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八 吳書十三

◎陸遜傳第十三
陸遜字伯言,吳郡吳人也。本名議,世江東大族。【陸氏世頌曰:遜祖紆,
字叔盤,敏淑有思學,守城門校尉。父駿,字季才,淳懿信厚,為邦族所懷,官
至九江都尉。】遜少孤,隨從祖廬江太守康在官。袁術與康有隙,將攻康,康遣
遜及親戚還吳。遜年長於康子績數歲,為之綱紀門戶。
孫權為將軍,遜年二十一,始仕幕府,歷東西曹令史,出為海昌屯田都尉,
並領縣事。【陸氏祠堂像贊曰:海昌,今鹽官縣也。】縣連年亢旱,遜開倉谷以
振貧民,勸督農桑,百姓蒙賴。時吳、會稽、丹楊多有伏匿,遜陳便宜,乞與募
焉。會稽山賊大帥潘臨,舊為所在毒害,歷年不禽。遜以手下召兵,討治深險,
所向皆服,部曲已有二千餘人。鄱陽賊帥尤突作亂,復往討之,拜定威校尉,軍屯
利浦。
權以兄策女配遜,數訪世務,遜建議曰:“方今英雄棋跱,財狼闚望,克
敵寧亂,非眾不濟。而山寇舊惡,依阻深地。夫腹心未平,難以圖遠,可大部伍,
取其精銳。”權納其策,以為帳下右部督。會丹楊賊帥費棧受曹公印綬,扇動山
越,為作內應,權遣遜討棧。棧支黨多而往兵少,遜乃益施牙幢,分布鼓角,夜
潛山谷間,鼓譟而前,應時破散。遂部伍東三郡,強者為兵,羸者補戶,得精卒
數萬人,宿惡盪除,所過肅清,還屯蕪湖。
會稽太守淳于式表遜枉取民人,愁擾所在。遜後詣都,言次,稱式佳吏,權
曰:“式白君而君薦之,何也?”遜對曰:“式意欲養民,是以白遜。若遜復毀
式以亂聖聽,不可長也。”權曰:“此誠長者之事,顧人不能為耳。”
呂蒙稱疾詣建業,遜往見之,謂曰:“關羽接境,如何遠下,後不當可憂也?”
蒙曰:“誠如來言,然我病篤。”遜曰:“羽矜其驍氣,陵轢於人。始有大功,
意驕志逸,但務北進,未嫌於我,有相聞病,必益無備。今出其不意,自可禽制。
下見至尊,宜好為計。”蒙曰:“羽素勇猛,既難為敵,且已據荊州,恩信大行,
兼始有功,膽勢益盛,未易圖也。”蒙至都,權問:“誰可代卿者?”蒙對曰:
“陸遜意思深長,才堪負重,觀其規慮,終可大任。而未有遠名,非羽所忌,無
復是過。若用之,當令外自韜隱,內察形便,然後可克。”權乃召遜,拜偏將車
右部督代蒙。
遜至陸口,書與羽曰:“前承觀釁而動,以律行師,小舉大克,一何巍巍!
敵國敗績,利在同盟,聞慶拊節,想遂席捲,共獎王綱。近以不敏,受任來西,
延慕光塵,思稟良規。”又曰:“于禁等見獲,遐邇欣嘆,以為將軍之勛足以長
世,雖昔晉文城濮之師,淮陰拔趙之略,蔑以尚茲。聞徐晃等少騎駐旌,闚望麾
葆。操猾虜也,忿不思難,恐潛增眾,以逞其心。雖雲師老,猶有驍悍。且戰捷
之後,常苦輕敵,古人杖術,軍勝彌警,願將軍廣為方計,以全獨克。仆書生疏
遲,忝所不堪,喜鄰威德,樂自傾盡,雖未合策,猶可懷也。儻明注仰,有以察
之。”羽覽遜書,有謙下自託之意,意大安,無復所嫌。遜具啟形狀,陳其可禽
之要。權乃潛軍而上,使遜與呂蒙為前部,至即克gong6*安、南郡。遜徑進,領宜都
