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宋小官團圓破氈笠

不是姻緣莫強求,姻緣前定不須憂;任從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穩渡舟。
話說正德年間,蘇州府崑山縣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後。
渾家盧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著祖遺田地,見成收些租課為活。年過四十,
並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對渾家說:“自古道‘養兒待老,積穀防饑’。
你我年過四旬,尚無子嗣,光陰似箭,眨眼頭白。百年之事,靠著何人?”說罷,
不覺淚下。盧氏道:“宋門積祖善良,未曾作惡造業;況你又是單傳,老天決不
絕你祖宗之嗣。招子也有早晚,若是不該招時,便是養得長成,半路上也拋撇了,
勞而無功,枉添許多悲泣。”宋敦點頭道是。方才拭淚未乾,只聽得坐啟中有人
咳嗽,叫喚道:“玉峰在家么?”原來蘇州風俗,不論大家、小家,都有個外號,
彼此相稱。玉峰就是宋敦的外號。宋敦側耳而聽,叫喚第二句,便認得聲音,是
劉順泉。那劉順泉雙名有才,積祖駕一隻大船,攬載客貨,往各省交卸。趁得好
些水腳銀兩,一個十全的家業,團團都做在船上。就是這隻船本也值幾百金,渾
身是香楠木打造的。江南一水之地,多有這行生理。那劉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
聽得是他聲音,連忙趨出坐啟,彼此不須作揖,拱手相見,分坐看茶,自不必說。
宋敦道:“順泉今日如何得暇?”劉有才道:“特來與玉峰借件東西。”宋敦笑
道:“寶舟缺什麼東西,到與寒家相借?”劉有才道:“別的東西不來乾瀆,只
這件是宅上有餘的,故此敢來啟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決不相吝。”
劉有才不慌不忙,說出這件東西。正是:
背後並非擎詔,當前不是圍胸,鵝黃細布密針縫,淨手將來借奉。
還願曾裝冥鈔,祈神並襯威容,名山古剎幾相從,染下爐香浮動。
原來宋敦夫妻二口,因難於得子,各處燒香祈嗣,做成黃布袱、黃布袋,裝
裹佛馬楮錢之類。燒過香後,懸掛於家中佛堂之內,甚是志誠。劉有才長於宋敦
五年,四十六歲了,阿媽徐氏亦無子息。聞得徽州有鹽商求嗣,新建陳州娘娘廟
於蘇州閶門之外,香火甚盛,祈禱不絕,劉有才恰好有個方便,要駕船往楓橋接
客,意欲進一炷香,卻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特與宋家告借。其時說出緣故,宋
敦沉思不語。劉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惜之心么?若污壞時,一個就賠兩個。”
宋敦道:“豈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廟靈顯,小子亦欲附舟一往,只不知
幾時去?”劉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布袱布袋,拙荊另有一副,共
是兩副,盡可分用。”劉有才道:“如此甚好。”宋敦入內,與渾家說知欲往郡
城燒香之事,劉氏也歡喜。宋敦於佛堂掛壁上取下兩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
將一副借與劉有才。劉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來。船在北門大
坂橋下,不嫌怠慢時,吃些見成素飯,不消帶米。”宋敦應允。當下忙忙的辦下
些香燭、紙馬、阡張、定段,打疊包裹,穿了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道袍,趕
出北門下船。趁著順風,不勾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閒到了,舟泊楓橋,當晚無
話。有詩為證: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次日起個黑早,在船中洗盥罷,吃了些素食,淨了口手,一對兒黃布袱馱了
冥財,黃布袋安插紙馬、文疏,掛於項上,步到陳州娘娘殿前,剛剛天曉,廟門
雖開,殿門還關著。二人在兩廊游繞,觀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齊整。正在讚嘆,
“呀”的一聲,殿門開了,就有廟祝出來迎接進殿。其時香客未到,燭架尚虛,
廟祝放下琉璃燈來,取火點燭,討文疏替他通陳禱告。二人焚香禮拜已畢,各將
幾十文錢,酬謝了廟祝,化紙出門。劉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當下劉
有才將布袱、布袋交還宋敦,各各稱謝而別,劉有才自往楓橋接客去了。宋敦看
天色尚早,要往婁門趁船回家。剛欲移步,聽得牆下呻吟之聲,近前看時,卻是
矮矮一個蘆席棚,搭在廟垣之側,中間臥著個有病的老和尚,懨懨欲死,呼之不
應,問之不答。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傍邊一人走來說道:“客人,你只管
看他則甚?要便做個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個好事?”那人道:“此僧
是陝西來的,七十八歲了。他說一生不曾開葷,每日只誦《金剛經》。三年前在
此募化建庵,沒有施主。搭這個蘆席棚兒住下,誦經不輟。這裡有個素飯店,每
日只上午一餐,過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憐他,施他些錢米,他就把來還了店上
的飯錢,不留一文。近日得了這病,有半個月不用飲食了。兩日前還開口說得話,
我們問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罷?’他說:‘因緣未到,還等兩日。’今早
連話也說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憐他時,買一隻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
是做好事。他說‘因緣未到’,或者這因緣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
日為求嗣而來,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問道:“此處有棺材店么?”
