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

詩曰:
龍虎山中走煞罡,英雄豪傑起多方。
魁罡飛入山東界,挺挺黃金架海梁。
幼讀經書明禮義,長為吏道志軒昂。
名揚四海稱時雨,噦噦朝陽集鳳凰。
運蹇時乖遭迭配,如龍失水困泥罔。
曾將玄女天書受,漫向梁山水滸藏。
報冤率眾臨會市,挾恨與兵破祝莊。
談笑西陲屯介冑,等閒東府列刀槍。
兩贏童貫排天陣,三敗高俅在水鄉。
施功紫塞遼兵退,報國清溪方臘亡。
行道合天呼保義,高名留得萬年揚。
話說梁山泊聚義廳上,晁蓋、宋江並眾頭領與撲天雕李應陪話,敲牛宰馬,
做慶喜筵席。犒賞三軍,並眾大小嘍羅筵宴,置備禮物酬謝。孫立、孫新、解珍、
解寶、鄒淵、鄒潤、樂和、顧大嫂,俱各撥房安頓。次日,又作席面,會請眾頭
領作主張。宋江喚王矮虎來說道:“我當初在清風山時,許下你一頭親事,縣懸
掛在心中,不曾完得此願。今日我父親有個女兒,招你為婿。”宋江自去請出宋
太公來,引著一丈青扈三娘到筵前。宋江親自與他陪話,說道:“我這兄弟王英,
難有武藝,不及賢妹。是我當初曾許下他一頭親事,一向未曾成得。今日賢錄,
你認義我父親了,眾頭領都是媒人。今朝是個良辰吉日,賢妹與王英結為夫婦。”
一丈青見宋江義氣深重,推卻不得。兩口兒只得拜謝了。晁蓋等眾人皆喜,都稱
賀宋公明真乃有德有義之士。當日盡皆筵宴飲酒慶賀。
正飲宴間,只見朱貴酒店裡,使人上山來報導:“林子前大路上,一夥客人
經過。小嘍羅出去攔截。數內一個,稱是鄆城縣都頭雷橫。朱頭領邀請住了,見
在店裡飲分例酒食。先使小校報知。”晁蓋、宋江聽了大喜,隨即與同軍師吳用,
三個下山迎接。朱貴早把船送至金沙灘上岸。宋江見了,慌忙下拜道:“久別尊
顏,常切雲樹之思。今日緣何經過賤處?”雷橫連忙答禮道:“小弟蒙本縣差遣
往東昌府公斡,回來經過路口,小嘍羅攔討買路錢。小弟提起賤名,因此朱兄堅
意留住。”宋江道:“天與之幸!”請到大,教眾頭領都相見了。置酒管待,一
連住了五日。每日與宋江閒話。晁蓋動問朱仝訊息。雷橫答道:“朱仝見今參做
本縣當牢節級,新任知縣,好生欣喜。”宋江宛曲把話來說雷橫上山入夥。雷橫
推辭:“老母年高,不能相從。待小弟送母終年之後,卻來相投。”雷橫當下拜
辭了下山。宋江等再三苦留不住。眾頭領各以金帛相贈。宋江、晁蓋自不必說。
雷橫得了一大包金銀下山。眾頭領都送至路口作別,把船渡過大路,自回鄆城縣
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晁蓋、宋江回至大寨聚義廳上,起請軍師吳學究,定議山寨職事。吳用
已與宋公明商議已定。次日會合眾頭領聽號令。先撥外面守店頭領。宋江道:
“孫新、顧大嫂原是開酒店之家,著令夫婦二人替回童威、童猛別用。再令時遷
幫助石勇,樂和去幫助朱貴,鄭天壽去幫助李立。東南西北四座店內,賣酒賣
肉,招接四方入夥好漢。每店內設兩個頭領。一丈青、王矮虎後山下寨,監督馬
疋。金沙灘小寨,童威、童猛弟兄兩個守把。鴨嘴灘小寨,鄒淵、鄒潤叔侄兩個
守把。山前大路,黃信、燕順部領馬軍下寨守護。解珍、解寶守把山前第一關。
杜遷、宋萬守把宛子城第二關。劉唐、穆弘守把大寨口第三關。阮家三雄守把山
南水寨。孟康仍前監造戰船。李應、杜興、蔣敬總管山寨錢糧金帛。陶宗旺、薛