太守,拜撫邊將軍,封華亭侯。備宜都太守樊友委郡走,諸城長吏及蠻夷君長皆
降。遜請金銀銅印,以假授初附。是歲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也。
遜遣將軍李異、謝旌等將三千人,攻蜀將詹晏、陳鳳。異將水軍,旌將步兵,
斷絕險要,即破晏等,生降得鳳。又攻房陵太守鄧輔、南鄉太守郭睦,大破之。
秭歸大姓文布、鄧凱等合夷兵數千人,首尾西方。遜復部旌討破布、凱。布、凱
脫走,蜀以為將。遜令人誘之,布帥眾還降。前後斬獲招納,凡數萬計。權以遜
為右護軍、鎮西將軍,進封婁侯。【吳書曰:權嘉遜功德,欲殊顯之,雖為上將
軍列侯,猶欲令曆本州舉命,乃使揚州牧呂范就辟別駕從事,舉茂才。】
時荊州士人新還,仕進或未得所,遜上疏曰:“昔漢高受命,招延英異,光
武中興,群俊畢至,苟可以熙隆道教者,未必遠近。今荊州始定,人物未達,臣
愚慺慺,乞普加覆載抽拔之恩,令並獲自進,然後四海延頸,思歸大化。”權敬
納其言。
黃武元年,劉備率大眾來向西界,權命遜為大都督、假節,督朱然、潘璋、
宋謙、韓當、徐盛、鮮于丹、孫桓等五萬人拒之。備從巫峽、建平連圍至夷陵界,
立數十屯,以金錦爵賞誘動諸夷,使將軍馮習為大督,張南為前部,輔匡、趙融、
廖淳、傅肜等各為別督,先遣吳班將數千人於平地立營,欲以挑戰。諸將皆欲擊
之,遜曰:“此必有譎,且觀之。”【吳書曰:諸將並欲迎擊備,遜以為不可,
曰:“備舉軍東下,銳氣始盛,且乘高守險,難可卒攻,攻之縱下,猶難盡克,
若有不利,損我大勢,非小故也。今但且獎厲將士,廣施方略,以觀其變。若此
間是平原曠野,當恐有顛沛交馳之憂,今緣山行軍,勢不得展,自當罷於木石之
間,徐制其弊耳。”諸將不解,以為遜畏之,各懷憤恨。】備知其計不可,乃引
伏兵八千,從谷中出。遜曰:“所以不聽諸君擊班者,揣之必有巧故也。”遜上
疏曰:“夷陵要害,國之關限,雖為易得,亦復易失。失之非徒損一郡之地,荊
州可憂。今日爭之,當令必諧。備乾天常,不守窟穴,而敢自送。臣雖不材,憑
奉威靈,以順討逆,破壞在近。尋備前後行軍,多敗少成,推此論之,不足為戚。
臣初嫌之,水陸俱進,今反舍船就步,處處結營,察其布置,必無他變。伏願至
尊高枕,不以為念也。”諸將並曰:“攻備當在初,今乃令入五六百里,相銜持
經七八月,其諸要害皆以固守,擊之必無利矣。”遜曰:“備是猾虜,更嘗事多,
其軍始集,思慮精專,未可乾也。今住已久,不得我便,兵疲意沮,計不復生,
犄角此寇,正在今日。”乃先攻一營,不利。諸將皆曰:“空殺兵耳。”遜曰:
“吾已曉破之之術。”乃敕各持一把茅,以火攻拔之。一爾勢成,通率諸軍同時
俱攻,斬張南、馮習及胡王沙摩柯等首,破其四十餘營。備將杜路、劉寧等窮逼
請降。備升馬鞍山,陳兵自繞。遜督促諸軍四面蹙之,土崩瓦解,死者萬數。備
因夜遁,驛人自擔燒鐃鎧斷後,僅得入白帝城。其舟船器械,水步軍資,一時略
盡,屍骸漂流,塞江而下。備大慚恚,曰:“吾乃為遜所折辱,豈非天邪!”