那人道:“出巷陳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煩足下同往一看。”
那人引路到陳家來,陳三郎正在店中支分釒解匠鋸木。那人道:“三郎,我
引個主顧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壽板,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雙軿的在
裡面。若要見成的,就店中但憑揀擇。”宋敦道:“要見成的。”陳三郎指著一
副道:“這是頭號,足價三兩。”宋敦未及還價,那人道:“這個客官是買來舍
與那蘆席棚內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討虛價。”陳三郎道:
“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錢一兩六錢罷,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
“這價錢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帶得一塊銀子,約有五六錢重,燒香剩下,
不上一百銅錢,總湊與他,還不勾一半。“我有處了,劉順泉的船在楓橋不遠。”
便對陳三郎道:“價錢依了你,只是還要到一個朋友處借辦,少頃便來。”陳三
郎到罷了,說道:“任從客便。”那人咈然不樂道:“客人既發了個好心,卻
又做脫身之計,你身邊沒有銀子,來看則甚?……”說猶未了,只見街上人紛紛
而過,多有說這老和尚,可憐半月前還聽得他念經之聲,今早嗚呼了。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聽得說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睜眼等你斷送哩!”
宋敦口雖不語,心下復想道:“我既是看定了這具棺材,倘或往楓橋去,劉順泉
不在船上,終不然呆坐等他回來。況且常言得‘價一不擇主’,倘別有個主顧,
添些價錢,這副棺木買去了,我就失信於此僧了。罷罷!”便取出銀子,剛剛一
塊,討等來一稱,叫聲慚愧!原來是塊元寶,看時象少,稱時便多,到有七錢多
重,先教陳三郎收了。將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道袍脫下,道:
“這一件衣服,價在一兩之外,倘嫌不值,權時相抵,待小子取贖。若用得時,
便乞收算。”陳三郎道:“小店大膽了,莫怪計較。”將銀子、衣服收過了。宋
敦又在髻上拔下一根銀簪,約有二錢之重,交與那人,道:“這枝簪,相煩換些
銅錢,以為殯殮雜用。”當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難得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擔
當了大事去。其餘小事,我們地方上也該湊出些錢鈔相助。”眾人都湊錢去了。
宋敦又復身到蘆席邊,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覺雙眼垂淚,分明如親戚一般,
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麼緣故,不忍再看,含淚而行。到婁門時,航船已開,
乃自喚一隻小船,當日回家。
渾家見丈夫黑夜回來,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帶憂慘之色,只道與人爭競,忙
忙的來問。宋敦搖首道:“話長哩!”一徑走到佛堂中,將兩副布袱布袋掛起,
在佛前磕了個頭,進房坐下,討茶吃了,方才開談,將老和尚之事備細說知。渾
家道:“正該如此!”也不嗔怪。宋敦見渾家賢慧,到也回愁作喜。是夜夫妻二
口睡到五更,宋敦夢見那老和尚登門道謝,道:“檀越命合無子,壽數亦止於此
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壽半紀。老僧與檀越又有一段因緣,願投宅上為
兒,以報蓋棺之德。”盧氏也夢見一個金身羅漢走進房裡,夢中叫喊起來,連丈
夫也驚醒了。各言其夢,似信似疑,嗟嘆不已。正是:
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勸人行好心,自作還自受。
從此盧氏懷孕,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兒。因夢見金身羅漢,小名金郎,官
名就叫宋金。夫妻歡喜,自不必說。此時劉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長成,
有人攛掇兩家對親,劉有才到也心中情願,宋敦卻嫌他船戶出身,不是名門舊族,
口雖不語,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歲,宋敦一病不起,嗚呼哀哉了。自
古道:家中百事興,全靠主人命。十個婦人,敵不得一個男子。自從宋敦故後,
盧氏掌家,連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戶役,盧氏撐持不定,只得將田房
