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

年少爭夸風月,場中波浪偏多。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
就是有錢有貌,還須著意揣摩。知情識趣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風月機關中最要之論。常言道:“妓愛俏,媽愛
鈔。”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鄧通般錢,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煙花寨內
的大王,鴛鴦會上的主盟。然雖如此,還有個兩字經兒,叫做幫襯。幫者,如鞋
之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長,得人襯貼,就當十分。
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諱,以
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這叫做幫襯。風月場中,只有會幫襯的最討便宜,無貌
而有貌,無錢而有錢。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此時囊篋俱空,容顏非舊,
李亞仙於雪天遇之,便動了一個惻隱之心,將繡襦包裹,美食供養,與他做了夫
妻。這豈是愛他之錢,戀他之貌?只為鄭元和識趣知情,善於幫襯,所以亞仙心
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亞仙病中想馬板腸湯吃,鄭元和就把個五花馬殺了,取腸煮
湯奉之。只這一節上,亞仙如何不念其情。後來鄭元和中了狀元,李亞仙封為汴
國夫人。《蓮花落》打出萬年策,卑田院只做了白玉堂。一床錦被遮蓋,風月場
中反為美談。這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
話說大宋自太祖開基,太宗嗣位,歷傳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
都則偃武修文,民安國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楊戩、朱勔之
徒,大興苑囿,專務遊樂,不以朝政為事。以致萬民嗟怨,金虜乘之而起,把花
錦般一個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塵,高宗泥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
分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數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
甲馬叢中立命,刀槍隊里為家。
殺戮如同戲耍,搶奪便是生涯。
內中單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姓莘,名善,渾家阮氏。夫妻兩口,
開個六陳鋪兒。雖則糶米為生,一應麥豆茶酒油鹽雜貨,無所不備,家道頗頗得
過。年過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瑤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資性聰明。七歲
上,送在村學中讀書,日誦千言。十歲時,便能吟詩作賦。曾有《閨情》一絕,
為人傳誦。詩云:
朱簾寂寂下金鉤,香鴨沉沉冷畫樓。
移枕怕驚鴛並宿,挑燈偏恨蕊雙頭。
到十二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若題起女工一事,飛針走線,出人
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習之所能也。莘善因為自家無子,要尋個養女婿,來
家靠老。只因女兒靈巧多能,難乎其配。所以求親者頗多,都不曾許。不幸遇了
金虜猖獗,把汴梁城圍困,四方勤王之師雖多,宰相主了和議,不許廝殺。以致
虜勢愈甚。打破了京城,劫遷了二帝。那時城外百姓,一個個亡魂喪膽,攜老扶
幼,棄家逃命。
卻說莘善領著渾家阮氏,和十二歲的女兒,同一般逃難的,背著包裹,結隊
而走。
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擔渴擔飢擔勞苦,此行誰是家鄉;叫天
叫地叫祖宗,惟願不逢韃虜。正是: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正行之間,誰想da6*子到不曾遇見,卻逢著一陣敗殘的官兵。他看見許多逃難
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吶喊道:“da6*子來了!”沿路放起一把火來。此時
天色將晚,嚇得眾百姓落荒亂竄,你我不相顧。他就乘機搶掠,若不肯與他,就
殺害了。這是亂中生亂,苦上加苦。卻說莘氏瑤琴,被亂軍衝突,跌了一交,爬
起來,不見了爹娘。不敢叫喚,躲在道傍古墓之中,過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
時,但見滿目風沙,死屍橫路。昨日同時避難之人,都不知所往。瑤琴思念父母,
痛哭不已。欲待尋訪,又不認得路徑。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約莫走
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飢。望見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
湯飲。及至向前,卻是破敗的空屋,人口俱逃難去了。瑤琴坐於土牆之下,哀哀
而哭。自古道:無巧不成話。恰好有一人從牆下而過,那人姓卜,名喬,正是莘
善的近鄰。平昔是個游手遊食,不守本分,慣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人都稱他
是卜大郎。也是被官軍衝散了同夥,今日獨自而行。聽得啼哭之聲,慌忙來看。
瑤琴自小相認,今日患難之際,舉目無親,見了近鄰,分明見了親人一般,即忙
收淚,起身相見。問道:“卜大叔,可曾見我爹媽么?”卜喬心中暗想:“昨日
被官軍搶去包裹,正沒盤纏。天生這碗衣飯送來與我,正是奇貨可居。”便扯個
謊,道:“你爹和媽尋你不見,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分付我道:‘倘或見
我女兒,千萬帶了他來,送還了我。’許我厚謝。”瑤琴雖是聰明,正當無可奈
何之際,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隨著卜喬便走,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卜喬將隨身帶的乾糧,把些與他吃了,分付道:“你爹媽連夜走的。若路上
不能相遇,直要過江到建康府,方可相會。一路上同行,我權把你當女兒,你權
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當穩便。”瑤琴依允。從此陸路同步,
水路同舟,爹女相稱。到了建康府,路上又聞得金兀朮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見
得建康不得寧息。又聞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駐蹕,改名臨安。遂趁船到潤州。
過了蘇常嘉湖直到臨安地面,暫且飯店中居住。也虧卜喬,自汴京至臨安,三千
余里,帶那莘瑤琴下來。身邊藏下些散碎銀兩,都用盡了,連身上外蓋衣服,脫
下準了店錢,止剩得莘瑤琴一件活貨,欲行出脫。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家要討
養女,遂引九媽到店中,看貨還錢。九媽見瑤琴生得標緻,講了財禮五十兩。卜
喬兌足了銀子,將瑤琴送到王家。原來卜喬有智,在王九媽前只說:“瑤琴是我
親生之女,不幸到你門戶人家,須是款款的教訓,他自然從願,不要性急。”在
瑤琴面前又只說:“九媽是我至親,權時把你寄頓他家。待我從容訪知你爹媽下
落,再來領你。”以此,瑤琴欣然而去。
可憐絕世聰明女,墮落煙花羅網中。
王九媽新討了瑤琴,將他渾身衣服,換個新鮮,藏於曲樓深處,終日好茶好
飯,去將息他,好言好語,去溫暖他。瑤琴既來之,則安之。住了幾日,不見卜
喬回信。思量爹媽,噙著兩行珠淚,問九媽道:“卜大叔怎不來看我?”九媽道:
“那個卜大叔?”瑤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個卜大郎。”九媽道:“他說
是你的親爹。”瑤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難,失散了爹媽,中
途遇見了卜喬,引到臨安,並卜喬哄他的說話,細述一遍。九媽道:“原來恁地,
你是個孤身女兒,無腳蟹。我索性與你說明罷:那姓卜的把你賣在我家,得銀五
十兩去了。我們是門戶人家,靠著粉頭過活。家中雖有三四個養女,並沒個出色
的。愛你生得齊整,把做個親女兒相待。待你長成之時,包你穿好吃好,一生
用。”瑤琴聽說,方知被卜喬所騙,放聲大哭。九媽勸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媽
將瑤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稱為美娘,教他吹彈歌舞,無不盡善。長成一十四歲,
嬌艷非常。臨安城中,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備著厚禮求見。也有愛清標
的,聞得他寫作俱高,求詩求字的,日不離門。弄出天大的名聲出來,不叫他美
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編出一隻《掛枝兒》,單道那花魁娘子的好處:
小娘中,誰似得王美兒的標緻,又會寫,又會畫,又會做詩,吹彈歌舞都餘事。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那個有福的湯著他身兒,也情願一個
死。
只因王美有了個盛名,十四歲上,就有人來講梳弄。一來王美不肯,二來王
九媽把女兒做金子看成,見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聖旨,並不敢違拗。又過
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來門戶中梳弄,也有個規矩。十三歲太早,謂之試花,
皆因鴇兒愛財,不顧痛苦;那子弟也只博個虛名,不得十分暢快取樂。十四歲謂
之開花,此時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當時了。到十五謂之摘花,在平常人家,
還算年小,惟有門戶人,以為過時。王美此時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編出一隻
《掛枝兒》來:“王美兒,似木瓜,空好看,十五歲,還不曾與人湯一湯。有名
無實成何乾,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還有個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
得這些時癢!”
