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楊謙之客舫遇俠僧

寶劍長琴四海游,浩歌自是恣風流。丈夫莫道無知己,明月豪僧遇客舟。
楊益,字謙之,浙江永嘉人也。自幼倜儻有大節,不拘細行,博學雄文,授
貴州安莊縣令。安莊縣,地接嶺表,南通巴蜀,蠻獠錯雜;人好蠱毒戰鬥,不知
禮義文字,事鬼信神,俗尚妖法;產多金銀、珠翠、珍寶。原來宋朝制度:外官
辭朝,皇帝臨軒親問,臣工各獻詩章,以此卜為政能否。建炎二年丁卯三月,楊
益承旨辭朝。高宗皇帝問楊益曰:“卿為何官?”楊益奏曰:“臣授貴州安莊縣
知縣。”帝曰:“卿亦詢訪安莊風景乎?”楊益有詩一首獻上。詩云:“蠻煙寥
落在東風,萬里天涯迢遞中。人語殊方相識少,鳥聲睍睆聽來同。桄榔連碧迷
征路,象郡南天絕便鴻。自愧年來無寸補,還將禮樂俟元功。”高宗聽奏是詩,
首肯久之,惻然心動,曰:“卿處殊方,誠為可憫;暫去攝理,不久取卿回用也。”
楊益揮淚拜辭。
出到朝外,遇見鎮扶使郭仲威。二人揖畢,仲威曰:“聞群榮任安莊,如何
是好?”楊益道:“蠻煙瘴疫,九死一生!欲待不去,奈日暮途窮。去時必陷死
地,煩乞賜教。”仲威答道:“要知端的,除是與你去問恩主周鎮撫,方知備細。
恩主見謫連州,即今也要起身。”二人同來見鎮撫周望。楊益叩首再拜曰:“楊
某近任安莊邊縣。煩望指示。”周望慌忙答禮,說道:“安莊蠻獠出沒之處,家
戶都有妖法,蠱毒魅人。若能降伏得他,財寶盡你得了;若不能處置得他,須要
仔細。尊正夫人,亦不可帶去,恐土官無禮。”楊益見說了,雙淚交流,道言:
“怎生是好?”周望憐楊益苦切,說道:“我見謫遣連州,與公同路,直到廣東
界上,與你分別。一路盤纏,足下不須計念。”楊益二人拜辭出來,等了半月有
余,跟著周望一同起身。郭仲威治酒送別過,自去了。
二人來到鎮江,雇只大船。周望、楊益用了中間幾個大艙口;其餘艙口,俱
是水手搭人覓錢,搭有三四十人。內有一個遊方僧人,上湖廣武當去燒香的,也
搭在眾人艙里。這僧人說是伏牛山來的,且是粗魯,不肯小心。共艙有十二三個
人,都不喜他,他倒要人煮茶飯與他吃。這共艙的人說道:“出家人慈悲小心,
不貪慾,那裡反倒要討我們的便宜?”這和尚聽得說,回話道:“你這一起是小
人!我要你伏侍,不嫌你,也就勾了。”口裡千小人,萬小人,罵眾人。眾人都
氣起來,也有罵這和尚的,也有打這和尚的。這僧人不慌不忙,隨手指著罵他的
說道:“不要罵!”那罵的人,就出聲不得,閉了口。又指著打他的說道:“不
要打!”那打的人,就動手不得,癱了手。這幾個木呆了,一堆兒坐在艙里,只
白著眼看。有一輩不曾打罵和尚的人,看見如此模樣,都驚張起來,叫道:“不
好了,有妖怪在這裡!”喊天叫地,各艙人聽得,都走來看,也驚動了官艙里周、
楊二公。兩個走到艙口來看,果見此事,也吃驚起來。正要問和尚,這和尚見周、
楊二人是個官府,便起身朝著兩個打個問訊,說道:“小僧是伏牛山來的僧人,
要去武當隨喜的。偶然搭在寶舟上,被眾人欺負,望二位大人做主。”周鎮撫說
道:“打罵你,雖是他們不是,你如此,也不是出家人慈悲的道理。”和尚見說,
回話道:“既是二位大人替他討饒,我並不計較了。”把手去摸這啞的嘴道:
“你自說!”這啞的人,便說得話起來。又把手去扯這癱的手道:“你自動!”
