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牙齒

自從母親掉牙之後，每次看到她在吃，總是又喜又憂。喜的是她還能吃；憂的是她的牙口。

十年前，母親的牙口便開始衰退，許多牙齒漸漸鬆動，並伴有劇痛，腮幫子常常腫得像被胡蜂蜇了似的。遇冷也痛，遇熱也痛，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甚至不能言語。

以前，母親的牙齒跟她的個性一樣，雖不齊整、不潔白，但很堅硬。花生、瓜子、光餅、生番薯、板栗乾、甘蔗，這些我們孩提時喜愛的吃食，許多都是經過她的牙齒分解後，才進入我們稚嫩的口腔與腸胃。她的牙齒也很銳利。她做針線活，剪線從不用剪刀，只要頭稍稍一低，門牙咬住線，輕輕一扯，線便齊齊整整地斷開。

歲月像釅醋，不知不覺間放倒了她的牙齒。一顆，兩顆，三顆，十多顆，到六十八歲那年，她的牙齒僅剩六顆，而且不相連，咬切、咀嚼功能盡失。

我再三動員她去鑲牙，她總是說：“樹老落葉，人老掉牙，都是自然事。何必浪費錢。再說假牙放入嘴裡，難說會適應。”直到七十歲秋季的一天，她才答應來縣城鑲牙。臨去醫院時，她還在問假牙貴不貴。到了醫院，我就偷偷跟牙醫商量，讓他告訴母親假牙只要兩三百。果然，母親剛躺上牙椅，便問價錢，牙醫微笑著說，“兩三百塊吧。”她才頷首認可。

那天拔出兩顆牙齒，十天后，再拔去一顆；又過十天，取了牙模；再一周后，她拿到一副假牙。戴了幾天，她一直覺得不是這裡磣著，就是那裡磕著。斷斷續續戴了一個多月，就不戴了。我照實說是花了兩千多塊錢做的，這招激將法讓她心疼了一回，又戴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我問：“適應了吧？”“你看看這！你給我看看這！”她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遇上公道的人，大訴其苦。“要不再做一副？”這些年，我多次以這種商量與請求的口吻提起，她幾乎都加以回絕。我解開過許多人的思想疙瘩，可在她面前，我的勸說卻顯得蒼白無力。

現年七十五歲的母親，僅剩三點黑黑的牙根。吃本是一種享受，而對她來說，卻是一種負擔，一種任務——僅僅為活命而吞咽，大快朵頤的感覺，慢咬細嚼的感覺，再也找不到了。對於柔嫩、細小的吃食，她要么囫圇吞下，要么磨磨吞下；對於堅硬的吃食，她只有撫摸、撥弄、觀賞的份了。沒了牙齒，她的臉頰有些凹陷，胃炎、帕金森、高血壓相繼纏上，人越來越瘦，氣色越來越差，精神越來越疲，背越來越馱，走路越來越慢，說話聲音也越來越小了。

我真想學母親從前餵我們的方法，拿湯匙摳水果泥餵她，用嘴咬爛吃食，呶在手指上餵她……可她總是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