初,孫桓別討備前鋒於夷道,為備所圍,求救於遜。遜曰:“未可。”諸將
曰:“孫安東公族,見圍已困,奈何不救?”遜曰:“安東得士眾心,城牢糧足,
無可憂也。待吾計展,欲不救安東,安東自解。”及方略大施,備果奔潰。桓後
見遜曰:“前實怨不見救,定至今日,乃知調度自有方耳。”
當御備時,諸將軍或是孫策時舊將,或公室貴戚,各自矜恃,不相聽從。遜
案劍曰:“劉備天下知名,曹操所憚,今在境界,此強對也。諸君並荷國恩,當
相輯睦,共翦此虜,上報所受,而不相順,非所謂也。仆雖書生,受命主上。國
家所以屈諸君使相承望者,以仆有尺寸可稱,能忍辱負重故也。各任其事,豈復
得辭!軍令有常,不可犯矣。”及至破備,計多出遜,諸將乃服。權聞之,曰:
“君何以初不啟諸將違節度者邪?”遜對曰:“受恩深重,任過其才。又此諸將
或任腹心,或堪爪牙,或是功臣,皆國家所當與共克定大事者。臣雖駑懦,竊慕
相如、寇恂相下之義,以濟國事。”權大笑稱善,加拜遜輔國將軍,領荊州牧,
即改封江陵侯。
又備既住白帝,徐盛、潘璋、宋謙等各競表言備必可禽,乞復攻之。權以問
遜,遜與朱然、駱統以為曹丕大合士眾,外託助國討備,內實有奸心,謹決計輒
還。無幾,魏軍果出,三方受敵也。【吳錄曰:劉備聞魏軍大出,書與遜云:
“賊今已在江陵,吾將復東,將軍謂其能然不?”遜答曰:“但恐軍新破,創痍
未復,始求通親,且當自補,未暇窮兵耳。若不惟算,欲復以傾覆之餘,遠送以
來者,無所逃命。”】
備尋病亡,子禪襲位,諸葛亮秉政,與權連和。時事所宜,權輒令遜語亮,
並刻權印,以置遜所。權每與禪、亮書,常過示遜,輕重可否,有所不安,便令
改定,以印封行之。
七年,權使鄱陽太守周魴譎魏大司馬曹休,休果舉眾入皖,乃召遜假黃鉞,
為大都督,逆休。【陸機為遜銘曰:魏大司馬曹休侵我北鄙,乃假公黃鉞,統御
六師及中軍禁衛而攝行王事,主上執鞭,百司屈膝。吳錄曰:假遜黃鉞,吳王親
執鞭以見之。】休既覺知,恥見欺誘,自恃兵馬精多,遂交戰。遜自為中部,令
朱桓、全琮為左右翼,三道俱進,果沖休伏兵,因驅走之,追亡逐北,徑至夾石,
斬獲萬餘,牛馬騾驢車乘萬兩,軍資器械略盡。休還,疽發背死。諸軍振旅過武
昌,權令左右以御蓋覆遜,入出殿門,凡所賜遜,皆御物上珍,於時莫與為比。
遣還西陵。
黃龍元年,拜上大將軍、右都護。是歲,權東巡建業,留太子、皇子及尚書
九官,徵遜輔太子,並掌荊州及豫章三郡事,董督軍國。時建昌侯慮於堂前作斗
鴨欄,頗施小巧,遜正色曰:“君侯宜勤覽經典以自新益,用此何為?”慮即時
毀徹之。射聲校尉松於公子中最親,戲兵不整,遜對之髡其職吏。南陽謝景善劉
廙先刑後禮之論,遜呵景曰:“禮之長於刑久矣,廙以細辯而詭先聖之教,皆非
也。君今侍東宮,宜遵仁義以彰德音,若彼之談,不須講也。”
遜雖身在外,乃心於國,上疏陳時事曰:“臣以為科法嚴峻,下犯者多。頃
年以來,將吏罹罪,雖不慎可責,然天下未一,當圖進取,小宜恩貸,以安下情。
且世務日興,良能為先,自非奸穢入身,難忍之過,乞復顯用,展其力效。此乃
聖王忘過記功,以成王業。昔漢高舍陳平之愆,用其奇略,終建勛祚,功垂千載。
夫峻法嚴刑,非帝王之隆業;有罰無恕,非懷遠之弘規也。”
權欲遣偏師取夷州及朱崖,皆以諮遜,遜上疏曰:“臣愚以為四海未定,當