王九媽聽得這些風聲,怕壞了門面,來勸女兒接客。王美執意不肯,說道:
“要我會客時,除非見了親生爹媽。他肯做主時,方才使得!”王九媽心裡又惱
他,又不捨得難為他,捱了好些時。偶然有個金二員外,大富之家,情願出三百
兩銀子,梳弄美娘。九媽得了這主大財,心生一計,與金二員外商議,若要他成
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員外意會了。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說請王美湖上看潮。
請至舟中,三四個幫閒,俱是會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將美娘灌得爛醉
如泥。扶到王九媽家樓中,臥於床上,不省人事。此時天氣和暖,又沒幾層衣服,
媽兒親手伏侍,剝得他赤條條,任憑金二員外行事。金二員外那話兒,又非兼人
之具。輕輕的撐開兩股,用些涎沫,送將進去。比及美娘夢中覺痛,醒將轉來,
已被金二員外耍得勾了。欲待掙紥,爭奈手足俱軟,繇他輕薄了一回。直待綠暗
紅飛,方始雨收雲散。正是:
雨中花蕊方開罷,鏡里娥眉不似前。
五鼓時,美娘酒醒,已知鴇兒用計,破了身子。自憐紅顏命薄,遭此強橫,
起來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邊一個斑竹榻上,朝著里壁睡了,暗暗垂淚。金二
員外來親近他時,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得天明,
對媽兒說聲:“我去也!”媽兒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從來梳弄的子弟,早
起時,媽兒進房賀喜,行戶中都來稱賀,還要吃幾日喜酒。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
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員外侵早出門,是從來未有之事。王九媽連叫詫
異,披衣起身上樓,只見美娘臥於榻上,滿眼流淚。九媽要哄他上行,連聲招許
多不是。美娘只不開口。九媽只得下樓去了。美娘哭了一日,茶飯不沾。從此托
病,不肯下樓,連客也不肯會面了。
九媽心下焦燥,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從,反冷了他的心腸。欲待繇
他,本是要他賺錢。若不接客時,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躊躇數日,無計可施。
忽然想起,有個結義妹子,叫做劉四媽,時常往來。他能言快語,與美娘甚說得
著。何不接取他來,下個說詞。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當下叫保兒
去請劉四媽到前樓坐下,訴以衷情。劉四媽道:“老身是個女隨何,雌陸賈,說
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媽道:“若得如此,做姐的
情願與你磕頭。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說話時口乾。”劉四媽道:“老身天生這副
海口,便說到明日,還不乾哩。”劉四媽吃了幾杯茶,轉到後樓,只見樓門緊閉。
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侄女!”美娘聽得是四媽聲音,便來開門。兩
下相見了。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四媽看他桌上鋪著一幅細絹,才
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著色。四媽稱讚道:“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
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著你這一個伶俐女兒。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就是堆上幾
千兩黃金,滿臨安走遍,可尋出個對兒么?”美娘道:“休得見笑,今日甚風吹
得姨娘到來?”劉四媽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只為家務在身,不得空閒。聞
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叫喜。”美兒聽得提起梳弄二字,
滿臉通紅,低著頭不來答應。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將美娘的手
兒牽著,叫聲:“我兒!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雞蛋,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
地怕羞,如何賺得大主銀子?”美娘道:“我要銀子做甚?”四媽道:“我兒,
你便不要銀子,做娘的看得你長大成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
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幾個粉頭,那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只看得你是
個瓜種。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聞得你自
梳弄之後,一個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一家人口,似蠶一
般,那個把桑葉餵他?做娘的抬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爭口氣兒,莫要反討眾丫
頭們批點。”美娘道:“繇他批點,怕怎地!”劉四媽道:“阿呀!批點是個小
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么?”美娘道:“行徑便怎的?”劉四媽道:“我們
門戶人家,吃著女兒,穿著女兒,用著女兒,僥倖討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
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產。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到得梳弄過後,便是田
產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
往來熱鬧,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這樣事!”劉
四媽掩著口,格的笑了一聲,道:“不做這樣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有
媽媽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
怕你不走他的路兒。九阿姐一向不難為你,只可惜你聰明標緻,從小嬌養的,要
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面。方才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毛不知輕,
頂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悅。教老身來勸你。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
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
朝一頓,暮一頓,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只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聲價弄得低微了。
還要被姊妹中笑話。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裡,掙不起了。不如千歡萬喜,
倒在娘的懷裡,落得自己快活。”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
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九級浮圖。若要我倚門獻笑,送舊迎新,寧甘一死,決不情
願。”劉四媽道:“我兒,從良是個有志氣的事,怎么說道不該!只是從良也有
幾等不同。”美娘道:“從良有甚不同之處?”劉四媽道:“有個真從良,有個
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
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我兒耐心聽我分說。如何叫做真從良?大凡才子必須
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兩下相逢,
你貪我愛,割捨不下,一個願討,一個願嫁,好像捉對的蠶蛾,死也不放。這個
謂之真從良。怎么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愛著小娘,小娘卻不愛那子弟。本心不
願嫁他,只把個嫁字兒哄他心熱,撒漫銀錢。比及成交,卻又推故不就。又有一
等痴心的子弟,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偏要娶他回去。拚著一主大錢,動了媽兒
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
則公然偷漢。人家容留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為娼接客。
把從良二字,只當個撰錢的題目。這個謂之假從良。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
弟愛小娘,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他以勢凌之。媽兒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娘的,
身不繇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
忍死度日。這個謂之苦從良。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
相交個子弟,見他情性溫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日
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圖個日前安逸,日後出身。這個謂
之樂從良。如何叫做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勾,趁這盛名之
下,求之者眾,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致受人怠
慢。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
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瞞,又或因債負太多,將來賠償不起,彆口氣,
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法,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如何叫做了
從良?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歷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下志同道合,收繩卷
索,白頭到老。這個謂之了從良。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火熱的
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鬧了幾場,
發回媽家,追取原價。又有個家道凋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趕趁。
這謂之不了的從良。”美娘道:“如今奴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四媽道:
“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
“從良一事,入門為淨。況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
黃花女兒。千錯萬錯,不該落於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費了一片心
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
須揀個好主兒。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
那個該從,那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
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醜的,或是一字不
識的村牛,你卻不骯髒了一世!比著把你料在水裡,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討得傍
人叫一聲可惜。依著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願,憑著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
等閒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莫了你。一來風花雪
月,趁著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使自己也積趲些私房,免得日
後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個知心著意的,說得來,話得著,那時老身與你做媒,
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美娘聽說,微笑而不
言。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話。你依著老身的話時,
後來還要感激我哩。”說罷,起身。王九媽立在樓門之外,一句句都聽得的。美
娘送劉四媽出房門,劈面撞著了九媽,滿面羞慚,縮身進去。王九媽隨著劉四媽,
再到前樓坐下。劉四媽道:“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右說左說,一塊硬鐵看看溶
做熱汁。你如今快快尋個覆帳的主兒,他必然肯就。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
王九媽連連稱謝。是日備飯相待,盡醉而別。後來西湖上子弟們又有隻《掛枝兒》,
單說那劉四媽說詞一節:劉四媽,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便是女隨何,雌陸賈,
不信有這大才!說著長,道著短,全沒些破敗。就是醉夢中,被你說得醒;就是
聰明的,被你說得呆。好個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娘才聽了劉四媽一席話兒,思之有理。以後有客求見,欣然相接。
覆帳之後,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閒,聲價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
你爭我奪。王九媽賺了若干錢鈔,歡喜無限。美娘也留心要揀個知心著意的,急
切難得。正是: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卻說臨安城清波門裡,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
廝,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
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
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意。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後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