漸次賣了,賃屋而居。初時,還是詐窮,以後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窮了,
盧氏亦得病而亡。斷送了畢,宋金只剩得一雙赤手,被房主趕逐出屋,無處投奔。
且喜從幼學得一件本事,會寫會算。偶然本處一個范舉人選了浙江衢州府江山縣
知縣,正要尋個寫算的人。有人將宋金說了,范公就教人引來。見他年紀幼小,
又生得齊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長,果然書通真草,算善歸除。當日就留於書房
之中,取一套新衣與他換過,同桌而食,好生優待。擇了吉日,范知縣與宋金下
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畫鼓催征棹,習習和風盪錦帆。
卻說宋金雖然貧賤,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門館,豈肯卑污苟賤,
與童僕輩和光同塵,受其戲侮。那些管家們欺他年幼,見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
自崑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眾人攛掇家主道:“宋金小廝家,在
此寫算服事老爺,還該小心謙遜,他全不知禮。老爺優待他忒過分了,與他同坐
同食。舟中還可混帳,到陸路中火歇宿,老爺也要存個體面。小人們商議,不如
教他寫一紙靠身文書,方才妥貼。到衙門時,他也不敢放肆為非。”范舉人是綿
花做的耳朵,就依了眾人言語,喚宋金到艙,要他寫靠身文書。宋金如何肯寫?
逼勒了多時,范公發怒,喝教剝去衣服,喝出船去。眾蒼頭拖拖拽拽,剝的乾乾
淨淨,一領單布衫,趕在岸上,氣得宋金半晌開口不得。只見轎馬紛紛伺候范知
縣起陸,宋金噙著雙淚,只得迴避開去。身邊並無財物,受餓不過,少不得學那
兩個古人:伍伯chui6*簫於吳門,韓王寄食於漂母。日間街坊乞食,夜間古廟棲身。
還有一件,宋金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還存三分骨氣,不肯隨那叫
街丐戶一流,奴言婢膝,沒廉沒恥。討得來便吃了,討不來忍餓,有一頓沒一頓。
過了幾時,漸漸面黃肌瘦,全無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紅俱褪,芳草經霜綠盡凋。
時值暮秋天氣,金風催冷,忽降下一場大雨,宋金食缺衣單,在北新關關王
廟中擔飢受凍,出頭不得。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將腰帶收緊,挪步
出廟門來,未及數步,劈面遇著一人。宋金睜眼一看,正是父親宋敦的最契之友,
叫做劉有才,號順泉的。宋金無面目見“江東父老”,不敢相識,只得垂眼低頭
而走。那劉有才早已看見,從背後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么?為何如
此模樣?”宋金兩淚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齊,不敢為禮了。承老叔垂
問。”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將范知縣無禮之事,告訴了一遍。劉翁道:“‘惻
隱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幫,管教你飽暖過日。”宋金便下跪,道:
“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當下劉翁引著宋金到於河下,劉翁先上船,
對劉嫗說知其事。劉嫗道:“此乃兩得其便,有何不美。”劉翁就在船頭上招宋
小官上船。於自身上脫下舊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後艄,見了媽媽徐氏,女
兒宜春在傍,也相見了。宋金走出船頭,劉翁道:“把飯與宋小官吃。”劉嫗道:
“飯便有,只是冷的。”宜春道:“有熱茶在鍋內。”宜春便將瓦罐子舀了一罐
滾熱的茶。劉嫗便在廚櫃內取了些醃菜,和那冷飯,付與宋金道:“宋小官,船
上買賣,比不得家裡,胡亂用些罷!”宋金接得在手。又見細雨紛紛而下,劉翁
叫女兒:“後艄有舊氈笠,取下來與宋小官戴。”宜春取舊氈笠看時,一邊已自
綻開。宜春手快,就盤髻上拔下針線將綻處縫了,丟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氈
笠去戴。”宋金戴了破氈笠,吃了茶淘冷飯。劉翁教他收拾船上家火,掃抹船隻,
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無話。次日,劉翁起身,見宋金在船頭上閒坐,
心中暗想:“初來之人,莫慣了他。”便吆喝道:“個兒郎吃我家飯,穿我家衣,
閒時搓些繩,打些索,也有用處,如何空坐?”宋金連忙答應道:“但憑驅使,
不敢有違!”劉翁便取一束麻皮,付與宋金,教他打索子。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並不偷懶。兼之寫算精通,凡客貨在船,都