永監築梁山泊內城垣雁台。侯健專管監造衣袍、鎧甲、旌旗、戰襖。朱富、宋清
提調筵宴。穆春、李雲監造屋宇寨柵。蕭讓、金大堅掌管一應賓客書信公文。裴
宣專管軍政司,賞功罰罪。其餘呂方、郭盛、孫立、歐鵬、馬麟、鄧飛、楊林、
白勝分調大寨八面安歇。晁蓋、宋江、吳用居于山頂寨內。花榮、秦明居于山左
寨內。林沖、戴宗居于山右寨內。李俊、李逵居于山前。張橫、張順居于山後。
楊雄、石秀守護聚義廳兩側。”一班頭領,分撥已定,每日輪流一位頭領做筵席
慶賀。山寨體統,甚是齊整。有詩為證:
巍巍高寨水中央,列職分頭任所長。
從此山東遭擾攘,難禁地煞與天罡。
再說雷橫離了梁山泊,背了包裹,提了朴刀,取路回到鄆城縣,到家參見老
母,更換些衣服,齎了回文,逕投縣裹來。拜見了知縣,回了話,銷繳公文批帖,
且自歸家暫歇。依舊每日縣中書畫卯酉,聽候差使。因一日行到縣衙東首,只聽
得背後有人叫道:“都頭幾時回來?”雷橫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本縣一個幫閒的
李小二。雷橫答道:“我卻才前日來家。”李小二道:“都頭出去了許多時,不
知此處近日有個東京新來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叫做白秀英。那妮子來參都頭,
卻值公差出外不在。如今見在勾攔里,說唱諸般宮調。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有
戲舞,或有吹彈,或有歌唱,賺得那人山海價看。都頭如何不去睃一睃?端的是
好個粉頭。”
雷橫聽了,又遇心閒,便和那李小二逕到勾攔里來看。只見門首掛著許多金
字帳額,旗桿吊著等身靠背。人到裡面,便去青龍頭上第一位坐了。看戲台上,
卻做笑樂院本。那李小二人叢里撇了雷橫,自出外面趕碗頭腦臘去了。院本下來,
只見一個老兒里著磕腦兒頭巾,穿著一領茶褐羅衫,系一條皂絛,拿把扇子上來,
開呵道:“老漢是東京人氏,白玉得的便是。如今年邁,只憑女兒秀英,歌舞吹
彈,普天下伏侍看官。”鑼擊響處,那白秀英早上戲台,參拜四方。拈起鑼棒,
如撒豆般點動。拍下一聲界方,念了四句七言詩,便說道:“今日秀英招牌上,
明寫著這場話本,是一段風流韞籍的格範,喚做‘豫章城雙漸趕蘇卿。’”說了
開話又唱,唱了又說。合棚價眾人喝采不絕。雷橫坐在上面,看那婦人時,果然
是色藝雙絕。但見:
羅衣疊雪,寶髻堆雲。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腰闌心蕙性。歌喉宛轉,聲如
枝上驚啼。舞態遍遷,影似花間鳳轉。腔依古調,音出天然。舞回明月附秦樓,
歌遏行雲遮楚館。高低緊慢按宮商,吐雪噴珠;輕重疾徐依格範,鏗金戛玉。笛
吹紫竹篇篇錦,板拍紅牙字字新。
那白秀英唱到務頭,這白玉喬按喝道:“雖我買馬博金藝,要動聰明鑑事人。
看官喝采,道是過去了。我見,且回一回。下來便是親交鼓兒的院本。”白秀英
拿起盤子,指著道:“財門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過,旺地上行。手到面前,