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光陰似箭,不覺四年
有餘。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須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
個侍女,叫做蘭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幾遍的倒下鉤子去勾
搭他。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且蘭花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
意,流水無情。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別尋主顧,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
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兩個暗地tou6*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
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邢權與蘭花兩個,裡應外合,使心設計。蘭花便在
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時與蘭花也
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面前說道:
“朱小官在外du6*博,不長進,櫃裡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
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
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萬一
老者不聽,枉做惡人。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
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得多少,每日納還,可不是兩
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
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趲有餘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下怨悵,不願在此
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十老嘆口氣道:“我把他做親
兒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祐!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連不上,繇
他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寒夏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
這也是朱十老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別。正是:
孝己殺身因謗語,申生喪命為讒言。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眾安橋
下賃了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巨鎖兒鎖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
親。連走幾日,全沒訊息,沒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並
無一毫私蓄,只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勾本錢,做什麼生意好?左思右量,
只有油行買賣是熟間。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
道路。當下置辦了油擔家火,剩下的銀兩,都交付與油坊取油。那油坊里認得朱
小官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夥計挑撥
他出來,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簽子上又明讓
他些。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些寬,所以他的的油比別人分外
容易出脫。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及
身上衣服之類,並無妄廢。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牽掛著父親,思想:“向來叫
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遂複姓為秦。
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複本姓,或具札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
太學、國學等衙門,將冊籍改正,眾所共知。一個賣油的,複姓之時,誰人曉得?
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二字,將油桶做個
標識,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時值二月
天氣,不暖不寒,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
油擔來寺中賣油。那些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單單
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只在昭慶寺走動。正是:
刻薄不賺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其日天氣晴明,游
人如蟻。秦重繞河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內畫船簫鼓,往來遊玩,觀之
不足,玩之有餘。走了一回,身子睏倦,轉到昭慶寺右邊,望個寬處,將擔子放
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近側有個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籬門,裡面朱欄內,一
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只見裡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一個
女娘後面相送。到了門首,兩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秦重定
睛觀之,此女容顏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準準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麼人家。方正疑思
之際,只見門內又走出箇中年的媽媽,同著一個垂髮的丫頭,倚門閒看。那媽媽
一眼瞧著油擔,便道:“阿呀!方才我家無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裡,何不與他
買些?”那丫鬟同那媽媽出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才聽
見,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那丫鬟也認得幾個字,
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賣油的姓秦。”媽媽也聽得人閒講,有個
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
你做個主顧。”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那媽媽與丫鬟進去了。秦
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什麼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莫說賺他利
息,圖個飽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擔起身,只見兩個轎夫,抬
著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後邊跟著兩個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
子,那小廝走進裡面去了。秦重道:“卻又作怪。著他接什麼人?”少頃之間,
只見兩個丫鬟,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交付與轎
夫,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抱著琴囊,一個捧著幾個手卷,腕上
掛碧玉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上了轎,轎夫抬起望舊路而去。丫鬟
小廝,俱隨轎步行。秦重又得親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子,洋洋的去。
不過幾步,只見臨河有一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
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下。酒保問道:“客人
還是請客,還是獨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來獨飲三杯。時新果子一兩
碟,不用葷菜。”酒保斟酒時,秦重問道:“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麼人家?”酒
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
子上轎,是什麼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
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
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涌金門外,
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秦重聽得說是
汴京人,觸了個鄉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數杯,還了酒錢,挑了擔子,
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於娼家,豈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於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痴起來
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
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么想這等非分之事!正
是癩蛤蟆在陰溝里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
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
做lao6*鴇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
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拍他不接!只是那裡這幾兩銀子?”一路上胡思亂
想,自言自語。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痴人,一個小經紀的,本錢只有三兩,卻要把
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
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餘下的積趲上去。一
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只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
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裡,開鎖
進門。只因一路上想著許多閒事,回來看了自家的睡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
要吃,便上了床。這一夜翻來覆去,牽掛著美人,那裡睡得著。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匆匆挑了油擔子,一徑走到
王九媽家去。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著頭,往裡面張望。王九媽恰才起床,還
蓬著頭,正分付保兒買飯菜。秦重認得聲音,叫聲:“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
見是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
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並不爭論。王九媽甚是歡喜,道:“這瓶油,只
勾我家兩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油。”秦重應諾,挑擔而
出。只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顧,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
不見,三次見。只是一件,特為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
這昭慶寺是順路,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擔去問他。
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顧,只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盡勾出脫了。”秦重挑
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
的油。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這一日是個雙日,自此日為始,
但是單日,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
先到王九媽家裡,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會見,也有一日不會見。
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只添了一層思想。正是: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時光
迅速,不覺一年有餘。日大日小,只揀足色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
積下一分。湊得幾錢,又打做大塊包。日積月累,有了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
連自己也不識多少。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買賣,看了這一大包
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日空閒,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打個油
傘,走到對門傾銀鋪里,借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著:“賣油的多少銀