是他記帳,出入分毫不爽。別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盤,登帳簿,客人無
不敬而愛之,都夸道:“好個宋小官,少年伶俐。”劉翁、劉嫗見他小心得用,
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顧他,在客人面前,認為表侄。宋金亦自以為得所,心
安體適,貌日豐腴,凡船戶中無不欣羨。光陰似箭,不覺二年有餘。劉翁一日暗
想:“自家年紀漸老,止有一女,要求個賢婿以靠終身。似宋小官一般,到也十
全之美。但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是夜與媽媽飲酒半醺,女兒宜春在傍,劉翁指
著女兒對媽媽道:“宜春年紀長成,未有終身之託,奈何?”劉嫗道:“這是你
我靠老的一樁大事,你如何不上緊?”劉翁道:“我也日常在念,只是難得個十
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選一,也就不能勾了。”劉嫗道:
“何不就許了宋小官?”劉翁假意道:“媽媽說那裡話!他無家無倚,靠著我船
上吃飯,手無分文,怎好把女兒許他?”劉嫗道:“宋小官是宦家之後,況系故
人之子。當初他老子存時,也曾有人議過親來,你如何忘了?今日雖然落薄,看
他一表人才,又會寫,又會算,招得這般女婿,須不辱了門面,我兩口兒老來也
得所靠。”劉翁道:“媽媽,你主意已定否?”劉嫗道:“有什麼不定?”劉翁
道:“如此甚好!”原來劉有才平昔是個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只愁媽媽不
肯;今見媽媽慨然,十分歡喜,當下便喚宋金,對著媽媽面許了他這頭親事。宋
金初時也謙遜不當,見劉翁夫婦一團美意,不要他費一分錢鈔,只索順從劉翁。
往陰陽生家選擇周堂吉日,回復了媽媽,將船駕回崑山。先與宋小官上頭,做一
套絹衣服與他穿了,渾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襪,妝扮得宋金一發標緻:
雖無子建才八斗,勝似潘安貌十分。劉嫗也替女兒備辦些衣飾之類。吉日已到,
請下兩家親戚,大設喜筵,將宋金贅入船上為婿。次日,諸親作賀,一連吃了三
日喜酒。宋金成親之後,夫妻恩愛,自不必說。從此船上生理,日興一日。
光陰似箭,不覺過了一年零兩個月。宜春懷孕日滿,產下一女。夫妻愛惜如
金,輪流懷抱。期歲方過,此女害了痘瘡,醫藥不效,十二朝身死。宋金痛念愛
女,哭泣過哀,七情所傷,遂得個癆瘵之疾。朝涼暮熱,飲食漸減,看看骨露肉
消,行遲走慢。劉翁、劉嫗初時還指望他病好,替他迎醫問卜。延至一年之外,
病勢有加無減,三分人,七分鬼,寫也寫不動,算也算不動。到做了眼中之釘,
巴不得他死了乾淨,卻又不死。兩個老人家懊悔不迭,互相抱怨起來。當初只指
望半子靠老,如今看這貨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條爛死蛇纏在身上,擺脫不下。
把個花枝般女兒,誤了終身,怎生是了?為今之計,如何生個計較,送開了那冤
家,等女兒另招個佳婿,方才稱心。兩口兒商量了多時,定下個計策,連女兒都
瞞過了,只說有客貨在於江西,移船往載。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個荒僻的所
在,但見孤山寂寂,遠水滔滔,野岸荒崖,絕無人跡。是日小小逆風,劉公故意
把舵使歪,船便向沙岸上閣住,卻教宋金下水推舟。宋金手遲腳慢,劉公就罵道:
“癆病鬼!沒氣力使船時,岸上野柴也砍些來燒燒,省得錢買。”宋金自覺惶愧,
取了砟刀,掙紥到岸上砍柴去了。劉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撐動,撥轉船頭,掛
起滿風帆,順流而下。不愁骨肉遭顛沛,且喜冤家離眼睛。
且說宋金上岸打柴,行到茂林深處,樹木雖多,那有氣力去砍伐,只得拾些
兒殘柴,割些敗棘,抽取枯藤,束做兩大捆,卻又沒有氣力背負得去。心生一計,
再取一條枯藤,將兩捆野柴穿做一捆,露出長長的藤頭,用手挽之而行,如牧童
牽牛之勢。行了一時,想起忘了砟刀在地,又復身轉去,取了砟刀,也插入柴捆
之內,緩緩的拖下岸來。到於泊舟之處,已不見了船。但見江煙沙島,一望無際。
宋金沿江而上,且行且看,並無蹤影。看看紅日西沉,情知為丈人所棄。上天無
路,入地無門,不覺痛切於心,放聲大哭,哭得氣咽喉乾,悶絕於地,半晌方蘇。
忽見岸上一老僧,正不知從何而來,將拄杖卓地,問道:“檀越伴侶何在?此非
駐足之地也!”宋金忙起身作禮,口稱姓名:“被丈人劉翁脫賺,如今孤苦無歸,
求老師父提挈,救取微命。”老僧道:“貧僧茅庵不遠,且同往暫住一宵,來日
再做道理。”宋金感謝不已,隨著老僧而行。約莫里許,果見茅庵一所。老僧敲
石取火,煮些粥湯,把與宋金吃了,方才問道:“令岳與檀越有何讎隙?願問其
詳。”宋金將入贅船上,及得病之由,備細告訴一遍。老僧道:“老檀越懷恨令
岳乎?”宋金道:“當初求乞之時,蒙彼收養婚配;今日病危見棄,乃小生命薄
所致,豈敢懷恨他人?”老僧道:“聽子所言,真忠厚之士也。尊恙乃七情所傷,
非藥餌可治,惟清心調攝可以愈之。平日間曾奉佛法誦經否?”宋金道:“不曾。”