休教空過。”白玉喬道:“我兒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賞你。”白秀英托著盤子,
先到雷橫面前。雷橫便去身邊袋裹摸時,不想並無一文。雷橫道:“今日忘了,
不曾帶得些出來。明日一發賞你。”白秀英笑道:“關醋不艷徹底薄。官人坐當
其位,可出個標首。”雷橫通紅了麵皮道:“我一時不曾帶得出來,非是我舍不
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來聽唱,如何不記得帶錢出來?”雷橫道:“我賞
你三五兩銀子,也不打緊。卻恨今日忘記帶來。”白秀英道:“官人今日見一文
也無,提甚三五兩銀子。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畫餅充飢。”白玉喬叫道:“我兒,
你自沒眼,不看城裡人村里人,只顧問他討什麼。且過去,自問曉事的恩官告個
標首。”雷橫道:“我怎地不是曉事的?”白玉喬道:“你若省得這子弟門庭時,
狗頭上生角。”從人齊和起來。雷橫大怒,便罵道:“這懺奴怎敢辰我!”白玉
喬道:“便罵你這三家禁主使牛的,打什麼緊。”有認得的喝道:“使不得!這
個是本縣雷都頭。”白玉喬道:“只怕是驢筋頭。”雷橫那裡忍耐得住,從坐椅
上直跳下輕台來,揪住白玉喬,一拳一腳,便打得唇綻齒落。眾人見打得凶,都
來解拆開了。又勸雷橫自回去了。勾攔里人,一共盡散了。
原來這白秀英卻和那新任知縣,舊在東京,兩個來往。今日特地在鄆城縣開
勾攔。那娼妓見父親被雷橫打了,又帶重傷。叫一乘轎子,逕到知縣衙內訴告:
“雷橫毆打父親,攪散勾攔,意在欺騙奴家。”知縣聽了,大怒道:“快寫狀來。”
這個喚做枕邊錄。便教白玉喬寫了狀子,驗了傷痕,指定證見。本處縣裡有人都
和雷橫好的,替他去知縣處打關節。怎發那婆娘守定在衙內,撒嬌撒痴,不由知
縣不行。立等知縣差人,把雷橫捉拿到官。當廳責打,取了招狀,將具枷來枷了,
押出去號令示眾。那婆娘要逞好手,又去知縣行說了,定要把雷橫號令在勾攔門
首。第二日,那婆娘再去做場。知肥卻教把雷橫號令在勾攔門首。這一班禁子人
等,都是和雷橫一般的公人,如何肯掤扒他。這婆娘尋思一會:“既是出名奈
何了他,只是一怪。”走出勾攔門,去茶坊里坐下,叫禁子過去,發話道:“你
們都和他有首尾,卻放他自在。知縣相公教你們掤扒他,你到作人情!少刻我
對知縣說了,看道奈何得你們也不?”禁子道:“娘子不必發怒,我們自去掤
扒他便了。”白秀英道:“恁地時,我自將錢賞你。”禁子們只得來對雷橫說道:
“兄長,沒奈何且胡亂掤一掤。”把雷橫掤扒在街上。
人鬧里,卻好雷橫的母親正來送飯,看見兒子吃他掤扒在那裡,便哭起來,
罵那禁子們道:“你眾人也和我兒一般在衙門裡出入的人,錢財直這般好使。誰
保的常沒事?”禁子答道:“我那老娘,聽我說!我們卻也要容情,怎禁被原告
人監定在這裡要掤,我們也沒做道理處。不時,便耍去和知縣說,苦害我們。
因此上做不的麵皮。”那婆婆道:“幾曾見原告人自監著被告號令的道理。”禁
子們又低低道:“老娘,他和知縣來往得好,一句話便送上我們。因此兩難。”
那婆婆面自去解索,一頭口裡罵道:“這個賊賤人,直恁的倚勢!我且解了這索
子,看他如今怎的?”白秀英卻在茶房裡聽得,走將過來便道:“你那老婢子卻
才道什麼?”那婆婆那裡有好氣,便指著罵道:“你這千人騎、萬人壓、亂人入