這癱的人,便抬得手起來。就如耍場戲子一般,滿船人都一齊笑起來。周鎮撫悄
悄的與楊益說道:“這和尚必是有法的。我們正要尋這樣人,何不留他去你艙里
問他?”楊益道:“說得是。我艙里沒家眷,可以住得。”就與和尚說道:“你
既與眾人打伙不便,就到我艙里權住罷。隨茶粥飯,不要計較。”和尚說道:
“取擾不該。”和尚就到楊益艙里住下。
一住過了三四日,早晚說些經典,或世務話,和尚都曉得。楊益時常說些路
上切要話,打動和尚。又與他說道:“要去安莊縣做知縣。”和尚說道:“去安
莊做官,要打點停當,方才可去。”楊益把貧難之事,備說與和尚。和尚說道:
“小僧姓李,原籍是四川雅州人,有幾房移在威清縣住。我家也有弟兄姊妹。我
回去,替你尋個有法術手段得的人,相伴你去,才無事;若尋不得人,不可輕易
去。我且不上武當去了,陪你去廣里去。”楊益再三致謝,把心腹事,備細與和
尚說知。這和尚見楊益開心見誠,為人平易本分,和尚愈加敬重楊公。又知道楊
公甚貧,去自己搭連內,取十來兩好赤金子,五六十兩碎銀子,送與楊公做盤纏。
楊公再三推辭不肯受,和尚定要送,楊公方才受了。
不覺在船中半個月余,來到廣東瓊州地方。周鎮撫與楊公說:“我往東去是
連州。本該在這裡相陪足下,如今有這個好善心的長老在這裡,可託付他,不須
得我了。我只就此作別。後日天幸再會。”又再三囑付長老說道:“凡事全仗。”
長老說:“不須分付,小僧自理會得。”周鎮撫又安排些酒食,與楊公、和尚作
別。飲了半日酒,周望另討個小船自去了。
且說楊公與長老在船中,又行了幾日,來到偏橋縣地方。長老來對楊公說道:
“這是我家的地方了,把船泊在馬頭去處。我先上去尋人,端的就來下船,只在
此等。”和尚自駝上搭連、禪杖,別了自去。一連去了七八日,並無信息,等得
楊公肚裡好焦。雖然如此,卻也諒得過這和尚是個有信行的好漢,決無誑言之事,
每日只懸懸而望。到第九日上,只見這長老領著七八個人,挑著兩擔箱籠,若干
吃食東西;又抬著一乘有人的轎子,來到船邊。掀起轎簾兒,看著船艙口,扶出
一個美貌佳人,年近二十四五歲的模樣。看這婦人生得如何?詩云:獨占陽台萬
點春,石榴裙染碧湘雲。眼前秋水渾無底,絕勝襄王紫玉君。又詩云:海棠枝上
月三更,醉里楊妃自出群。馬上琵琶催去急,阿蠻空恨艷陽春。說這長老與這婦
人,與楊公相見已畢,又叫過有媳婦的一房老小,一個義女,兩個小廝,都來叩
頭。長老指著這婦人說道:“他是我的嫡堂侄女兒,因寡居在家裡,我特地把他
來伏事大人。他自幼學得些法術,大人前路,凡百事都依著他,自然無事。”就
把箱籠東西,叫人著落停當。天色已晚,長老一行人,權在船上歇了。這媳婦、
丫鬟去火艙里安排些茶飯,與各人吃了。李氏又自賞了五錢銀子與船家。楊公見
不費一文東西,白得了一個佳人並若干箱籠人口,拜謝長老,說道:“荷蒙大恩,
犬馬難報。”長老道:“都是緣法,諒非人為。”飲酒罷,長老與眾人自去別艙
里歇了。楊公自與李氏到官艙里同寢。一夜綢繆,言不能盡。
次日,長老起來,與眾人吃了早飯,就與楊公、李氏作別。又分付李氏道:
“我前日已分付了,你務要小心在意,不可托大。榮遷之日再會。”長老直看得
