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語文上冊課文教學設計
高三語文上冊課文總計13篇,其詳細列表如下:
第1課《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第十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詩曰:
天理昭昭不可誣,莫將奸惡作良圖。
若非風雪沽村酒,定被焚燒化朽枯。
自謂冥中施計毒,誰知暗裡有神扶。
最憐萬死逃生地,真是瑰奇偉丈夫。
話說當日林沖正閒走間,忽然背後人喊。回頭看時,卻認得是酒生兒李小二。當初在東京時,多得林沖看顧。這李小二先前在北京時,後來不合偷了店主人家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又得林沖主張陪話,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陪了些錢財,方得脫免。京中安不得身,又虧林沖齎發他盤纏,於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卻在這裡撞見。林沖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這裡?”李小二便拜道:“自從得恩人救濟,齎發小人,一地裡投奔人不著。迤邐不想來到滄州,托一個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過賣。因見小人勤謹,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吃的人都和喝彩,以此買賣順當。主人家有個女兒,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兩個,權在
營前開了個茶酒店。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恩人不知為何事在這裡?”林沖指著臉上道:“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裡。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後如何。不想今日到此遇見。”李小二就請林衝到家裡面坐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兩口兒歡喜道:“晚夫妻二人正沒個親眷,今日得恩人到來,便是從天降下。”林沖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個。”李小二道:“誰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說。但有衣服,便拿來家裡漿洗縫補。”當時管待林沖酒食,至晚送回天王堂。次日,又來相請。因此林沖得李小二家來往,不時間送湯送水,來營里與林沖吃。林沖因見他兩口兒恭勤孝順,常把些銀兩與他做本錢。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才離寂寞神堂路,又守蕭條草料場。
李二夫妻能愛客,供茶送酒意偏長。
且把閒話休題,只說正話。迅速光陰,卻早冬來。林沖的綿衣裙襖,都是李小二渾身整治縫補。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只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裡坐下,隨後又一人入來。看時,前面那個人是軍官打扮,後面這個走卒模樣。跟著也來坐下。李小二入來問道:“要吃酒?”只見那個人將出一兩銀子與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來。客到時,果品酒饌只顧將來,不必要問。”李小二道:“官人請甚客?”那人道:“煩你與我去營里請管營、差撥兩個來說話。問時,你只說有個官人請說話,商議些事務。專等,專等。”李小二應承了,來到牢城裡,先請了差撥,同到管營家裡,請了管營,都到酒店裡。只見那個官人和管營、差撥兩個講了禮。管營道:“素不相識,動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書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來。”李小二連忙開了酒,一面鋪下菜蔬果品酒饌。那人叫討副勸盤來,把了盞,相讓坐了。小二獨自一個攛梭也似扶侍不暇。那跟來的人,討了湯桶,自行盪酒。約計吃過十數杯,再討了按酒,鋪放桌上。只見那人說道:“我自有伴當盪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說話。”
李小二應了,自來門首叫老婆道:“大姐,這兩個人來的不尷尬。”老婆道:“怎么的不尷尬?”小二道:“這兩個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初時又不認得管營。向後我將按酒入去,只聽得差撥口裡訥出一句高太尉三個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身上有些乾礙?我自在門前理會。你且去閣子背後,聽說什麼。”老婆道:“你去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李小三道:“你不省得。林教頭是個性急的人。摸不著便要sha6*人放火。倘或叫的他來看了,正是前日說的什麼陸虞候,他肯便罷?做出事來,須連累了我和你。你只去聽一聽再理會。”老婆道:“說的是。”便入去聽了一個時辰,出來說道:“他那三四個交頭接耳說話,正不聽得說什麼。只見那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去伴當懷裡,取出一帕子物事,逃與管營和差撥。帕子裡面的莫不是金銀。只聽差撥口裡說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性命。’”正說之間,閣子裡叫:“將湯來。”李小二急去裡面換湯時,看見管營手裡拿著一封書。小二換了湯,添些下飯。又吃了半個時辰,算還了酒錢。管營、差撥先去了。次後,那兩個低著頭也去了。轉背沒多時,只見林沖走將入店裡來,說道:“小二哥,連日好買賣。”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請坐。小人卻待正要尋恩人,有些要緊話說。”有詩為證:
潛為奸計害英雄,一線天教把信通。
虧殺有情賢李二,暗中回護有奇功。
當下林沖問道:“什麼要緊的事?”小二哥請林衝到裡面坐下,說道:“卻才有個東京來的尷尬人,在我這裡請管營、差撥吃了半日酒。差撥口裡訥出高太尉三個字來。小人心下疑,又著渾家聽了一個時辰。他卻交頭接耳說話,都不聽得。臨了只見差撥口裡應道:‘都在我兩個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那兩個把一包金銀,都與管營、差撥。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什麼樣人。小人心下疑,只怕恩人身上有些妨礙。”林沖道:“那人生得什麼模樣?”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淨面皮,沒什髭鬚。約有三十餘歲。那跟的也不長大,紫棠色麵皮。”林沖聽了,大驚道:“這三十歲的正是陸虞候。那潑賤賊也敢來這裡害我!休要撞著我,只教他骨肉為泥!”李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豈不聞古人言:‘吃飯防噎,走路防跌。’”林沖大怒,離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買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後巷,一地裡去尋。李小二夫妻兩個,捏著兩把汗。
當晚無事。次日,天明起來,早洗漱罷,帶了刀又去滄州城裡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尋了一日。牢城營里都沒動靜。林沖又來對李小二道:“今日又無事。”小二道:“恩人,只願如此。只是自放仔細便了。”林沖自回天王堂,過了一夜。街上尋了三五日,不見消耗,林沖也自心下慢了。到第六日,只見管營叫喚林衝到點視廳上,說道:“你來這裡許多時,柴大官人麵皮不曾抬舉的你。此間東門外十五里,有座大軍草場,每月但是納草納料的,有些常例錢取覓。原是一個老軍看管。如今,我抬舉你去替那老軍來守天王堂。你在那裡尋幾貫盤纏。你可和差撥便去那裡交割。”林沖應道:“小人便去。”當時離了營中,逕到李小二家,對他夫妻兩個說道:“今日管營撥我去大軍草場管事,卻如何?”李小二道:“這個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裡收草料時,有些常例錢鈔。往常不使錢時,不能勾這差使。”林沖道:“卻不害我,倒與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沒事便好了。只是小人家離得遠了,過幾時那工夫來望恩人。”就時家裡安排幾杯酒,請林沖吃了一頓。
話不絮煩,兩個相別了。林沖自來天王堂取了包裹,帶了尖刀,拿了條花槍,與差撥一同辭了管營。兩個取路投草料場來。正是嚴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那雪早下得密了。怎見得好雪?有臨江仙詞為證:
作陣成團空里下,這回忒殺堪憐,剡溪凍住猷船。玉龍鱗甲舞,江海盡平填,宇宙樓台都壓倒,長空飄絮飛綿。三千世界玉相連,冰交河北岸,凍了十餘年。
大雪下的正緊,林沖和差撥兩個,在路上又沒買酒吃處,早來到草料場外。看時,一周遭有些黃土牆,兩扇大門,推開看裡面時,七八間草房做著倉廒,四下里都是馬草堆,中間兩座草廳。到那廳里,只見那老軍在裡面向火。差撥說道:“管營差這個林衝來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使交割。”老軍拿了鑰匙,引著林沖,分付道:“倉廒內自有官司封記。這幾堆草,一堆堆都有數目。”老軍都點見了堆數,又引林衝到草廳上。老軍收拾行李,臨了說道:“火盆鍋子碗碟,都借與你。”林沖道:“天王堂內,我也有在那裡。你要便拿了去。”老軍指壁上掛一個大葫蘆說道:“你若買酒吃時,只出草場,投東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老軍自和差撥回營里來。
只說林沖就床上放了包裹被臥,就坐下生些焰火起來。屋邊有一堆柴炭,拿幾塊來,生在地爐里。仰面看那草屋時,四下里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林沖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向了一回火,覺得身上寒冷,尋思:“卻才老軍所說,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去包里取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將火炭蓋了,取氈笠子戴上,拿了鑰匙,出來把草廳門拽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頂禮道:“神明庇佑,改日來燒錢紙。”又行了一回,望見一簇人家。林沖住腳看時,見籬笆中挑著一個草帚兒在露天裡。林沖逕到店裡。主人道:“客人那裡來?”林沖道:“你認得這個葫蘆么?”主人看了道:“這葫蘆是草料場老軍的。”林沖道:“如何便認的?”店主道:“既是草料場看守大哥,且請少坐。天氣寒冷,且酌三杯,權當接風。”店家切一盤熟牛肉,燙一壺熱酒,請林沖吃。又自買了些牛肉,又吃了數杯,就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肉,留下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懷內揣了牛肉,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依舊迎著朔風回來。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緊了。古時有個書生,做了一個詞,單題那貧苦的恨雪:
廣莫嚴風颳地,這雪兒下的正好。扯絮撏綿,裁幾片大如栲栳。見林間竹屋茅茨,爭些兒被他壓倒。富室豪家,卻言道壓瘴猶嫌少。向的是獸炭紅爐,穿的是綿衣絮襖。手拈梅花,唱道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臥有幽人,吟詠多詩草。
再說林沖踏著那瑞雪,迎著北風,飛也似奔到草場門口,開了鎖入內看時,只叫得苦。原來天理昭然,佑護善人義士。因這場大雪,救了林沖的性命。那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倒了。林沖尋思:“怎地好?”放下花槍、葫蘆在雪裡,恐怕火盆內有火炭延燒起來。搬開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時,火盆內火種,都被雪水浸滅了。林沖把手床上摸時,只拽的一條絮被。林沖鑽將出來,見天色黑了。尋思:“又沒打火處,怎生安排?”想起:“離了這半里路上,有個古廟,可以安身。我且去那裡宿一夜。等到天明,卻做理會。”把被卷了,花槍挑著酒葫蘆,依舊把門拽上鎖了,望那廟裡來。入的廟門,再把門掩上,傍邊止有一塊大石頭,掇將過來靠了門。入的裡面看時,殿上做著一尊金甲山神。兩邊一個判官,一個小鬼。側邊推著一堆紙。團團看來,又沒鄰舍,又無廟主。林沖把槍和酒葫蘆放在紙堆上,將那條絮被放開,先取下氈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蓋白布衫脫將下來。早有五分濕了。和氈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來蓋了半截下身。卻把葫蘆冷酒提來便吃。就將懷中牛肉下酒。正吃時,只聽得外面必必剝剝地爆響。林沖跳起身來,就壁縫裡看時,只見草料場裡火起,刮刮雜雜燒著。看那火時,但見:
一點靈台,五行造化,丙丁在世傳流。無明心內,災禍起滄州。烹鐵鼎能成萬物。鑄金丹還與重樓。思今古,南方離位,熒惑最為頭。綠窗歸焰燼;隔花深處,掩映釣魚舟。鏖兵赤壁,公瑾喜成謀。李晉王醉存館驛,田單在即墨驅牛。周褒姒驪山一笑,因此戲諸侯。
當時張見草場內火起,四下里燒著,林沖便拿槍,卻待開門來救火,只聽得前面有人說將話來。林沖就伏在廟聽時,是三個人腳步響,且奔廟裡來。用手推門,卻被林沖靠住了,推也推不開。三人在廟檐下立地看火。數內一個道:“這條計好么?”一個應道:“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回到京師,稟過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這番張教頭沒的推故。”那人道:“林沖今番直吃我們對付了。高衙內這病必然好了。”又一個道:“張教頭那廝,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歿了。’張教頭越不肯應承。因此衙內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兩個央浼二位幹這件事。不想而今完備了。”又一個道:“小人直爬入牆裡去,四下草堆上點了十來個火把,待走那裡去?”那一個道:“這早晚燒個八分過了。”又聽一個道:“便逃得性命時,燒了大軍草料場,也得個死罪。”又一個道:“我們回城裡去罷。”一個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兩塊骨頭回京府里見太尉和衙內時,也道我們也能會幹事。”
林沖聽那三個人時,一個是管營,一個是陸虞候,一個是富安。林沖道:“天可憐見林沖!若不是倒了草廳,我準定被這廝們燒死了!”輕輕把石頭掇開,挺著花槍,一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潑賊那裡去!”三個人急要走時,驚得呆了,正走不動。林沖舉手,胳察的一槍,先戳倒管營。陸虞候叫聲饒命,嚇的慌了手腳,走不動。那富安走不到十來步,被林沖趕上,後心只一槍,又戳倒了。翻身回來,陸虞候卻才行的三四步。林沖喝聲道:“好賊!你待那裡去?”批胸只一提,丟翻在雪地上,把槍搠在地里,用腳踏住胸脯,身邊取出那口刀來,便去陸謙臉上閣著,喝道:“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什麼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正是:‘sha6*人可恕,情理難容。’”陸虞候告道:“不乾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林沖罵道:“奸賊,我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gan6*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陸謙上身衣服扯開,把尖刀向心窩裡只一剜,七竅迸出血來。將心肝提在手裡。回頭看時,差撥正爬將起來要走。林沖按住喝道:“你這廝原來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頭割下來,挑在槍上。回來把富安、陸謙頭都割下來。把尖刀插了,將三個人頭髮結做一處,提入廟裡來,都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胳膊,把氈笠子帶上,將葫蘆里冷酒都吃盡了。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提了槍,便出廟門投東去。走不到三五里,早見近村人家,都拿著水桶鉤子來救火。林沖道:“你們快去救應,我去報官了來。”提著槍,只顧走。那雪越下的猛。但見:
凜凜嚴凝霧氣昏,空中祥瑞降紛紛。須臾四野難分路,頃刻千山不見痕。銀世界,玉乾坤,望中隱隱接崑崙。若還下到三更後,仿佛填平玉帝門。
林沖投東去了兩個更次,身上單寒,當不過那冷。在雪地里看時,離的草場遠了。只見前面疏林深處,樹木交雜,遠遠地數間草屋,被雪壓著。破壁縫裡透出火光來。林沖逕投那草屋來。推開門,只見那中間坐著一個老zhuang6*家,周圍坐著四五個小zhuang6*家向火。地爐裡面焰焰寺燒著柴火。林沖走到面前,叫道:“眾位拜揖。小人是牢城營差使人,被雪打濕了衣裳,藉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莊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沖烘著身上濕衣服,略有些乾,只見火炭邊煨著一個瓮兒,裡面透出酒香。林沖便道:“小人身邊有些碎銀子,望煩回些酒吃。”老莊客道:“我們每夜輪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氣正冷,我們這幾個吃,尚且不勾,那得回與你。休要指望。”林沖又道:“胡亂只回三五碗與小人盪寒。”老zhuang6*家道:“你那人休纏,休纏!”林沖聞得酒香,越要吃,說道:“沒奈何回些罷。”眾莊客道:“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來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時,將來吊在這裡。”林沖怒道:“這廝們好無道理!”把手中槍看著塊焰焰著的火柴頭,望老zhuang6*家臉上只一挑將起來,又把槍去火爐里只一攪,那老zhuang6*家的髭鬚焰焰的燒著。眾莊客都跳將起來。林沖把槍桿亂打。老zhuang6*家先走了,zhuang6*家們都動憚不得,被林沖趕打一頓,都走了。林沖道:“都去了,老爺快活吃酒。”土坑上卻有兩個椰瓢,取一個下來,傾那瓮酒來吃了一會。剩了一半,提了槍,出門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蹌蹌,捉腳不住。走不過一里路,被朔風一掉,隨著那山澗邊倒了,那裡掙得起來。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醉倒在雪地上。
卻說眾莊客引了二十餘人,拖槍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時,不見了林沖。卻尋著蹤跡趕將來。只見倒在雪地里。莊客齊道:“你卻倒在這裡。”花槍丟在一邊。眾莊客一發上手,就地拿起林衝來,將一條索縛了。趁五更時分,把林沖解投那個去處來。不是別處,有分教:蓼兒窪前後擺數千隻戰艦艨艟,水滸寨中左右列百十個英雄好漢。攪擾得道君皇帝盤龍椅上魂驚,丹鳳樓中膽裂。正是:說時殺氣侵人冷,講處悲風透骨寒。畢竟看林沖被莊客解投甚處來?
