭了拿莫溫的毆打,恰恰運氣壞,一個“東洋婆”走過來了,拿莫溫為著要在主子面前顯出他的威風,和對東洋婆表示他管督的嚴厲,打得比平常格外著力。東洋婆望了一會兒,也許是她不喜歡這種不文明的毆打,也許是她要介紹一種更合理的懲戒方法,走近身來,揪住小福子的耳朵,將她扯到太平龍頭前面,叫她向著牆壁立著;拿莫溫跟著過來,很懂得東洋婆的意思似的,拿起一個丟在地上的皮帶盤心子,不懷好意地叫她頂在頭上。東洋婆會心地笑了:
“這個小姑娘壞得很,懶惰!”
拿莫溫學著同樣生硬的調子說:
“這樣她就打不成瞌睡了!”
文明的懲罰
這種文明的懲罰,有時候會叫你繼續到兩小時以上。兩小時不做工作,趕不出一天該做的“生活”,那么工資減少又會招致帶工老闆的毆打,也就是分內的事了。毆打之外還有餓飯、吊起、關黑房間等等方法。
實際上,拿莫溫對待外頭工人,也並不怎樣客氣,因為除了打罵之外,還有更巧妙的方法,譬如派給你難做的“生活”,或者調你去做不願意去做的工作。所以,外頭工人裡面的狡猾分子,就常常用送節禮巴結拿莫溫的手段,來保障自己的安全。拿出血汗換的錢來孝敬工頭,在她們當然是一種難堪的負擔,但是在包身工,那是連這種送禮的權利也沒有的!外頭工人在抱怨這種額外的負擔,而包身工卻在羨慕這種可以自主地拿出錢來賄賂工頭的權利!
在一種特殊優惠的保護之下,吸收著廉價勞動力的滋養,在中國的東洋廠飛躍地龐大了。單就這福臨路的東洋廠講,光緒二十八年三井系的資本收買大純紗廠而創立第一廠的時候,錠子還不到兩萬,可是三十年之後,他們已經有了六個紗廠,五個布廠,二十五萬錠子,三千張布機,八千工人和一千二百萬元的資本。美國一位作家索洛曾在一本書上說過,美國鐵路的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橫臥著一個愛爾蘭工人的屍首。那么,我也這樣聯想,東洋廠的每一個錠子上面都附托著一個中國奴隸的冤魂!
勞動強化
兩粥一飯,十二小時工作,勞動強化,工房和老闆家庭的義務服役,豬玀一般的生活,泥土一般的作踐──血肉造成的“機器”終究和鋼鐵造成的不一樣,包身契上寫明的三年期限,能夠做滿的不到三分之二。工作,工作,衰弱到不能走路還是工作,手腳像蘆柴棒一般的瘦,身體像弓一樣的彎,面色像死人一樣的慘!咳著,喘著,淌著冷汗,還是被逼著在做工。譬如講蘆柴棒吧,她的身體實在瘦得太可怕了,放工的時候,廠門口的“抄身婆”也不願意去接觸她的身體:
“讓她扎一兩根油線繩吧!骷髏一樣,摸著她的骨頭會做噩夢!”
但是帶工老闆是不怕做噩夢的!有人覺得太難看了,對她的老闆說:
“譬如做好事吧,放了她!”
“放她?行!還我二十塊錢,兩年間的一伙食、房錢。”他隨便地說,迴轉頭來對她一瞪: “不還錢,可別做夢!寧願賠棺材,要她做到死!”
蘆柴棒現在的工錢是每天三角八,拿去年的工錢三角二做平均,兩年來在她身上已經收入了二百三十塊了!
還有一個,什麼名字記不起了,她熬不住這種生活,用了許多工夫,在上午的十五分鐘休息時間裡面,偷偷地托一個在補習學校念書的外頭工人寫了一封給她父母的家信,郵票大概是那位同情她的女工捐助的了。一個月沒有回信,她在焦灼,她在希望,也許,她的父親會到上海來接她回去,可是,回信是捏在老闆的手裡了。散工回來的時候,老闆和兩個打雜的站在門口,橫肉臉上在發火了,一把扭住她的頭髮,踢,打,擲,和爆發一般的聽不清的嚷罵:
“死娼妓,你倒有本領,打斷我的家鄉路!”