開船去了方才轉身。
且說這李氏,非但生得妖嬈美貌,又兼稟性溫柔,百能百俐,也是天生的聰
明。與楊公彼此相愛,就如結髮一般。又行過十數日,來到牂牁江了。說這個牂
牁江,東通巴蜀川江,西通滇池夜郎。諸江會合,水最湍急利害。無風亦浪,舟
楫難濟。船到江口,水手待要吃飯飽了,才好開船過江。開了船時,風水大,住
手不得;況兼江中都是尖鋒石插,要隨著河道放去,若遇著時,這船就罷了。船
上人打點端正,才要發號開船,只見李氏慌對楊公說:“不可開船。還要躲風三
日,才好放過去。”楊公說道:“如今沒風,怎的倒不要開船?”李氏說道:
“這大風只在頃刻間來了。依我說,把船快放入浦里去,躲這大風。”楊公正要
試李氏的本事,就叫水手問道:“這裡有個浦子么?”水手稟道:“前面有個石
圯浦,浦西北角上有個羅市,人家也多,諸般皆有,正好歇船。”楊公說:“恁
的把船快放入去。”水手一齊把船撐動。剛剛才要撐入浦子口,只見那風從西北
角上吹將來。初時揚塵,次後拔木,一江綠水,都烏黑了。那浪掀天括地,鬼哭
神號,驚怕sha6*人。這陣大風不知壞了多少船隻,直顛狂到日落時方息。李氏叫過
丫鬟、媳婦,做茶飯吃了,收拾宿了。
次日,仍又發起風來。到午後,風定了。有幾隻小船兒,載著市上土物來賣。
楊公見李氏非但曉得法術,又曉得天文,心中歡喜。就叫船上人買些新鮮果品土
物,奉承李氏。又有一隻船上叫賣蒟醬,這蒟醬滋味如何?有詩為證:
白玉盤中簇絳茵,光明金鼎露丰神。椹精八月枝頭熟,釀就人間琥珀新。
楊公說道:“我只聞得說,蒟醬是滇蜀美味,也不曾得吃。何不買些與奶奶
吃?”叫水手去問那賣蒟醬的:“這一罐子要賣多少錢?”賣蒟醬的說:“要五
百貫足錢。”楊公說:“恁的,叫小廝進艙里,問奶奶討錢數與他。”小廝進到
艙里,問奶奶取錢買醬。李氏說:“這醬不要買他的,買了有口舌。”小廝出來
回覆楊公。楊公說:“買一罐醬值得甚的,便有口舌?奶奶只是見貴了,不捨得
錢,故如此說。”自把些銀子與這蠻人,買了這罐醬,拿進艙里去。揭開罐子看
時,這醬端的香氣就噴出來,顏色就如紅瑪瑙一般可愛;吃些在口裡,且是甜美
得好。李氏慌忙討這罐子醬蓋了,說道:“老爹不可吃他的,口舌就來了。這蒟
醬我這裡沒有的,出在南越國。其木似穀樹,其葉如桑椹,長二三寸,又不肯多
生。九月後,霜里方熟。土人采之,釀醞成醬;先進王家,誠為珍味!這個是盜
出來賣的,事已露了。”
原來這蒟醬,是都堂著縣官差富戶去南越國,用重價購求來的,都堂也不敢
自用,要進朝廷的奇味。富戶吃了千辛萬苦,費了若干財物,破了家,才設法得
一罐子。正要換個銀罐子盛了,送縣官轉送都堂,被這蠻子盜出來。富戶因失了
醬,舉家慌張,四散緝獲,就如死了人的一般。有人知風,報與富戶。富戶押著
正牌,駕起一隻快船,二三十人,各執刀槍,鳴鑼擊鼓,殺奔楊知縣船上來,要
取這醬。那兵船離不遠,只有半箭之地。
楊知縣聽得這風色慌了,躲在艙里,說道:“奶奶,如何是好?”李氏說道:
“我教老爹不要買他的,如今惹出這場大事來。蠻子去處,動不動便殺起來,那
顧禮法!”李氏又道:“老爹不要慌。”連忙叫小廝拿一盆水進艙來,念個咒,