第2課《裝在套子裡的人》
在米羅諾西茨村邊,在村長普羅科菲的堆房裡,誤了歸時的獵人們正安頓下來過夜。他們只有二人:獸醫伊凡·伊凡內奇和中學教員布爾金。伊凡·伊凡內奇有個相當古怪的複姓:奇木沙-喜馬拉雅斯基,這個姓跟他很不相稱,所以省城裡的人通常只叫他的名字和父稱。他住在城郊的養馬場,現在出來打獵是想呼吸點新鮮空氣。中學教員布爾金每年夏天都在П姓伯爵家裡做客,所以在這一帶早已不算外人了。
暫時沒有睡覺。伊凡·伊凡內奇,一個又高又瘦的老頭,留著長長的鬍子,坐在門外月光下吸著菸斗,布爾金躺在裡面的乾草上,在黑暗中看不見他。他們天南海北地閒聊著。順便提起村長的老婆瑪芙拉,說這女人身體結實,人也不蠢,就是一輩子沒有走出自己的村子,從來沒有見過城市,沒有見過鐵路,最近十年間更是成天守著爐灶,只有到夜裡才出來走動走動。
“這有什麼奇怪的!”布爾金說,“有些人生性孤僻,他們像寄居蟹或蝸牛那樣,總想縮進自己的殼裡,這種人世上還不少哩。也許這是一種返祖現象,即返回太古時代,那時候人的祖先還不成其為群居的動物,而是獨自居住在自己的洞穴里;也許這僅僅是人的性格的一種變異──誰知道呢。我不是搞自然科學的,這類問題不關我的事。我只是想說,像瑪芙拉這類人,並不是罕見的現象。喔,不必去遠處找,兩個月前,我們城裡死了一個人,他姓別利科夫,希臘語教員,我的同事。您一定聽說過他。他與眾不同的是:他只要出門,哪怕天氣很好,也總要穿上套鞋,帶著雨傘,而且一定穿上暖和的棉大衣。他的傘裝在套子裡,懷表裝在灰色的鹿皮套子裡,有時他掏出小zhe6*刀削鉛筆,那把刀也裝在一個小套子裡。就是他的臉似乎也裝在套子裡,因為他總是把臉藏在豎起的衣領里。他戴墨鏡,穿絨衣,耳朵里塞著棉花,每當他坐上出租馬車,一定吩咐車夫支起車篷。總而言之,這個人永遠有一種難以克制的願望──把自己包在殼裡,給自己做一個所謂的套子,使他可以與世隔絕,不受外界的影響。現實生活令他懊喪、害怕,弄得他終日惶惶不安。也許是為自己的膽怯、為自己對現實的厭惡辯護吧,他總是讚揚過去,讚揚不曾有過的東西。就連他所教的古代語言,實際上也相當於他的套鞋和雨傘,他可以躲在裡面逃避現實。”
“‘啊,古希臘語是多么響亮動聽,多么美妙!’他說時露出甜美愉快的表情。仿佛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他眯細眼睛,豎起一個手指頭,念道:‘安特羅波斯!’”
“別利科夫把自己的思想也竭力藏進套子裡。對他來說,只有那些刊登各種禁令的官方文告和報紙文章才是明白無誤的。既然規定晚九點後中學生不得外出,或者報上有篇文章提出禁止xing6*愛,那么他認為這很清楚,很明確,既然禁止了,那就夠了。至於文告裡批准、允許乾什麼事,他總覺得其中帶有可疑的成分,帶有某種言猶未盡,令人不安的因素。每當城裡批准成立戲劇小組,或者閱覽室,或者茶館時,他總是搖著頭小聲說:‘這個嘛,當然也對,這都很好,但願不要惹出什麼事端!’”
“任何違犯、偏離、背棄所謂規章的行為,雖說跟他毫不相干,也總讓他憂心忡忡。比如說有個同事做禱告時遲到了,或者聽說中學生調皮搗亂了,或者有人看到女學監很晚還和軍官在一起,他就會非常激動,總是說:但願不要惹出什麼事端。在教務會議上,他那種顧慮重重、疑神疑鬼的作風和一套純粹套子式的論調,把我們壓得透不過氣來。他說什麼某某男子中學、女子中學的年輕人行為不軌,教室里亂鬨鬨的──唉,千萬別傳到當局那裡,哎呀,千萬不要惹出什麼事端!又說,如果把二年級的彼得羅夫、四年級的葉戈羅夫開除出校,那么情況就會好轉。後來怎么樣呢?他不住地唉聲嘆氣,老是發牢騷,蒼白的小臉上架一副墨鏡──您知道,那張小尖臉跟黃鼠狼的一樣──他就這樣逼迫我們,我們只好讓步,把彼得羅夫和葉戈羅夫的操行分數壓下去,關他們的禁閉,最後把他們開除了事。他有一個古怪的習慣──到同事家串門。他到一個教員家裡,坐下後一言不發,像是在監視什麼。就這樣不聲不響坐上個把鐘頭就走了。他把這叫做‘和同事保持良好關係’。顯然,他上同事家悶坐並不輕鬆,可他照樣挨家挨戶串門,只因為他認為這是盡到同事應盡的義務。我們這些教員都怕他。連校長也怕他三分。您想想看,我們這些教員都是些有頭腦、極正派的人,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良好教育,可是我們的學校卻讓這個任何時候都穿著套鞋、帶著雨傘的小人把持了整整十五年!何止一所中學呢?全城都捏在他的掌心裡!我們的太太小姐們到星期六不敢安排家庭演出,害怕讓他知道;神職人員在他面前不好意思吃葷和打牌。在別利科夫這類人的影響下,最近十到十五年間,我們全城的人都變得謹小慎微,事事都怕。怕大聲說話,怕寫信,怕交朋友,怕讀書,怕周濟窮人,怕教人識字……”
伊凡·伊凡內奇想說點什麼,嗽了嗽喉嚨,但他先抽起菸斗來,看了看月亮,然後才一字一頓地說:“是的,我們都是有頭腦的正派人,我們讀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作品,以及巴克萊3等人的著作,可是我們又常常屈服於某種壓力,一再忍讓……問題就在這兒。”
“別利科夫跟我住在同一幢房裡,”布爾金接著說,“同一層樓,門對門,我們經常見面,所以了解他的家庭生活。在家裡也是那一套:睡衣,睡帽,護窗板,門閂,無數清規戒律,還有那句口頭撣:‘哎呀,千萬不要惹出什麼事端!’齋期吃素不利健康,可是又不能吃葷,因為怕人說別利科夫不守齋戒。於是他就吃牛油煎鱸魚──這當然不是素食,可也不是齋期禁止的食品。他不用女僕,害怕別人背後說他的壞話。他雇了個廚子阿法納西,老頭子六十歲上下,成天醉醺醺的,還有點痴呆。他當過勤務兵,好歹能弄幾個菜。這個阿法納西經常站在房門口,交叉抱著胳膊,老是嘆一口長氣,嘟噥那么一句話:
‘如今他們這種人多得很呢!’”
“別利科夫的臥室小得像口箱子,床上掛著帳子。睡覺的時候,他總用被子蒙著頭。房間裡又熱又悶,風敲打著關著的門,爐子裡像有人嗚嗚地哭,廚房裡傳來聲聲嘆息,不祥的嘆息……”
“他躺在被子裡恐怖之極。他生怕會出什麼事情,生怕阿法納西會宰了他,生怕竊賊溜進家來,這之後就通宵做著噩夢。到早晨我們一道去學校的時候,他無精打采,臉色蒼白。看得出來,他要進去的這所學生很多的學校令他全身心感到恐慌和厭惡,而他這個生性孤僻的人覺得與我同行也很彆扭。
“‘我們班上總是鬧哄哄的,’他說,似乎想解釋一下為什麼他心情沉重,‘真不像話!’“可是這個希臘語教員,這個套中人,您能想像嗎,差一點還結婚了呢!”
伊凡·伊凡內奇很快回頭瞧瞧堆房,說:“您開玩笑!”
“沒惜,他差一點結婚了,儘管這是多么令人奇怪。我們學校新調來了一位史地課教員,叫米哈伊爾·薩維奇·柯瓦連科,小俄羅斯人4。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著姐姐瓦蓮卡。他年輕,高個子,膚色黝黑,一雙大手,看模樣就知道他說話聲音低沉,果真沒錯,他的聲音像從木桶里發出來的:卜,卜,卜……他姐姐年紀已經不輕,三十歲上下,個子高挑,身材勻稱,黑黑的眉毛,紅紅的臉蛋──一句話,不是姑娘,而是果凍,她那樣活躍,吵吵嚷嚷,不停地哼著小俄羅斯的抒情歌曲,高聲大笑,動不動就發出一連串響亮的笑聲:哈,哈,哈!我們初次正經結識科瓦連科姐弟,我記得是在校長的命名日宴會上。在一群神態嚴肅、悶悶不樂、把參加校長命名日宴會也當作例行公事的教員中間,我們忽地看到,一位新的阿佛洛狄忒5從大海的泡沫中誕生了:她雙手叉腰走來走去,又笑又唱,翩翩起舞……她動情地唱起一首《風飄飄》,隨後又唱一支抒情歌曲,接著再唱一曲,我們大家都讓她迷住了──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別利科夫。他在她身旁坐下,甜蜜地微笑著,說:‘小俄羅斯語柔和,動聽,使人聯想到古希臘語。’”
“這番奉承使她感到得意,於是她用令人信服的語氣動情地告訴他,說他們在加佳奇縣有一處田莊,現在媽媽還住在那裡。那裡有那么好的梨,那么好的甜瓜,那么好的‘卡巴克’6!小俄羅斯人把南瓜叫‘卡巴克’,把酒館叫‘申克’。他們做的西紅柿加紫甜菜濃湯‘可美味啦,可美味啦,簡直好吃得──要命!’”
“我們聽著,聽著,忽然大家不約而同冒出一個念頭:‘把他們撮合成一對,那才好哩’,校長太太悄悄對我說。”
“我們大家不知怎么都記起來,我們的別利科夫還沒有結婚。我們這時都感到奇怪,對他的終身大事我們竟一直沒有注意,完全給忽略了。他對女人一般持什麼態度?他準備怎么解決這個重大問題?以前我們對此完全不感興趣,也許我們甚至不能構想,這個任何時候都穿著套鞋、掛著帳子的人還能愛上什麼人。“
“‘他早過了四十,她也三十多了……’校長太太說出自己的想法,‘我覺得她是願意嫁給他的。’”
“在我們想,人們出於無聊,什麼事乾不出來呢?幹了無數不必要的蠢事!這是因為,必要的事卻沒人去做。喔,就拿這件事來說吧,既然我們很難構想別利科夫會結婚,我們又為什麼突然之間頭腦發熱要給他做媒呢?校長太太,督學太太,以及全體教員太太全都興致勃勃,甚至連模樣都變好看了,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生活的目標。校長太太訂了一個劇院包廂,我們一看──她的包廂里坐著瓦蓮卡,拿著這么小的一把扇子,眉開眼笑,喜氣洋洋。身旁坐著別利科夫,瘦小,佝僂,倒像是讓人用鉗子夾到這裡來的。我有時在家裡請朋友聚會,太太們便要我一定邀上別利科夫和瓦蓮卡。總而言之,機器開動起來了。原來瓦蓮卡本人也不反對出嫁。她跟弟弟生活在一起不大愉快,大家只知道,他們成天爭吵不休,還互相對罵。我來跟您說一段插曲:柯瓦連科在街上走著,一個壯實的大高個子,穿著繡花襯衫,一給頭髮從制帽里耷拉到額頭上。他一手抱著一包書,一手拿一根多癤的粗手杖。她姐姐跟在後面,也拿著書。”
“‘你啊,米哈伊里克7,這本書就沒有讀過!’她大聲嚷道,‘我對你說,我可以起誓,你根本沒有讀過這本書!’”
“‘可我要告訴你,我讀過!’柯瓦連科也大聲嚷道,還用手杖敲得人行道咚咚響。”
“‘哎呀,我的天哪,明契克8!你幹嗎發脾氣,要知道我們的談話帶原則性。”
“‘可我要告訴你:我讀過這本書!’他嚷得更響了。”
“在家裡,即使有外人在場,他們也照樣爭吵不休。這種生活多半讓她厭倦了,她一心想有個自己的窩,再說也該考慮到年齡了。現在已經不是挑挑揀揀的時候,嫁誰都可以,哪怕希臘語教員也湊合。可也是,我們這兒的大多數小姐只要能嫁出去就行,嫁給誰是無所謂的。不管怎么說,瓦蓮卡開始對我們的別利科夫表露出明顯的好感。”
“那么,別利科夫呢,他也去柯瓦連科家,就像上我們家一樣。他到他家,坐下來就一言不發。他默默坐著,瓦蓮卡就為他唱《風飄飄》,或者用那雙烏黑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或者突然發出一串朗朗大笑:‘哈哈哈!’”
“在戀愛問題上,特別是在婚姻問題上,撮合起著很大的作用。於是全體同事和太太們都去勸說別利科夫,說他應當結婚了,說他的生活中沒有別的欠缺,只差結婚了。我們大家向他表示祝賀,一本正經地重複著那些老生常談,比如說婚姻是終身大事等等,又說瓦蓮卡相貌不錯,招人喜歡,是五品文官的女兒,又有田莊,最主要的,她是頭一個待他這么溫存又真心誠意的女人。結果說得他暈頭轉向,他認定自己當真該結婚了。”
“這下該有人奪走他的套鞋和雨傘了,”伊凡·伊凡內奇說。
“您要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雖然他把瓦蓮卡的相片放在自己桌子上,還老來找我談論瓦蓮卡,談論家庭生活,也說婚姻是人生大事,雖然他也常去柯瓦連科家,但他的生活方式卻絲毫沒有改變。甚至相反,結婚的決定使他像得了一場大病:他消瘦了,臉色煞白,似乎更深地藏進自己的套子裡去了。”
“‘瓦爾瓦拉9·薩維什娜我是中意的,’他說道,勉強地淡淡一笑,‘我也知道,每個人都該結婚的,但是……這一切,您知道嗎,來得有點突然……需要考慮考慮。’”
“‘這有什麼好考慮的?’我對他說,‘您結婚就是了。”
“‘不,結婚是一件大事,首先應當掂量一下將要承擔的義務和責任……免得日後惹出什麼麻煩。這件事弄得我不得安寧,現在天天夜裡都睡不著覺。老實說吧,我心裡害怕:他們姐弟倆的思想方法有點古怪,他們的言談,您知道嗎,也有點古怪。她的性格太活潑。真要結了婚,恐怕日後會遇上什麼麻煩。’ ”
“就這樣他一直沒有求婚,老是拖著,這使校長太太和我們那裡所有太太們大為惱火。他反反覆覆掂量著面臨的義務和責任,與此同時幾乎每天都跟瓦蓮卡一道散步,也許他認為處在他的地位必須這樣做。他還常來我家談論家庭生活,若不是後來出了一件荒唐的事10,很可能他最終會去求婚的,那樣的話,一門不必要的、愚蠢的婚姻就完成了在我們這裡,由於無聊,由於無事可做,這樣的婚姻可以說成千上萬。這裡須要說明一下,瓦蓮卡的弟弟柯瓦連科,從認識別利科夫的第一天起就痛恨他,不能容忍他。
“‘我不明白’他聳聳肩膀對我們說,‘不明白你們怎么能容忍這個愛告密的傢伙,這個卑鄙的小人。哎呀,先生們,你們怎么能在這兒生活!你們這裡的空氣污濁,能把人活活憋死。難道你們是教育家、師長?不,你們是一群官吏,你們這裡不是科學的殿堂,而是城市警察局,有一股酸臭味,跟警察亭子裡一樣。不,諸位同事,我再跟你們待上一陣,不久就回到自己的田莊去。我寧願在那裡捉捉蝦,教小俄羅斯的孩子們讀書認字。我一定要走,你們跟你們的猶太就留在這裡吧,叫他見鬼去11!’
“有時他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淚來,笑聲時而低沉,時而尖細。他雙手一攤,問我:
“‘他乾什麼來我家坐著?他要什麼?坐在那裡東張西望的!’
“他甚至給別利科夫起了個綽號叫‘毒蜘蛛’。自然,我們當著他的面從來不提他的姐姐要嫁給‘毒蜘蛛’的事。有一天,校長太太暗示他,說如果把他的姐姐嫁給像別利科夫這樣一個穩重的、受人尊敬的人倒是不錯的。他皺起眉頭,埋怨道:
“‘這不關我的事。她哪怕嫁一條毒蛇也由她去,我可不愛管別人的閒事。’
“現在您聽我說下去。有個好惡作劇的人畫了一幅漫畫:別利科夫穿著套鞋,捲起褲腿,打著雨傘在走路,身邊的瓦蓮卡挽著他的胳臂,下面的題詞是:‘墮人情網的安特羅波斯’。那副神態,您知道嗎,簡直惟妙惟肖。這位畫家想必畫了不止一夜,因為全體男中女中的教員、中等師範學校的教員和全體文官居然人手一張。別利科夫也收到一份。漫畫使他的心情極其沉重。
“我們一道走出家門──這一天剛好是五月一日,星期天,我們全體師生約好在校門口集合,然後一道步行去城外樹林裡郊遊。我們一道走出家門,他的臉色鐵青,比烏雲還要陰沉。
“‘天底下竟有這樣壞、這樣惡毒的人!’他說時嘴唇在發抖。
“我甚至可憐起他來了。我們走著,突然,您能想像嗎,柯瓦連科騎著腳踏車趕上來了,後面跟著瓦蓮卡,也騎著腳踏車。她滿臉通紅,很累的樣子,但興高采烈,快活得很。
“‘我們先走啦!’她大聲嚷道,‘天氣多好啊,多好啊,簡直好得要命!’
“他們走遠了,不見了。我的別利科夫臉色由青變白,像是嚇呆了。他站住,望著我……
“‘請問,這是怎么回事?’他問,‘還是我的眼睛看錯了?中學教員和女人都能騎腳踏車,這成何體統?’
“‘這有什麼不成體統的?’我說,‘願意騎就由他們騎好了。’
“‘那怎么行呢?’他喊起來,對我的平靜感到吃驚,‘您這是什麼話?!’