老僧於袖中取出一卷相贈,道:“此乃《金剛般若經》,我佛心印。貧僧今教授
檀越,若日誦一遍,可以息諸妄念,卻病延年,有無窮利益。”宋金原是陳州娘
娘廟前老和尚轉世來的,前生專誦此經。今日口傳心受,一遍便能熟誦,此乃是
前因不斷。宋金和老僧打坐,閉眼誦經,將次天明,不覺睡去。及至醒來,身坐
荒草坡間,並不見老僧及茅庵在那裡,《金剛經》卻在懷中,開卷能誦。宋金心
下好生詫異,遂取池水淨口,將經朗誦一遍,覺萬慮消釋,病體頓然健旺,方知
聖僧顯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頭,感謝龍天保佑。然雖如此,此
身如大海浮萍,沒有著落,信步行去,早覺腹中飢餒。望見前山林木之內,隱隱
似有人家,不免再溫舊稿,向前乞食。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難
過福來。正是:
路逢盡處還開徑,水到窮時再發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並無人煙,但見槍、刀、戈,戟,遍插林間。宋金心疑
不決,放膽前去,見一所敗落土地廟,廟中有大箱八隻,封鎖甚固,上用松茅遮
蓋。宋金暗想:“此必大盜所藏,布置槍刀,乃惑人之計。來歷雖則不明,取之
無礙。”心生一計,乃折取松枝插地,記其路徑,一步步走出林來,直至江岸。
也是宋金時亨運泰,恰好一隻大船,因逆浪沖壞了舵,停泊於岸下修舵。宋金假
作慌張之狀,向船上人說道:“我陝西錢金也,隨吾叔父走湖廣為商,道經於此,
為強賊所劫,叔父被殺,我只說是隨跟的小主郎,久病乞哀,暫容殘喘。賊乃遣
伙內一人,與我同住土地廟中,看守貨物,他又往別處行劫去了。天幸同夥之人,
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脫身在此,幸方便載我去。”舟人聞言,不甚信。宋金又
道:“見有八巨箱在廟內,皆我家財物。廟去此不遠,多央幾位上岸,抬歸舟中,
願以一箱為謝。必須速往,萬一賊徒迴轉,不惟無及於事,且有禍患!”眾人都
是千里求財的,聞說有八箱貨物,一個個欣然願往。當時聚起十六籌後生,準備
八副繩索槓棒,隨宋金往土地廟來。果見巨箱八隻,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
恰好八槓。宋金將林子內槍刀收起藏於深草之內,八個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
了,舟人問宋金道:“老客今欲何往?”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親。”舟人道:
“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卻喜又是順便。”當下開船,約行五十餘里,方歇。眾人
奉承陝西客有錢,到湊出銀子,買酒買肉,與他壓驚稱賀。次日西風大起,掛起
帆來,不幾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來里江面,宋金召喚了一隻
渡船。將箱籠只揀重的抬下七個,把一個箱子送與舟中眾人,以踐其言。眾人自
去開箱分用,不在話下。宋金渡到龍江關口,尋了店主人家住下。喚鐵匠對了匙
鑰,打開箱看時,其中充牣都是金玉珍寶之類。原來這伙強盜積之有年,不是
取之一家,獲之一時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於市,已得數千金。恐主人生
疑,遷寓於城內,買家奴伏侍,身穿羅綺,食用膏梁。餘六箱,只揀精華之物留
下,其他都變賣,不下數萬金。就於南京儀鳳門內買下一所大宅,改造廳堂園亭,
制辦日用家火,極其華整。門前開張典鋪,又置買田莊數處,家僮數十房,出色
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隨身答應。滿京城都稱他為錢員外,出乘輿馬,入
擁金資。自古道:居移氣,養移體。宋金今日財發身發,肌膚充悅,容採光澤,
絕無向來枯瘠之容,寒酸之氣。正是:
人逢運至精神爽,月到秋來光彩新。
話分兩頭。且說劉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撥轉船頭,順風而下,瞬息之間,
已行百里,老夫婦兩口暗暗歡喜。宜春女猶然不知,只道丈夫還在船上,煎好了
湯藥,叫他吃時,連呼不應。還道睡著在船頭,自要去喚他。卻被母親劈手奪過
藥甌,向江中一潑,罵道:“癆病鬼在那裡?你還要想他!”宜春道:“真箇在
那裡?”母親道:“你爹見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徑
自轉船來了。”宜春一把扯住母親,哭天哭地叫道:“還我宋郎來。”劉公聽得
艄內啼哭,走來勸道:“我兒,聽我一言,婦道家嫁人不著,一世之苦。那害癆
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緣了,到不如早些開交乾淨,免致擔誤你
青春。待做爹的另揀個好郎君,完你終身,休想他罷!”宜春道:“爹做的是什
么事!都是不仁不義、傷天理的勾當。宋郎這頭親事,原是二親主張。既做了夫