子,要架天平?只把個五兩頭等子與他,還怕用不著頭紐哩!”秦重把銀子包解
開,都是散碎銀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
見了許多銀子,別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
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法馬。秦重盡包而兌,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剛剛一
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餘下的做一夜
花柳之費,還是有餘。”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
低了!見成傾銀店中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
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
還了火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回到家中,把
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買幾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揀個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
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流好後生。
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於袖中,把房門鎖了,一徑望王九媽家而來,
那一時好不高興。及至到了門首,愧心復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
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正在躊躇之際,只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
走將出來。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齊楚,往
那裡去貴幹?”事到其間,秦重只得老著臉,上前作揖,媽媽也不免還禮。秦重
道:“小可並無別事,專來拜望媽媽。”那鴇兒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
般裝束,又說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
雖然不是個大勢主菩薩,搭在籃里便是菜,捉在籃里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
菜,也是好的。”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
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只是不好啟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
請到裡面客坐里細講。”秦重為賣油雖曾到王家準百次,這客坐里交椅,還不曾
與他屁股做個相識,今日是個會面之始。王九媽到了客坐,不免分賓而坐,向著
內里喚茶。少頃,丫鬟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麼緣故,媽媽恁般
相待,格格低了頭只是笑。王九媽看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
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
說?”秦重道:“沒有別話。要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姐姐吃杯酒兒。”九媽道:
“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這風流之興?”秦重道:
“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九媽道:“我家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
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九
媽只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
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九媽道:“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豈不曉得我家美
兒的身價!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勾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適興罷。”秦
重把頸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
要幾千兩?”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那要許多?只要
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秦重道:“原來如此,不為大事。”
袖中摸出這禿禿里一大錠放光細絲銀子,遞與鴇兒道:“這一錠十兩重,足色足
數,請媽媽收著。”又摸出一小錠來,也遞與鴇兒,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
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後再有孝順。”九
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他一時高興,日後沒了本錢,心中懊悔,
也要盡他一句才好。便道:“這十兩銀子,你做經紀的人,積趲不易,還要三思
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心。”
九媽把這兩錠銀子收於袖中,道:“是便是了,還有許多煩難哩!”秦重道:
“媽媽是一家之主,有甚煩難?”九媽道:“我家美兒,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
富室豪家,真箇是‘談笑有鴻懦,往來無白丁。’他豈不認得你是做經紀的秦小
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憑媽媽怎的委曲宛轉,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
忘!”九媽見他十分堅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扯開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
下計策,只看你緣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兒昨日在李學
士家陪酒,還未曾回。今日是黃衙內約下游湖。明日是張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
詩社。後日是韓尚書的公子,數日前送下東道在這裡。你且到大後日來看。還有
句話,這幾ri6*你且不要來我家賣油,預先留下個體面。又有句話,你穿著一身的
布衣布裳,不像個上等嫖客。再來時,換件綢緞衣服,教這些丫鬟們認不出你是
秦小官,老娘也好與你裝謊。”秦重道:“小可一一理會得。”說罷,作別出門。
且歇這三日生理,不去賣油,到典鋪里買了一件見成半新半舊的綢衣,穿在身上,
到街坊閒走,演習斯文模樣。正是:
未識花院行藏,先習孔門規矩。
丟過那三日不題。到第四日,起個清早,便到王九媽家去。去得太早,門還
未開,意欲轉一轉再來。這番裝扮希奇,不敢到昭慶寺去,恐怕和尚們批點,且
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轉來,王九媽家門已開了。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門
內有許多僕從,在那裡閒坐。秦重雖然老實,心下到也乖巧,且不進門,悄悄的
招那馬夫問道:“這轎馬是誰家的?”馬夫道:“韓府里來接公子的。”秦重已
知韓公子夜來留宿,此時還未曾別。重複轉身,到一個飯店之中,吃了些見成茶
飯,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進得門時,王九媽
迎著,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韓公子拉去東莊賞早梅,他
是個長嫖,老身不好違拗。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訪個棋師賭棋哩!齊衙
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這是我家房主,又是辭不得的。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
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秦小官,你真箇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幾日。不然,
前日的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秦重道:“只怕媽媽不作成。若還遲,終
無失,就是一萬年,小可也情願等著。”九媽道:“恁地時,老身便好張主。”
秦重作別,方欲起身,九媽又道:“秦小官人,老身還有句話。你下次若來討信,
不要早了,約莫申牌時分,有客沒客,老身把個實信與你。倒是越晏些越好,這
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秦重連聲道:“不敢,不敢!”這一日秦重不曾做
買賣。次日,整理油擔,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門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
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餘。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霽,西風過後,積雪成冰,好不寒冷,卻喜地
下乾燥。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著道:
“今ri6*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這一厘是欠著什麼?”九媽道:
“這一厘么?正主兒還不在家。”秦重道:“可回來么?”九媽道:“今日是俞
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月之事,已是
沒分,原說過黃昏送來。你且到新人房裡,吃杯燙風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
“煩媽媽引路。”王九媽引著秦重,彎彎曲曲,走過許多房頭,到一個所在,不
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是高爽。左一間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卓椅之
類,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花魁娘子臥室,鎖著在那裡,兩旁又有耳房。中間
客坐,上面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銅爐,燒著龍涎香餅,兩旁書桌,擺
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
整齊,內室鋪陳,必然華麗,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也不為多!”九媽讓秦
小官坐於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頃之間,丫鬟掌燈過來,抬下一張八仙桌兒,
六椀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肴美醞,未曾到口,香氣撲人。九媽執盞相勸:
“今日眾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請開懷暢飲幾杯。”秦重酒量本不高,況
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會,便推不飲。九媽道:“秦小官想餓了,且用
些飯再吃酒。”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飯,一吃一添,放於秦重面前,就是一盞雜和
湯。鴇兒量高,不用飯,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媽道:“夜長哩,
再請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個行燈來,說:“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託,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複穿
衣入坐。九媽命撤去餚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絕,昭慶寺里的鐘都撞過了,
美娘尚未回來。
玉人何處貪歡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見表子回家,好生氣悶。卻被鴇兒夾七夾八,說
些風話勸酒,不覺又過了一更天氣。只聽得外面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家。
丫鬟先來報了,九媽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離坐而立。只見美娘吃得大醉,侍女
扶將進來,到於門首,醉眼朦朧,看見房中燈燭輝煌,杯盤狼籍,立住腳問道:
“誰在這裡吃酒?”九娘道:“我兒,便是我向日與你說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
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擔閣他一月有餘了。你今日幸而得空,
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臨安郡中,並不聞說起有什麼秦小官人!我
不去接他。”轉身便走。九媽雙手托開,即忙拉住道:“他是個至誠好人,娘不
誤你。”美娘只得轉身,才跨進房門,抬頭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時醉了,急
急叫不出來,便道:“娘,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
人笑話。”九媽道:“我兒,這是涌金門內開段鋪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涌
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面善。你莫識認錯了。做娘的見他來意志誠,一時
許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亂留他一晚。做娘的曉得不是了,明日
卻與你陪禮。”一頭說,一頭推著美娘的肩頭向前。美娘拗媽媽不過,只得進房
相見。正是:
千般難出虔婆口,萬般難脫虔婆手。饒君縱有萬千般,不如跟著虔婆走。
這些言語,秦重一句句都聽得,佯為不聞。美娘萬福過了,坐於側首。仔細
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裡甚是不悅,嘿嘿無言。喚丫鬟將熱酒來,斟著大鐘。
鴇兒只道他敬客,卻自家一飲而盡。九媽道:“我兒醉了,少吃些么!”美兒那
里依他,答應道:“我不醉!”一連吃上十來杯。這是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
覺立腳不住。喚丫鬟開了臥房,點上銀釭,也不卸頭,也不解帶,躧脫了繡鞋,
和衣shang6*床,倒身而臥。鴇兒見女兒如此做作,甚不過意,對秦重道:“小女平日
慣了,他專會使性。今ri6*他心中不知為什麼有些不自在,卻不gan6*你事,休得見怪!”