的賤母狗,做什麼倒罵我!”白秀英聽得,柳眉倒堅,星眼圓睜,大罵道:“老
咬蟲,吃貧婆,財人!怎敢罵我!”婆婆道:“我罵你待怎的?你須不是鄆城縣
知縣。”白秀英大怒,搶向前,只一掌,把那婆婆打個踉蹌。那婆婆卻待掙紥,
白秀英再趕入去,老大耳光子只顧打。這雷橫是個大孝的人,見了母親吃打,一
怒從心發,扯起枷來,望著白秀英腦蓋上打將下來。那一枷梢,打個正著,劈開
了腦蓋,撲地倒了。眾人看時,那白秀英打得腦漿迸流,眼珠突出,動憚不得,
情知死了。有詩為證:
玉貌花顏俏粉頭,當場歌舞擅風流。
只因窘辱雷橫母,裂腦橫屍一命休。
眾人見打死了白秀英,就押帶了雷橫,一發來縣裡首告,見知縣備訴前事。
知縣隨即差人押雷橫下來,會集相官,拘喚里正聆佑人等,對屍檢驗已了,都押
回縣來。雷橫一面都招承了,並無難意。他娘自保領回家聽候,禁子都監下了。
把雷橫枷了,下在牢里。當牢節級卻是美髯公朱仝。是發下雷橫來,也沒做奈何
處。只得安排些酒食管待,教小牢子打掃一間淨房,安頓了雷橫。少間,他娘來
牢里送飯,哭著哀告朱仝道:“老身年紀六旬之上,眼睜地只看著這個孩兒。望
煩節級哥哥,可看日常間弟兄面上,可憐見我這個孩兒,看覷!”朱仝道:“老
娘,自請放心歸去。今後飯食不必來送。小人自管待他。倘有方便處,可以救之。”
雷橫娘道:“哥哥救得孩兒,卻是重生父母。若孩兒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
了。”朱仝道:“小人專記在心,老娘不必掛念。”那婆婆拜謝去了。朱仝尋思
了一日,沒做道理救他處。朱仝自央人去知縣處打關節,上下替他使用人情。那
知縣雖然愛朱仝,只是恨這雷橫打死了他表子白秀英,了容不得他說了。又怎奈
白玉喬那廝,催併疊成文案,要知縣斷教雷橫償命。因在牢里六十日限滿斷結,
解上濟州。主案押司,抱了文鄭先行。卻教朱仝解送雷橫。
朱仝引了十數個小牢子,監押雷橫,離了鄆城縣。約行了十數里地,見個酒
店。朱仝道:“我乘從人,就此吃兩碗酒去。”眾人都到店裡吃酒。朱仝獨自帶
過雷橫,只做水火,來後面僻淨處,開了枷,放了雷橫。分付道:“賢弟自回,
快去家裡取了老母,星夜去別處逃難。這裡我自替你吃官司。”雷橫道:“小弟
走了自不妨,必須要;連累了哥哥。恐怕罪犯深重。”朱仝道:“兄弟,你不知
知縣怕你打死了他表子,把這文案卻做死了。解到州里,必是耍你償命。我放了
你,我須不該死罪。況兼我又無父母掛念,家私盡可倍償。你顧前程萬里自去。”
雷橫拜謝了,便從後門小路,奔回家裡,收拾了細軟包裹,引了老母,星夜自投
梁山泊夥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朱仝拿著空枷,攛在草里,卻出來對眾小牢子說道:“吃雷橫走了,卻
是怎地好?”眾人道:“我們快趕去他家裡捉。”朱仝故意延遲了半晌,料著雷
橫去得遠了,卻引眾人來縣裡出首。朱仝告道:“小人自不小心,路上被雷橫走
了。在逃無獲,情願甘罪無辭。”知縣本愛朱仝,有心將就出脫他。被白玉喬耍
赴上懷陳告朱仝故意脫放雷橫。知縣只得把朱仝所犯情由,中將濟州去。朱仝家
中,自著人去上州里使錢透了,卻解朱仝到濟州來。當廳審錄明白,斷了二十脊
杖,刺配滄州牢城。朱仝只得帶上行枷,兩個防送公人,領了文案,押送朱仝上