“他像受到致命的一擊,不願再往前走,轉身獨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老是神經質地搓著手,不住地打顫,看臉色他像是病了。沒上完課就走了,這在他還是平生第一次。也沒有吃午飯。傍晚,他穿上暖和的衣服,儘管這時已經是夏天了,步履蹣跚地朝柯瓦連科家走去。瓦蓮卡不在家,他只碰到了她的弟弟。
“‘請坐吧,’柯瓦連科皺起眉頭,冷冷地說。他午睡後剛醒,睡眼惺忪,心情極壞。
“別利科夫默默坐了十來分鐘才開口說:
“‘我到府上來,是想解解胸中的煩悶。現在我的心情非常非常沉重。有人惡意誹謗,把我和另一位你我都親近的女士畫成一幅可笑的漫畫。我認為有責任向您保證,這事與我毫不相干……我並沒有給人任何口實,可以招致這種嘲笑,恰恰相反,我的言行舉止表明我是一個極其正派的人。’
“柯瓦連科坐在那裡生悶氣,一言不發。別利科夫等了片刻,然後憂心忡忡地小聲說:
“‘我對您還有一言相告。我已任教多年,您只是剛開始工作,因此,作為一個年長的同事,我認為有責任向您提出忠告。您騎腳踏車,可是這種玩鬧對身為青年的師表來說,是有傷大雅的!’
“‘那為什麼?’柯瓦連科粗聲粗氣地問。
“‘這難道還須要解釋嗎,米哈伊爾·薩維奇,難道這還不明白嗎?如果教員騎腳踏車,那么學生們該做什麼呢?恐怕他們只好用頭走路了!既然這事未經正式批准,那就不能做。昨天我嚇了一大跳!我一看到您的姐姐,我的眼前就發黑。一個女人或姑娘騎腳踏車--這太可怕了!’
“‘您本人到底有什麼事?’
“‘我只有一件事──對您提出忠告,米哈伊爾·薩維奇。您還年輕,前程遠大,所以您的舉止行為要非常非常小心謹慎,可是您太隨便了,哎呀,太隨便了!您經常穿著繡花襯衫出門,上街時老拿著什麼書,現在還騎腳踏車。您和您姐姐騎腳踏車的事會傳到校長那裡,再傳到督學那裡……那會有什麼好結果?’
“‘我和我姐姐騎腳踏車的事,跟誰都沒有關係!”柯瓦連科說時漲紅了臉,‘誰來干涉我個人的和家庭的私事,我就叫他──滾蛋!’
“別利科夫臉色煞白,站起身來。
“‘既然您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那我就無話可說了,’他說,‘我請您注意,往後在我的面前千萬別這樣談論上司。對當局您應當尊敬才是。’
“‘怎么,難道我剛才說了當局的壞話了嗎?’柯瓦連科責問,憤恨地瞧著他,‘勞駕了,請別來打擾我。我是一個正直的人,跟您這樣的先生根本就不想交談。我不喜歡告密分子。’
“別利科夫神經緊張地忙亂起來,很快穿上衣服,一臉驚駭的神色。他這是平生第一回聽見這么粗魯的話。
“‘您盡可以隨便說去,’他說著從前室走到樓梯口,‘只是我得警告您:我們剛才的談話也許有人聽見了,為了避免別人歪曲談話的內容,惹出什麼事端,我必須把這次談話內容的要點向校長報告。我有責任這樣做。’
“‘告密嗎?走吧,告密去吧!’
“柯瓦連科從後面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只一推,別利科夫就滾下樓去,套鞋碰著樓梯啪啪地響。樓梯又高又陡,他滾到樓下卻平安無事,他站起來,摸摸鼻子,看眼鏡摔破了沒有?正當他從樓梯上滾下來的時候,瓦蓮卡和兩位太太剛好走進來;她們站在下面看著──對別利科夫來說這比什麼都可怕。看來,他寧可摔斷脖子,摔斷兩條腿,也不願成為別人的笑柄:這下全城的人都知道了,還會傳到校長和督學那裡──哎呀,千萬別惹出麻煩來!──有人會畫一幅新的漫畫,這事鬧到後來校方會勒令他退職……
“他爬起來後,瓦蓮卡才認出他來。她瞧著他那可笑的臉,皺巴巴的大衣和套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還以為他是自己不小心摔下來的。她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笑聲響徹全樓:
“‘哈哈哈!’
“這一連串清脆響亮的‘哈哈哈’斷送了一切:斷送了別利科夫的婚事和他的塵世生活。他已經聽不見瓦蓮卡說的話,也看不見眼前的一切。他回到家裡,首先收走桌上瓦蓮卡的相片,然後在床上躺下,從此再也沒有起來。
“三天后,阿法納西來找我,問要不要去請醫生,因為他家老爺‘出事’了。我去看望別利科夫。他躺在帳子裡,蒙著被子,一聲不響。問他什麼,除了‘是’‘不是’外,什麼話也沒有。他躺在床上,阿法納西在一旁轉來轉去。他臉色陰沉,緊皺眉頭,不住地唉聲嘆氣。他渾身酒氣,那氣味跟小酒館裡的一樣。
“一個月後別利科夫去世了。我們大家,也就是男中、女中和師範專科學校的人,都去為他送葬。當時,他躺在棺木里,面容溫和,愉快,甚至有幾分喜色,仿佛很高興他終於被裝進套子,從此再也不必出來了。是的,他實現了他的理想!連老天爺也表示對他的敬意,下葬的那一天,天色陰沉,下著細雨,我們大家都穿著套鞋,打著雨傘。瓦蓮卡也來參加了他的葬禮,當棺木下了墓穴時,她大聲哭了一陣。我發現,小俄羅斯女人不是哭就是笑,介於二者之間的情緒是沒有的。
“老實說,埋葬別利科夫這樣的人,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從墓地回來的路上,我們都是一副端莊持重、愁眉不展的面容,誰也不願意流露出這份喜悅的心情──它很像我們在很久很久以前還在童年時代體驗過的一種感情:等大人們出了家門,我們就在花園裡跑來跑去,玩上一兩個鐘頭,享受一番充分自由的歡樂。啊,自由呀自由!哪怕有它的半點跡象,哪怕有它的一絲希望,它也會給我們的心靈插上翅膀。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們從墓地回來,感到心情愉快。可是,不到一個星期,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依舊那樣嚴酷,令人厭倦,毫無理性。這是一種雖沒有明令禁止、但也沒有充分開戒的生活。情況不見好轉。的確,我們埋葬了別利科夫,可是還有多少這類套中人留在世上,而且將來還會有多少套中人啊!”
“問題就在這兒,”伊凡·伊凡內奇說著,點起了菸斗。
“將來還會有多少套中人啊!”布爾金重複道。中學教員走出板棚。這人身材不高,很胖,禿頂,留著幾乎齊腰的大鬍子。兩條狗也跟了出來。
“好月色,好月色!”他說著,抬頭望著天空。已是午夜。向右邊望去,可以看到整個村子,一條長街伸向遠處,足有四五俄里。萬物都進入寂靜而深沉的夢鄉。沒有一絲動靜,沒有,一絲聲息,甚至叫人難以置信,大自然竟能這般沉寂。在這月色溶溶的深夜裡,望著那寬闊的街道、街道兩側的農舍、草垛和睡去的楊柳,內心會感到分外平靜。擺脫了一切辛勞、憂慮和不幸,隱藏在膝隴夜色的庇護下,村子在安然歇息,顯得那么溫柔、淒清、美麗。似乎天上的繁星都親切地、深情地望著它,似乎在這片土地上xie6*惡已不復存在,一切都十分美好。向左邊望去,村子盡頭處便是田野。田野一望無際,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地平線。沐浴在月光中的這片廣表土地,同樣沒有動靜,沒有聲音。
“問題就在這兒,”伊凡·伊凡內奇重複道,“我們住在空氣污濁、擁擠不堪的城市裡,寫些沒用的公文,玩‘文特’牌戲──難道這不是套子?至於我們在遊手好閒的懶漢、圖謀私利的訟棍和愚蠢無聊的女人們中間消磨了我們的一生,說著並聽著各種各樣的廢話──難道這不是套子?喔,如果您願意的話,我現在就給您講一個很有教益的故事。”
“不用了,該睡覺了,”布爾金說,“明天再講吧。”兩人回到板棚里,在乾草上躺下。他們蓋上被子,正要朦朧入睡,忽然聽到輕輕的腳步聲:吧嗒,吧嗒……有人在堆房附近走動:走了一會兒,站住了,不多久又吧嗒吧嗒走起來……狗唔唔地叫起來。
“這是瑪芙拉在走動,”布爾金說。腳步聲聽不見了。
“看別人作假,聽別人說謊,”伊凡·伊凡內奇翻了一個身說,“如若你容忍這種虛偽,別人就管你叫傻瓜。你只好忍氣吞聲,任人侮辱,不敢公開聲稱你站在正直自由的人們一邊,你只好說謊,陪笑,凡此種種只是為了混口飯吃,有個溫暖的小窩,撈個分文不值的一官半職!不,再也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了!”
“喔,您這是另一個話題了,伊凡·伊凡內奇,”教員說,“我們睡覺吧。”十分鐘後,布爾金已經睡著了。伊凡·伊凡內奇卻還在不斷地翻身嘆氣。後來他索性爬起來,走到外面,在門口坐下,點起了菸斗。
一ba6*九八年六月十五日
第3課《邊城》
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四日記
一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
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
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水常有漲落,限於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隻方頭渡船。這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搭客過河,人數多時則反覆來去。渡船頭豎了一枝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溪岸兩端水槽牽了一段廢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掛在廢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那條纜索,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船將攏岸了,管理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著“慢點慢點”,自己霍的躍上了岸,拉著鐵環,於是人貨牛馬全上了岸,翻過小山不見了。渡頭為公家所有,故過渡人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裡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
“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
但不成,凡事求個心安理得,出氣力不受酬誰好意思,不管如何還是有人把錢的。管船人卻情不過,也為了心安起見,便把這些錢托人到茶峒去買茶葉和草煙,將茶峒出產的上等草煙,一紮一紮掛在自己腰帶邊,過渡的誰需要這東西必慷慨奉贈。有時從神氣上估計那遠路人對於身邊草煙引起了相當的注意時,便把一小束草煙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說,“不吸這個嗎,這好的,這妙的,味道蠻好,送人也合式!”茶葉則在六月里放進大缸里去,用開水泡好,給過路人解渴。
管理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個老人。活了七十年,從二十歲起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干人。年紀雖那么老了。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於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裡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不至於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為一隻渡船與一隻黃狗,唯一的親人便只那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親,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五年前同一個茶峒軍人,很秘密的背著那忠厚爸爸發生了曖昧關係。有了小孩子後,這屯戍軍士便想約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
但從逃走的行為上看來,一個違悖了軍人的責任,一個卻必得離開孤獨的父親。經過一番考慮後,軍人見她無遠走勇氣自己也不便毀去作軍人的名譽,就心想: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當無人可以阻攔,首先服了毒。女的卻關心腹中的一塊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張。事情業已為作渡船夫的父親知道,父親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只作為並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女兒一面懷了羞慚一面卻懷了憐憫,仍守在父親身邊,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後,卻到溪邊吃了許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種近於奇蹟中,這遺孤居然已長大成人,一轉眼間便十三歲了。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se6*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為這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風日裡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後,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老船夫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有人過渡時,便略彎著腰,兩手緣引了竹纜,把船橫渡過小溪。有時疲倦了,躺在臨溪大石上睡著了,人在隔岸招手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過溪,一切皆溜刷在行,從不誤事。有時又和祖父黃狗一同在船上,過渡時和祖父一同動手,船將近岸邊,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點,慢點”時,那隻黃狗便口銜繩子,最先一躍而上,且儼然懂得如何方為盡職似的,把船繩緊銜著拖船攏岸。
風日清和的天氣,無人過渡,鎮日長閒,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門前大岩石上曬太陽。或把一段木頭從高處向水中拋去,嗾使身邊黃狗自岩石高處躍下,把木頭銜回來。或翠翠與黃狗皆張著耳朵,聽祖父說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戰爭故事。或祖父同翠翠兩人,各把小竹作成的豎笛,逗在嘴邊吹著迎親送女的曲子。過渡人來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獨自跟到船邊去,橫溪渡人,在岩上的一個,見船開動時,於是銳聲喊著:
“爺爺,爺爺,你聽我吹,你唱!”