秦重道:“小可豈敢!”鴇兒又勸了秦重幾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鴇兒送入臥房,
向耳傍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溫存些。”又叫道:“我兒起來,脫了衣服,好
好的睡。”美娘已在夢中,全不答應,鴇兒只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盤之類,抹
了卓子,叫聲:“秦小官人,安置罷。”秦重道:“有熱茶要一壺。”丫鬟泡了
一壺濃茶,送進房裡,帶轉房門,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時,面對里床,
睡得正熟,把錦被壓於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忽見
闌乾上又放著一床大紅紵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身上。把銀燈挑得亮
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shang6*床,捱在美娘身邊,左身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
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正是:
未曾握雨攜雲,也算偎香倚玉。
卻說美娘睡到半夜,醒將轉來,自覺酒力不勝,胸中似有滿溢之狀。爬起來,
坐在被窩中,垂著頭,只管打乾噦。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
用手撫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娘放開喉嚨便吐。
秦重怕污了被窩,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盡情一
嘔,嘔畢,還閉著眼,討茶嗽口。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
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美娘連吃了二碗,胸中雖
然略覺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舊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脫下道袍,將吐下一
袖的腌臢,重重裹著,放於床側,依然shang6*床,擁抱似初。美娘那一覺直睡到天
明方醒,覆身轉來,見傍邊睡著一人,問道:“你是那個?”秦重答道:“小可
姓秦。”美娘想起夜來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記得真了,便道:“我夜來好醉!”
秦重道:“也不甚醉。”又問:“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美娘道:
“這樣還好。”又想一想道:“我記得曾吐過的,又記得曾吃過茶來,難道做夢
不成?”秦重方才說道:“是曾吐來。小可見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
茶壺暖在懷裡。小娘子果然吐後討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棄,飲了兩甌。”
美娘大驚道:“髒巴巴的,吐在那裡?”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
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裡?”秦重道:“連衣服裹著,藏過在那
里。”美娘道:“可弄壞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
沾小娘子的餘瀝。”美娘聽說,心下想道:“有這般識趣的人!”心裡已有四五
分歡喜了。
此時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賣油,遂問
道:“你實對我說,是什麼樣人?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問,
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遂將初次看見送客,又看見上
轎,心下想慕之極,及積趲嫖錢之事,備細述了一遍。“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
三生有幸,心滿意足。”美娘聽說,愈加可憐,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
你。你乾折了多少銀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
侍不周,但不見責,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經紀的人,
積下些銀兩,何不留下養家?此地不是你來往的。”秦重道:“小可單只一身,
並無妻小。”美娘頓了一頓,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么?”秦重道:
“只這昨宵相親一夜,已慰生平,豈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難得這好人,
又忠厚,又老實,又且知情識趣,隱惡揚善,千百中難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
輩,若是衣冠子弟,情願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際,丫鬟捧洗臉水進來,又是
兩碗薑湯。秦重洗了臉,因夜來未曾脫幘,不用梳頭,呷了幾口薑湯,便要告別。
美娘道:“少住不妨,還有話說。”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
刻,也是好的。但為人豈不自揣!夜來在此,實是大膽,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
名。還是早些去了安穩。”美娘點了一點頭,打發丫鬟出房,忙忙的開了減妝,
取出二十兩銀子,送與秦重道:“昨夜難為了你,這銀兩權奉為資本,莫對人說。”
秦重那裡肯受。美娘道:“我的銀子,來路容易。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
遜。若本錢缺少,異日還有助你之處。那件污穢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乾淨了還
你罷。”秦重道:“粗衣不煩小娘子費心。小可自會湔洗。只是領賜不當。”美
娘道:“說那裡話!”將銀子掗在秦重袖內,推他轉身。秦重料難推卻,只得受
了,深深作揖,卷了脫下這件齷齪道袍,走出房門。打從鴇兒房前經過,鴇兒看
見,叫聲:“媽媽!秦小官去了!”王九媽正在淨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
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賤事,改日特來稱謝!”