須民力,以濟時務。今兵興歷年,見眾損減,陛下憂勞聖慮,忘寢與食,將遠規
夷州,以定大事,臣反覆思惟,未見其利,萬里襲取,風波難測,民易水土,必
致疾疫,今驅見眾,經涉不毛,欲益更損,欲利反害。又珠崖絕險,民猶禽獸,
得其民不足濟事,無其兵不足虧眾。今江東見眾,自足圖事,但當畜力而後動耳。
昔桓王創基,兵不一旅,而開大業。陛下承運,拓定江表。臣聞治亂討逆,須兵
為威,農桑衣食,民之本業,而干戈未戢,民有饑寒。臣愚以為宜育養士民,寬
其租賦,眾克在和,義以勸勇,則河渭可平,九有一統矣。”權遂征夷州,得不
補失。
及公孫淵背盟,權欲往征,遜上疏曰:“淵憑險恃固,拘留大使,名馬不獻,
實可讎忿。蠻夷猾夏,未染王化,鳥竄荒裔,拒逆王師,至令陛下爰赫斯怒,欲
勞萬乘汎輕越海,不慮其危而涉不測。方今天下雲擾,群雄虎爭,英豪踴躍,張
聲大視。陛下以神武之姿,誕膺期運,破操烏林,敗備西陵,禽羽荊州,斯三虜
者當世雄傑,皆摧其鋒。聖化所綏,萬里草偃,方蕩平華夏,總一大猷。今不忍
小忿,而發雷霆之怒,違垂堂之戒,輕萬乘之重,此臣之所惑也。臣聞志行萬里
者,不中道而輟足;圖四海者,匪懷細以害大。強寇在境,荒服未庭,陛下乘桴
遠征,必致闚,慼至而憂,悔之無及。若使大事時捷,則淵不討自服;今乃遠
惜遼東眾之與馬,奈何獨欲捐江東萬安之本業而不惜乎?乞息六師,以威大虜,
早定中夏,垂耀將來。”權用納焉。
嘉禾五年,權北征,使遜與諸葛瑾攻襄陽。遜遣親人韓扁齎表奉報,還,遇
敵於沔中,鈔邏得扁。瑾聞之甚懼,書與遜云:“大駕已旋,賊得韓扁,具知吾
闊狹。且水乾,宜當急去。”遜未答,方催人種葑豆,與諸將弈棋射戲如常。瑾
曰:“伯言多智略,其當有以。”自來見遜,遜曰:“賊知大駕以旋,無所復慼,
得專力於吾。又已守要害之處,兵將意動,且當自定以安之,施設變術,然後出
耳。今便示退,賊當謂吾怖,仍來相蹙,必敗之勢也。”乃密與瑾立計,令瑾督
舟船,遜悉上兵馬,以向襄陽城。敵素憚遜,遽還赴城。瑾便引船出,遜徐整部
伍,張拓聲勢,步趨船,敵不敢幹。軍到白圍,託言住獵,潛遣將軍周峻、張梁
等擊江夏新市、安陸、石陽,石陽市盛,峻等奄至,人皆捐物入城。城門噎不得
關,敵乃自斫殺己民,然後得闔。斬首獲生,凡千餘人。【臣松之以為遜慮孫權
以退,魏得專力於己,既能張拓形勢,使敵不敢犯,方舟順流,無復怵惕矣,何
為復潛遣諸將,奄襲小縣,致令市人駭奔,自相傷害?俘馘千人,未足損魏,徒
使無辜之民橫罹荼酷,與諸葛渭濱之師,何其殊哉!用兵之道既違,失律之凶宜
應,其祚無三世,及孫而滅,豈此之餘殃哉!】其所生得,皆加營護,不令兵士
干擾侵侮。將家屬來者,使就料視。若亡其妻子者,即給衣糧,厚加慰勞,發遣
令還,或有感慕相攜而歸者。鄰境懷之,【臣松之以為此無異殘林覆巢而全其遺
{殼鳥},曲惠小仁,何補大虐?】江夏功曹趙濯、弋陽備將裴生及夷王梅頤等,
並帥支黨來附遜。遜傾財帛,周贍經恤。
又魏江夏太守逯式【逯音錄。】兼領兵馬,頗作邊害,而與北舊將文聘子休
宿不協。遜聞其然,即假作答式書云:“得報懇惻,知與休久結嫌隙,勢不兩存,
欲來歸附,輒以密呈來書表聞,撰眾相迎。宜潛速嚴,更示定期。”以書置界上,
式兵得書以見式,式惶懼,遂自送妻子還洛。由是吏士不復親附,遂以免罷。
