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豬

母親一年到尾，好不容易摸大一頭豬，年關時，把它殺了，除去內臟和一塊板油給屠夫當工錢外，實際過稱的胴體不及120斤。留下幾斤做年外，其餘的已被早早地預約。口頭預約，在物質貧乏而又恪守誠信的年代，這種現象相當普遍，即使到了履約的那天，沒有現錢，也不爽約，亦可拍賒。在我的記憶中，總以拍賒居多。收回的現金，除了用於做年，還要勻出一些還債——有陳年舊債，難免也有這頭豬的部分本錢，七除八扣，余錢必然不夠抓來一頭小豬。

新的小豬又要拍賒。拍賒一頭豬並不難，只要不缺誠信。但是，若想一下子拍賒兩頭，就沒那么容易了。養過豬的人都曉得，最好要養兩頭。拍賒不來兩頭的，只好先養一頭。初來乍到的小豬，金貴如剛剛過門的媳婦。頭幾天，吃的，總會好些，儘可能接近它在母豬身邊的一伙食，最好的是糜，其次是蝦油拌番薯米。這種待遇略高於小孩。潲倒下豬槽，嘩啦一聲，散發出來的氣味，足以引出人的垂涎，卻沒能勾起它的食慾。它仍躲在草艽里酣睡。喔——啊，喔——啊，連叫幾聲。響亮而悠長。它頂多冷漠地回一聲，喔。低沉而短促。無奈之下，拿起長棍，挑去它身上的稻草，就像掀去懶睡者身上的被單，它才會昂起頭來，恨恨地看你一眼，卻未必乖乖地聽你一聲。再藉助於長棍，將它趕到潲槽這邊。只是軀體前來，食慾仍落在草艽里，不甘不願，無精打采，馬馬虎虎吃兩口，吱溜吱溜，宛如碩鼠的鳴叫。養了許久，除了它的眼睛還是圓的，其他全是尖的。而這一切，不是它的錯，都是因為缺乏競爭。沒有競爭，所有的動物，個體乃至種群，結局只有一個，那就是加速退化與滅絕。

若養兩頭，那情景就大不相同了。一旦送潲，遠遠聞到潲味，或者聽到主人的腳步聲，立即昂起頭來，判定，倏地撲棱過來。若是餓極了，它們就會趴在豬欄桄上，昂首挺胸，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咿咿咿咿，叫個不停，急不可耐。潲多為野菜煮泔水，若加些番薯葉或米糠，便如同佐料，堪稱上等。你一提起潲桶，它們就爭先恐後地拱桶底，巴不得將其拱翻，整桶劈頭蓋腦地倒入嘴中。傾倒之際，它們又張嘴承接，急切如巨鱷。倒下，它們張開大嘴，撲哧撲哧，大吃起來。眼睛是放光的。耳朵是豎立的。前腳、後腳呈“八”字撐開，如武士深扎的馬步，一邊狼吞，一邊翹尾，意欲抽打什麼，或是刺破什麼；最神奇的是，打起遒勁的“Q”圈。一頭怕被另一頭多吃，或呵斥，或拱走，或搶食，推搡廝打，時有發生。這種現象，土語叫“搶槽”。有了搶，有了競爭，激發了活力，改變了結局。它們吃飽了，就通過遊戲來豐富生活，可以把玩潲槽，可以掀起豬欄圊來，這裡搞一堆，那裡搞一垛，進行捉迷藏；可以拿牆腳當積木，拱松牆土，有的還邊拱邊吃土，有的竟要拱出牆基里的石頭，若非巨石遮擋或木樁防護，牆腳將被攔腰拱斷；可以爬騎相取悅，追逐論輸贏；可以合謀越欄，到野外瀟灑一次。即便如此折騰，它們的生長速度，卻高於獨養，肥嘟嘟的，眼睛眯成一條線，臀部更是平整如圓墩。

養到半大，若潲食不足，可轉讓一頭。那時，它們已從小豬長成豬郎，可以獨立，對於往後的生活並無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