不說秦重去了,且說美娘與秦重雖然沒點相干,見他一片誠心,去後好不過
意。這一日因害酒,辭了客在家將息,千個萬個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
了一日。有《掛枝兒》為證:“俏冤家,須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個做經紀本
分人兒,那匡你會溫存,能軟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個使性的,料你不是個薄
情的。幾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覺思量起。”
話分兩頭,再說邢權在朱十老家,與蘭花情熱,見朱十老病廢在床,全無顧
忌。十老發作了幾場。兩個商量出一條計策來,俟夜靜更深,將店中資本席捲,
雙雙的**,不知去向。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鄰里,出了個失單,尋
訪數日,並無動靜。深悔當日不合為邢權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見人心,聞
說朱重賃居眾安橋下,挑擔賣油,不如仍舊收拾他回來,老死有靠。只怕他記恨
在心,教鄰舍好生勸他回家,但記好,莫記惡。秦重一聞此言,即日收拾了傢伙,
搬回十老家裡。相見之間,痛哭了一場。十老將所存囊橐,盡數交付秦重。秦重
自家又有二十餘兩本錢,重整店面,坐櫃賣油。因在朱家,仍稱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醫治不痊,嗚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慟,如親父一般,殯殮
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墳在清波門外,朱重舉喪安葬,事事成禮,鄰里
皆稱其厚德。
事定之後,仍先開店。原來這油鋪是個老店,從來生意原好,卻被邢權刻剝
存私,將主顧弄斷了多少。今見朱小官在店,誰家不來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
朱重單身獨自,急切要尋個老成幫手。有個慣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著
一個五十餘歲的人來。原來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因那年避亂
南奔,被官兵衝散了女兒瑤琴,夫妻兩口,淒悽惶惶,東逃西竄,胡亂的過了幾
年。今日聞臨安興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誠恐女兒流落此地,特來尋訪,
又沒訊息。身邊盤纏用盡,欠了飯錢,被飯店中終日趕逐,無可奈何。偶然聽見
金中說起朱家油鋪,要尋個賣油幫手。自己曾開過六陳鋪子,賣油之事,都則在
行。況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鄉里,故此央金中引薦到來。朱重問了備細,鄉
人見鄉人,不覺感傷。“既然沒處投奔,你老夫妻兩口,只住在我身邊,只當個
鄉親相處,慢慢的訪著令愛訊息,再作區處。”當下取兩貫錢把與莘善,去還了
飯錢,連渾家阮氏也領將來,與朱重相見了。收拾一間空房,安頓他老夫婦在內。
兩口兒也盡心竭力,內外相幫,朱重甚是歡喜。光陰似箭,不覺一年有餘。多有
人見朱小官年長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誠,情願白白把女兒送他為妻。朱重
因見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閒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訪求個出色的女子,方才
肯成親。以此日復一日,擔擱下去。正是:
曾觀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再說王美娘在九媽家,盛名之下,朝歡暮樂,真箇口厭肥甘,身嫌錦繡。然
雖如此,每遇不如意之處,或是子弟們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後,
半夜三更,沒人疼熱,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處來,只恨無緣再會。也是他桃花運
盡,合當變更,一年之後,生出一段事端來。
卻說臨安城中,有個吳八公子,父親吳岳,見為福州太守。這吳八公子,打
從父親任上回來,廣有金銀,平昔間也喜du6*錢吃酒,三瓦兩舍走動。聞得花魁娘
子之名,未曾識面,屢屢遣人來約,欲要嫖他。王美娘聞他氣質不好,不願相接,
託故推辭,非止一次。那吳八公子也曾和著閒漢們親到王九媽家幾番,都不曾會。
其時清明節屆,家家掃墓,處處踏青。美娘因連日遊春睏倦,且是積下許多詩畫
之債,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應客來,都與我辭去!”閉了房門,焚起一爐
好香,擺設文房四寶,方欲舉筆,只聽得外面沸騰,卻是吳八公子,領著十餘個
狠仆,來接美娘游湖。因見鴇兒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兇,打家打伙,直鬧到美娘
房前,只見房門鎖閉。原來妓家有個回客法兒,小娘躲在房內,卻把房門反鎖,
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實的就被他哄過了,吳公子是慣家,這些套子,怎地
瞞得。分付家人扭斷了鎖,把房門一腳踢開。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見,不由
分說,教兩個家人,左右牽手,從房內直拖出房外來,口中兀自亂嚷亂罵。王九
媽欲待上前陪禮解勸,看見勢頭不好,只得閃過。家中大小,躲得沒半個影兒。
吳家狠仆牽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門,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飛跑。八公子在後,
揚揚得意。直到西湖口,將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歲到王家,
錦繡中養成,珍寶般供養,何曾受恁般凌賤。下了船,對著船頭,掩面大哭。吳
八公子見了,放下麵皮,氣忿忿的像關雲長單刀赴會,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
仆侍立於傍。一面分付開船,一面數一數二的發作一個不住:“小賤人,小娼根!
不受人抬舉!再哭時,就討打了!”美娘那裡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吳
八公子分付擺盒在亭子內,自己先上去了,卻分付家人:“叫那小賤人來陪酒!”
美娘抱住了欄桿,那裡肯去,只是嚎哭。吳八公子也覺沒興,自己吃了幾杯淡酒,
收拾下船,自來扯美娘。美娘雙腳亂跳,哭聲愈高。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拔去簪
珥。美娘蓬著頭,跑到船頭上,就要投水,被家童們扶住。公子道:“你撒賴便
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費得我幾兩銀子,不為大事。只是送你一條性命,也
是罪過。你住了啼哭時,我就放你回去,不難為你。”美娘聽說放他回去,真箇
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娘繡鞋脫下,去其裹腳,露
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筍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
自走回家,我卻沒人相送。”說罷,一篙子撐開,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憐香幾個知!