【臣松以為邊將為害,蓋其常事,使逯式得罪,代者亦復如之,自非狡焉思肆,
將成大患,何足虧損雅慮,尚為小詐哉?以斯為美,又所不取。】
六年,中郎將周祗乞於鄱陽召募,事下問遜。遜以為此郡民易動難安,不可
與召,恐致賊寇。而祗固陳取之,郡民吳遽等果作賊殺祗,攻沒諸縣。豫章、廬
陵宿惡民,並應遽為寇。遜自聞,輒討即破,遽等相率降,遜料得精兵八千餘人,
三郡平。
時中書典校呂壹,竊弄權柄,擅作威福,遜與太常潘濬同心憂之,言至流涕。
後權誅壹,深以自責,語在權傳。
時謝淵、謝厷等各陳便宜,欲興利改作,【會稽典錄曰:謝淵字休德,少修
德操,躬秉耒耜,既無慼容,又不易慮,由是知名。舉孝廉,稍遷至建武將軍,
雖在戎旅,猶垂意人物。駱統子名秀,被門庭之謗,眾論狐疑,莫能證明。淵聞
之嘆息曰:“公緒早夭,同盟所哀。聞其子志行明辯,而被闇昧之謗,望諸夫子
烈然高斷,而各懷遲疑,非所望也。”秀卒見明,無復瑕玷,終為顯士,淵之力
也。吳歷稱雲,謝厷才辯有計術。】以事下遜。遜議曰:“國以民為本,強由民
力,財由民出。夫民殷國弱,民瘠國強者,未之有也。故為國者,得民則治,失
之則亂,若不受利,而令盡用立效,亦為難也。是以詩嘆‘宜民宜人,受祿於天’。
乞垂聖恩,寧濟百姓,數年之間,國用少豐,然後更圖。”
赤烏七年,代顧雍為丞相,詔曰:“朕以不德,應期踐運,王塗未一,奸宄
充路,夙夜戰懼,不惶鑒寐。惟君天資聰叡,明德顯融,統任上將,匡國弭難。
夫有超世之功者,必應光大之寵;懷文武之才者,必荷社稷之重。昔伊尹隆湯,
呂尚翼周,內外之任,君實兼之。今以君為丞相,使使持節守太常傅常授印綬。
君其茂昭明德,脩乃懿績,敬服王命,綏靖四方。於乎!總司三事,以訓群寮,
可不敬與,君其勖之!其州牧都護領武昌事如故。”
先是,二宮並闕,中外職司,多遣子弟給侍。全琮報遜,遜以為子弟苟有才,
不憂不用,不宜私出以要榮利;若其不佳,終為取禍。且聞二宮勢敵,必有彼此,
此古人之厚忌也。琮子寄,果阿附魯王,輕為交構。遜書與琮曰:“卿不師日磾,
而宿留阿寄,終為足下門戶致禍矣。”琮既不納,更以致隙。及太子有不安之議,
遜上疏陳:“太子正統,宜有盤石之固,魯王藩臣,當使寵秩有差,彼此得所,
上下獲安。謹叩頭流血以聞。”書三四上,及求詣都,欲口論適庶之分,以匡得
失。既不聽許,而遜外生顧譚、顧承、姚信,並以親附太子,枉見流徙。太子太
傅吾粲坐數與遜交書,下獄死。權累遣中使責讓遜,遜憤恚致卒,時年六十三,
家無餘財。
初,暨艷造營府之論,遜諫戒之,以為必禍。又謂諸葛恪曰:“在我前者,
吾必奉之同升;在我下者,則扶持之。今觀君氣陵其上,意蔑乎下,非安德之基
也。”又廣陵楊竺少獲聲名,而遜謂之終敗,勸竺兄穆令與別族。其先睹如此。
長子延早夭,次子抗襲爵。孫休時,追謚遜曰昭侯。
抗字幼節,孫策外孫也。遜卒時,年二十,拜建武校尉,領遜眾五千人,送
葬東還,詣都謝恩。孫權以楊竺所白遜二十事問抗,禁絕賓客,中使臨詰,抗無
顧問,事事條答,權意漸解。赤烏九年,遷立節中郎將,與諸葛恪換屯柴桑。
抗臨去,皆更繕完城圍,葺其牆屋,居廬桑果,不得妄敗。恪入屯,儼然若新。
而恪柴桑故屯,頗有毀壞,深以為慚。太元元年,就都治病。病差當還,權涕泣
與別,謂曰:“吾前聽用讒言,與汝父大義不篤,以此負汝。前後所問,一焚滅