“豬玀,一天三餐將你餵昏了!”
“揍死你,給大家做個榜樣!”
“信誰給你寫的?講,講!”
血和慘叫使整個工房的人都怔住了,大家都在發抖,這好像真是一個榜樣。打倦了之後,再在老闆娘的亭子樓里吊了一晚。這一晚,整屋子除了快要斷氣的呻吟一般的呼喊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音。屏著氣,睜著眼,百千個奴隸在黑夜中嘆息她們的命運。
看著這種飼養小姑娘營利的制度,我禁不住想起孩子時候看到過的船戶養墨鴨捕魚的事了。和烏鴉很相像的那種怪樣子的墨鴨,整排地停在舷上,它們的腳是用繩子吊住了的,下水捕魚,起水的時候船戶就在它的頸子上輕輕地一擠!吐了再捕,捕了再吐,墨鴨整天地捕魚,賣魚得錢的卻是養墨鴨的船戶。但是,從我們孩子的眼裡看來,船戶對墨鴨並沒有怎樣虐待,用船戶養墨鴨捕魚的事,比喻帝國主義及其買辦們與包身工的剝削與被剝削的關係,十分精當,有力地控訴了chi6*人的包身工制度。而現在,將這種關係轉移到人和人的中間,便連這一點施與的溫情也已經不存在了!
在這千萬被飼養者中間,沒有光,沒有熱,沒有溫情,沒有希望……沒有法律,沒有人道。這兒有的是20世紀的爛熟了的技術、機械、體制和對這種體制忠實服役的16世紀封建制度下的奴隸!
黑夜,靜寂得像死一般的黑夜,但是,黎明的到來,是無法抗拒的。索洛警告美國人當心枕木下的屍首,我也想警告某一些人,當心呻吟著的那些錠子上的冤魂!
第12課《飛向太空的航程》
新華網酒泉10月16日電
2003年10月15日清晨,朝陽暉映著酒泉衛星發射中心載人航天發射場聳入雲天的發射架。乳白色的“神舟”五號飛船內,楊利偉——中國第一個航天員正靜候著一個舉國關注的時刻。
上午9時整,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巨型運載火箭噴射出一團桔紅色的烈焰,托舉著載人飛船拔地而起,直刺九霄……
這是人類航天史上一次不同凡響的發射,它標誌著中國從此成為世界上第三個有能力依靠自己的力量將航天員送入太空的國家。
為了這個飛天夢想,一個古老的民族已經等待了幾百年,一代又一代航天人已經努力了近半個世紀。
1957年10月4日,哈薩克大荒原一個小小的角落裡,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一枚頂端載著一個直徑58厘米鋁製圓球的火箭,夢幻般地升上了星空。
蘇聯成功發射人造衛星的訊息,震動了最早具有飛天夢想的中國人。中國是嫦娥的故鄉,火箭的發源地,是誕生了人類“真正的航天始祖”萬戶的國度。在航天時代到來之際,中國,不能再一次落伍。
面對天疆的呼喚,翌年5月17日,毛6*6*東在中共八屆二中全會上,揮動了他那扭轉乾坤的大手:“我們也要搞人造衛星!……”
北京、上海、南京、天津等全國各個科研機構和高等院校,紛紛行動起來。由錢學森等專家學者負責制定的人造衛星發展規劃草案,提出了分三步走的構想:第一步,發射探空火箭;第二步,發射一二百公斤重的衛星;第三步,再發射幾千公斤重的衛星。
1960年2月19日,中國自己設計研製的第一枚液體火箭豎立在了上海南匯海灘20米高的發射架上。今天,已經可以透露的一個秘密是,這枚火箭的飛行高度,只有8公里!但正是這8000米的距離,為中國後來的衛星上天開闢了通路,使中國在走出地球、奔向太空的漫漫遠征路上,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歷史的腳步終於跨進了一個神聖的日子:1970年4月24日。這一天,在西北大漠深處的酒泉衛星發射中心,中國成功地將自己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送上了天空。響徹全球的“東方紅”樂曲,宣告中國進入了航天時代。
在舉國歡慶“東方紅”的時候,中國科學家們把目光投向了更遠的地方,提出一鼓作氣載人飛天。科學家們研究了許多防熱材料,做了許多大型試驗,甚至連飛船運輸車和航天員吃的食品都做了出來。