爺爺到溪中央便很快樂的唱起來,啞啞的聲音同竹管聲振盪在寂靜空氣里,溪中仿佛也熱鬧了一些。(實則歌聲的來復,反而使一切更寂靜一些了。)
有時過渡的是從川東過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轎,翠翠必爭看作渡船夫,站在船頭,懶懶的攀引纜索,讓船緩緩的過去。牛羊花轎上岸後,翠翠必跟著走,站到小山頭,目送這些東西走去很遠了,方迴轉船上,把船牽靠近家的岸邊。且獨自低低的學小羊叫著,學母牛叫著,或采一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新娘子。
茶峒山城只隔渡頭一里路,買油買鹽時,逢年過節祖父得喝一杯酒時,祖父不上城,黃狗就伴同翠翠入城裡去備辦東西。到了賣雜貨的鋪子裡,有大把的粉條,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紅蠟燭,莫不給翠翠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邊,總把這些東西說個半天。那裡河邊還有許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著起卸百貨。這種船隻比起渡船來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
二
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築城,近山的一面,城牆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留出餘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的棓子。
上行則運棉花棉紗以及布匹雜貨同海味。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因為餘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有吊腳樓。河中漲了春水,到水逐漸進街後,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長長的梯子,一端搭在屋檐口,一端搭在城牆上,人人皆罵著嚷著,帶了包袱、鋪蓋、米缸,從梯子上進城裡去,水退時方又從城門口出城。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衝去,大家皆在城上頭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著,對於所受的損失仿佛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漲水時在城上還可望著驟然展寬的河面,流水浩浩蕩蕩,隨同山水從上流浮沉而來的有房子、牛、羊、大樹。於是在水勢較緩處,稅關躉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駕了小舢板,一見河心浮沉而來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隻空船,船上有一個婦人或一個小孩哭喊的聲音,便急急的把船槳去,在下游一些迎著了那個目的物,把它用長繩系定,再向岸邊槳去。
這些誠實勇敢的人,也愛利,也仗義,同一般當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見及不能不為之喝彩。
那條河水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與沅水匯流後,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
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牆,烏黑的瓦,位置則永遠那么妥貼,且與四圍環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一個對於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於一隻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於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蹟,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處不使人神往傾心。
白河的源流,從四川邊境而來,從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發時可以直達川屬的秀山。但屬於湖南境界的,則茶峒為最後一個水碼頭。這條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時雖寬約半里,當秋冬之際水落時,河床流水處還不到二十丈,其餘只是一灘青石。
小船到此後,既無從上行,故凡川東的進出口貨物,皆由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貨物俱由腳夫用杉木扁擔壓在肩膊上挑抬而來,入口貨物也莫不從這地方成束成擔的用人力搬去。
這地方城中只駐紮一營由昔年綠營屯丁改編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戶。
(這些住戶中,除了一部分擁有了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賬屯油、屯米、屯棉紗的小資本家外,其餘多數皆為當年屯戍來此有軍籍的人家。)地方還有個厘金局,辦事機關在城外河街下面小廟裡,經常掛著一面長長的幡信。局長則住在城中。一營兵士駐紮老參將衙門,除了號兵每天上城吹號玩,使人知道這裡還駐有軍隊以外,其餘兵士皆仿佛並不存在。冬天的白日裡,到城裡去,便只見各處人家門前皆晾曬有衣服同青菜。紅薯多帶藤懸掛在屋檐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裝滿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殼果,也多懸掛在屋檐下。屋角隅各處有大小雞叫著玩著。間或有什麼男子,占據在自己屋前門限上鋸木,或用斧頭劈樹,把劈好的柴堆到敞坪里去一座一座如寶塔。又或可以見到幾個中年婦人,穿了漿洗得極硬的藍布衣裳,胸前掛有白布扣花圍裙,躬著腰在日光下一面說話一面作事。一切總永遠那么靜寂,所有人民每個日子皆在這種單純寂寞里過去。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於“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夢。在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裡,懷了對於人事愛憎必然的期待。但這些人想些什麼?誰知道。住在城中較高處,門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對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來時,遠遠的就從對河灘上看著無數縴夫。那些縴夫也有從下游地方,帶了細點心洋糖之類,攏岸時卻拿進城中來換錢的。船來時,小孩子的想像,當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面。大人呢,孵一巢小雞,養兩隻豬,托下行船夫打副金耳環,帶兩丈官青布或一壇好醬油、一個雙料的美孚燈罩回來,便占去了大部分作主婦的心了。
這小城裡雖那么安靜和平但地方既為川東商業交易接頭處,因此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卻不同了一點。也有商人落腳的客店,坐鎮不動的理髮館。此外飯店、雜貨鋪、油行、鹽棧、花衣莊,莫不各有一種地位,裝點了這條河街。還有賣船上用的檀木活車、竹纜與罐鍋鋪子,介紹水手職業吃碼頭飯的人家。小飯店門前長案上,常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臥在淺口缽頭裡,缽旁大竹筒中插著大把紅筷子,不拘誰個願意花點錢,這人就可以傍了門前長案坐下來,抽出一雙筷子到手上,那邊一個眉毛扯得極細臉上擦了bai6*粉的婦人就走過來問:“大哥,副爺,要甜酒?要燒酒?”男子火焰高一點的,諧趣的,對內掌柜有點意思的,必裝成生氣似的說:“吃甜酒?又不是小孩,還問人吃甜酒!”那么,釅冽的燒酒,從大瓮里用竹筒舀出,倒進土碗裡,即刻就來到身邊案桌上了。雜貨鋪賣美孚油及點美孚油的洋燈,與香燭紙張。油行屯桐油。鹽棧堆火井出的青鹽。花衣莊則有白棉紗、大布、棉花以及包頭的黑縐綢出賣。賣船上用物的,百物羅列,無所不備,且間或有重至百斤以外的鐵錨擱在門外路旁,等候主顧問價的。專以介紹水手為事業,吃水碼頭飯的,則在河街的家中,終日大門敞開著,常有穿青羽緞馬褂的船主與毛手毛腳的水手進出,地方象茶館卻不賣茶,不是煙館又可以抽菸。來到這裡的,雖說所談的是船上生意經,然而船隻的上下,划船拉縴人大都有一定規矩,不必作數目上的討論。他們來到這裡大多數倒是在“聯歡”。以“龍頭管事”作中心,談論點本地時事,兩省商務上情形,以及下游的“新事”。邀會的,集款時大多數皆在此地,扒骰子看點數多少輪作會首時,也常常在此舉行。常常成為他們生意經的,有兩件事:買賣船隻,買賣媳婦。
大都市隨了商務發達而產生的某種寄食者,因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這小小邊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么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腳樓的人家。這種婦人不是從附近鄉下弄來,便是隨同川軍來湘流落後的婦人,穿了假洋綢的衣服,印花標布的褲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條細線,大大的髮髻上敷了香味極濃俗的油類。白日裡無事,就坐在門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紅綠絲線挑繡雙鳳,或為情人水手挑繡花抱兜,一面看過往行人,消磨長日。或靠在臨河視窗上看水手鋪貨,聽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間,則輪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實實盡一個妓女應盡的義務。
由於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時得先交錢,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後,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則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著嘴唇咬著頸脖發了誓,約好了“分手後各人皆不許胡鬧”,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著的那一個,同留在岸上的這一個,便皆呆著打發這一堆日子,盡把自己的心緊緊縛定遠遠的一個人。尤其是婦人感情真摯,痴到無可形容,男子過了約定時間不回來,做夢時,就總常常夢船攏了岸,一個人搖搖蕩蕩的從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邊跑來。或日中有了疑心,則夢裡必見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卻不理會自己。性格弱一點兒的,接著就在夢裡投河吞鴉片煙,性格強一點兒的便手執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
他們生活雖那么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里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輕生命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處,不過是這些人更真切一點,也更近於糊塗一點罷了。短期的包定,長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門,這些關於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於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
掌水碼頭的名叫順順,一個前清時便在營伍中混過日子來的人物,革命時在著名的陸軍四十九標做個什長。同樣做什長的,有因革命成了偉人名人的,有殺頭碎屍的,他卻帶少年喜事得來的腳瘋痛,回到了家鄉,把所積蓄的一點錢,買了一條六槳白木船,租給一個窮船主,代人裝貨在茶峒與辰州之間來往。氣運好,半年之內船不壞事,於是他從所賺的錢上,又討了一個略有產業的白臉黑髮小寡婦。數年後,在這條河上,他就有了大小四隻船,一個鋪子,兩個兒子了。
但這個大方灑脫的人,事業雖十分順手,卻因歡喜交朋結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便不能同販油商人一樣大大發作起來。自己既在糧子裡混過日子,明白出門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故凡因船隻失事破產的船家,過路的退伍兵士,遊學文墨人,凡到了這個地方聞名求助的,莫不盡力幫助。一面從水上賺來錢,一面就這樣灑脫散去。這人雖然腳上有點小毛病,還能泅水;走路難得其平,為人卻那么公正無私。水面上各事原本極其簡單,一切皆為一個習慣所支配,誰個船碰了頭,誰個船妨害了別一個人別一隻船的利益,皆照例有習慣方法來解決。惟運用這種習慣規矩排調一切的,必需一個高年碩德的中心人物。某年秋天,那原來執事人死去了,順順作了這樣一個代替者。那時他還只五十歲,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愛財,故無人對他年齡懷疑。
到如今,他的兒子大的已十八歲,小的已十六歲。兩個年青人皆結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凡從小鄉城裡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夠作的事,他們無一不作,作去無一不精。年紀較長的,如他們爸爸一樣,豪放豁達,不拘常套小節。
年幼的則氣質近於那個白臉黑髮的母親,不愛說話,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於感情。
兩兄弟既年已長大,必需在各種生活上來訓練他們,作父親的就輪流派遣兩個小孩子各處旅行。向下行船時,多隨了自己的船隻充夥計,甘苦與人相共。盪槳時選最重的一把,背纖時拉頭纖二纖,吃的是乾魚,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幫幫的艙板。向上行從旱路走去,則跟了川東客貨,過秀山、龍潭,酉陽作生意,不論寒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趕路。且佩了duan6*刀,遇不得已必需動手,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闊處去,等候對面的一個,接著就同這個人用肉搏來解決。幫里的風氣,既為“對付仇敵必需用刀,聯結朋友也必需用刀”,故需要刀時,他們也就從不讓它失去那點機會。學貿易,學應酬,學習到一個新地方去生活,且學習用刀保護身體同名譽,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兩個孩子學得做人的勇氣與義氣。一分教育的結果,弄得兩個人皆結實如老虎,卻又和氣親人,不驕惰,不浮華,不倚勢凌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邊境上為人所提及時,人人對這個名姓無不加以一種尊敬。
作父親的當兩個兒子很小時,就明白大兒子一切與自己相似,卻稍稍見得溺愛那第二個兒子。由於這點不自覺的私心,他把長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儺送。意思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齟齬處,至於儺神所送來的,照當地習氣,人便不能稍加輕視了。儺送美麗得很,茶峒船家人拙於讚揚這種美麗,只知道為他取出一個諢名為“岳雲”。雖無什麼人親眼看到過岳雲,一般的印象,卻從戲台上小生岳雲,得來一個相近的神氣。
三
兩省接壤處,十餘年來主持地方軍事的,注重在安輯保守,處置還得法,並無變故發生。水陸商務既不至於受戰爭停頓,也不至於為土匪影響,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發生別的死亡大變,為一種不幸所絆倒覺得十分傷心外,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不會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
邊城所在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過年。三個節日過去三五十年前如何興奮了這地方人,直到現在,還毫無什麼變化,仍能成為那地方居民最有意義的幾個日子。
端午日,當地婦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額角上用雄黃蘸酒畫了個王字。任何人家到了這天必可以吃魚吃肉。大約上午十一點鐘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飯,把飯吃過後,在城裡住家的,莫不倒鎖了門,全家出城到河邊看划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腳樓門口邊看,不然就站在稅關門口與各個碼頭上看。河中龍船以長潭某處作起點,稅關前作終點。作比賽競爭。因為這一天軍官稅官以及當地有身分的人,莫不在稅關前看熱鬧。划船的事各人在數天以前就早有了準備,分組分幫各自選出了若干身體結實手腳伶俐的小伙子,在潭中練習進退。船隻的形式,與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體一律又長又狹,兩頭高高翹起,船身繪著朱紅顏色長線,平常時節多擱在河邊乾燥洞穴里,要用它時,拖下水去。每隻船可坐十二個到十八個槳手,一個帶頭的,一個鼓手,一個鑼手。槳手每人持一支短槳,隨了鼓聲緩促為節拍,把船向前划去。坐在船頭上,頭上纏裹著紅布包頭,手上拿兩支小令旗,左右揮動,指揮船隻的進退。擂鼓打鑼的,多坐在船隻的中部,船一划動便即刻蓬蓬鏜鏜把鑼鼓很單純的敲打起來,為划槳水手調理下槳節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聲,故每當兩船競賽到劇烈時,鼓聲如雷鳴,加上兩岸人吶喊助威,便使人想起梁紅玉老鸛河時水戰擂鼓,牛皋水擒楊麼時也是水戰擂鼓。凡把船劃到前面一點的,必可在稅關前領賞,一匹紅,一塊小銀牌,不拘纏掛到船上某一個人頭上去,皆顯出這一船合作的光榮。好事的軍人,且當每次某一隻船勝利時,必在水邊放些表示勝利慶祝的五百響鞭炮。
賽船過後,城中的戍軍長官,為了與民同樂,增加這節日的愉快起見,便把三十隻綠頭長頸大雄鴨,頸膊上縛了紅布條子,放入河中,盡善於泅水的軍民人等,下水追趕鴨子。不拘誰把鴨子捉到,誰就成為這鴨子的主人。於是長潭換了新的花樣,水面各處是鴨子,各處有追趕鴨子的人。
船與船的競賽,人與鴨子的競賽,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掌水碼頭的龍頭大哥順順,年青時節便是一個泅水的高手,入水中去追逐鴨子,在任何情形下總不落空。但一到次子儺送年過十二歲時,已能入水閉鋪氽著到鴨子身邊,再忽然從水中冒水而出,把鴨子捉到,這作爸爸的便解嘲似的說:“好,這種事有你們來作,我不必再下水了。”於是當真就不下水與人來競爭捉鴨子。但下水救人呢,當作別論。凡幫助人遠離患難,便是入火,人到八十歲,也還是成為這個人一種不可逃避的責任!
天保儺送兩人皆是當地泅水划船好選手。
端午又快來了,初五划船,河街上初一開會,就決定了屬於河街的那隻船當天入水。天保恰好在那天應向上行,隨了陸路商人過川東龍潭送節貨,故參加的就只儺送。十六個結實如牛犢的小伙子,帶了香燭、鞭炮、同一個用生牛皮蒙好繪有朱紅太極圖的高腳鼓,到了擱船的河上游山洞邊,燒了香燭,把船拖入水後,各人上了船,燃著鞭炮,擂著鼓,這船便如一枝箭似的,很迅速的向下游長潭射去。
那時節還是上午,到了午後,對河漁人的龍船也下了水,兩隻龍船就開始預習種種競賽的方法。水面上第一次聽到了鼓聲,許多人從這鼓聲中,感到了節日臨近的歡悅。住臨河吊腳樓對遠方人有所等待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聲想到遠人。在這個節日裡,必然有許多船隻可以趕回,也有許多船隻只合在半路過節,這之間,便有些眼目所難見的人事哀樂,在這小山城河街間,讓一些人鋪事,也讓一些人皺眉。
蓬蓬鼓聲掠水越山到了渡船頭那裡時,最先注意到的是那隻黃狗。那黃狗汪汪的吠著,受了驚似的繞屋亂走,有人過渡時,便隨船渡過河東岸去,且跑到那小山頭向城裡一方面大吠。
翠翠正坐在門外大石上用棕葉編蚱蜢蜈蚣玩,見黃狗先在太陽下睡著,忽然醒來便發瘋似的亂跑,過了河又回來,就問它罵它:
“狗,狗,你做什麼!不許這樣子!”
可是一會兒那聲音被她發現了,她於是也繞屋跑著,且同黃狗一塊兒渡過了小溪,站在小山頭聽了許久,讓那點迷人的鼓聲,把自己帶到一個過去的節日裡去。
第4課《歸去來兮辭並序》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於小邑。於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於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餘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 。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桌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第5課《滕王閣序》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台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於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層台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迴;桂殿蘭宮,列岡巒之體勢。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盱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軸。虹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遙襟俯暢,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具,二難並。窮睇眄於中天,極娛游於暇日。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於日下,指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時運不濟,命運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安貧,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懷報國之心;阮藉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懿之長風。舍簪笏於百齡,奉晨昏於萬里。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晨捧袂,喜托龍門。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鳴呼!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臨別贈言,幸承恩於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於群公。敢竭鄙誠,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