望著水裡一畫,只見那隻兵船,就如釘釘在水裡的一般,隨他撐也撐不動。上前
也上前不得,落後也落後不得,只釘住在水中間。兵船上人都慌起來,說道:
“官船上必然有妖法,快去請人來鬥法。”這裡李氏已叫水手過去,打著鄉談說
道:“列位不要發惱!官船偶然在貴地躲風,歇船在此。因有人拿蒟醬來賣,不
知就裡,一時間買了這醬,並不曾動。送還原物便罷,這價錢也不要了。”兵船
上人見說得好,又知道醬不曾吃他的,說道:“只要還了原物,這原銀也送還。”
水手回來復楊知縣,拿這罐醬送過去。兵船上還了原銀,兩邊都不動刀兵。李氏
把手在水盆里連畫幾畫,那兵船便輕輕撐了去,把這偷醬的賊送去縣裡問罪。楊
知縣說道:“虧殺奶奶,救得這場禍。”李氏說道:“今後只依著我,管你沒事。”
次日,風也不發了。正是:金波不動魚龍寂,玉樹無聲鳥雀棲。眾人吃了早飯,
便把船放過江。
一路上,要行便行,要止便止,漸漸近安莊地方。本縣吏書、門皂人役接著,
都來參拜。原來安莊縣只有一知一典,有個徐典史,也來迎接。相見了,先回縣
里去。到得本次,人夫接著,把行李扛抬起來,把乘四人轎抬了奶奶;又有二乘
小轎,幾匹馬,與從人使女,各乘騎了,先送到縣裡去。楊知縣隨後起身,路上
打著些蠻中鼓樂。遠近人聽得新知縣到任,都來看。楊知縣到得縣裡,徑進後堂
衙里,安穩了奶奶家小,才出到後堂與典史拜見。禮畢,就吃公堂酒席。
飲酒之間,楊知縣與徐典史說:“我初到這裡,不知土俗民情,煩乞指教。”
徐典史回話道:“不才還要長官扶持,怎敢當此?”因說道:“這裡地方與馬龍
連線,馬龍有個薛宣尉司,他是唐朝薛仁貴之後,其富敵國。獠蠻犵狫,只
服薛尉司約束。本縣雖與宣尉司表里,衙門常規:長官行香後,先去看望他,他
才答禮,彼此酒禮往來。煩望長官在意。”楊知縣說道:“我都知得。”又問道:
“這裡與馬龍多遠?”徐典史回話道:“離本縣四十餘里。”又說些縣裡事務。
飲酒已畢,彼此都散入衙去。
楊知縣對奶奶說這宣尉司的緣故,李氏說:“薛宣尉年紀小,極是作聰的。
若是小心與他相好,錢財也得了他的,我們回去,還在他手裡,不可托大,說他
是土官。不可怠慢他。”又說道:“這三日內,有一個穿紅的妖人無禮。來見你
時,切不可被他哄起身來,不要采他。”楊知縣都記在心裡了。
等待三日,城隍廟行香到任,就坐堂,所屬都來參見,發放已畢。只見階下
有個穿紅布員領、戴頂方頭巾的土人,走到楊知縣面前,也不下跪,口裡說道:
“請起來,老人作揖。”知縣相公問道:“你是那縣的老人?與我這衙門有相干
也無相干?”老人也不回報甚么,口裡又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知縣相
公雖不採他,被他三番兩次在面前如此侮弄,又見兩邊看的人多了,褻威損重,
又恐人恥笑;只記得奶奶說不要立起身來。那時氣發了,那裡顧得甚么?就叫皂
隸:“拿這老人下去,與我著實打!”只見跑過兩個皂隸來,要拿下去打時,那
老人硬著腰,兩個人那裡拿得倒!口裡又說道:“打不得!”知縣相公定要打。
眾皂隸們一齊上,把這老人拿下,打了十板。眾吏典都來討饒,楊公叱道:“趕
出去!”這老人一頭走,一頭說道:“不要慌!”