美娘赤了腳,寸步難行,思想:“自己才貌兩全,只為落於風塵,受此輕賤。
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
人?到不如一死為高。只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到此地位,看著村莊
婦人,也勝我十二分。這都是劉四媽這個花嘴,哄我落坑墮塹,致有今日!自古
紅顏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聲大哭。事有偶然,卻好朱重那日
到清波門外朱十老的墳上,祭掃過了,打發祭物下船,自己步回,從此經過。聞
得哭聲,上前看時,雖然蓬頭垢面,那玉貌花容,從來無兩,如何不認得!吃了
一驚,道:“花魁娘子,如何這般模樣?”美娘哀哭之際,聽得聲音廝熟,止啼
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
告訴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袖中帶得有白綾汗巾一條,約有
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與美娘裹腳,親手與他拭淚。又與他挽起青絲,再
三把好言寬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喚個暖轎,請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
九媽家。九媽不得女兒訊息,在四處打探,慌迫之際,見秦小官送女兒回來,分
明送一顆夜明珠還他,如何不喜!況且鴇兒一向不見秦重挑油上門,多曾聽得人
說,他承受了朱家的店業,手頭活動,體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又見女
兒這等模樣,問其緣故,已知女兒吃了大苦,全虧了秦小官,深深拜謝,設酒相
待。日已向晚,秦重略飲數杯,起身作別。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於
你,恨不得你見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鴇兒也來扳留。秦重喜出望外。是
夜,美娘吹彈歌舞,曲盡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個遊仙好夢,喜得
魄盪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闌,二人相挽就寢。雲雨之事,其美滿更不必言。
一個是足力後生,一個是慣情女子。這邊說,三年懷想,費幾多役夢勞魂;那邊
說,一載相思,喜僥倖粘皮貼肉。一個謝前番幫襯,合今番恩上加恩;一個謝今
夜總成,比前夜愛中添愛。紅粉妓傾翻粉盒,羅帕留痕;賣油郎打潑油瓶,被窩
沾濕。可笑村兒乾折本,做成小丫弄風流。
雲雨已罷,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與你說,你休得推託。”秦重道:
“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時,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豈有推託之理?”美娘道:
“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萬個,也還數不到小可頭上,休得取
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這話實是真心,怎說取笑二字!我自十
四歲被媽媽灌醉,梳弄過了,此時便要從良,只為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
誤了終身大事。以後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
意,那有憐香惜玉的真心。看來看去,只有你是個志誠君子,況聞你尚未娶親,
若不嫌我煙花賤質,情願舉案齊眉,白頭奉侍。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將三尺白羅,
死於君前,表白我一片誠心,也強如昨日死於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
說罷,嗚嗚的哭將起來。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傷。小可承小娘子錯愛,將天
就地,求之不得,豈敢推託?只是小娘子千金聲價,小可家貧力薄,如何擺布,
也是力不從心了。”美娘道:“這卻不妨。不瞞你說,我只為從良一事,預先積
趲些東西,寄頓在外,贖身之費,一毫不費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
己贖身,平昔住慣了高堂大廈,享用了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過活?”美娘
道:“布衣蔬食,死而無怨!”秦重道:“小娘子雖然──只怕媽媽不從!”美
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個直說到天明。
原來黃翰林的衙內,韓尚書的公子,齊太尉的舍人,這幾個相知的人家,美
娘都寄頓得有箱籠。美娘只推要用,陸續取到密地,約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
然後一乘轎子,抬到劉四媽家,訴以從良從事。劉四媽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說
過的。只是年紀還早,又不知你要從那一個?”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
少不得依著姨娘的言語,是個真從良,樂從良,了從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
了、不絕的勾當。只要姨娘肯開口時,不愁媽媽不允。做侄女的別沒孝順,只有
十兩金子,奉與姨娘,胡亂打些釵子。是必在媽媽前做個方便,事成之時,媒禮
在外。”劉四媽看見這金子,笑得眼兒沒縫,便道:“自家兒女,又是美事,如
何要你的東西!這金子權時領下,只當與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
娘,把你當個搖錢之樹,等閒也不輕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銀子!那主兒可是肯
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見他一見,與他講道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閒事,只
當你侄女自家贖身便了。”劉四媽道:“媽媽可曉得你到我家來?”美娘道:
“不曉得。”四媽道:“你且在我家便飯,待老身先到你家,與媽媽講,講得通
時,然後來報你。”
劉四媽雇乘轎子,抬到王九媽家,九媽相迎入內。劉四媽問起吳八公子之事,
九媽告訴了一遍。四媽道:“我們行戶人家,到是養成個半低不高的丫頭,盡可
賺錢,又且安穩。不論什麼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為聲名大了,好
似一塊鯗魚落地,馬蟻兒都要鑽他。雖然熱鬧,卻也不得自在。說便許多一夜,
也只是個虛名。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動不動有幾個幫閒,連宵達旦,好不費事。
跟隨的人又不少,個個要奉承得他好,一些不到之處,口裡就出粗哩嗹羅嗹
的罵人,還要弄損你傢伙,又不好告訴得他家主,受了若干悶氣。況且山人墨客,
詩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內,又有幾時官身。這些富貴子弟,你爭我奪,依了張
家,違了李家,一邊喜,少不得一邊怪了。就是吳八公子這一個風波,嚇sha6*人的,
萬一失差,卻不連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氣吞聲。今日還
虧著你家時運高,太平沒事,一個霹靂空中過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無及。
妹子聞得吳八公子不懷好意,還要和你家索鬧。侄女的性氣又不好,不肯奉承人,
第一是這件,乃是個惹禍之本。”九媽道:“便是這件,老身好不擔憂。就是這
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稱的人,又不是xia6*賤之人,這丫頭抵死不肯接他,惹出這場
寡氣。當初他年紀小時,還聽人教訓。如今有了個虛名,被這些富貴子弟誇他獎
他,慣了他性情,驕了他氣質,動不動自作自主。逢著客來,他要接便接。他若
不情願時,便是九牛也休想牽得他轉!”劉四媽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
則如此。”王九媽道:“我如今與你商議,倘若有個肯出錢的,不如賣了他去,
到得乾淨。省得終身擔著鬼胎過日。”劉四媽道:“此言甚妙!賣了他一個,就
討得五六個。若湊巧撞得著相應的,十來個也討得的。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
王九媽道:“老身也曾算計過來。那些有錢有力的不肯出錢,專要討人便宜。及
至肯出幾兩銀子的,女兒又嫌好道歉,做張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兒,妹子做媒,
作成則個。倘若這丫頭不肯時節,還求你攛掇。這丫頭做娘的話也不聽,只你說
得他信,話得他轉。”劉四媽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來,正為與侄女做媒。
你要許多銀子便肯放他出門?”九媽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們這行戶中,
只有賤買,那有賤賣?況且美兒數年盛名滿臨安,誰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難道三
百四百,就容他走動?少不得要他千金。”劉四媽道:“待妹子去講,若肯出這
個數目,做妹子的便來多口。若合不著時,就不來了。”臨行時,又故意問道:
“侄女今日在那裡?”王九媽道:“不要說起,自從那日吃了吳八公子的虧,怕
他還來淘氣,終日裡抬個轎子,各宅去分訴。前日在齊太尉家,昨日在黃翰林家,
今日又不知在那家去了!”劉四媽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盤星,也
不容侄女不肯。萬一不肯時,做妹子自會勸他。只是尋得主顧來,你卻莫要捉班
做勢。”九媽道:“一言既出,並無他說!”九媽送至門首。劉四媽叫聲咶噪,
上轎去了。這才是:
數黑論黃雌陸賈,說長話短女隨何。若還都像虔婆口,尺水能興萬丈波。
劉四媽回到家中,與美娘說道:“我對你媽媽如此說,這般講,你媽媽已自
肯了。只要銀子見面,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銀子已曾辦下,明日姨娘千
萬到我家來,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場,改日又費講。”四媽道:“既然約定,老
身自然到宅。”美娘別了劉四媽,回家一字不題。次日午牌時分,劉四媽果然來
了。王九媽問道:“所事如何?”四媽道:“十有ba6*九,只不曾與侄女說過。”
四媽來到美娘房中,兩下相叫了,講了一回說話。四媽道:“你的主兒到了不曾?