第6課《逍遙遊》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囗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第7課《陳情表》
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凶,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祖母劉愍臣孤弱,躬親撫養。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於成立。既無叔伯,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僮,煢煢孑立,形影相弔。而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湯藥,未曾廢離。
逮奉聖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後刺史臣榮,舉臣秀才。臣以供養無主,辭不赴命。詔書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除臣洗馬。猥以微賤,當侍東宮,非臣隕首所能上報。臣具以表聞,辭不就職。詔書切峻,責臣逋慢;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州司臨門,急於星火。臣欲奉詔賓士,則劉病日篤,欲苟順私情,則告訴不許。臣之進退,實為狼狽。
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猶蒙矜育,況臣孤苦,特為尤甚。且臣少仕偽朝,歷職郎署,本圖宦達,不矜名節。今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過蒙拔擢,寵命優渥,豈敢盤桓,有所希冀!但以劉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祖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劉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報劉之日短也。烏鳥私情,願乞終養。
臣之辛苦,非獨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皇天后土,實所共鑒。願陛下矜愍愚誠,聽臣微志。庶劉僥倖,保卒餘年。臣生當隕首,死當結草。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拜表以聞。
第8課《咬文嚼字》
郭沫若先生的劇本《屈原》里嬋娟罵宋玉說:“你是沒有骨氣的文人!”上演時他自己在台下聽,嫌這話不夠味,想在“沒有骨氣的”下面加“無恥的”三個字。一位演員提醒他把“是”改為“這”,“你這沒有骨氣的文人!”就夠味了。他覺得這字改得很恰當。他研究這兩種語法的強弱不同,“你是什麼”只是單純的敘述語,沒有更多的意義,有時或許竟會“不是”;“你這什麼”便是堅決的判斷,而且還必須有附帶語省略去了。根據這種見解,他把另一文里“你有革命家的風度”一句話改為“你這革命家的風度”(見文學創作第四期郭沫若札記四則)。
這是鍊字的好例,我們不妨藉此把鍊字的道理研究一番。那位演員把“是”改為“這”,確實改的好,不過郭先生如果記得《水滸》,就會明白一般民眾罵人,都用“你這什麼”式的語法。石秀罵梁中書說②:“你這與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楊雄醉罵潘巧雲說③:“你這賤 人!你這yin6*婦!你這你這大蟲口裡流涎!你這你這——”一口氣就罵了六個“你這”。看看這些實例,“你這什麼”倒不僅是“堅決的判斷”,而是帶有極端憎惡的驚嘆語,表現著強烈的情感。“你是什麼”便只是不帶情感的判斷。縱有情感也不能在文字本身上見出來。不過它也不一定就是“單純的敘述語,沒有更多的含義”。《紅樓夢》里茗煙罵金榮說④:“你是個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這裡“你是”含有假定語氣,也帶“你不是”一點譏刺的意味。如果改成“你這好小子!”神情就完全不對了。從此可知“你這”式語法並非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比“你是”式語法都來得更有力。其次,郭先生援例把“你有革命家的風度” 改為“你這革命家的風度”,似乎改得並不很妥。“你這”式語法大半表示深惡痛嫉,在讚美時便不適宜。二、“是”在邏輯上是連線詞(COPULA),相當於等號。“有”的性質完全不同,在“你有革命家的風度”一句中,風度是動詞的賓詞。在“你這革命家的風度”中,風度便變成主詞和“你(的)”平行。根本不成一句話。
這番話不免囉嗦,但是我們原在咬文嚼字,非這樣錙銖(zi zhū)必較不可。咬文嚼字有時是一個壞習慣,所以這個成語的含義通常不很好。但是在文學,無論閱讀或寫作,我們必須有一字不肯放鬆的謹嚴。文學藉文字表現思想情感,文字上面有含糊,就顯得思想還沒有透徹,情感還沒有凝鍊。咬文嚼字,在表面上象只是斟酌文字的分量,在實際上就是調整思想和情感。從來沒有一句話換一個說法而意味仍完全不變。例如《史記》李廣射虎一段⑤:
“李廣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zū),視之,石也。更復射,終不能入石矣”這本是一段好文章,王若虛在《史記辨惑》里說它“凡多三石字”⑥,當改為“以為虎而射之,沒鏃,既知其為石,因更復射,終不能入”。或改為“嘗見草中有虎,射之,沒鏃,視之,石也”。在表面上似乎改得簡潔些,卻實在遠不如原文,見“草中石,以為虎”並非“見草中有虎”原文“視之,石也”,有發現錯誤而驚訝的意味,改為“既知其為石”便失去這意味。原文“終不能復入石矣”有失望而放棄得很斬截的意味,改為“終不能入”便覺索然無味。這種分別,稍有文字敏感的人細心玩索一番,自會明白。
一般人根本不了解文字和情感的密切關係,以為更改一兩個字不過是要文字順暢些或是漂亮些。其實更動了文字就同時更動了思想情感,內容和形式是相隨而變的。姑舉一個人人皆知的實例,韓愈在月夜裡聽見賈島吟詩⑦,有“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兩句,勸他把“推”字改為“敲”字。這段文字因緣古今傳為美談,於今人要把咬文嚼字的意思說得好聽一點,都說“推敲”。古今人也都讚賞“敲”字比“推”字下得好,其實這不僅是文字上的分別同時也是意境上的分別。“推”固然顯得魯莽一點,但是它表示孤僧步月歸寺門原來是他自己掩的,於今他推。他須自掩自推,足見寺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和尚。在這冷寂的場合,他有興致出來步月,興盡而返,獨往獨來,自在無礙。他也自有一副胸襟氣度。“敲”就顯得他拘禮些,也就顯得寺里有人應門。
他仿佛是乘月夜訪友,他自己不甘寂寞,那寺里假如不是熱鬧場合,至少也有一些溫暖的人情。比較起來,“敲”的空氣沒有“推”的那么冷寂。就上句“鳥宿池邊樹”看來,“推”似乎比“敲”要調和些。“推”可以無聲,“敲”就不免剝啄有聲。驚起了宿鳥,打破了岑(cén)寂,也似乎頻添了攪擾。所以我很懷疑韓愈的修改是否真如古今所稱賞的那么妥當。究竟哪一種意境是賈島當時在心裡玩索而要表現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想到“推”而下“敲”字,或是想到“敲”而下“推”字,我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問題不在“推”字和“敲”字哪一個比較恰當,而在哪一種境界是他當時所要說的而且與全詩調和的。在文字上“推敲”,骨子裡實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
無論是閱讀或是寫作,字的難處在意義的確定與控制。字有直指的意義,有聯想的意義。比如說“煙”,它的直指的意義見過燃燒體冒煙的人都會明白。只是它的聯想的意義遠離不易捉摸,它可以聯想到ran6*燒6*彈,鴉片煙榻,廟裡焚香,“一川煙水”“楊柳萬條煙”“煙光凝而暮山紫”“藍田日暖玉生煙”⑧——種種境界。直指的意義載在字典,有如月輪,明顯而確實
聯想的意義是文字在歷史過程上所累積的種種關係。有如輪外月暈,暈外霞光。其濃淡大小隨人隨時隨地而各各不同,變化莫測。科學的文字越限於直指的意義就越精確,文學的文字有時卻必須顧到聯想的意義,尤其是在詩方面。直指的意義易用,聯想的意義卻難用,因為前者是固定的後者是游離的,前者偏於類型後者偏於個性。既是游離的個別的他就不易控制。而且它可以使意蘊豐富,也可以使意義含糊甚至支離。比如說蘇東坡的“惠山烹小龍團”詩里三四兩句“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天上小團月”是由“小龍團”茶聯想起來的,如果你不知道這個關聯,原文就簡直不通。如果你不了解明月照著泉水和清茶泡在泉水裡那一點共同的情沁肺腑的意味,也就失去原文的妙處。這兩句詩的妙處就在不即不離若隱若約之中。它比用“惠山泉水泡小龍團茶”一句話來得較豐富,也來得較含混有蘊藉。難處就在於含混中顯得豐富,由“獨攜小龍團,來試惠山泉”變成“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這是點鐵成金,文學之所以為文學就在這一點生髮上面。
這是一個善用聯想意義的例子,聯想意義也是最易誤用而生流弊。聯想起於習慣,習慣老是喜歡走熟路,熟路抵抗力最低引誘性最大,一人走過人人就都跟著走,越走就越平滑俗濫。沒有一點新奇的意味。字被人用得太濫也是如此。從前作詩文的人都依*“文料觸機”,“幼學瓊林”“事類統編”之類書籍。要找詞藻典故,都到那裡去乞靈。美人都是“柳腰桃面”“王嬙西施”,才子都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談風景必是“春花秋月”,敘離別不外“柳岸灞橋,做買賣都有“端木遺風”,到用鉛字排印數籍還是“付梓”“殺青”。象這樣例子舉不勝舉。他們是從前人所謂“套語”,我們所謂“濫調”。一件事物發生時立即使你聯想到一些套語濫調,而你也就安於套語濫調,毫不斟酌地使用它們,並且自鳴得意。這就是近代文藝心理學家所說的“套版反應”(stock response)⑨。一個人的心理習慣如果老是傾向於套板反應,他就根本與文藝無緣。因為就作者說,“套版反應”和創造的動機是仇敵;就讀者說,它引不起新鮮而真切的情趣。一個作者在用字用詞上離不掉“套版反應”,在運思布局上面,甚至在整個人生態度方面也就難免如此。不過習慣力量的深度常非我們的意料所及。沿著習慣去做總比新創更省力,人生來有惰性。常使我們不知不覺的一滑就滑到“套板反應”里去。你如果隨便在報章雜誌或是尺牘(dú)宣言裡面挑一段文章來分析,你就會發現那裡面的思想情感和語言大半都由“套板反應”起來的。韓愈談他自己做古文“惟陳言之務去”⑩。這是一句最緊要的教訓。語言跟著思維情感走,你不肯用俗濫的語言自然也就不肯用俗濫的思想情感;你遇事就會朝深一層去想,你的文章也就是真正是“作”出來的,不致落入下乘(chéng)。
以上只是隨便舉實例說明咬文嚼字的道理,例子舉不盡道理也說不完。我希望讀者從這粗枝大葉的討論中,可以領略運用文字所應有的謹嚴精神。本著這個精神,他隨處留心玩索,無論是閱讀或寫作,就會逐漸養成創作和欣賞都必須的好習慣。它不能懶不能粗心,不能受一時興會所生的幻覺迷惑而輕易自滿。文學是艱苦的事,只有刻苦自勵推陳翻新,時時求思想情感和語文的精煉與吻合,他才會逐漸達到藝術的完美。
第9課《說木葉》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 《九歌》 ) 自從屈原吟唱出這動人的詩句,它的鮮明的形象,影響了此後歷代的詩人們,許多為人傳誦的詩篇正是從這裡得到了啟發。如謝莊《月賦》說:“洞庭始波,木葉微脫。”陸厥的《臨江王節士歌》又說:“木葉下,江波連,秋月照浦雲歇山。”至於王褒《渡河北》的名句:“秋風吹木葉,還似洞庭波。”則其所受的影響更是顯然了。在這裡我們乃看見“木葉”是那么突出地成為詩人們筆下鍾愛的形象。
“木葉”是什麼呢?按照字面的解釋,“木”就是“樹”,“木葉”也就是“樹葉”,這似乎是不需要多加說明的;可是問題卻在於我們在古代的詩歌中為什麼很少看見用“樹葉”呢?其實“樹”倒是常見的,例如屈原在《橘頌》里就說:“後皇嘉樹,橘徠服兮。”而淮南小山的《招隱士》里又說:“桂樹叢生兮山之幽。”無名氏古詩里也說:“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可是為什麼單單“樹葉”就不常見了呢?一般的情況,大概遇見“樹葉 ” 的時候就都簡稱之為“葉”,例如說:“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 ( 蕭綱《折楊柳》 ) “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華。”( 陶淵明《擬古》 ) 這當然還可以說是由於詩人們文字洗鍊的緣故,可是這樣的解釋是並不解決問題的,因為一遇見“木葉”的時候,情況就顯然不同起來;詩人們似乎都不再考慮文字洗鍊的問題,而是儘量爭取通過“木葉”來寫出流傳人口的名句,例如:“亭皋木葉下,隴首秋雲飛。”( 柳惲《搗衣詩》 )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沈佺期《古意》 ) 可見洗鍊並不能作為“葉”字獨用的理由,那么“樹葉”為什麼從來就無人過問呢?至少從來就沒有產生過精彩的詩句。而事實又正是這樣的,自從屈原以驚人的天才發現了“木葉”的奧妙,此後的詩人們也就再不肯輕易把它放過;於是一用再用,熟能生巧;而在詩歌的語言中,乃又不僅限於“木葉”一詞而已。例如杜甫有名的《登高》詩中說:“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是大家熟悉的名句,而這裡的“落木”無疑的正是從屈原《九歌》中的“木葉”發展來的。按“落木蕭蕭下”的意思當然是說樹葉蕭蕭而下,照我們平常的想法,那么“葉”字似乎就不應該省掉,例如我們無妨這么說:“無邊落葉蕭蕭下”,豈不更為明白嗎?然而天才的杜甫卻寧願省掉“木葉”之“葉”而不肯放棄“木葉”之“木”,這道理究竟是為什麼呢?事實上,杜甫之前,庾信在《哀江南賦》里已經說過:“辭洞庭兮落木,去涔陽兮極浦。”這裡我們乃可以看到“落木”一詞確乎並非偶然了。古代詩人們在前人的創造中學習,又在自己的學習中創造,使得中國詩歌語言如此豐富多彩,這不過是其中的小小一例而已。
從“木葉”發展到“落木”,其中關鍵顯然在“木”這一字,其與“樹葉”或“落葉”的不同,也正在此。“樹葉”可以不用多說,在古詩中很少見人用它;就是 “落葉”,雖然常見,也不過是一般的形象。原來詩歌語言的精妙不同於一般的概念,差一點就會差得很多;而詩歌語言之不能單憑藉概念,也就由此可見。從概念上說,“木葉”就是“樹葉”,原沒有什麼可以辯論之處;可是到了詩歌的形象思維之中,後者則無人過問,前者則不斷發展;像“無邊落木蕭蕭下”這樣大膽的發揮創造性,難道不怕死心眼的人會誤以為是木頭自天而降嗎?而我們的詩人杜甫,卻寧可冒這危險,創造出那千古流傳形象鮮明的詩句;這冒險,這形象,其實又都在這一個“木”字上,然則這一字的來歷豈不大可思索嗎?在這裡我們就不得不先來分析一下“木”字。
首先我們似乎應該研究一下,古代的詩人們都在什麼場合才用“木”字呢?也就是說都在什麼場合“木”字才恰好能構成精妙的詩歌語言;事實上他們並不是隨處都用的,要是那樣,就成了“萬應錠”了。而自屈原開始把它準確地用在一個秋風葉落的季節之中,此後的詩人們無論謝莊、陸厥、柳惲、王褒、沈佺期、杜甫、黃庭堅,都以此在秋天的情景中取得鮮明的形象,這就不是偶然的了。例如吳均的《答柳惲》說:“秋月照層嶺,寒風掃高木。”這裡用“高樹”是不是可以呢?當然也可以;曹植的《野田黃雀行》就說:“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這也是千古名句,可是這裡的“高樹多悲風”卻並沒有落葉的形象,而“寒風掃高木”則顯然是落葉的景況了。前者正要借滿樹葉子的吹動,表達出像海潮一般深厚的不平,這裡葉子越多,感情才越飽滿;而後者卻是一個葉子越來越少的局面,所謂“掃高木” 者豈不正是“落木千山”的空闊嗎?然則“高樹”則飽滿,“高木”則空闊;這就是“木”與“樹”相同而又不同的地方。“木”在這裡要比“樹”更顯得單純,所謂“枯桑知天風”這樣的樹,似乎才更近於“木”;它仿佛本身就含有一個落葉的因素,這正是“木”的第一個藝術特徵。
要說明“木”它何以會有這個特徵,就不能不觸及詩歌語言中暗示性的問題,這暗示性仿佛是概念的影子,常常躲在概念的背後,我們不留心就不會察覺它的存在。敏感而有修養的詩人們正在於能認識語言形象中一切潛在的力量,把這些潛在的力量與概念中的意義交織組合起來,於是成為豐富多彩一言難盡的言說;它在不知不覺之中影響著我們;它之富於感染性啟發性者在此,它之不落於言筌者也在此。而“木”作為“樹”的概念的同時,卻正是具有著一般“木頭”“木料”“木板”等的影子,這潛在的形象常常影響著我們會更多地想起了樹幹,而很少會想到了葉子,因為葉子原不是屬於木質的,“葉”因此常被排斥到“木”的疏朗的形象以外去,這排斥也就是為什麼會暗示著落葉的緣故。而“樹”呢?它是具有繁茂的枝葉的,它與“葉”都帶有密密層層濃陰的聯想。所謂:“午陰嘉樹清圓。” ( 周邦彥《滿庭芳》 ) 這裡如果改用“木”字就缺少“午陰”更為真實的形象。然則“樹”與“葉”的形象之間不但不相排斥,而且是十分一致的;也正因為它們之間太多的一致,“樹葉”也就不會比一個單獨的“葉”字多帶來一些什麼,在習於用單詞的古典詩歌中,因此也就從來很少見“樹葉”這個辭彙了。至於“木葉”呢,則全然不同。這裡又還需要說到“木”在形象上的第二個藝術特徵。
“木”不但讓我們容易想起了樹幹,而且還會帶來了“木”所暗示的顏色性。樹的顏色,即就樹幹而論,一般乃是褐綠色,這與葉也還是比較相近的;至於“木” 呢,那就說不定,它可能是透著黃色,而且在觸覺上它可能是乾燥的而不是濕潤的;我們所習見的門栓、棍子、桅桿等,就都是這個樣子;這裡帶著“木”字的更為普遍的性格。儘管在這裡“木”是作為“樹”這樣一個特殊概念而出現的,而“木”的更為普遍的潛在的暗示,卻依然左右著這個形象,於是“木葉”就自然而然有了落葉的微黃與乾燥之感,它帶來了整個疏朗的清秋的氣息。“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這落下絕不是碧綠柔軟的葉子,而是窸窣飄零透些微黃的葉子,我們仿佛聽見了離人的嘆息,想起了遊子的漂泊;這就是“木葉”的形象所以如此生動的緣故。它不同於:“美女妖且閒,採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 ( 曹植《美女篇》 ) 中的落葉,因為那是**飽含著水分的繁密的葉子。也不同於:“靜夜四無鄰,荒居舊業貧;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 中的黃葉,因為那黃葉還是靜靜地長滿在一樹上,在那蒙蒙的雨中,它雖然是具有“木葉”微黃的顏色,卻沒有“木葉”的乾燥之感,因此也就缺少那飄零之意;而且它的黃色由於雨的濕潤,也顯然是變得太黃了。“木葉”所以是屬於風的而不是屬於雨的,屬於爽朗的晴空而不屬於沉沉的陰天;這是一個典型的清秋的性格。至於“落木”呢,則比“木葉”還更顯得空闊,它連“葉”這一字所保留下的一點綿密之意也洗淨了:“日暮風吹,葉落依枝。” ( 吳均《青溪小姑歌》 ) 恰足以說明這“葉”的chan6*綿的一面。然則“木葉”與“落木”又還有著一定的距離,它乃是“木”與“葉”的統一,疏朗與綿密的交織,一個迢遠而情深的美麗的形象。這卻又正是那《九歌》中湘夫人的性格形象。
“木葉”之與“樹葉”,不過是一字之差,“木”與“樹”在概念上原是相去無幾的,然而到了藝術形象的領域,這裡的差別就幾乎是一字千里。
第10課《談中國詩》
什麼是中國詩的一般印象呢?發這個問題的人一定是位外國讀者,或者是位能欣賞外國詩的中國讀者。一個唯讀中國詩的人決不會發生這個問題。他能辨別,他不能這樣籠統地概括。他要把每個詩人的特殊、個獨的美一一分辨出來。具有文學良心和鑑別力的人像嚴正的科學家一樣,避免泛論、概論這類高帽子、空頭大話。他會牢記詩人勃萊克的快語:“作概論就是傻瓜。”假如一位只會欣賞本國詩的人要作概論,他至多就本國詩本身分成宗派或時期而說明彼此的特點。他不能對整個本國詩盡職,因為也沒法“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有居高臨遠的觀點。因此,說起中國詩的一般印象,意中就有外國人和外國詩在。這立場是比較文學的。
據有幾個文學史家的意見,詩的發展是先有史詩,次有戲劇詩,最後有抒情詩。中國詩可不然。中國投有史詩,中國人缺乏伏爾所謂“史詩頭腦”,中國最好的戲劇詩,產生遠在最完美的抒情詩以後。純粹的抒情詩的精髓和峰極,在中國詩里出現得異常之早。所以,中國詩是早熟的。早熟的代價是早衰。中國詩一蹴而至崇高的境界,以後就缺乏變化,而且逐漸腐化。這種現象在中國文化里數見不鮮。譬如中國繪畫裡,客觀寫真的技術還未發達,而早已有“印象派”“後印象派”那種“純粹畫”的作風;中國的邏輯極為簡陋,而辯證法的周到,足使黑格爾羨妒。中國人的心地里,沒有地心吸力那回事,一跳就高升上去。梵文的《百喻經》說一個印度愚人要住三層樓而不許匠人造底下兩層,中國的藝術和思想體構。往往是飄飄凌雲的空中樓閣,這因為中國人聰明,流毒無窮地聰明。
貴國愛倫· 坡主張詩的篇幅愈短愈妙,“長詩”這個名稱壓根兒是自相矛盾,最長的詩不能需要半點鐘以上的閱讀。他不懂中文,太可惜了。中國詩是文藝欣賞里的閃電戰,平均不過二三分鐘。比了西洋的中篇詩,中國長詩也只是聲韻裡面的輕鳶剪掠。當然,一篇詩里不許一字兩次押韻的禁律限制了中國詩的篇幅。可是,假如鞋子形成了腳,腳也形成了鞋子;詩體也許正是詩心的產物,適配詩心的需要。比著西洋的詩人,中國詩人只能算是櫻桃核跟二寸象牙方塊的雕刻者。不過,簡短的詩可以有悠遠的意味,收縮並不妨礙延長,仿佛我們要看得遠些,每把眉眼顰蹙。外國的短詩貴乎尖刻斬截。中國詩人要使你從“易盡”里望見了“無垠”。
一位中國詩人說:“言有盡而意無窮。”另一位詩人說:“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用最精細確定的形式來逗出不可名言、難於湊泊的境界,恰符合魏爾蘭論詩的條件:
那灰色的歌曲空泛聯接著確切。
這就是一般西洋讀者所認為中國詩的特徵:富於暗示。我願意換個說法,說這是一種懷孕的靜默。說出來的話比不上不說出來的話,隻影射著說不出來的話。濟慈名句所謂:
聽得見的音樂真美,但那聽不見的更美。
我們的詩人也說,“此時無聲勝有聲”;又說,“解識無聲弦指妙”。有時候,他引誘你到語言文字的窮邊涯際,下面是深秘的靜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淡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
有時他不了了之,引得你遙思遠悵:“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這“不知”得多撩人!中國詩用疑問語氣做結束的,比我所知道的西洋任何一詩來得多,這是極耐尋味的事實。試舉一個很普通的例子。西洋中世紀拉丁詩里有個“何處是”的公式,來慨嘆死亡的不饒恕人。英、法、德、意、俄、捷克各國詩都利用過這個公式,而最妙的,莫如維榮的《古美人歌》:每一句先問何處是西洋的西施、南威或王昭君、楊貴妃,然後結句道:“可是何處是去年的雪呢?”