妻,同生同死,豈可翻悔?就是他病勢必死,亦當待其善終,何忍棄之於無人之
地?宋郎今日為奴而死,奴決不獨生。爹若可憐見孩兒,快轉船上水,尋取宋郎
回來,免被傍人譏謗。”劉公道:“那害癆的不見了船,定然轉往別處村坊乞食
去了,尋之何益?況且下水順風,想去已百里之遙,一動不如一靜,勸你息了心
罷!”
宜春見父親不允,放聲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劉媽手快,一把拖
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兩個老人家不道女兒執性如此,無可奈何,準準
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順他,開船上水。風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勾一半之
路,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穩。第三日申牌時分,方到得先前閣船之處。宜春
親自上岸尋取丈夫,只見沙灘上亂柴二捆,砟刀一把,認得是船上的刀。眼見得
這捆柴,是宋郎馱來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尋覓,父親
只索跟隨同去。走了多時,但見樹黑山深,杳無人跡。劉公勸他回船,又啼哭了
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親一同上岸尋覓,都是曠野之地,更無影響,只得哭
下船來,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處乞食?況久病之人,行走不動,他把柴
刀拋棄沙崖,一定是赴水自盡了。”哭了一場,望著江心又跳,早被劉公攔住。
宜春道:“爹媽養得奴的身,養不得奴的心。孩兒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
以見宋郎之面。”兩個老人家見女兒十分痛苦,甚不過意,叫道:“我兒,是你
爹媽不是了,一時失於計較,乾出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沒用了。你可憐我年
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時,我兩口兒性命也都難保。願我兒恕了爹媽之
罪,寬心度日,待做爹的寫一招子,於沿江市鎮各處黏貼。倘若宋郎不死,見我
招帖,定可相逢;若過了三個月無信,憑你做好事,追薦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錢,
並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淚謝道:“若得如此,孩兒死也瞑目。”劉公即時寫個
尋婿的招帖,粘於沿江市鎮牆壁觸眼之處。
過了三個月,絕無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製備頭梳ma6*衣,
穿著一身重孝,設了靈位祭奠,請九個和尚,做了三晝夜功德。自將簪珥布施,
為亡夫祈福。劉翁、劉嫗愛女之心無所不至,並不敢一些違拗,鬧了數日方休。
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黃昏。鄰船聞之,無不感嘆。有一班相熟的客人,聞知此事,
無不可惜宋小官,可憐劉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個月方才住聲。劉公對
阿媽道:“女兒這幾日不哭,心下漸漸冷了,好勸他嫁人,終不然我兩個老人家
守著個孤孀女兒,緩急何靠?”劉嫗道:“阿老見得是,只怕女兒不肯,須是緩
緩的偎他。”又過了月餘,其時十二月二十四日,劉翁回船到崑山過年,在親戚
家吃醉了酒,乘其酒興來勸女兒道:“新春將近,除了孝罷。”宜春道:“丈夫
是終身之孝,怎樣除得?”劉翁睜著眼道:“什麼終身之孝!做爹的許你帶時便
帶,不許你帶時,就不容你帶。”劉嫗見老兒口重,便來收科道:“再等女兒帶
過了殘歲,除夜做碗羹飯起了靈,除孝罷。”宜春見爹媽話不投機,便啼哭起來,
道:“你兩口兒合計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帶孝,無非要我改嫁他人。我豈肯失
節以負宋郎,寧可帶孝而死,決不除孝而生。”劉翁又待發作,被婆子罵了幾句,
劈頸的推向船艙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到月盡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
丈夫,哭了一會。婆子勸住了,三口兒同吃夜飯,爹媽見女兒葷酒不聞,心中不
樂,便道:“我兒!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點葷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
元氣。”宜春道:“未死之人,苟延殘喘,連這碗素飯也是多吃的,還吃甚葷菜?”