之,莫令人見也。”建興元年,拜奮威將軍。太平二年,魏將諸葛誕舉壽春降,
拜抗為柴桑督,赴壽春,破魏牙門將偏將軍,遷征北將軍。永安二年,拜鎮軍將
軍,都督西陵,自關羽至白帝。三年,假節。孫皓即位,加鎮軍大將軍,領益州
牧。建衡二年,大司馬施績卒,拜抗都督信陵、西陵、夷道、樂鄉,gong6*安諸軍事,
治樂鄉。
抗聞都下政令多闕,憂深慮遠,乃上疏曰:“臣聞德均則眾者勝寡,力侔則
安者制危,蓋六國所以兼併於強秦,西楚所以北面於漢高也。今敵跨制九服,非
徒關右之地;割據九州,豈但鴻溝以西而已。國家外無連國之援,內非西楚之強,
庶政陵遲,黎民未乂,而議者所恃,徒以長川峻山,限帶封域,此乃守國之末事,
非智者之所先也。臣每遠惟戰國存亡之符,近覽劉氏傾覆之釁,考之典籍,驗之
行事,中夜撫枕,臨餐忘食。昔匈奴未滅,去病辭館;漢道未純,賈生哀泣。況
臣王室之出,世荷光寵,身名否泰,與國同慼,死生契闊,義無苟且,夙夜憂怛,
念至情慘。夫事君之義犯而勿欺,人臣之節匪躬是殉,謹陳時宜十七條如左。”
十七條失本,故不載。
時何定弄權,閹官預政;抗上疏曰:“臣聞開國承家,小人勿用,靖譖庸回,
唐書攸戒,是以雅人所以怨刺,仲尼所以嘆息也。春秋已來,爰及秦、漢,傾覆
之釁,未有不由斯者也。小人不明理道,所見既淺,雖使竭情盡節,猶不足任,
況其奸心素篤,而憎愛移易哉?苟患失之,無所不至。今委以聰明之任,假以專
制之威,而冀雍熙之聲作,肅清之化立,不可得也。方今見吏,殊才雖少,然或
冠冕之胄,少漸道教,或清苦自立,資能足用,自可隨才授職,抑黜群小,然後
俗化可清,庶政無穢也。”
鳳皇元年,西陵督步闡據城以叛,遣使降晉。抗聞之,日部分諸軍,令將軍
左奕、吾彥、蔡貢等徑赴西陵,敕軍營更築嚴圍,自赤谿至故市,內以圍闡,外
以禦寇,晝夜催切,如敵以至,眾甚苦之。諸將鹹諫曰:“今及三軍之銳,亟以
攻闡,比晉救至,闡必可拔。何事於圍,而以弊士民之力乎?”抗曰:“此城處
勢既固,糧谷又足,且所繕修備御之具,皆抗所宿規。今反身攻之,既非可卒克,
且北救必至,至而無備,表里受難,何以御之?”諸將鹹欲攻闡,抗每不許。宜
都太守雷譚言至懇切,抗欲服眾,聽令一攻。攻果無利,圍備始合。晉車騎將軍
羊祜率師向江陵,諸將鹹以抗不宜上,抗曰:“江陵城固兵足,無所憂患。假令
敵沒江陵,必不能守,所損者小。如使西陵槃結,則南山群夷皆當擾動,則所憂
慮,難可竟言也。吾寧棄江陵而赴西陵,況江陵牢固乎?”初,江陵平衍,道路
通利,抗敕江陵督張鹹作大堰遏水,漸漬平中,以絕寇叛。祜欲因所遏水,浮船
運糧,揚聲將破堰以通步車。抗聞,使鹹亟破之。諸將皆惑,屢諫不聽。祜至當
陽,聞堰敗,乃改船以車運,大費損功力。晉巴東監軍徐胤率水軍詣建平,荊州
刺史楊肇至西陵。抗令張鹹固守其城;gong6*安督孫遵巡南岸御祜;水軍督留慮、鎮
西將軍朱琬拒胤;身率三軍,憑圍對肇。將軍朱喬、營都督俞贊亡詣肇。抗曰:
“贊軍中舊吏,知吾虛實者,吾常慮夷兵素不簡練,若敵攻圍,必先此處。”即
夜易夷民,皆以舊將充之。明日,肇果攻故夷兵處,抗命旋軍擊之,矢石雨下,
肇眾傷死者相屬。肇至經月,計屈夜遁。抗欲追之,而慮闡畜力項領,伺視間隙,
兵不足分,於是但鳴鼓戒眾,若將追者。肇眾凶懼,悉解甲挺走,抗使輕兵躡之,
