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一)-第一部-芳汀-第二卷-沉淪(17)


一七九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巴黎正歡呼義大利前線(當時歐洲聯盟國的軍隊從義大利和萊茵河兩方面進攻革命的法國,拿破崙從義大利出擊,在義大利境內擊潰奧地利軍隊以後,直趨維也納,以一年時間,迫使奧地利求和.)總指揮(共和四年花月二日執政內閣致五百人院咨文中稱作Buona-Parte(拿破崙出生於科西嘉島,該島原屬意大利,一七六八年賣給法國.他的姓,Bonaparte(波拿巴),按原來義大利文寫法是Buonaparte.此處所言咨文,將一字寫成兩字,蓋當時其名未顯,以致發生這一錯誤.)的那位總指揮)在芒泰諾泰(芒泰諾泰(Montenotte),義大利北部距法國國境不遠的一個村鎮.)所獲的勝利.這同一天,在比塞特監獄中卻扣上了一長條鐵鏈.冉阿讓便是那鐵鏈上的一個.當時的一個禁子,現在已年近九十了,還記得非常清楚,那天,那個可憐人待在院子的北角上,被鎖在第四條鏈子的末尾.他和其餘的犯人一樣,坐在地上.他除了知道他的地位可怕以外好象完全莫名其妙.或許在他那種全無知識的窮人的混沌觀念里,他多少也還覺得在這件事裡有些過火的地方.當別人在他腦後用大錘釘著他枷上的大頭釘時,他不禁痛哭起來.眼淚使他氣塞,嗚咽不能成聲.他只能斷續地說:我是法維洛勒修樹枝的工人.過後,他一面痛哭,一面伸起他的右手,緩緩地按下去,這樣一共做了七次,好象他依次撫摩了七個高矮不齊的頭頂.我們從他這動作上可以猜想到,他所做的任何事全是為了那七個孩子的衣食.
他出發到土倫去.他乘著小車,頸上懸著鐵鏈,經過二十七天的路程到了那地方.在土倫,他穿上紅色囚衣.他生命中的一切全消滅了,連他的名字也消滅了.他已不再是冉阿讓,而是二四六○一號.姐姐怎樣了呢?七個孩子怎樣了呢?誰照顧他們呢?一棵年輕的樹被大齊根鋸了,它的一撮嫩葉怎樣了呢?
那是千篇一律的經過,那些可憐的活生生的人,上帝的創造物,從此無所憑藉,無人指導,無處棲身,只得隨著機緣東飄西盪,誰還能知道呵?或者是人各一方,漸漸陷入苦命人的那種喪身亡命的淒涼的迷霧裡,一經進入人類的悲慘行列,他們便和那些不幸的黔首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他們背井離鄉.他們鄉村裡的鐘塔忘了他們,他們田地邊的界石也忘了他們,冉阿讓在監牢里住了幾年之後,自己也忘了那些東西.在他的心上,從前有過一條傷口,後來只剩下一條傷痕,如是而已.關於他姐姐的訊息,他在土倫從始至終只聽見人家稍稍談到過一次.那仿佛是在他坐監的第四年末.我已經想不起他是從什麼地方得到了那訊息.有個和他們相識的同鄉人看見過他姐姐,說她到了巴黎.她住在常德爾街,即聖穌爾比斯教堂附近的一條窮街.她只帶著一個孩子,她最小的那個男孩.其餘的六個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每天早晨,她到木鞋街三號,一個印刷廠里去,她在那裡做裝訂的女工.早晨六點她就得到廠,在冬季,那時離天亮還很早.在那印刷廠里有個國小校,她每天領著那七歲的孩子到學校里去讀書.只不過她六點到廠,學校要到七點才開門,那孩子只好在院裡等上一個鐘頭,等學校開門.到了冬天,那一個鐘點是在黑暗中露天裡等過的.他們不肯讓那孩子進印刷廠的門,因為有人說他礙事.那些工人清早路過那裡時,總看見那小把戲沉沉欲睡坐在石子路上,並且常是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他蹲在地上,伏在他的籃子上便睡著了.下雨時,那個看門的老婆子看了過意不去,便把他引到她那破屋子裡去,那屋子裡只有一張破床.一架紡車和兩張木椅,小孩便睡在屋角里,緊緊抱著一隻貓,可以少受一點凍.到七點,學校開門了,他便跑進去.以上便是冉阿讓聽到的話.人家那天把這訊息告訴他,那只是極短暫的一剎那,好象一扇窗子忽然開了,讓他看了一眼他心愛的那些親人的命運後隨即一切又都隔絕了.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聽見人家說到過他們,永遠沒有得到過關於他們的其他訊息,永遠沒有和他們再見面,也永遠沒有遇見過他們,並且就是在這一段悲慘故事的後半段,我們也不會再見到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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