路。家間人自有送衣服盤纏。先齎發了兩個公人。當下離了鄆城縣,迤邐望滄州
橫海郡來。於路無話。
到得滄州,入進城中,投州衙里來。正值知府升廳。兩個公人押朱仝在廳階
下,呈上公文。知府看了,見朱仝一表非俗,貌如重棘,美髯過腹,知府先有八
分歡喜。便教:“這個犯人休發下牢城營里,只留在本府聽候使喚。”當下除了
行枷,便與了回文。兩個公人相辭了自回。
只說朱仝自在府中,每日只在廳前伺候呼喚。那滄州府里押番、虞候、門子、
承局、節級、牢子,都送了些人情。又見朱仝和氣,因此上教歡喜他。忽一日,
本官知府正在廳上坐堂,朱仝在階侍立。知府喚朱仝上廳問道:“你緣何放了雷
橫,自遭配在這裡?”朱仝稟道:“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橫?只是一時間不小心,
被他走了。”知府道:“你如何得此重罪?”朱仝道:“被原告人執定要小人如
此招做故放,以此問得重了。”知府道:“雷橫為何打死了那娼妓?”朱仝卻把
雷橫上項的事,備細說了一遍。知府道:“你敢見他孝道,為義氣上放了他?”
朱仝道:“小人怎敢欺公罔上!”正問之間,只見屏風背後轉出一個小衙內來,
方年四歲,生得端嚴美貌,乃是知府親子,知府愛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內見了朱
仝,逕走過來,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內在懷裡。那小衙內雙手扯住朱仝
長髯,說道:“我只要這鬍子抱。”知府道:“孩兒快放了手,休要囉唣。”小
衙內又道:“我只要這鬍子抱,和我去耍。”朱仝稟道:“小人抱衙內去府前閒
走,耍一回了來。”知府道:“孩兒既是要你抱,你和他去耍一回了來。”朱仝
抱了小衙內,出府衙前來,買些細糖果子與他吃。轉了一遭,再抱入府里來。知
府看見,問衙內道:“孩兒那裡去來?”小衙內道:“這鬍子和我街上看耍,又
買糖和果子請我吃。”知府說道:“你那裡得錢買物事與孩兒吃?”朱仝道:
“微表小人孝順之心,何足掛齒。”知府教取酒來與朱仝吃。府里侍婢捧著銀瓶
果盒,節酒連與朱仝吃了三大賞鍾。知府道:“早晚孩兒要你耍時,你可自行去
抱他耍去。”朱仝道:“因相台旨,怎敢有違。”自此為始,每日來和小衙內上
街閒耍。朱仝囊篋又有,只要本官見喜,小衙內面上,抵自倍費。
時過半月之後,便是七月十五日盂闌盆大齊之日。年例各處點放河燈,修設
好事。當日天晚,堂里侍婢奴子叫道:“朱都頭,小衙內今夜要去看河燈。夫人
分付,你可抱他去看一看。”朱仝道:“小人抱去。”那小衙內穿一領綠紗衫兒,
頭上角兒拴兩條珠子頭髯,從裡面走出來。朱仝陀在肩頭上,轉出府衙內前來,
望地藏寺里去看點放河燈。那時恰才是初更時分。但見:
鐘聲杳靄,幡影招搖。爐中焚百和名香,盤內貯諸般素食。僧持金杵,誦真
言驚拔幽魂。人列銀錢,掛孝服超升滯魄。合堂功德,畫陰司八難三塗。繞寺莊
嚴,列地獄四生六道。楊柳枝頭分淨水蓮花池內放明燈。
當時朱仝肩背著小衙內,繞寺看了一遭,卻來水陸堂放生池邊看放河燈。那
小衙內爬在欄幹上看了笑耍。只見背後有人找朱仝袖子道:“哥哥,借一步說話。”
朱仝回頭看時,卻是雷橫。吃了一驚,便道:“小衙內且下來,坐在這裡。我去