肇大破敗,祜等皆引軍還。抗遂陷西陵城,誅夷闡族及其大將吏,自此以下,所
請赦者數萬口。脩治城圍,東還樂鄉,貌無矜色,謙沖如常,故得將士歡心。
【晉陽秋曰:抗與羊祜推僑、札之好。抗嘗遺祜酒,祜飲之不疑。抗有疾,祜饋
之藥,抗亦推心服之。於時以為華元、子反覆見於今。漢晉春秋曰:羊祜既歸,
增脩德信,以懷吳人。陸抗每告其邊戍曰:“彼專為德,我專為暴,是不戰而自
服也。各保分界,無求細益而已。”於是吳、晉之間,餘糧棲畝而不犯,牛馬逸
而入境,可宣告而取也。沔上獵,吳獲晉人先傷者,皆送而相還。抗嘗疾,求藥
於祜,祜以成合與之,曰:“此上藥也,近始自作,未及服,以君疾急,故相致。”
抗得而服之,諸將或諫,抗不答。孫皓聞二境交和,以詰於抗,抗曰:“夫一邑
一鄉,不可以無信義之人,而況大國乎?臣不如是,正足以彰其德耳,於祜無傷
也。”或以祜、抗為失臣節,兩譏之。習鑿齒曰:夫理勝者天下之所保,信順者
萬人之所宗,雖大猷既喪,義聲久淪,狙詐馳於當塗,權略周乎急務,負力從橫
之人,臧獲牧豎之智,未有不憑此以創功,舍茲而獨立者也。是故晉文退舍,而
原城請命;穆子圍鼓,訓之以力;冶夫獻策,而費人斯歸;樂毅緩攻,而風烈長
流。觀其所以服物制勝者,豈徒威力相詐而已哉!自今三家鼎足四十有餘年矣,
吳人不能越淮、沔而進取中國,中國不能陵長江以爭利者,力均而智侔,道不足
以相傾也。夫殘彼而利我,未若利我而無殘;振武以懼物,未若德廣而民懷。匹
夫猶不可以力服,而況一國乎?力服猶不如以德來,而況不制乎?是以羊祜恢大
同之略,思五兵之則,齊其民人,均其施澤,振義網以羅強吳,明兼愛以革暴俗,
易生民之視聽,馳不戰乎江表。故能德音悅暢,而襁負雲集,殊鄰異域,義讓交
弘,自吳之遇敵,未有若此者也。抗見國小主暴,而晉德彌昌,人積兼己之善,
而己無固本之規,百姓懷嚴敵之德,闔境有棄主之慮,思所以鎮定民心,緝寧外
內,奮其危弱,抗權上國者,莫若親行斯道,以侔其勝。使彼德靡加吾,而此善
流聞,歸重邦國,弘明遠風,折衝於枕席之上,校勝於帷幄之內,傾敵而不以甲
兵之力,保國而不浚溝池之固,信義感於寇讎,丹懷體於先日。豈設狙詐以危賢,
徇己身之私名,貪外物之重我,闇服之而不備者哉!由是論之,苟守局而保疆,
一卒之所能;協數以相危,小人之近事;積詐以防物,臧獲之餘慮;威勝以求安,
明哲之所賤。賢人君子所以拯世垂範,舍此而取彼者,其道良弘故也。】
加拜都護。聞武昌左部督薛瑩徵下獄,抗上疏曰:“夫俊乂者,國家之良寶,
社稷之貴資,庶政所以倫敘,四門所以穆清也。故大司農樓玄、散騎中常侍王蕃、
少府李勖,皆當世秀穎,一時顯器,既蒙初寵,從容列位,而並旋受誅殛,或圮
族替祀,或投棄荒裔。蓋周禮有赦賢之辟,春秋有宥善之義,書曰:‘與其殺不
辜,寧失不經。’而蕃等罪名未定,大辟以加,心經忠義,身被極刑,豈不痛哉!
且已死之刑,固無所識,至乃焚爍流漂,棄之水濱,懼非先王之正典,或甫侯之
所戒也。是以百姓哀聳,士民同慼。蕃、勖永已,悔亦靡及,誠望陛下赦召玄出,
而頃聞薛瑩卒見逮錄。瑩父綜納言先帝,傅弼文皇,及瑩承基,內厲名行,今之
所坐,罪在可宥。臣懼有司未詳其事,如復誅戮,益失民望,乞垂天恩,原赦瑩
罪,哀矜庶獄,清澄刑網,則天下幸甚!”