巧得很,中國詩里這個公式的套用最多,例如:“壯士皆死盡。餘人安在哉?”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春去也,人何處?人去也,春何處?”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里的公爵也許要說:
夠了。不再有了。就是有也不像從前那樣美了。
中國詩人呢,他們都像拜倫《哀希臘》般地問:
他們在何處?你在何處?
問而不答,以問為答,給你一個迴腸盪氣的沒有下落,吞言咽理的沒有下文。餘下的,像啥姆雷特臨死所說,餘下的只是靜默——深摯於涕淚和嘆息的靜默。
西洋讀者也覺得中國詩筆力輕淡,詞氣安和。我們也有厚重的詩,給情感、思戀和典故壓得腰彎背斷。可是中國詩的“比重”確低於西洋詩;好比蛛絲網之於鋼絲網。西洋詩的音調像樂隊合奏。而中國詩的音調比較單薄,只像吹著蘆管。這跟語言的本質有關,例如法國詩調就比不上英國和德國詩調的雄厚。而英國和德國詩調比了拉丁詩調的沉重,又見得輕了。何況中國古詩人對於叫囂和吶喊素來視為低品的。我們最豪放的狂歌比了你們的還是斯文;中國詩人狂得不過有凌風出塵的仙意。我造過aeromantic一個英文字來指示這種心理。你們的詩人狂起來可了不得!有拔木轉石的獸力和驚天動地的神威,中國詩絕不是貴國惠特曼所謂“野蠻犬吠”,而是文明人話。並且是談話。不是演講,像良心的聲音又靜叉細——但有良心的人全聽得見,除非耳朵太聽慣了麥克風和無線電或者……
我有意對中國詩的內容忽略不講。中國詩跟西洋詩在內容上無甚差異;中國社交詩特別多,宗教詩幾乎沒有,如是而已。譬如田園詩—— 不是浪漫主義神秘地戀愛自然,而是古典主義的逍遙林下——有人認為是中國詩的特色。不過自從羅馬霍瑞斯《諷訓集》卷二第六首以後,跟中國田園詩同一型式的作品,在西洋詩卓然自成風會。又如下面兩節詩是公認為洋溢著中國特具的情調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我試舉兩首極普通的外國詩來比,第一是格雷《墓地哀歌》的首節:
晚鐘送終了這一天,
牛羊咻咻然徐度原野,
農夫倦步長道回家,
僅餘我與暮色平分此世界。
第二是歌德的《漫遊者的夜歌》:
微風收木末,
群動息山頭。
鳥眠靜不噪,
我亦欲歸休。
口吻情景和陶淵明、李太白相似得令人驚訝。中西詩不但內容常相同,並且作風也往往暗合。斯屈萊欠就說中國詩的安靜使他聯想起魏爾蘭的作風。我在別處也曾詳細說明貴國愛倫·坡的詩法所產生的純粹詩,我們詩里幾千年前早有了。
所以,你們講,中國詩並沒有特特別別“中國”的地方。中國詩只是詩,它該是詩,比它是“中國的”更重要。好比一個人,不管他是中國人,美國人。英國人,總是人。有種捲毛凹鼻子的哈巴狗兒,你們叫它“北京狗”,我們叫它“西洋狗”。《紅樓夢》的。西洋花點子哈巴狗兒”。這只在西洋就充中國而在中國又算西洋的小畜生,該磨快牙齒,咬那些談中西本位文化的人。每逢這類人講到中國文藝或思想的特色等等,我們不可輕信,好比我們不上“本店十大特色”那種商業廣告的當一樣。中國詩里有所謂“西洋的”品質,西洋詩里也有所謂“中國的”成分。在我們這兒是零碎的,薄弱的,到你們那兒發展得明朗圓滿。反過來也是一樣。因此,讀外國詩每有種他鄉忽遇故知的喜悅,會引導你回到本國詩。這事了不足奇。希臘神秘哲學家早說,人生不過是家居,出門,回家。我們一切情感、理智和意志上的追求或企圖不過是靈魂的思家病,想找著一個人,一件事物。一處地位,容許我們的身心在這茫茫漠漠的世界裡有個安頓歸宿,仿佛病人上了床,浪蕩子回到家。出門旅行,目的還是要回家,否則不必牢記著旅途的印象。研究我們的詩準使諸位對本國的詩有更深的領會,正像諸位在中國的小住能增加諸位對本國的愛戀。覺得甜蜜的家鄉因遠征增添了甜蜜。
第11課《中國建築的特徵》
第一節 中國建築之特徵
建築之始,產生於實際需要,受制於自然物理,非著意創製形式,更無所謂派別。其結構之系統,及形式之派別,乃其材料環境所形成。古代原始建築,如埃及、巴比倫、伊琴、美洲、及中國諸系,莫不各自在其環境中產生,先而胚胎,粗具規模,繼而長成,轉增繁縟。其活動乃賡續的依其時其地之氣候,物產材料之供給;隨其國其俗,思想制度,政治經濟之趨向;更同其時代之藝文,技巧,知識發明之進退,而不自覺。建築之規模,形體,工程、藝術之嬗遞演變,乃其民族特殊文化興衰潮汐之映影;一國一族之建築適反鑒其物質精神,繼往開來之面貌。今日之治古史者,常賴其建築之遺蹟或記載以測其文化,其故因此。蓋建築活動與民族文化之動向實相牽連,互為因果者也。
中國建築乃一獨立之結構系統,歷史悠長,散布區域遼闊。在軍事,政治及思想方面,中國雖常與他族接觸,但建築之基本結構及部署之原則,僅有和緩之變遷,順序之進展,直至最近半世紀,未受其它建築之影響。數千年來無遽變之跡,滲雜之象,一貫以其獨特純粹之木構系統,隨我民族足跡所至,樹立文化表志,都會邊疆,無論其為一郡之雄,或一村之僻,其大小建置,或為我國人民居處之所託,或為我政治、宗教、國防、經濟之所系,上自文化精神之重,下至服飾、車馬、工藝、器用之細,無不與之息息相關。中國建築之個性乃即我民族之性格,即我藝術及思想特殊之一部,非但在其結構本身之材質方法而已。建築顯著特徵之所以形成,有兩因素:有屬於實物結構技術上之取法及發展者,有緣於環境思想之趨向者。對此種種特徵,治建築史者必先事把握,加以理解,始不至淆亂一系建築自身優劣之準繩,不惑於他時他族建築與我之異同。治中國建築史者對此著意,對中國建築物始能有正確之觀點,不作偏激之毀譽。
今略舉中國建築之主要特徵:
一、 於結構取法及發展方面之特徵,有以下可注意者四點:
(一)以木料為主要構材 凡一座建築物皆因其材料而產生其結構法,更因此結構而產生其形式上之特徵。世界它系建築,多漸採用石料以替代其原始之木構,故僅於石面浮雕木質構材之形,以為裝飾,其主要造法則依石料壘砌之法,產生其形制。中國始終保持木材為主要建築材料,故其形式為木造結構之直接表現。其在結構方面之努力,則盡木材套用之能事,以臻實際之需要,而同時完成其本身完美之形體。匠師既重視傳統經驗,又忠於材料之套用,故中國木構因歷代之演變,乃形成遵古之藝術。唐宋少數遺物在結構上造詣之精,實積千餘年之工程經驗,所產生之最高美術風格也。
(二)歷用構架制之結構原則 既以木材為主,此結構原則乃為'樑柱式建築'之'構架制以立柱四根,上施梁材,牽製成為一'間'(前後橫木為枋,左右為梁)。梁可數層重疊稱'梁架'。每層縮短如梯級,逐級增高稱'舉折',左右兩梁端,每級上承長槫,直至最上為脊槫,故可有五槫,七槫至十一槫不等,視梁架之層數而定。每兩槫之間,密布櫛篦並列之椽,構成斜坡屋頂之骨幹;上加望板,始覆以瓦葺。四柱間之位置稱'間'。通常一座建築物均由若干'間'組成。此種構架制之特點,在使建築物上部之一切荷載均由構架負擔;承重者為其立柱與其梁枋,不借力於高牆厚壁之壘砌。建築物中所有牆壁,無論其為磚石或為木板,均'隔斷牆'(Curtain Wall),非負重之部分。是故門窗之分配毫不受牆壁之限制,而牆壁之設施,亦僅視分隔之需要。歐洲建築中,唯現代之鋼架及鋼筋混凝土之構架在原則上與此木質之構架建築相同。所異者材料及科學程度之不同耳。中國建築之所以能自熱帶以至寒帶;由沙漠以至兩河流域及濱海之地,在極不同之自然環境下始終適用,實有賴於此構架制之絕大伸縮性也。
(三)以斗拱為結構之關鍵,並為度量單位 在木構架之橫樑及立柱間過渡處,施橫材方木相互壘疊,前後伸出作'斗拱',與屋頂結構有密切關係,其功用在以伸出之拱承受上部結構之荷載,轉納於下部之立柱上,故為大建築物所必用。後世斗拱之制日趨標準化,全部建築物之權衡比例遂以橫拱?quot;材'為度量單位,猶羅馬建築之柱式(Order),以柱徑為度量單位,治建築學者必習焉(第2圖)。
一系統之建築自有其一定之法式,如語言之有文法與辭彙,中國建築則災?睢⒍飯啊⒘骸?ぁ⑼摺五芪??quot;辭彙',施用柱額、斗拱、梁、槫等之法式為其'文法'。雖磚石之建築物,如漢闕佛塔等,率多疊砌雕鑿,仿木架斗拱形制。斗拱之組織與比例大小,歷代不同,每可借其結構演變之序,以鑑定建築物之年代,故對於斗拱之認識,實為研究中國建築者所必具之基礎知識。
(四)外部輪廓之特異 外部特徵明顯,迥異於他系建築,乃造成其自身風格之特素。中國建築之外輪廓予人以優美之印象,且富於吸引力。今分別言之如下:
1.翼展之屋頂部分 屋頂為實際必需之一部,其在中國建築中,至遲自殷代始,已極受注意,歷代匠師不殫煩難,集中構造之努力於此。依梁架層疊及'舉折'之法,以及角梁、翼角,椽及飛椽,脊吻等之套用,遂形成屋頂坡面,脊端,及檐邊,轉角各種曲線,柔和壯麗,為中國建築物之冠冕,而被視為神秘風格之特徵,其功用且收'上尊而字卑,則吐水疾而霤遠'之實效。而其最可注意者,尤在屋頂結構之合理與自然。其所形成之曲線,乃其結構工程之當然結果,非勉強造作而成也。
2.崇厚階基之襯托 中國建築特徵之一為階基之重要;與崇峻屋瓦互為呼應。周秦西漢時尤甚。高台之風與遊獵騎射並盛,其後日漸衰弛,至近世台基階險遂漸趨扁平,僅成文弱之襯托,非若當年之台榭,居高臨下,作雄視山河之勢。但宋遼以後之'台隨檐出'及'須彌座'等仍為建築外形顯著之輪廓。
3.前面玲瓏木質之屋身 屋頂與台基間乃立面主要之中部,無論中國建築物之外表若何魁偉,此段正面之表現仍為並立之木質楹柱與玲瓏之窗戶相間而成,鮮用牆壁。左右兩面如為山牆,則又少有開窗辟門者。厚牆開闢窗洞之法,除箭樓倉廒等特殊建築外,不常見於殿堂,與壘石之建築狀貌大異。
4.院落之組織 凡主要殿堂必有其附屬建築物,聯絡周繞,如配廂、夾室、廊廡、周屋、山門、前殿、圍牆、角樓之屬,成為庭院之組織,始完成中國建築物之全貌。除佛塔以外,單座之建築物鮮有呈露其四周全部輪廓,使人得以遠望其形狀者。單座殿屋立面之印象,乃在短距離之庭院中呈現其一部。此與歐洲建築所予人印象,獨立於空曠之周圍中者大異。中國建築物之完整印象,必須並與其院落合觀之。國畫中之宮殿樓閣,常為登高俯視鳥瞰之圖。其故殆亦為此耶。
5.彩色之施用 彩色之施用於內外構材之表面為中國建築傳統之法。雖遠在春秋之世,藻飾彩畫已甚發達,其有逾矩者,諸侯大夫且引以為戒,唐宋以來,樣式等級,已有規定。至於明清之梁棟彩繪,鮮煥者尚伙。其裝飾之原則有嚴格之規定,分劃結構,保留素麵,以冷色青綠與純丹作反襯之用,其結果為異常成功之藝術,非濫用彩色,徒作無度之塗飾者可比也。在建築之外部,彩畫裝飾之處,均約束於檐影下之斗拱橫額及柱頭部分,猶歐洲石造建築之雕刻部分約束於牆額(Frieze)及柱頂(Capital),而保留素麵於其它主要牆壁及柱身上然。蓋木構之髹漆為實際必需,木材表面之純丹純黑猶石料之本色;與之相襯之青綠點金,彩繪花紋,則猶石構之雕飾部分。而屋頂之琉璃瓦,亦依保留素麵之原則,莊嚴殿宇,均限於純色之用。故中國建築物雖名為多色,其大體重在有節制之點綴,氣象莊嚴,雍容華貴,故雖有較繁縟者,亦可免淆雜俚俗之弊焉。
6.絕對均稱與絕對自由之兩種平面布局 以多座建築合組而成之宮殿、官署、廟宇,乃至於住宅,通常均取左右均齊之絕對整齊對稱之布局。庭院四周,繞以建築物。庭院數目無定。其所最注重者,乃主要中線之成立。一切組織均根據中線以發展,其布置秩序均為左右分立,適於禮儀(Formal)之莊嚴場合;公者如朝會大典,私者如婚喪喜慶之屬。反之如優遊閒處之庭園建築,則常一反對稱之隆重,出之以自由隨意之變化。部署取高低曲折之趣,間以池沼花木,接近自然,而入詩畫之境。此兩種傳統之平面部署,在不覺中,含蘊中國精神生活之各面,至為深刻。
7.用石方法之失敗 中國建築數千年來,始終以木為主要構材,磚石常居輔材之位,故重要工程,以石建設者較少。究其原因有二:
(1)匠人對於石質力學缺乏了解。蓋石性強於壓力,而張力曲力彈力至弱,與木性相反,我國古來雖不乏善於用石之哲匠,如隋安濟橋之建造者李春,然而通常石匠用石之法,如各地石牌坊、石勾欄等所見,大多鑿石為卯榫,使其構合如木,而不知利用其壓力而壘砌之,故此類石建築之崩壞者最多。(2)墊灰之惡劣。中國石匠既未能儘量利用石性之強點而避免其弱點,故對於墊灰問題,數千年來,尚無設法予以解決之努力。墊灰材料多以石灰為主,然其使用,僅取其粘凝性;以為木作用膠之替代,而不知墊灰之主要功用,乃在於兩石縫間墊以富於粘性而堅固耐壓之墊物,使兩石面完全接觸以避免因支點不勻而發生之破裂。故通常以結晶粗沙粒與石灰混合之原則,在我國則始終未能發明套用。古希臘羅馬對於此方面均早已認識。希臘匠師竟有不惜工力,將石之每面磨成絕對平面,使之全面接觸,以避免支點不勻之弊者;羅馬工師則大刀闊斧,以大量富於粘性而堅固之墊灰墊托,且更進而用為混凝土,以供應其大量之建築事業,是故有其特有之建築形制之產生。反之,我國建築之注重木材,不諳石性,亦互為因果而產生現有現象者也。
二、屬於環境思想方面,與其它建築之歷史背景迥然不同者,至少有以下可注意者四:
(一)不求原物長存之觀念 此建築系統之壽命,雖已可追溯至四千年以上,而地面所遺實物,其最古者,雖待考之先秦土垣殘基之類,已屬鳳毛麟角,次者如漢唐石闕磚塔,不止年代較近,且亦非可以居止之殿堂。古者中原為產木之區,中國結構既以木材為主,宮室之壽命固乃限於木質結構之未能耐久,但更深究其故,實緣於不著意於原物長存之觀念。蓋中國自始即未有如古埃及刻意求永久不滅之工程,欲以人工與自然物體竟久存之實,且既安於新陳代謝之理,以自然生滅為定律;視建築且如被服輿馬,時得而更換之;未嘗患原物之久暫,無使其永不殘破之野心。如失慎焚毀亦視為災異天譴,非材料工程之過。此種見解習慣之深,乃有以下之結果:1.滿足於木材之沿用,達數千年;順序發展木造精到之方法,而不深究磚石之代替及套用。2.修葺原物之風,遠不及重建之盛;歷代增修拆建,素不重原物之保存,唯珍其舊址及其創建年代而已。唯墳墓工程,則古來確甚著意於鞏固永保之觀念,然隱於地底之磚券室,與立於地面之木構殿堂,其原則互異,墓室間或以磚石模仿地面結構之若干部分,地面之殿堂結構,則除少數之例外,並未因磚券套用於墓室之經驗,致改變中國建
築木構主體改用磚石疊砌之制也。
(二)建築活動受道德觀念之制裁 古代統治階級崇向儉德,而其建置,皆徵發民役經營,故以建築為勞民害農之事,壇社宗廟,城闕朝市,雖尊為宗法,儀禮,制度之依歸,而宮館,台榭,第宅,園林,則抑為君王驕奢,臣民侈僭之徵兆。古史記載或不美其事,或不詳其實,恆因其奢侈逾制始略舉以警後世,示其'非禮';其記述非為敘述建築形狀方法而作也。此種尚儉德,詘巧麗建設之風,加以階級等第嚴格之規定,遂使建築活動以節約單純為是。崇偉新巧之作,既受限制,匠作之活躍進展,乃受若干影響。古代建築記載之簡缺亦有此特殊原因;史書各志,有輿服食貨等,建築僅附載而已。