劉嫗道:“既不用葷,吃杯素酒兒,也好解悶。”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
想著死者,我何忍下咽。”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連素飯也不吃就去睡了。
劉公夫婦料想女兒志不可奪,從此再不強他。後人有詩讚宜春之節,詩曰:
閨中節烈古今傳,船女何曾閱簡編?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賢。
話分兩頭,再說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個月,把家業掙得十全了,卻教管家
看守門牆,自己帶了三千兩銀子,領了四個家人,兩個美童,顧了一隻航船,徑
至崑山來訪劉翁、劉嫗。鄰舍人家說道:“三日前往儀真去了。”宋金將銀兩販
了布匹,轉至儀真,下個有名的主家,上貨了畢。次日,去河口尋著了劉家船隻,
遙見渾家在船艄ma6*衣素妝,知其守節未嫁,傷感不已。回到下處,向主人王公說
道:“河下有一舟婦,帶孝而甚美,我已訪得是崑山劉順泉之船,此婦即其女也。
吾喪偶已將二年,欲求此女為繼室。”遂於袖中取出白金十兩奉與王公,道:
“此薄意權為酒資,煩老翁執伐。成事之日,更當厚謝。若問財禮,雖千金吾亦
不吝。”王公接銀歡喜,逕往船上邀劉翁到一酒館,盛設相款,推劉翁於上坐。
劉翁大驚,道:“老漢操舟之人,何勞如此厚待?必有緣故。”王公道:“且吃
三杯,方敢啟齒。”劉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說明,必不敢坐。”王公道:
“小店有個陝西錢員外,萬貫家財,喪偶將二載,慕令愛小娘子美貌,欲求為繼
室。願出聘禮千金,特央小子作伐,望勿見拒。”劉翁道:“舟女得配富室,豈
非至願!但吾兒守節甚堅,言及再婚,便欲尋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領。”
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設亦出錢員外之意,托小子做個主人。既已
費了,不可虛之,事雖不諧,無害也。”劉翁只得坐了。飲酒中間,王公又說起:
“員外相求,出於至誠,望老翁回舟,從容商議。”劉翁被女兒幾遍投水嚇壞了,
只是搖頭,略不統口,酒散各別。
王公回家,將劉翁之語,述與員外。宋金方知渾家守志之堅,乃對王公說道:
“姻事不成也罷了,我要顧他的船載貨往上江出脫,難道也不允?”王公道:
“天下船載天下客,不消說,自然從命。”王公即時與劉翁說了顧船之事,劉翁
果然依允。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鋪陳行李發下船來,貨且留岸上,明日發也未
遲。宋金錦衣貂帽,兩個美童,各穿綠絨直身,手執熏爐如意跟隨。劉翁夫婦認
做陝西錢員外,不復相識。到底夫婦之間,與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窺視,雖不
敢便信是丈夫,暗暗地驚怪,道:“有七八分廝像。”只見那錢員外才上得船,
便向船艄說道:“我腹中飢了,要飯吃,若是冷的,把些熱茶淘來罷!”宜春已
自心疑。那錢員外又吆喝童僕道:“個兒郎吃我家飯,穿我家衣,閒時搓些繩,
打些索,也有用處,不可空坐!”這幾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時劉翁分付的話,
宜春聽得,愈加疑心。少頃,劉翁親自捧茶奉錢員外,員外道:“你船艄上有一
破氈笠,借我用之。”劉翁愚蠢,全不省事,徑與女兒討那破氈笠。宜春取氈笠
付與父親,口中微吟四句:“氈笠雖然破,經奴手自縫。因思戴笠者,無復舊時
容。”錢員外聽艄後吟詩,嘿嘿會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仙凡已換骨,故
鄉人不識。雖則錦衣還,難忘舊氈笠。”
是夜宜春對翁嫗道:“艙中錢員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氈笠?
