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上)-第一部-09(4)


教堂裡面的人出來了.婦女穿著擦亮了的木鞋,農民換了新的罩衣,在大人前面小孩子光著頭蹦蹦跳跳,一起走回家去.有五六個男人,老是這幾個,在客店大門口用瓶塞子du6*錢,一直賭到天黑.
冬天很冷.每天早晨,一層霜結在玻璃窗上,從視窗進來的光線,像透過了毛玻璃一樣,都成了灰色的,有時整天都灰濛濛,沒有變化.從下午四點起,就得點燈.
天氣好的時候,她就下樓到花園裡去.水在白菜上露留下了銀色的鏤空花邊,有些透明的銀色長線把兩棵白菜連起來了.鳥聲也聽不到,仿佛一切都在冬眠,草蓋了牆邊的果樹,葡萄藤像一條有病的大蛇躺在牆檐下,走近一看,那裡有一串多足蟲.靠近籬笆的雪松下,戴三角帽還在誦經的神甫的石膏像的右腳掉了,甚至石膏也凍脫了皮,在神甫臉上留下了白癬.
她又回到樓上,關上房門,撥開木炭,壁爐里的熱氣使她昏昏沉沉,更覺得煩悶沉重地壓在她心頭.如果她下樓去和女傭人聊聊天,或許會好一點,但是她又不好意思下去.
每天到了一定的時間,他家的窗板就會被戴著黑色緞帽的國小校長推開,罩衣上掛著軍刀的鄉下警察也會走過她的門前.傍晚和清晨,驛站的馬三匹一排,穿過街道,到池塘去飲水.一家小酒店的門鈴,有時會響上一兩聲;只要起風,就聽得見理髮店的兩根鐵桿夾著幾個小銅盆的招牌,嘎吱作響.理髮店的玻璃窗上,貼了一張過時的時裝畫,還有一個黃頭髮女人的半身蠟像,作為裝飾品.理髮師也在埋怨生意清淡,前途沒有希望,並且夢想著在大城市開店,比如說在盧昂,在碼頭上,劇場附近,於是他整天在街上走來走去,從村公所一直走到教堂,面帶憂色地等待顧客.包法利夫人只要張眼一望,就看得見他歪戴著希臘便帽,穿著斜紋呢上衣,像一個衛兵在站崗放哨似的.
下午,她有時看到一個人的頭出現在房間的窗格玻璃外邊,臉上飽經風霜,黑色絡腮鬍子,慢慢地張開大嘴微笑,露出了一口白牙齒.於是,華爾茲舞立刻開始了,在手風琴上的一個小客廳里,一些只有手指那么大的舞俑就跳起舞來,女人裹著玫瑰頭巾,山里人穿著短上衣,猴子穿著黑禮服,男子穿著短褲,在長短沙發.桌几之間,轉來轉去,他們的舞在角上貼著長條金紙的鏡片照出來.那個人搖動手風琴的曲柄,左右張望,看看窗戶.他時不時地朝著界石吐出一口拉得很長的黃色濃痰,同時因為手風琴的硬皮帶掛在肩上很累,總得用膝蓋去頂住風琴匣子;匣子是用一個阿拉伯式的銅鉤吊住的,上面蓋了一塊玫瑰色的塔夫綢幕布,裡面傳出了嘈雜 的音樂,有時聲音憂傷,拖拖拉拉,有時興高采烈,音調急促.這些曲調是在舞台上演奏的,在客廳里歌唱的,在吊燈下伴舞的,艾瑪耳朵里傳來這些外部世界的回聲.沒完沒了.狂跳亂舞的音樂在她的頭腦里高低起伏;就像印度寺院的舞蹈女郎在花朵鋪成的地毯上跳舞一樣,她的思想也隨著音樂跳躍,左右搖擺,從夢裡來,到夢裡去,舊恨才下眉頭,新愁又上心頭.當那個搖手風琴的人收起他帽子裡得到的施捨之後,就拉下一塊藍色的舊呢料,蒙在手風琴上,再把它扛在背後,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走開.她的眼睛也跟著他走開了.
吃晚餐的時候她特別忍受不了,樓下的餐廳這么小,火爐冒煙,門嘎吱響,牆壁滲水,地面潮濕;人生的辛酸仿佛都盛在她的盤子裡了,聞到肉湯的氣味,她靈魂的深處卻泛起了一陣陣的噁心.夏爾吃的時間太長,她就一點一點地啃榛子,或者支著胳膊肘,用刀尖在漆布上劃著名一道道條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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