(三)著重布置之規制 古之政治尚典章制度,至儒教興盛,尤重禮儀。故先秦兩漢傳記所載建築,率重其名稱方位,部署規制,鮮涉殿堂之結構。嗣後建築之見於史籍者,多見於五行志及禮儀志中。記宮苑寺觀亦皆詳其平面部署制度,而略其立面形狀及結構。均足以證明政治、宗法、風俗、禮儀、佛道、風水等中國思想精神之寄託於建築平面之……分布上者,固尤深於其它單位構成之因素也。結構所產生立體形貌之感人處,則多見於文章詩賦之讚頌中。中國詩畫之意境,與建築藝術顯有密切之關係,但此藝術之旨趣,固未嘗如規制部署等第等之為史家所重也。
(四)建築之術,師徒傳授,不重書籍 建築在我國素稱匠學,非士大夫之事。蓋建築之術,已臻繁複,非受實際訓練,畢生役其事者,無能為力,非若其它文藝,為士人子弟茶餘酒後所得而兼也。然匠人每暗於文字,故賴口授實習,傳其衣缽,而不重書籍。數千年來古籍中,傳世術書,惟宋清兩朝官刊各一部耳。此類術書編篡之動機,蓋因各家匠法不免分歧,功限料例,漫無準則,故制為皇室官府營造標準。然術書專偏,士人不,匠人又困於文字之難,術語日久失用,造法亦漸不解,其書乃為後世之謎。對於營造之學作藝術或歷史之全盤記述,如畫學之《歷代名畫記》或《宣和畫譜》之作,則未有也。至如歐西、文藝復興後之重視建築工程及藝術,視為地方時代文化之表現而加以研究者,尚屬近二三十年來之嶄新觀點,最初有賴於西方學者先開考察研究之風,繼而社會對建築之態度漸改,愈增其了解焉。
本篇之作,乃本中國營造學社十餘年來對於文獻術書及實物遺蹟互相參證之研究,將中國曆朝建築之表現,試作簡略之敘述,對其蛻變沿革及時代特徵稍加檢討,試作分析比較,以明此結構系統之源流而已。中國建築歷史之研究尚有待於將來建築考古方面發掘調查種種之努力。
第12課《作為生物的社會》
選自《細胞生命的禮讚》(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版),李紹明譯。劉易斯·托馬斯,美國醫學家、生物學家,耶魯醫學院病理學系主任,美國科學院院士。
這是一篇論述生物群居性的文章,充滿了理趣。作者選取了獨特的視角,打破禁忌,將生物的行為與人類進行比較,指出螞蟻、蜜蜂、黏菌、魚類、鳥類等生物在集體行動中表現出高度的組織性,似乎具有整體思維的特點。這種從生態系統的整體上認識生物的觀點,頗具獨創性。作者對“多個單獨的動物合併成一個生物的現象”作了有趣的分析,作為一個生物學家,他的見解並不是無端的空論,而是蘊含了深刻的科學思想。這裡既有對傳統生物學過分強調個體行為的批判,也有對人類盲目自大、不能充分認識自身生存危機的警示。本文細膩的描寫,生動的文筆,幽默的語言,令人嘆服。閱讀時,可以畫出一些精彩的語句(如說螞蟻“是某種活的計算機”,“它們什麼都乾,就差看電視了”),細心體味。
從適當的高度往下看,大西洋城邊**下的海濱木板路上,為舉行年會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的醫學家們,就像是群居性昆蟲的大聚會。同樣是那種離子式的振動,碰上一些個急匆匆來回亂竄的個體,這才略停一停,碰碰觸角,交換一點點信息。每隔一段時間,那群體都要像拋出釣鱒魚〔鱒(zūn)魚〕一種背部淡青略帶褐色,側線下部銀白色,全身有黑點的魚。的釣線一樣,準確無誤地向恰爾德飯店拋出一個長長的單列縱隊。假如木板不是牢牢釘住,那么,看到他們一塊兒築起各式各樣的巢穴,就不用感到吃驚了。
用這種話來描繪人類是可以的。在他們最強制性的社會行為中,人類的確很像遠遠看去的蟻群。不過,如果把話反過來講,暗示說昆蟲群居的活動跟人類事務總有點聯繫,那在生物學界將是相當糟糕的態度。關於昆蟲行為的書籍作者,通常要在序言裡苦口婆心地提醒人們,昆蟲好像是來自外星的生物,它們的行為絕對是有異於人的,完全是非人性、非世俗,幾乎還是非生物的。它們倒更像一些製作精巧、卻魔魔道道的小機器。假如我們想從它們的活動中看出什麼顯示人類特點的東西,那就是在違反科學。
不過,讓一個旁觀者不這樣看是很難的。螞蟻的確太像人了,這真夠讓人為難。它們培植真菌,餵養蚜蟲作家畜,把軍隊投入戰爭,動用化學噴劑來驚擾和迷惑敵人,捕捉奴隸。織巢蟻屬使用童工,抱著幼體像梭子一樣往返竄動,紡出線來把樹葉縫合在一起,供它們的真菌園使用。它們不停地交換信息。它們什麼都乾,就差看電視了。
最讓我們不安的是,螞蟻,還有蜜蜂、白蟻和群居性黃蜂,它們似乎都過著兩種生活。它們既是一些個體,做著今天的事而看不出是不是還想著明天,同時又是蟻冢、蟻穴、蜂窠這些扭動著、思考著的龐大動物體中細胞樣的成分。我認為,正是由於這一層,我們才最巴不得它們是異己的東西。我們不願看到,可能有一些集體性的社會,能夠像一個個生物一樣進行活動。即使有這樣的東西,它們也決不可能跟我們相關。
不管怎么說,這些東西還是存在。野地里一隻獨行的螞蟻,不能構想它頭腦里想著很多。當然,就那么幾個神經元,讓幾根纖維串在一塊兒,想來連有什麼頭腦也談不上,更不會有什麼思想了。它不過是一段長著腿的神經節而已。四隻或十隻螞蟻湊到一起,圍繞著路上的一頭死蛾,看起來就有點意思了。它們這兒觸觸,那兒推推,慢慢地把這塊食物向蟻丘移去。但這似乎還是瞎貓撞著死老鼠的事。只有當你觀看聚在蟻丘邊的、黑壓壓蓋過地皮的數千螞蟻的密集群體時,你才看見那整個活物。這時,你看到它思考、籌劃、謀算。這是智慧,是某種活的計算機,那些爬來爬去的小東西就是它的心智。
建造蟻丘的時候,有時需要一批一定規格的細枝,這時,所有成員立刻都著魔般搜尋起正合規格的細枝;後來,外牆的建築就要完成,要蓋頂,細枝的規格要改變,於是,好像從電話里接到了新的命令,所有的工蟻又轉而尋找新型號的細枝。如果你破壞了蟻丘某一部分的結構,數百隻螞蟻會過來掀動那一部分,移動它,直到恢復原來的樣子。當它們覺察到遠方的食物時,於是,長長的隊伍像觸角一樣伸出來,越過平地,翻過高牆,繞過巨石,去把食物搬回來。
白蟻在有一個方面更為奇特:群體變大時,其智慧似乎也隨之增加。小室里有兩三隻白蟻,就會銜起一塊塊土粒木屑搬來搬去,但並沒有什麼結果,什麼也沒有建造起來。隨著越來越多的白蟻加入,似乎達到了某種臨界質量或法定數,於是思維開始了。它們開始把小粒疊放起來,霎時間豎起一根根柱子,造成一個個彎度對稱的美麗拱券。一個個穹頂小室組成的晶狀建築出現了。迄今還不知道它們是怎樣交流信息的,也無人明白,正在建造一根柱子的白蟻們怎樣知道停止工作,全隊轉移到一根毗鄰的柱子,而時候一到,它們又怎樣知道把兩根柱子合龍,做成天衣無縫的拱券。一開始使它們不再把材料搬來搬去,而是著手集體建築的刺激物,也許是在它們的數目達到特定閾值時釋放的外激素。它們像受了驚一樣作出反應,它們開始騷動、激奮,然後就像藝術家一樣開始工作。
蜜蜂同時過著幾種生活:既是動物,又是動物的組織、細胞或細胞器。離窠外出尋找花蜜的單個蜜蜂(根據一個跳舞的小蜂給它的指令:“去南偏東南七百米,有苜蓿——注意根據太陽偏轉調整方向”)仍然是如同有細絲系住一樣屬於蜂窠的一部分。工蜂在建設蜂窠的時候,看上去就像胚細胞在構成一片發育中的組織;離遠一點看,它們像是一個細胞內的病毒製造出一排排對稱多邊形晶體。分群的時刻來到,老蜂王打算帶著它的一半家口離窠而去,這時的景象就像蜂窠在進行有絲分裂。群蜂一時來回騷動,就像細胞液里遊動的顆粒。它們自動分成幾乎一點不差的兩部分,一半跟著要離去的老蜂王,另一半跟著新的蜂王,於是,像一個卵子分裂一樣,這個毛茸茸晶黑金黃的龐然大物分裂成兩個,每一個都擁有相同的蜜蜂基因組。
多個單獨的動物合併成一個生物的現象並不是昆蟲所獨有。黏菌的細胞在每一個生命周期都在做著這樣的事。起初,它們是一個個阿米巴〔阿米巴〕即“變形蟲”的音譯。變形蟲因蟲體赤裸、柔軟,形體不定而得名。狀細胞在到處遊動,吞吃著細菌,彼此疏遠,互不接觸,選舉著清一色的保守黨。然後,一陣鈴聲,一些特殊的細胞放出聚集素,其他細胞聞聲立即聚集一起,排成星狀,互相接觸、融合,構成動作遲緩的小蟲子,像鱒魚一樣結實,生出一個富麗堂皇的梗節,頂端帶一個子實體,從這個子實體又生出下一代阿米巴狀細胞,又要在同一塊濕地上游來游去,一個個獨往獨來,雄心勃勃。
鯡魚〔鯡(fēi)魚〕一種身體側扁而長,背部灰黑色的魚,生活在海洋中,是重要的經濟類魚。和其他魚類的群體有時緊緊擠在一起,動作如此協調,以至於整個群體從功能上似乎是一個多頭魚組成的巨大生物。成群的飛鳥,特別是那些在紐芬蘭〔紐芬蘭〕北美洲東部島嶼,屬加拿大。近海島嶼的山坡上作窩的海鳥,同樣是互相依存、互相聯繫、同步活動。
雖然我們無論如何也是所有群居性動物中最具社會性的——比蜜蜂更互相依賴,聯繫更密切,行為上更不可分,我們卻並不經常感到我們的聯合智慧。然而,我們也許是被聯在一些電路里,以便貯存、處理、取出信息,因為這似乎是所有人類事務中最基本、最普遍的活動。我們的生物功能,或許就是建築某種丘。我們能夠得到整個生物圈中所有的信息,那是以太陽光子流作為基本單位來到我們這兒的。當我們知道這些東西是怎樣克服了隨機性而重新安排成各種東西,比如,彈器、量子力學、後期四重唱,我們或許對於如何前進會有個更清楚的概念。電路好像還在,即使並不總是通著電。
科學中使用的通訊系統應能為研究人類社會信息積累機制提供簡潔而易操作的模型。齊曼在近期《自然》雜誌上著文指出,“發明一種機制,把科學研究工作中獲得的片斷的知識系統地公布於世,一定算得上現代科學史上的關鍵性事件”。他接著寫道:
一份期刊把各種各樣……大家普遍感興趣的知識,從一個研究者傳遞給另一個研究者……一篇典型的科學論文總是認為自己不過是一條大鋸上的又一個鋸齒——它本身並不重要,但卻是一個更大項目的一個分子。這種技術,這種使得許許多多以微薄的貢獻進入人類知識庫的技術,乃是17世紀以來西方科學的秘密所在,因為它獲得了一種遠遠超過任何個人所能發出的共同的、集體的力量。
改換幾個術語,降低一下格調,這段話就可以用來描繪營造白蟻窩的工作。
有一件事讓人叫絕:探索(explore)一詞不能適用於探索活動的搜尋一面,但卻起源於我們在探索時發出的聲音(英文explore,其語源拉丁語explorare有“喊出”之意——譯者)。我們願意認為,科學上的探索是一種孤獨的、靜思的事。是的,在最初幾個階段是這樣。但後來,或遲或早,在工作行將完成時,我們總要一邊探索,一邊互相呼喚,交流信息,發表文章,給編輯寫信,提交論文,一有發現就大叫起來。
第13課《宇宙的未來》
史蒂芬·霍金,英國理論物理學家,1942年1月生於英國的牛津。先後在牛津大學物理系和劍橋大學物理系學習,23歲獲博士學位。21歲時,患上一種運動神經細胞病,以致全身不能動彈,不能說話。他身殘志堅,在大bao6*炸、黑洞等宇宙學理論上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被譽為當代的愛因斯坦。他的科普著作《時間簡史》在全世界行銷數千萬冊,極大地增進了人們對宇宙的認識。現任英國劍橋大學盧卡遜數學講座教授。本文是霍金1991年1月在劍橋大學的一次講演錄。
這篇講演的主題是宇宙的未來,或者不如說,科學家認為將來是什麼樣子的。預言將來當然是非常困難的。我曾經起過一個念頭,要寫一本題為《昨天之明天:未來歷史》的書。它會是一部對未來預言的歷史,幾乎所有這些預言都是大錯特錯的。但是儘管有這些失敗,科學家仍然認為他們能預言未來。(儘管預言宇宙的未來有困難,但科學家仍未失去信心。)
在非常早的時代,預言未來是先知或者女巫的職責。這些通常是被毒藥或火山隙溢出的氣體弄得精神恍惚的女人。周圍的牧師把她們的咒語翻譯出來,而真正的技巧在於解釋。古希臘的德勒菲的著名巫師以模稜兩可而臭名昭著。當這些斯巴達人問道,在波斯人攻擊希臘時會發生什麼時,這巫師回答道:要么斯巴達會被消滅,(古代巫師的預言,訣竅在於可以隨意作出解釋。)要么其國王會被殺害。我想這些牧師盤算,如果這些最終都沒有發生,則斯巴達就會對阿波羅太陽神如此之感恩戴德,以致忽視其巫師作錯預言的這個事實。事實上,國王在捍衛特莫皮拉隘道〔特莫皮拉隘道〕一般譯作“溫泉關”的一次拯救斯巴達並最終擊敗波斯人的行動中喪生了。。公元前480年,波斯國王薛西斯一世率領大軍五十多萬、戰艦千艘,越過達達尼爾海峽,水陸兩路進犯希臘。斯巴達國王列奧尼達斯率領300名斯巴達士兵在溫泉關頑強抵抗波斯軍,全部戰死。波斯軍隊占領雅典,大肆焚掠。希波戰爭是希臘諸城邦反抗波斯侵略和壓迫的戰爭,最後以希臘的勝利而結束。
另一次事件,利迪亞〔利迪亞〕一般譯作“呂底亞”,小亞細亞西部的奴隸制國家,在現在的土耳其境內。的國王克羅修斯〔克羅修斯〕一般譯作“克羅伊斯”,呂底亞的末代國王(約前560—前546年在位)。公元前546年,波斯國王居魯士攻破其首都薩狄斯,被俘。據說他是古代的巨富之一,他的名字已成為“富豪”的同義語。,這位世界上最富裕的人有一次問道:如果他侵略波斯的話會發生什麼。其回答是:一個偉大的王國將會崩潰。克羅修斯以為這是指波斯帝國,殊不知正是他自己的王國要陷落,而他自己的下場是活活地在柴堆上受火刑。
近代的末日預言者為了避免尷尬,不為世界的末日設定日期。這些日期使股票市場下瀉。雖然它使我百思不解,為何世界的終結會使人願意用股票來換錢,假定你在世界末日什麼也帶不走的話。
迄今為止,所有為世界末日設定的日期都無聲無息地過去了。但是這些預言家經常為他們顯然的失敗找藉口解釋。例如,第七日回歸的創建者威廉·米勒〔威廉·米勒〕(1782—1849)美國紐約州農民,近代基督復臨運動的創始人。從1831年起開始傳道,根據《但以理書》的某些章節推算出基督將於1843年或1844年3月21日第二次降臨,贏得了成千上萬的追隨者。預言雖然失敗,但該派仍堅持教義,並於1863年成立了基督復臨安息日會。預言,耶穌的第二次到來會在1843年3月21日至1844年3月21日間發生。在沒有發生這件事後,這個日期就修正為1844年10月22日。當這個日期通過又沒有發生什麼事後,又提出了一種新的解釋。據說,1844年是第二次回歸的開始,但是首先要數出獲救者名單。只有數完了名單,審判日才降臨到那些不列在名單上的人。幸運的是,數人名看來要花很長的時間。