知縣相公坐堂是個好日子,止望發頭順利。撞出這個歹人來,惱這一場,只
得勉強發落些事,投文畫卯了,悶悶的就散了堂。退入衙里來,李奶奶接著,說
道:“我分付老爹不要采這個穿紅的人,你又與他計較。”楊公說道:“依奶奶
言語,並不曾起身,端端的坐著;只打得他十板。”奶奶又說道:“他正是來斗
法的人。你若起身時,他便夜來變妖作怪,百般驚嚇你;你卻怕死討饒,這縣官
只當是他做了。那門皂吏書,都是他一路,那裡有你我做主?如今被打了,他卻
不來弄神通驚你,只等夜裡來害你性命。”楊公道:“怎生是好?”奶奶說道:
“不妨事!老爹且寬心,晚間自有道理。”楊公又說道:“全仗奶奶。”
待到晚,吃了飯,收拾停當。李奶奶先把bai6*粉灰按著四方,畫四個符;中間
空處,也畫個符。就教老爹坐在中間符上,分付道:“夜裡有怪物來驚嚇你,你
切不可動身,只端端坐在符上,也不要怕他。”李奶奶也結束,箱裡取出一個三
四寸長的大金針來,把香燭硃符,供養在神前,貼貼的坐在bai6*粉圈子外等候。
約莫著到二更時分,耳邊聽得風雨之聲,漸漸響近;來到房檐口,就如裂帛
一聲響,飛到房裡來。這個惡物,如茶盤大,看不甚明白,望著楊公撲將來。撲
到白圈子外,就做住,繞著白圈子飛,只撲不進來。楊公驚得捉身不住。李奶奶
念動咒,把這道符望空燒了。卻也有靈,這惡物就不似發頭飛得急捷了。說時遲,
那時快,李奶奶打起精神,雙眼定睛,看著這惡物,喝聲:“住!”疾忙拿起右
手來,一把去搶這惡物,那惡物就望著地撲將下來。這李奶奶隨著勢,就低身把
手按住在地上,雙手拿這惡物起來看時,就如一個大蝙蝠模樣,渾身黑白花紋,
一個鮮紅長嘴,看了怕sha6*人。楊公驚得呆了,半晌才起得身來。李氏對老爹說:
“這惡物是老人化身來的,若把這惡物打死在這裡,那老人也就死了。恐不好解
手,他的子孫也多了,必來報仇。我且留著他。”把兩片翼翅雙疊做一處,拿過
金針釘在白圈子裡符上,這惡物動也動不得。拿個籃兒蓋好了,恐貓鼠之類害他。
李氏與老爹自來房裡睡了。
次日,起來升堂。只見有二十來個老人,衣服齊整,都來跪在知縣相公面前,
說道:“小人都是龐老人的親鄰。龐某不知高低,夜來衝激老爹,被老爹拿了;
煩望開恩,只饒恕這一遭,小人與他自來孝順老爹。”知縣相公說道:“你們既
然曉得,我若沒本事,也不敢來這裡做官。我也不殺他,看他怎生脫身!”眾老
人們說道:“實不敢瞞老爹,這縣裡自來是他與幾個把持,不同官府做主。如今
曉得老爹的法了,再也不敢冒犯老爹。饒放龐老人一個,滿縣人自然歸順。”知
縣相公又說道:“你眾人且起來,我自有處。”眾人喏喏連聲而退。知縣散了堂,
來衙里見李奶奶,備說討饒一事。李氏道:“待明日這乾人再來討饒,才可放他,”
又過了一夜。次日,知縣相公坐堂,眾老人又來跑著討饒,此時哀告苦切。
知縣說:“看你眾人面上,且姑恕他這一次。下次再無禮,決不饒了。”眾老人
拜謝而去。知縣退入衙里來,李氏說:“如今可放他了。”到夜來,李氏走進白
圈子裡,拔起金針,那個惡物就飛去了。這惡物飛到家裡,那龐老人就在床上爬