那話兒在那裡?”娘美指著床頭道:“在這幾隻皮箱裡。”美娘把五六隻皮箱一
時都開了,五十兩一封,搬出十三四封來,又把些金珠寶玉算價,足勾千金之數。
把個劉四媽驚得眼中出火,口內流涎,想道:“小小年紀,這等有肚腸!不知如
何設處,積下許多東西?我家這幾個粉頭,一般接客,趕得著他那裡!不要說不
會生髮,就是有幾文錢在荷包里,閒時買瓜子磕,買糖兒吃,兩條腳布破了,還
要做媽的與他買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討得著,年時賺了若干錢鈔,臨出門還
有這一主大財,又是取諸宮中,不勞餘力。”這是心中暗想之語,卻不曾說出來。
美娘見劉四媽沉吟,只道他作難索謝,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綢,兩股寶釵,一對鳳
頭玉簪,放在桌上,道:“這幾件東西,奉與姨娘為伐柯之敬。”劉四媽歡天喜
地對王九媽說道:“侄女情願自家贖身,一般身價,並不短少分毫,比著孤老贖
身更好。省得閒漢們從中說合,費酒費漿,還要加一加二的謝他!”
王九媽聽得說女兒皮箱內有許多東西,到有個咈然之色。你道卻是為何?
世間只有鴇兒的狠,做小娘的設法些東西,都送到他手裡,才是快活。也有做些
私房在箱籠內,鴇兒曉得些風聲,專等女兒出門,捵開鎖鑰,翻箱倒籠取個罄
空。只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頭兒,替做娘的掙得錢鈔,又且性格有些古
怪,等閒不敢觸犯。故此臥房裡面,鴇兒的腳也不搠進去,誰知他如此有錢!劉
四媽見九媽顏色不善,便猜著了,連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兩意。這些東
西,就是侄女自家積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錢。他若肯花費時,也花費了;或是
他不長進,把來津貼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裡知道!這還是他做家的好處。況且
小娘自己手中沒有錢鈔,臨到從良之際,難道赤身趕他出門?少不得頭上腳下都
要收拾得光鮮,等他好去別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這些東西,料然一絲一
線不費你的心。這一主銀子,是你完完全全鱉在腰胯里的。他就贖身出去,怕不
是你女兒!倘然他掙得好時,時朝月節,怕他不來孝順你?就是嫁了人時,他又
沒有親爹親娘,你也還去做得著他的外婆,受用處正有哩!”只這一套話,說得
王九媽心中爽然,當下應允。劉四媽就去搬出銀子,一封封兌過,交付與九媽,
又把這些金珠寶玉,逐件指物作價,對九媽說道:“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
些價錢,若換與人,還便宜得幾十兩銀子。”王九媽雖同是個鴇兒,到是個老實
頭兒,憑劉四媽說話,無有不納。
劉四媽見王九媽收了這主東西,便叫亡八寫了婚書,交付與美兒。美兒道:
“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別了爹媽出門,借姨娘家住一兩日,擇吉從良,未知姨
娘允否?”劉四媽得了美娘許多謝禮,生怕九媽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門,完
成一事,說道:“正該如此!”當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
鋪蓋之類,但是鴇兒家中之物,一毫不動。收拾已完,隨著四媽出房,拜別了假
爹假媽,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媽一般哭了幾聲。美娘喚人挑了行李,
欣然上轎,同劉四媽到劉家去。四媽出一間幽靜的好房,頓下美娘行李。眾小娘
都來與美娘叫喜。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劉四媽家討信,已知美娘贖身出來。擇了
吉日,笙簫鼓樂娶親。劉四媽就做大媒送親,朱重與花魁娘子花燭洞房,歡喜無
限!雖然舊事風流,不減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婦請新人相見,各各相認,吃了一驚。問起根由,至親三口,
抱頭而哭。朱重方才認得是丈人、丈母,請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見。親鄰
聞知,無不駭然。是日,整備筵席,慶賀兩重之喜,飲酒盡歡而散。三朝之後,
美娘教丈夫備下幾副厚禮,分送舊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頓箱籠之恩,並報他從良
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終處。王九媽、劉四媽家,各有禮物相送,無不感激。滿
月之後,美娘將箱籠打開,內中都是黃白之資,吳綾、蜀錦,何止百計,共有三
千餘金,都將匙鑰交付丈夫,慢慢的買房置產,整頓家當。油鋪生理,都是丈人
莘公管理。不上一年,把家業掙得花錦般相似,驅奴使婢,甚有氣象。
朱重感謝天地神明保佑之德,發心於各寺廟喜舍合殿香燭一套,供琉璃燈油
三個月,齋戒沐浴,親往拈香禮拜。先從昭慶寺起,其他靈隱、法相、淨慈、天
竺等寺,以次而行。就中單說天竺寺,是觀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
下天竺,三處香火俱盛,卻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從人挑了一擔香燭,三擔
清油,自己乘轎而往。先到上天竺來,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點燭添香。此
時朱重居移氣,養移體,儀容魁岸,非復幼時面目,秦公那裡認得他是兒子。只
因油桶上有個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為奇。也是天然湊巧,剛剛
到上天竺,偏用著這兩隻油桶。朱重拈香已畢,秦公托出茶盤,主僧奉茶。秦公
問道:“不敢動問施主,這油桶上為何有此三字?”朱重聽得問聲,帶著汴梁人
的土音,忙問道:“老香火,你問他怎么?莫非也是汴梁人么?”泰公道:“正
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誰?為何在此出家?共有幾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
鄉里,細細告訴:“某年上避兵來此,因無活計,將十三歲的兒子秦重,過繼與
朱家,如今有八年之遠。一向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問得信息。”朱重一把抱住,
放聲大哭道:“孩兒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買賣,正為要訪求父親下落,故此
於油桶上,寫‘汴梁秦’三字,做個標識。誰知此地相逢,真乃天與其便!”眾
僧見他父子別了八年,今朝重會,各各稱奇。朱重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與父
親同宿,各敘情節。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兩個疏頭換過,內中朱重,仍改
做秦重,復了本姓。兩處燒香禮拜已畢,轉到上天竺,要請父親回家,安樂供養。
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齋,不願隨兒子回家。秦重道:“父親別了八年,孩兒有
缺侍奉。況孩兒新娶媳婦,也得他拜見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將轎子
讓父親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與父親換了,中堂設坐,
同妻莘氏雙雙參拜。親家莘公、親母阮氏,齊來見禮。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
開葷,素酒素食。次日,鄰里斂財稱賀,一則新婚,二則新娘子家眷團圓,三則
父子重逢,四則秦小官歸宗複姓,共是四重大喜,一連又吃了幾日喜酒。秦公不
願家居,思想上天竺故處清淨出家。秦重不敢違親之志,將銀二百兩,於上天竺
另造淨室一所,送父親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給,按月送去。每十日親往候問一次,
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餘,端坐而化,遺命葬於本山。此是後
話。
卻說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兩個孩兒,俱讀書成名。至今風月中市語,
凡誇人善於幫襯,都叫做“秦小官”,又叫“賣油郎”。有詩為證:
春來處處百花新,蜂蝶紛紛競采春。堪愛豪家多子弟,風流不及賣油人。
第三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_醒世恆言原文_國學 史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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