時師旅仍動,百姓疲弊,抗上疏曰:“臣聞易貴隨時,傳美觀釁,故有夏多
罪而殷湯用師,紂作yin6*虐而周武授鉞。苟無其時,玉台有憂傷之慮,孟津有反旆
之軍。今不務富國強兵,力農畜谷,使文武之才效展其用,百揆之署無曠厥職,
明黜陟以厲庶尹,審刑罰以示勸沮,訓諸司以德,而撫百姓以仁,然後順天乘運,
席捲宇內,而聽諸將徇名,窮兵黷武,動費萬計,士卒彫瘁,寇不為衰,而我已
大病矣!今爭帝王之資,而昧十百之利,此人臣之奸便,非國家之良策也。昔齊
魯三戰,魯人再克而亡不旋踵。何則?大小之勢異也。況今師所克獲,不補所喪
哉?且阻兵無眾,古之明鑑,誠宜蹔息進取小規,以畜士民之力,觀釁伺隙,庶
無悔吝。”
二年春,就拜大司馬、荊州牧。三年夏,疾病,上疏曰:“西陵、建平,國
之蕃表,既處下流,受敵二境。若敵汎舟順流,舳艫千里,星奔電邁,俄然行至,
非可恃援他部以救倒縣也。此乃社稷安危之機,非徒封疆侵陵小害也。臣父遜昔
在西垂陳言,以為西陵國之西門,雖雲易守,亦復易失。若有不守,非但失一郡,
則荊州非吳有也。如其有虞,當傾國爭之。臣往在西陵,得涉遜跡,前乞精兵三
萬,而主者循常,未肯差赴。自步闡以後,益更損耗。今臣所統千里,受敵四處,
外御強對,內懷百蠻,而上下見兵財有數萬,羸弊日久,難以待變。臣愚以為諸
王幼沖,未統國事,可且立傅相,輔導賢姿,無用兵馬,以妨要務。又黃門豎宦,
開立占募,兵民怨役,逋逃入占。乞特詔簡閱,一切料出,以補疆埸受敵常處,
使臣所部足滿八萬,省息眾務,信其賞罰,雖韓、白復生,無所展巧。若兵不增,
此制不改,而欲克諧大事,此臣之所深慼也。若臣死之後,乞以西方為屬。願陛
下思覽臣言,則臣死且不朽。”
秋遂卒,子晏嗣。晏及弟景、玄、機、雲、分領抗兵。晏為裨將軍、夷道監。
天紀四年,晉軍伐吳,龍驤將軍王濬順流東下,所至輒克,終如抗慮。景字士仁,
以尚公主拜騎都尉,封毗陵侯,既領抗兵,拜偏將軍、中夏督,澡身好學,著書
數十篇也。【文士傳曰:陸景母張承女,諸葛恪外生。恪誅,景母坐見黜。景少
為祖母所育養,及祖母亡,景為之心喪三年。】二月壬戌,晏為王濬別軍所殺。
癸亥,景亦遇害,時年三十一。景妻,孫皓適妹,與景俱張承外孫也。【景弟機,
字士衡,雲字士龍。機雲別傳曰:晉太康末,俱入洛,造司空張華,華一見而奇
之,曰:“伐吳之役,利在獲二俊。”遂為之延譽,薦之諸公。太傅楊駿辟機為
祭酒,轉太子洗馬、尚書著作郎。云為吳王郎中令,出宰浚儀,甚有惠政,吏民
懷之,生為立祠。後並歷顯位。機天才綺練,文藻之美,獨冠於時。雲亦善屬文,
清新不及機,而口辯持論過之。於時朝廷多故,機、雲並自結於成都王穎。穎用
機為平原相,雲清河內史。尋轉雲右司馬,甚見委仗。無幾而與長沙王構隙,遂
舉兵攻洛,以機行後將軍,督王粹、牽秀等諸軍二十萬,士龍著南征賦以美其事。
機吳人,羈旅單宦,頓居群士之右,多不厭服。機屢戰失利,死散過半。初,宦
人孟玖,穎所嬖倖,乘寵豫權,雲數言其短,穎不能納,玖又從而毀之。是役也,
玖弟超亦領眾配機,不奉軍令。機繩之以法,超宣言曰陸機將反。及牽秀等譖機
於穎,以為持兩端,玖又構之於內,穎信之,遣收機,並收雲及弟耽,並伏法。
機兄弟既江南之秀,亦著名諸夏,並以無罪夷滅,天下痛惜之。機文章為世所重,
雲所著亦傳於世。初,抗之克步闡也,誅及嬰孩,識道者尤之曰:“後世必受其
殃!”及機之誅,三族無遺,孫惠與朱誕書曰:“馬援擇君,凡人所聞,不意三
陸相攜暴朝,殺身傷名,可為悼嘆。”事亦並在晉書。】
評曰:劉備天下稱雄,一世所憚,陸遜春秋方壯,威名未著,摧而克之,罔
不如志。予既奇遜之謀略,又嘆權之識才,所以濟大事也。及遜忠誠懇至,憂國
亡身,庶幾社稷之臣矣。抗貞亮籌幹,鹹有父風,奕世載美,具體而微,可謂克
構者哉!
卷五十八  吳書十三_裴注三國志原文_國學 史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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