起來,作謝眾老人,說道:“幾乎不得與列位見了。這知縣相公猶可,這奶奶利
害!他的法術,不知那裡學來的,比我們的不同。過日同列位備禮去叩頭,再不
要去惹他了。”請眾老人吃些酒食,各人相別,說道:“改日約齊了,同去參拜。”
且說楊公退入衙里來,向李氏稱謝。李氏道:“老爹,今日就可去看薛宣尉
了。”楊公道:“容備禮方好去得。”李氏道:“禮已備下了:金花金緞,兩匹
文葛,一個名人手卷,一個古硯。”預備的,取出來就是,不要楊公費一些心。
楊公出來,撥些人夫轎馬,連夜去。天明時分,到馬龍地方。這宣尉司,偌大一
個衙門,周圍都是高磚城裹著。城裡又築個圃子,方圓二十餘里。圃子裡廳、堂、
池、榭,就如王者。知縣相公到得宣尉司府門首,著人通報入去。一會間,有人
出來請入去。薛宣尉自也來接,到大門上,二人相見,各遜揖同進。到堂上行禮
畢,就請楊知縣去後堂坐下吃茶。彼此通道寒溫已畢,請到花園裡廳上赴宴。薛
宣尉見楊知縣人品雖是瘦小,卻有學問;又善談吐,能詩能飲。飲酒間,薛宣尉
要試楊知縣才思,叫人拿出一面紫金古鏡來。薛宣尉說道:“這鏡是紫金鑄的,
沖瑩光潔,悉照秋毫。鏡背有四卦,按卦扣之,各應四位之聲;中則應黃鍾之聲。
漢成帝嘗持鏡為飛燕畫眉,因用不斷膠,臨鏡呢呢而崩。”楊公持看古鏡,果然
奇古,就作一銘。銘云:“猗與茲器,肇制軒轅。大冶範金,炎帝秉虔;鑿開混
沌,大明中天。伏氏畫卦,四象乃全。因時制律,師曠審焉。高下清濁,宮徵周
旋。形色既具,效用不愆。君子視則,冠裳儼然;淑婉臨之,朗然而天。妍媸畢
見,不為少遷。喜怒在彼,我何與焉?”楊公寫畢,文不加點,送與薛宣尉看。
薛宣尉把這文章番復細看,又見寫得好,不住口稱讚。說是漢文晉字,天下奇才,
王、楊、盧、駱之流。又取出一面小古鏡來,比前更加奇古,再要求一銘。楊公
又作一銘,銘云:“察見淵魚,實惟不祥。靡聰靡明,順帝之光。全神返照,內
外兩忘。”薛宣尉看了這銘,說道:“辭旨精拔,愈出愈奇。”更加敬服楊公。
一連留住五日,每日好筵席款洽楊公。薛宣尉問起龐老人之事,楊公備說這來歷,
二人都笑起來。楊公苦死告辭,要回縣來;薛宣尉再三不忍拋別,問楊公道:
“足下尊庚?”楊公道:“不才虛度三十六歲。”薛宣尉道:“在下今年二十六
歲,公長弟十歲。”就拜楊公為兄。二人結義了,彼此歡喜。又擺酒席送行,贈
楊公二千餘兩金銀酒器。楊公再三推辭,薛宣尉說道:“我與公既為兄弟,不須
計較。弟頗得過;兄乃初任,又在不足中。時常要送東西與兄,以後再不必推卻。”
楊公拜謝,別了薛宣尉,回到縣裡來。只見龐老人與一乾老人,備羊酒緞匹,
每人一百兩銀子,共有二千餘兩,送入縣裡來。楊知縣看見許多東西,說道:
“生受你們,恐不好受么!”眾老人都說道:“小人們些須薄意,老爹不比往常
來的知縣相公。這地方雖是夷人難治,人最老實一性的;小人們歸順,概縣人誰
敢梗化?時常還有孝順老爹。”楊公見如此殷勤,就留這一干人在吏舍里,吃些
酒飯。眾老人拜謝去了。
舊例:夷人告一紙狀子,不管準不準,先納三錢紙價。每限狀子多,自有若
乾銀子。如遇人命,若願講和,里鄰乾證估凶身家事厚薄,請知縣相公把家私分
