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絕

78歲的母親，因患帕金森病，昨天躺在床上，向我講述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

30年前的一個冬天，曾有一段時間，每天晚飯過後，總有一個人在厝後打忽哨，你爸就悄悄尾隨而去。他好像被那魔鬼迷惑了。

我叫他莫去。他也滿口答應。可是，不等我把碗箸收拾清楚，就不見人影了。暗摸摸的，怕鬼怕棺材的我，突然不怕了，點起松明，出去。可能聚賭的地方，一處一處地查找，穿過一條又一條路弄，進出一個又一個後堂，從鬼叫找到雞叫。累極了，回到家裡，一邊生氣，一邊落淚，怎么也睏不著。熬到天蒙蒙光，又得爬起煮飯——孩子，可憐的七八個孩子，要吃飯，要上學啊！

往往就在這個時候，不曉得他從哪個窟窿里冒出，躡手躡腳地鑽進房間，呼呼大睏。若是農閒時節，他就會睏上大半天；若是農忙時節，他睏上一覺，也會掙紮起來，吞幾口飯，出去做事。熬夜，人睏，口澀，怎能吃得下番薯飯呢？我又氣惱又心疼。我幾回懇求他為孩子著想，為全家溫飽著想，不要再賭了；再賭下去，不僅身體會垮掉，家庭也會散掉。我生一回氣，流一回淚，他的心也會軟幾天，收斂幾天。可是，好景不長，幾天之後，他又被那魔鬼惑走了。

那時，我們家勞力就他一個，因工分不足被生產隊扣發口糧，是常有的事。他說賭博若能贏，就有錢改善生活，也有錢給孩子交學費。想法是不壞的，可他不曉，賭博的人，誰不想贏，你想要他的心肝，他則要取你的五臟啊。

贏了又怎樣？我這個人哪，即使再窮，也不稀罕賭博贏來的錢。那種錢不是自己血汗換來的，不香，也不長久。血汗錢，萬萬年。我只要自己的血汗錢。

有一天，我正在煮早飯，他回來了。可能是贏了幾片錢吧，他提著一串豆腐烰（油炸豆腐），鑽入廚房，三分微笑，在我面前晃了晃它，好像餓貓咬到一頭小老鼠，很得意。香噴噴的它，真叫人流涎。孩子們很久沒吃它了。滿以為我也會高興。哼！我才不是那種人。我的內心正像灶膛里燃燒的火焰，壓也壓不住，一把抓過它，氣呼呼地跑到門外，扔入臭水溝。他懝著，斜倚門旁，盯著臭水溝。我又抽出火鉗，打他的大腿，不輕不重，打了兩下。說實話，我從不這樣。是的，當兔子發火的時候，老虎也會畏懼三分。作為女人，不能只當兔子，不能只會流淚。從此以後，他戒賭了。若不，哪有今日，哪有這個家啊。

父親就在旁邊，他和我一樣，默默地聆聽。

末了，母親看了看父親。她的眼神里，分明有辛酸的樂觀、狡黠的幽默，也有憨厚的智慧。父親訕訕的，欲笑未笑。母親的心裡顯然樂開了花，一瓣一瓣地綻放在臉上。從中，我讀到兩個具有金屬質感的字眼：決絕。雖然它與母親的嬌小身材和柔弱性格並不相稱，但它所飽含的精氣神，卻令我肅然起敬，也將沒齒不忘，也將春風化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