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天命
作者:陳家恬 (字數:1600字作文)
若論古歷,三月初十,亦即我的生日。我的誕生之日,即為母親曾經的受難之日。上午,我去母親那裡,陪她攀講。我對妹妹說,中午,我在這裡吃飯。主動留下吃飯,這在母親進城四年多里,尚屬首回。開飯時,我為每人盛一碗。吃飯時,我要給母親餵飯。她不肯。畢竟她還不需要。我執意餵了兩口。
若論時辰,現在是20點30分,即戌時,再過30分鐘,便是亥時。我在意這個亥時,因為50年前的這個亥時,便是我呱呱墜地的時分。精確地說,我的騷動,極其猛烈的騷動始於那天的早晨。由於我的極其猛烈的騷動,給母親製造的疼痛,將近一天,約摸24個小時,成為她一生12胎分娩之最,亦即持續時間最長,創傷程度最深,無論在肉體上,還是在心靈上。母親親口講過。父親也親口講過。這種講述,顯然迥異於回顧一段尋常的人生經歷,言語中有意無意閃爍的吉光片羽,都是銘心刻骨的。
母親懷我的那一年,恰逢起厝。起厝,對於一戶貧窮人家來說,可謂大於天,大於地。集體食堂剛剛解散,錢的積攢,糧的積攢,都是極其有限的。一個飯甑的世界,往往一半為白,一半為黑,白的是米飯,它屬於師傅與幫工;黑的是番薯米飯,它屬於爺爺、父親、母親和兩個哥哥。若說母親受到優待,或許便是任其飽吃的米飲了。僅有的這些食物,以及它們所產生的能量,居然在母親平凡的體內創造出不平凡:既維持參與艱辛勞作的體力,又讓一粒微小的受精卵變成胚胎,變成嬰兒,乃至生產艱難的巨嬰。歷時一年,新厝落成,人物皆疲,錢糧俱罄,理應休養生息。然而,僅過60天,不依不饒的我,從母親萬分疲憊的體內掙脫出來,又使他們陷入喜憂參半之中。遵循傳統,分娩之後,一日務必三吃三點心,即除了一日三頓,早上、下午、晚上還得有點心。然而,母親沒有,什麼也沒有。僅由父親和爺爺輪流照顧也罷,居然沒有大米,仍以番薯米飯度命。倘若僅僅度命倒也勉強,最令母親揪心的是,分泌的乳汁根本敷衍不了嗷嗷待哺的我。我的尖銳的啼哭,我的猛烈的吮吸,每每令她痛心疾首;她的掏心似的飢餓,她的亂麻似的憂愁,每每令她徹夜難眠。一籌莫展的父親,跑去向生母求助。米桶同樣空空的生母,向鄰居轉借來50斤稻穀。滿心歡喜的父親,將它礱了,碓了。孰料,那大米居然堅硬如砂,久煮不熟,久熻不熟,久蒸不熟,連米飲也不稠。原來是陳年老谷。出乎父親的意料。出乎父親生母的意料。月子依舊在父親的歉疚中做著。母親不辱使命,仍以她的頑強與消瘦,換來我的生動與茁壯。
母愛沒有因為貧窮而打折。直到我周歲之後,母親也不予斷奶,情願讓自己日漸消瘦。直到弟弟出生之後,她還容許我分享有限的乳汁,而且延至人見人笑的五歲。頑皮的我,在外面活動餓了,就奔跑回家,向母親討奶吃。那時,我和弟弟,各抱一個乳房吮吸的景觀,常常盛開在母親的胸脯前,盛開在母親的淺笑里。及至上學,為了學費,母親放下面子,向人借錢;及至高考,由於屢試不第,母親百般撫慰;及至大齡,由於久不成婚,母親日夜憂愁……
“老漢今年五十了。”忽然想起童年時記下的這句戲劇台詞。生命征程大抵過半,未來的使命是什麼?我沉思過,掂量過,諸多擔當之中,最重要的,最緊迫的,莫過於行孝。我的感恩之心從來沒有這么強烈過,仿佛承接了一道天命。是的,承接天命,我跪將下來,雙手合攏,有如盛開的蓮花。決心從此刻開始,將我的愛心分成若干份,一份獻給父母,一份獻給岳父岳母,一份獻給妻子兒子,一份獻給兄弟姐妹,一份獻給我所關注的人們。這是我的抉擇。
“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我願真誠地去孝去愛,以便到了哪一天,捫心自問的時候,沒有遺憾,沒有悵惜,只有滿懷的欣慰,只有盈眶的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