作三股。一股送與知縣,一股給與苦主,留一股與凶身。如此就說好官府。蠻夷
中另是一種風俗,如遇時節,遠近人都來饋送。楊知縣在安莊三年有餘,得了好
些財物。凡有所得,就送到薛宣尉寄頓。這知縣相公宦囊也頗盛了。一日,對薛
宣尉說道:“知足不辱。楊益在此,蒙兄顧愛,嘗叨厚賜;況俸資也可過得日子
了,楊益已告致仕。只是有這些俸資,如何得到家裡?煩望兄長救濟。”薛宣尉
說道:“兄既告致仕,我也留你不得了。這裡積下的財物,我自著人送去下船,
不須兄費心。”楊公就此相別,薛宣尉又擺酒席送行,又送千金贐禮,俱預先送
在船里。楊公回到縣裡來,叫眾老人們都到縣裡來,說道:“我在此三年,生受
你們多了。我已致仕,今日與你們相別,我也分些東西與你眾人,這是我的意思。
我來時這幾個箱籠,如今去也只是這幾個箱籠,當堂上你們自看。”眾老人又稟
道:“沒甚孝順老爹,怎敢倒要老爹的東西?”各人些小受了些,都歡喜拜謝自
去。起身之日,百姓都擺列香花燈燭送行。縣裡人只見楊公沒甚行李,那曉得都
是薛宣尉預先送在船里停當了,楊公只像個沒東西的一般。楊公與李氏下了船,
照依舊路回來,一路平安。
行了一月有餘,來到舊日泊船之處,近著李氏家了。泊到岸邊,只見那個長
老並幾個人伴,都在那裡等。都上船來與楊公相見,彼此歡天喜地。李氏也來拜
見長老。楊公就教擺酒來,聊敘久別之情。楊公把在縣的事,都說與長老。長老
回話道:“我都曉得了,不必說。今日小僧來此,別無甚話,專為舍侄女一事。
他原有丈夫,我因見足下去不得,以此不顧廉恥,使侄女相伴足下到那縣裡。謝
天地,無事故回來,十分好了。侄女其實不得去了,還要送歸前夫。財物恁憑你
處。”楊公聽得說,兩淚交流,大哭起來,拜倒在奶奶、長老面前,說道:“丟
得我好苦!我只是死了罷。”拔出一把小解手刀來,望著咽喉便刎。李氏慌忙抱
住,奪了刀,也就啼哭起來。長老來勸,說道:“不要苦了,終須一別。我原許
還他丈夫,出家人不說謊。”楊知縣帶著眼淚說道:“財物恁憑長老、奶奶取去,
只是痛苦不得過。”長老見這楊公如此情真,說道:“我自有處。且在船里宿了,
明日作別。”
楊公與李氏一夜不曾合眼,淚不曾乾,說了一夜。到明日早起來,梳洗飯畢。
長老主張把宦資作十分,說:“楊大人取了六分,侄女取了三分,我也取了一分。”
各人都無話說。李氏與楊公兩個抱住,那裡肯舍!真箇是生離死別。李氏只得自
上岸去了,楊公也開了船。那個長老又說道:“這條水路最是難走,我直送你到
臨安才回來。我們不打劫別人的東西也好了,終不成倒被別人打劫了去?”這和
尚直送楊知縣到臨安。楊知縣苦死留這僧人在家,住了兩月。楊公又厚贈這長老,
又修書致意李氏。自此信使不絕。有詩為證:
蠻邦薄宦一孤身,全賴高僧覓好音。隨地相逢休傲慢,世間何處沒奇人?
第十九卷  楊謙之客舫遇俠僧_喻世明言原文_國學 子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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