買糖來與你吃。切不要走動。”小衙內道:“小快來,我要去橋上看河燈。”朱
仝道:“我便來也。”轉身卻與雷橫說話。
朱仝道:“賢弟因何到此?”雷橫扯朱仝到靜處拜道:“自從哥哥救了性命,
和老母無處歸著,只得上梁山泊,投奔了朱公明入夥。小弟說哥哥恩德,宋公明
亦然思想林哥舊日放他的恩念。晁天王和眾頭領,皆感激不淺。因此特地教吳軍
師同兄弟前來相探。”朱仝道:“吳先生見在何處?”背後轉過吳學究道:“吳
在此。”言罷便拜。朱仝慌忙答禮道:“多時不見,先生一向安樂?”吳學究
道:“山寨里從頭領,多多拜意。今番教吳用和雷都頭特來相請足下上山,同聚
大義。到此多日了。不敢相見。今夜伺候得著,望仁兄便那尊步,同填山寨,以
滿晁宋二公之意。”朱仝聽罷,半晌答應不得。便道:“先生差矣!這話休題。
恐被外人聽了不好。雷橫兄弟,他自犯了該死的罪。我因義氣放了他。上山入夥,
出身不得。我亦為他配在這裡。天可憐見,一年半載,掙紥還鄉,復為良民。我
卻如何肯做這等的事!你二位便可請回,休在此間惹口面不好。”雷橫道:“哥
哥在此,無非只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非大丈夫男子漢的勾當。不是小弟里合
上山,端的晁、宋二公,仰望哥哥久矣。休得遲延自誤。”朱仝道:“兄弟,你
是什麼言語!你不想我為你母老家寒上放了你去,今ri6*你到來陷我為不義!”吳
學究道:“既然都頭不肯去時,我們自告退,相辭了去休。”朱仝道:“說我賤
名,上覆眾位頭領。”一同出來。
朱仝回來,不見了小衙內,叫起苦來。兩頭沒路去尋。雷橫扯住朱仝:“哥
哥休錄,多管是我帶來的兩個伴當,聽得林哥不肯去,因此倒抱了小衙內去了。
我們一處去尋。”朱仝道:“兄弟,不是要處。這個小衙內是知府相公的性命,
分付在我身上。”雷橫道:“哥哥且跟我來。”朱仝幫住雷橫、吳用,三個離了
地藏寺,逕出城外。朱仝心慌,便問道:“你的伴當抱小衙內在那裡?”雷橫道:
“哥哥且走到我下處,包還你小衙內。”朱仝道:“遲了時,恐知府相公見怪。”
吳用道:“我那帶來的兩個伴當,是個沒分曉的,以定直抱到我們的下處去了。”
朱仝道:“你那伴當姓甚名誰?”雷橫答道:“我也不認得。只聽聞叫做黑旋風
李逵。”朱仝失驚道:“莫不是江州鐐人的李逵么?”吳用道:“便是此人。”
朱仝跌腳叫苦,慌忙便趕。離城走下到二十時,見李逵在前面叫道:“我在這裡。”
朱仝搶近前來,問道:“小衙內放在那裡?”李逵唱個喏道:“拜揖節級哥哥,
小衙內有在這裡。”朱仝道:“你好好的抱出小衙內還我。”李逵指著頭上道:
“小衙內頭須兒,卻在我頭上。”朱仝看了,又問:“小衙內正在何處?”李逵
道:“被我把些麻藥在口裡,直陀出城來。如今睡在林子裡。你自請去看。”朱
仝乘著月色明朗,逕搶入林子裡尋時,只見小衙內倒在地上。朱仝便把手去扶時,
只見頭劈做兩半個,已死在那裡。有詩為證:
遠從蕭寺看花燈,偶遇雷橫便請行。
只為堅心慳入夥,更將嬰孺劈天靈。
當時朱仝心下大怒,奔出林子來,早不見了三個人。四下里望時,只見黑旋
風遠遠地拍著雙斧叫道:“來,來,來!和你大斗二三十合。”朱仝性起,奮不
顧身,拽紥起布衫,大踏步趕將來。李逵回身便走。背後朱仝趕來。這李逵卻是
穿山度嶺慣走的人,朱仝如何趕得上。先自喘做一塊。李逵卻在前面,又叫:
“來,來,來!和你拚個你死我活。”朱仝恨不得一口氣吞了他,只是趕他不上。
趕來趕去,天色漸明。李逵在前面,急趕急走,慢趕慢行,不趕不走。看看趕人
一個da6*莊院裡去了。朱仝看了道:“那廝既有下落,我和他干休不得!”朱仝直
趕入莊院內廳前去。見裡面兩邊,都插著許多軍器。朱仝道:“想必是個官宦之
家。”立住了腳,高聲叫道:“莊裡有人么?”只見屏風背後轉出一人來。那人
是誰?正是:
累代金枝玉葉,先朝風子龍孫。丹書鐵券護家門,萬里招賢名振。待客一團
和氣,揮金滿面陽春。能文會武孟嘗君,小旋風聰明柴進。
出來的正是小旋風柴進。問道:“兀是誰?”朱仝見那人人物軒昂,資質秀
麗,慌忙施禮答道:“小人是鄆城縣當牢節級朱仝,犯罪刺配到此。昨晚因和知
府的小衙內出來看放河燈,被黑旋風殺害小衙內。見今走在貴莊。望煩添力,捉
拿送官。”柴進道:“既是美髯公,且請坐。”朱仝道:“小人不敢拜問官人高
姓。”柴進答道:“小生姓柴名進,小旋風便是。”朱仝道:“久聞大名。”連
忙下拜。又道:“不期今日得識尊顏。”柴進說道:“美髯公,亦久聞名,且請
後堂說話。”
朱仝隨著柴進直到裡面。朱仝道:“黑旋風那廝,如何鄧敢逕入貴莊躲避?”
柴進道:“容覆。小可平生,專愛結褒江湖上好漢。為是家間祖上,有陳橋讓位
之功。先朝曾勸賜丹書鐵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無人敢搜。近間有
個愛友,和足下亦是舊交,目今見在梁山泊做頭領,名喚及時雨宋公明,寫一封
書,令吳學究、雷橫、黑旋風,俱在弊莊安歇。禮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因見
足下推阻不從,故意教李逵殺害了小衙內,先絕了足下歸路。只得上山,坐把交
椅。吳先生、雷兄,如何不出來陪話?”只見吳用、雷橫從側首合子裡出來,望
著朱仝便拜,說道:“兄長,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哥哥將令分付如此。若到山
寨,自有分曉。”朱仝道:“是則是你們弟兄好情意,只是忒毒些個!”柴進一
力相勸。朱仝道:“我去則去,只教我見黑旋風面罷。”柴進道:“李大哥,你
快出來陪話。”李逵也從側首出來,唱個大喏。朱仝見了,心頭一把無明業火高
三千丈,按納不下。起身搶近前來,要和李逵性命相博。柴進、雷橫、吳用在個,
苦死勸住。朱仝道:“若要我上山時,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去。”吳用道:“休
說一件事,遮莫幾十件,也都依你。願聞那一件事?”
不爭朱仝說出這件事來,有分教:大鬧高唐州,若得梁山泊。直教:招賢國
戚遭刑法,好客皇親喪土坑。畢竟朱仝對柴進等說出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_水滸傳原文_國學 子部0
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_水滸傳原文_國學 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