當然,科學預言也許並不比那些巫師或預言家的更可靠些。人們只要想到天氣預報就可以了。但是在某些情形下,我們認為可以做可靠的預言。宇宙在非常大的尺度下的未來,便是其中一個例子。
我們在過去的三百年間發現了制約在所有正常情形下物體的科學定律。我們仍然不知道制約在極端條件下物體的精確的定律。那些定律在理解宇宙如何起始方面很重要,但是它不影響宇宙的未來演化,除非直到宇宙坍縮成一種高密度的狀態。事實上,我們必須花費大量金錢建造巨大粒子加速器去檢驗這些高能定律,便是這些定律對現在宇宙的影響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個標誌。
即便我們知道了制約宇宙的有關定律,我們仍然不能利用它們去預言遙遠的未來。這是因為物理方程的解會呈現出一種稱作混沌的性質。這表明方程可能是不穩定的:在某一時刻對系統作非常微小的改變,系統的未來行為很快會變得完全不同。例如,如果你稍微改變一下你旋轉輪賭盤的方式,就會改變出來的數字。你在實際上不可能預言出來的數字,否則的話,物理學家就會在du6*場發財。
在不穩定或混沌的系統中,一般地存在一個時間尺度,初始狀態下的小改變在這個時間尺度將增長到兩倍。在地球大氣的情形下,這個時間尺度是五天的數量級,大約為空氣繞地球吹一圈的時間。人們可以在五天之內作相當準確的天氣預報,但是要做更長遠得多的天氣預報,就既需要大氣現狀的準確知識,又需要一種不可逾越的複雜計算。我們除了給出季度平均值以外,沒有辦法對六個月以後作具體的天氣預報。
我們還知道制約化學和生物的基本定律,這樣在原則上,我們應能確定大腦如何工作。但是制約大腦的方程幾乎肯定具有混沌行為,初始態的非常小的改變會導致非常不同的結果。這樣,儘管我們知道制約人類行為的方程,但在實際上我們不能預言它。科學不能預言人類社會的未來或者甚至它有沒有未來。其危險在於,我們毀壞或消滅環境的能力的增長比利用這種能力的智慧的增長快得太多了。
宇宙的其他地方對於地球上發生的任何事物根本不在乎。繞著太陽公轉的行星的運動似乎最終會變成混沌,儘管其時間尺度很長。這表明隨著時間流逝,任何預言的誤差將越來越大。在一段時間之後,就不可能預言運動的細節。我們能相當地肯定,地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不會和金星相撞。但是我們不能肯定,在軌道上的微小擾動會不會積累起來,引起在十幾億年後發生這種碰撞。太陽和其他恆星繞著銀河系的運動,以及銀河系繞著其局部星系團的運動也是混沌的。我們觀測到,其他星系正離開我們運動而去,而且它們離開我們越遠,就離開得越快。這意味著我們周圍的宇宙正在膨脹:不同星系間的距離隨時間而增加。
我們觀察到的從外空間來的微波輻射〔微波輻射〕指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即來自宇宙空間背景上的各個方向同性的微波輻射,是宇宙之初“大bao6*炸”的餘熱,溫度比開氏絕對零度高2.7度,習慣上稱為3K輻射。1965年美國科學家彭齊亞斯和威爾遜因共同發現宇宙微波背景輻射而獲1978年諾貝爾物理學獎。背景給出這種膨脹是平滑而非混沌的證據。你只要把你的電視調到一個空的頻道就能實際觀測到這個輻射。你在螢幕上看到的斑點的小部分是由太陽系外的微波引起的。這就是從微波爐得到的同類的輻射,但是要更微弱得多。它只能把食物加熱到絕對溫度〔絕對溫度〕即開氏溫度,1848年由英國物理學家開爾文(1824—1907)提出,1960年第十一屆國際計量大會規定熱力學溫度以開爾文為單位。開氏的零度稱為“絕對零度”,等於零下攝氏273.15度。③〔哥白尼(1473—1543)〕波蘭天文學家,太陽中心說的創立者,近代天文學的奠基人。的2.7度,所以不能用來溫熱你的外賣皮薩〔皮薩〕一種義大利式的餡餅。。人們認為這種輻射是熱的早期宇宙的殘餘。但是它最使人印象深刻的是,從任何方向來的輻射量幾乎完全相同。宇宙背景探索者衛星已經非常精確地測量了這種輻射。從這些觀測繪出的天空圖可以顯示輻射的不同溫度。在不同方向上這些溫度不同,但是差別非常微小,只有十萬分之一。因為宇宙不是完全光滑的,存在諸如恆星、星系和星系團的局部無規性,所以從不同方向來的微波必須有些不同。但是,要和我們觀測到的局部無規性相協調,微波背景的變化不可能再小了。微波背景在所有方向上能夠相等到100 000分之99 999。
上古時代,人們以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在任何方向上背景都一樣的事實,對於他們而言毫不足怪。然而,從哥白尼③時代開始,我們就被降級為繞著一顆非常平凡的恆星公轉的一顆行星,而該恆星又是繞著我們看得見的不過是一千億個星系中的一個典型星系的外邊緣公轉。我們現在是如此之謙和,我們不能聲稱任何在宇宙中的特殊地位。所以我們必須假定,在圍繞任何其他星系的任何方向的背景也是相同的。這隻有在如果宇宙的平均密度以及膨脹率處處相同時才有可能。平均密度或膨脹率的大區域的任何變化都會使微波背景在不同方向上不同。這表明,宇宙的行為在非常大尺度下是簡單的,而不是混沌的。因此我們可以預言宇宙遙遠的未來。
因為宇宙的膨脹是如此之均勻,所以人們可按照一個單獨的數,即兩個星系間的距離來描述它。現在這個距離在增大,但是人們預料不同星系之間的引力吸引正在降低這個膨脹率。如果宇宙的密度大於某個臨界值,引力吸引將最終使膨脹停止並使宇宙開始重新收縮。宇宙就會坍縮到一個大擠壓。這和起始宇宙的大bao6*炸相當相似。大擠壓是被稱作奇性的一個東西,是具有無限密度的狀態,物理定律在這種狀態下失效。這就表明即便在大擠壓之後存在事件,它們要發生什麼也是不能預言的。但是若在事件之間不存在因果的連線,就沒有合理的方法說一個事件發生於另一個事件之後。也許人們可以說,我們的宇宙在大擠壓處終結,而任何發生在“之後”的事件都是另一個相分離的宇宙的部分。這有一點像是再投胎。如果有人聲稱一個新生的嬰兒是和某一死者等同,如果該嬰兒沒從他的以前的生命遺傳到任何特徵或記憶,這種聲稱有什麼意義呢?人們可以同樣地講,它是完全不同的個體。
如果宇宙的密度小於該臨界值,它將不會坍縮,而會繼續永遠膨脹下去。其密度在一段時間後會變得如此之低,引力吸引對於減緩膨脹沒有任何顯著的效應。星系們會繼續以恆常速度相互離開。
這樣,對於宇宙的未來其關鍵問題在於:平均密度是多少?如果它比臨界值小,宇宙就將永遠膨脹。但是如果它比臨界值大,宇宙就會坍縮,而時間本身就會在大擠壓處終結。然而,我比其他的末日預言者更占便宜。即便宇宙將要坍縮,我可以滿懷信心地預言,它至少在一百億年內不會停止膨脹。我預料那時自己不會留在世上被證明是錯的。
我們可以從觀測來估計宇宙的平均密度。如果我們計算能看得見的恆星並把它們的質量相加,我們得到的,不到臨界值的百分之一左右。即使我們加上在宇宙中觀測到的氣體雲的質量,它仍然只把總數加到臨界值的百分之一。然而,我們知道,宇宙還應該包含所謂的暗物質,即是我們不能直接觀測到的東西。暗物質的一個證據來自於螺旋星系。存在恆星和氣體的巨大的餅狀聚合體。我們觀測到它們圍繞著自己的中心旋轉。但是如果它們只包含我們觀測到的恆星和氣體,則旋轉速率就高到足以把它們甩開。必須存在某種看不見的物質形式,其引力吸引足以把這些旋轉的星系牢牢抓住。
暗物質的另一個證據來自於星系團。我們觀測到星系在整個空間中分布得不均勻,它們成團地集中在一起,其範圍從幾個星系直至幾百個星系。假定這些星系互相吸引成一組從而形成這些星系團。然而,我們可以測量這些星系團中的個別星系的運動速度。我們發現其速度是如此之高,要不是引力吸引把星系抓到一起,這些星系團就會飛散開去。所需要的質量比所有星系總質量都要大很多。這是在這種情形下估算的,即我們認為星系已具有在它們旋轉時把自己抓在一起的所需的質量。所以,在星系團中我們觀測到的星系以外必須存在額外的暗物質。
人們可以對我們具有確定證據的那些星系和星系團中的暗物質的量作一個相當可靠的估算。但是這個估算值仍然只達到要使宇宙重新坍縮的臨界質量的百分之十左右。這樣,如果我們僅僅依據觀測證據,則可預言宇宙會繼續無限地膨脹下去。再過五十億年左右,太陽將耗盡它的核燃料。它會腫脹成一顆所謂的紅巨星〔紅巨星〕光譜呈橙色、紅色的巨星稱為紅巨星。其形成是因為在恆星演化過程中,由於內部核燃料的耗盡,熱核反應的速率減弱,打破了引力與輻射壓之間的平衡,恆星的外殼開始燃燒膨脹。,直到它把地球和其他更鄰近的行星都吞沒。它最後會穩定成一顆只有幾千英里尺度的白矮星白矮星〕一類低光度、高溫度、高密度的簡併態恆星,是恆星演化的一種歸宿。當恆星經過紅巨星階段損失大量質量後,剩下的質量若小於1.44個太陽質量,這顆恆星就演化成白矮星。。我正在預言世界的結局,但這還不是。這個預言還不至於使股票市場過於沮喪。前面還有一兩個更緊迫的問題。無論如何,假定在太陽bao6*炸的時刻,我們還沒有把自己毀滅的話,我們應該已經掌握了恆星際旅行的技術。
在大約一百億年以後,宇宙中大多數恆星都已把燃料耗盡。大約具有太陽質量的恆星不是變成白矮星就是變成中子星〔中子星〕恆星在核能耗盡後,經過引力坍縮,依靠簡併中子的壓力與引力平衡形成的星體。,中子星比白矮星更小更緊緻。具有更大質量的恆星會變成黑洞〔黑洞〕一種特殊的天體,是時間—空間的一個區域。它的基本特徵是有一個封閉的視界。由於引力強大,就連光也不能從中逃逸出來,所以黑洞是看不見的。。黑洞還更小,並且具有強到使光線都不能逃逸的引力場。然而,這些殘留物仍然繼續繞著銀河系中心每一億年轉一圈。這些殘餘物的相撞會使一些被拋到星系外面去。餘下的會漸漸地在中心附近更近的軌道上穩定下來,並且最終會集中在一起,在星系的中心形成一顆巨大的黑洞。不管星系或星系團中的暗物質是什麼,可以預料它們也會落進這些非常巨大的黑洞中去。
因此可以假定,星系或星系團中的大部分物體最後在黑洞裡終結。然而,我在若干年以前發現,黑洞並不像被描繪的那樣黑。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原理〔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原理〕即德國物理學家海森伯(1901—1976)提出的測不準原理。它的量子力學意義是不能在同一個態中同時準確測量出粒子的位置和速度。講,粒子不可能同時具有定義很好的位置和定義很好的速度。粒子位置定義得越精確,則其速度就只能定義得越不精確,反之亦然。如果在一顆黑洞中有一顆粒子,它的位置在黑洞中被很好地定義,這意味著它的速度不能被精確地定義。所以粒子的速度就有可能超過光速,這就使得它能從黑洞逃逸出來,粒子和輻射就這么緩慢地從黑洞中泄漏出來。在一顆星系中心的巨大黑洞可有幾百萬英里的尺度。這樣,在它之內的粒子的位置就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因此,粒子速度的不確定性就很小,這表明一顆粒子要花非常長的時間才能逃離黑洞。但是它最終是要逃離的。在一個星系中心的巨大黑洞可能花10(九十次方)年的時間蒸發掉並完全消失,也就是“1”後面跟90個“0”。這比宇宙現在的年齡要長得多,它是1010年,也就是“1”後面跟10個“0”。如果宇宙要永遠膨脹下去的話,仍然有大量的時間可供黑洞蒸發。
永遠膨脹下去的宇宙的未來相當乏味。但是一點也不能肯定宇宙是否會永遠膨脹。我們只有大約為使宇宙坍縮的需要密度十分之一的確定證據。然而,可能還有其他種類的暗物質,還未被我們探測到,它會使宇宙的平均密度達到或超過臨界值。這種附加的暗物質必須位於星系或星系團之外。否則的話,我們就應覺察到了它對星系旋轉或星系團中星系運動的效應。
為什麼我們應該認為,也許存在足夠的暗物質,使宇宙最終坍縮呢?為什麼我們不能只相信我們已有確定證據的物質呢?其理由在於,哪怕宇宙現在只具有十分之一的臨界密度,都需要不可思議地仔細選取初始的密度和膨脹率。如果在大bao6*炸後一秒鐘宇宙的密度大了一萬億分之一,宇宙就會在十年後坍縮。另一方面,如果那時宇宙的密度小了同一個量,宇宙在大約十年後就變成基本上空無一物。
宇宙的初始密度為什麼被這么仔細地選取呢?也許存在某種原因,使得宇宙必須剛好具有臨界密度。看來可能存在兩種解釋。一種是所謂的人擇原理,它可被重述如下:宇宙之所以是這種樣子,是因為否則的話,我們就不會在這裡觀測它。其思想是,可能存在許多具有不同密度的不同宇宙。只有那些非常接近臨界密度的能存活得足夠久並包含足夠形成恆星和行星的物質。只有在那些宇宙中才有智慧生物去詰問這樣的問題:密度為什麼這么接近於臨界密度?如果這就是宇宙現在密度的解釋,則沒有理由去相信宇宙包含有比我們已探測到的更多物質。十分之一的臨界密度對於星系和恆星的形成已經足夠。
然而,許多人不喜歡人擇原理,因為它似乎太倚重於我們自身的存在。這樣就有人對為何密度應這么接近於臨界值尋求另外可能的解釋。這種探索導致極早期宇宙的暴漲理論。其思想是宇宙的尺度曾經不斷地加倍過,正如在遭受極端通貨膨脹的國家每隔幾個月價格就加倍一樣。然而,宇宙的暴漲更迅猛更極端得多:在一個微小的暴漲中尺度的至少一千億億億倍的增加,會使宇宙這么接近於準確的臨界密度,以至於現在仍然非常接近於臨界密度。這樣,如果暴漲理論是正確的,宇宙就應包含足夠的暗物質,使得密度達到臨界值。這意味著,宇宙最終可能會坍縮,但是這個時間不會比迄今已經膨脹過的一百五十億年左右長太多。
現在小結如下:科學家相信宇宙受定義很好的定律制約,這些定律在原則上允許人們去預言將來。但是定律給出的運動通常是混沌的。這意味著初始狀態的微小變化會導致後續行為的快速增大的改變。這樣,人們在實際上經常只能對未來相當短的時間作準確的預言。然而,宇宙大尺度的行為似乎是簡單的,而不是混沌的。所以,人們可以預言,宇宙將永遠膨脹下去呢,還是最終將會坍縮。這要按照宇宙的現有密度而定。事實上,現在密度似乎非常接近於把坍縮和無限膨脹區分開來的臨界密度。如果暴漲理論是正確的,則宇宙實際上是處在刀鋒上。所以我正是繼承那些巫師或預言者的良好傳統,兩方下賭注,以保萬無一失。〖〗宇宙局部運動的混沌狀態,不妨礙對它的巨觀預測。但宇宙的未來是膨脹還是坍縮,尚難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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