且面龐相肖,語言可疑,可細叩之。”劉翁大笑道:“痴女子!那宋家癆病鬼,
此時骨肉俱消矣!就使當年未死,亦不過乞食他鄉,安能致此富盛乎?”劉嫗道:
“你當初怪爹娘勸你除孝改嫁,動不動跳水求死。今見客人富貴,便要認他是丈
夫,倘你認他不認,豈不可羞?”宜春滿面羞慚,不敢開口。劉翁便招阿媽到背
處道:“阿媽你休如此說,姻緣之事,莫非天數。前日王店主請我到酒館中飲酒,
說陝西錢員外,願出千金聘禮,求我女兒為繼室。我因女兒執性,不曾統口。今
日難得女兒自家心活,何不將機就機,把他許配錢員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
劉嫗道:“阿老見得是。那錢員外來顧我家船隻,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日可往
探之。”劉翁道:“我自有道理。”
次早,錢員外起身,梳洗已畢,手持破氈笠於船頭上翻覆把玩。劉翁啟口而
問道:“員外,看這破氈笠則甚?”員外道:“我愛那縫補處,這行針線,必出
自妙手。”劉翁道:“此乃小女所縫,有何妙處。前日王店主傳員外之命,曾有
一言,未知真否?”錢員外故意問道:“所傳何言?”劉翁道:“他說員外喪了
孺人,已將二載,未曾繼娶,欲得小女為婚。”員外道:“老翁願也不願?”劉
翁道:“老漢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節甚堅,誓不再嫁,所以不敢輕諾。”員外
道:“令婿為何而死?”劉翁道:“小婿不幸得了個癆瘵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
未還,老漢不知,錯開了船,以後曾出招帖尋訪了三個月,並無動靜,多是投江
而死了。”員外道:“令婿不死,他遇了個異人,病都好了,反獲大財致富。老
翁若要會令婿時,可請令愛出來!”此時宜春側耳而聽,一聞此言,便哭將起來,
罵道:“薄倖錢郎!我為你帶了三年重孝,受了千辛萬苦,今日還不說實話,待
怎么?”宋金也墮淚道:“我妻!快來相見!”夫妻二人抱頭大哭。劉翁道:
“阿媽,眼見得不是什麼錢員外了,我與你須索去謝罪!”劉翁、劉嫗走進艙來,
施禮不迭。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須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時,莫再脫
賺。”兩個老人家羞慚滿面。
宜春便除了孝服,將靈位拋向水中。宋金便喚跟隨的童僕來與主母磕頭。翁
嫗殺雞置酒,管待女婿,又當接風,又是慶賀筵席。安席已畢,劉翁敘起女兒自
來不吃葷酒之意,宋金慘然下淚,親自與渾家把盞,勸他開葷。隨對翁、嫗道:
“據你們設心脫賺,欲絕吾命,恩斷義絕,不該相認了。今日勉強吃你這杯酒,
都看你女兒之面。”宜春道:“不因這番脫賺,你何由發跡?況爹媽日前也有好
處,今後但記恩,莫記怨。”宋金道:“謹依賢妻尊命。我已立家於南京,田園
富足,你老人家可棄了駕舟之業,隨我到彼,同享安樂,豈不美哉!”翁、嫗再
三稱謝,是夜無話。
次日,王店主聞知此事,登船拜賀,又吃了一日酒。宋金留家童三人於王店
主家發布取帳,自己開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渾家到崑山故鄉掃墓,
追薦亡親。宗族親黨各有厚贈。此時范知縣已罷官在家,聞知宋小官發跡還鄉,
恐怕街坊撞見沒趣,躲向鄉里,有月餘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鄉之事,重回南京,
闔家歡喜,安享富貴,不在話下。
再說宜春見宋金每早必進佛堂拜佛誦經,問其緣故。宋金將老僧所傳《金剛
經》卻病延年之事,說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夫教會了,夫妻同誦,到老
不衰,後享壽各九十餘,無疾而終。子孫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發科第者。後人
評云:劉老兒為善不終,宋小官因禍得福。《金剛經》消除災難,破氈笠團圓骨
肉。
第二十二卷  宋小官團圓破氈笠_警世通言原文_國學 史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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