而對航天員的挑選則早在1969年就開始醞釀了。1970年,19位優秀的飛行員被列入了預備航天員的名單。他們都經過了近乎苛刻的各種身體測試。
然而,由於經濟實力有限等各種原因,中國的飛天夢想只能塵封在一張張構思草圖中。
對於中國科技界來說,1986年的春天,可能來得比哪年都早。這年3月,由4位著名科學家聯名上報黨中央的“國家高新技術發展建議”被deng6*6*平批准。這就是著名的“863計畫”。
“863計畫”的chu6*台,對中國開始載人航天探索起到了催化劑作用。從這一年開始,科學家們經過多次討論,反覆論證,對中國載人航天發展的途徑逐漸形成了共識:從載人飛船起步。
1992年9月2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召開會議,作出實施中國載人航天工程的戰略決策。jiang6*6*民明確指出,要下決心搞載人航天,這對我國的政治、經濟、科技等都有重要意義。
改革開放為中國積累了雄厚的物質基礎——中國,終於又開始了向太空進軍新征程。
然而,要真正依靠自己的力量把航天員送入太空,還有許多困難需要克服。首先是要有可靠性高、大推力的運載火箭;第二是安全返回技術;第三是要研究出具有良好的生命保障系統,為太空中的航天員提供安全舒適的工作環境。
第一個和第二個問題中國已經有了解決的基礎:1970年,“長征”一號火箭首發成功至今,“長征”系列火箭已經形成五大型譜,成功發射了60多次,其中“長征”二號丙火箭的發射成功率達百分之百,“長征”三號乙火箭可以把5噸以上的衛星送上36000公里的地球同步軌道。早在70年代,中國就掌握了衛星返回技術,1980年發射的返回式衛星已經和原蘇聯的飛船重量相當。
最後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關橫亘在中國科學家面前:載人飛船上所必須具備的良好的生命保障系統和工作環境。儘管有國外可供借鑑的經驗,但對於中國航天人來說,這一切,幾乎是從零開始。
飛天路上的重重困難,難不住富於智慧與創造的中國人。從載人航天工程立項開始,中國航天人在短短7年時間就攻克了載人航天的一道道難題:在北京建立了航天員培訓中心;研製出了高安全性、高可靠性的“長征”二號F型運載火箭;建立了體現尖端和前沿科技集成的飛船套用系統;新建成了載人飛船發射場、陸海基載人航天測控通信網和飛船著陸場。
1999年11月20日6時30分,“神舟”一號實驗飛船從酒泉衛星發射中心新建成的載人航天發射場飛向太空並於第二天準確著陸。它意味著中國人“摘星攬月”已為期不遠了。
僅僅三個月後,中國第一艘真正意義上的載人飛船“神舟”二號的發射也進入了倒計時階段。
“神舟”二號飛船為全系統配置的正樣飛船,可以說是載人飛船的“最完整版本”,各種技術狀態與真正載人時基本一樣。
2000年1月9日,在新的一年剛剛到來的時候,“神舟”二號發射成功,這是“飛天”故鄉對人類又一個新ji6*元的最高致意。美國一家報紙發表評論說,“這一成就,使越來越多的人相信,中國古老的飛天夢想將不僅僅是傳說,中國航天員上天的日子又進了一大步。”
2002年3月25日,“神舟”三號飛船發射升空。9個月後的12月30日,“神舟”四號飛船在低溫嚴寒條件下發射成功。“神舟”飛船四戰四捷,創造了我國航天史上的奇蹟,實現了中國載人航天的重大突破。特別是“神舟”三號、四號在全載人狀態下連續發射成功,標誌著中國已具備了把自己的航天員送上太空的能力。
進入新的一年,整箇中國都在期盼著這一時刻的早日來臨。
在這個金色的秋日,這一刻終於到來了。在萬戶的飛天嘗試過了600多年後,又一個勇敢的中國人——楊利偉,向太空飛去……
9時10分許,“神舟”五號載人飛船準確進入預定軌道,飛天勇士楊利偉順利進入太空。
一個民族迎來了飛天夢圓的輝煌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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