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馮木匠
撫軍周有德,改創故藩邸為部院衙署。時方鳩工,有木作匠馮明寰直宿其中。
夜方就寢,忽見紋窗半開,月明如晝。遙望短垣上立,一紅雞,注目間,雞已飛
搶至地。俄一少女,露半身來相窺。馮疑為同輩所私;靜聽之,眾已熟眠。私心
怔忡,竊望其誤投也。少間,女果越窗過,徑已入懷。馮喜,默不一言。歡畢,
女亦遂去。自此夜夜至。初猶自隱,後遂明告。女曰:“我非誤就,敬相投耳。”
兩人情日密。既而工滿,馮欲歸,女已候於曠野。馮所居村,離郡固不甚遠,女
遂從去。既入室,家人皆莫之睹,馮始知其非人。迨數月,精神漸減,心益懼,
延師鎮驅,卒無少驗。一夜,女艷妝來,向馮曰:“世緣俱有定數:當來推不去,
當去亦挽不住。今與子別矣。”遂去。
○黃英
馬子才,順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聞有佳種,必購之,千里不憚。一日,
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親有一二種,為北方所無。馬欣動,即刻治裝,從
客至金陵。客多方為之營求,得兩芽,裹藏如寶。
歸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從油碧車,丰姿灑落。漸近與語,少年自言:
“陶姓。”談言騷雅。因問馬所自來,實告之。少年曰:“種無不佳,培溉在人。”
因與論藝菊之法。馬大悅,問:“將何往?”答云:“姊厭金陵,欲卜居於河朔
耳。”馬欣然曰:“仆雖固貧,茅廬可以寄榻。不嫌荒陋,無煩他適。”陶趨車
前,向姊咨稟,車中人推簾語,乃二十許絕世美人也。顧弟言:“屋不厭卑,而
院宜得廣。”馬代諾之,遂與俱歸。第南有荒圃,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
日過北院,為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無不活。然家清貧,陶日與馬共飲
食,而察其家似不舉火。馬妻呂,亦愛陶姊,不時以升斗饋恤之。陶姊小字黃英,
雅善談,輒過呂所,與共紉績。陶一日謂馬曰:“君家固不豐,仆日以口腹累知
交,胡可為常!為今計,賣菊亦足謀生。”馬素介,聞陶言,甚鄙之,曰:“仆
以君風流雅士,當能安貧;今作是論,則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陶笑曰:
“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
馬不語,陶起而出。自是,馬所棄殘枝劣種,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復就馬寢食,
招之始一至。未幾,菊將開,聞其門囂喧如市。怪之,過而窺焉,見市人買花者,
車載肩負,道相屬也。其花皆異種,目所未睹。心厭其貪,欲與絕;而又恨其私
秘佳種,遂款其扉,將就誚讓。陶出,握手曳入。見荒庭半畝皆菊畦,數椽之外
無曠土。劚去者,則折別枝插補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細認之,盡皆
向所拔棄也。陶入室,出酒饌,設席畦側,曰:“仆貧不能守清戒,連朝幸得微
資,頗足供醉。”少間,房中呼“三郎”,陶諾而去。俄獻佳肴,烹飪良精。因
問:“貴姊胡以不字?”答云:“時未至。”問:“何時?”曰:“四十三月。”
又詰:“何說?”但笑不言,盡歡始散。過宿,又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
之,苦求其術,陶曰:“此固非可言傳;且君不以謀生,焉用此?”又數日,門
庭略寂,陶乃以蒲蓆包菊,捆載數車而去。逾歲,春將半,始載南中異卉而歸,
於都中設花肆,十日盡售,復歸藝菊。問之去年買花者,留其根,次年盡變而劣,
乃復購於陶。
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興作從心,更不謀諸主人。漸而舊日
花畦,盡為廊舍。更於牆外買田一區,築墉四周,悉種菊。至秋,載花去,春盡
不歸。而馬妻病卒。意屬黃英,微使人風示之。黃英微笑,意似允許,惟專候陶
歸而已。年余,陶竟不至。黃英課仆種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賈,村外治膏田
二十頃,甲第益壯。忽有客自東粵來,寄陶生函信,發之,則囑姊歸馬。考其寄
書之日,回憶園中之飲,適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書示英,請問“致聘何所”。
英辭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贅焉。馬不可,擇日行親迎禮。
黃英既適馬,於間壁開扉通南第,日過課其仆。馬恥以妻富,恆囑黃英作南
北籍,以防淆亂。而家所需,黃英輒取諸南第。不半歲,家中觸類皆陶家物。馬
立遣人一一齎還之,戒勿復取。未浹旬,又雜之。凡數更,馬不勝煩。黃英笑曰:
“陳仲子毋乃勞乎?”馬慚,不復稽,一切聽諸黃英。鳩工庀料,土木大作,馬
不能禁。經數月,樓舍連垣,兩第竟合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馬教,閉門不復
業菊,而享用過於世家。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為卿所累。今視息人
間,徒依裙帶而食,真無一毫丈夫氣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窮耳!”黃英曰:
“妾非貪鄙;但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跡,故
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然貧者願富,為難,富者求貧,固亦甚易。床頭金任君揮
去之,妾不靳也。”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醜。”英曰:“君不願富,妾
亦不能貧也。無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害?”乃於園中築茅茨,
擇美婢往侍馬。馬安之。然過數日,苦念黃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
隔宿輒至,以為常。黃英笑曰:“東食西宿,廉者當不如是。”馬亦自笑,無以
對,遂複合居如初。
會馬以事客金陵,適逢菊秋。早過花肆,見肆中盆列甚繁,款朵佳勝、心動,
疑類陶製。少間,主人出,果陶也。喜極,具道契闊,遂止宿焉。要之歸,陶曰:
“金陵,吾故土,將婚於是。積有薄資,煩寄吾姊。我歲杪當暫去。”馬不聽,
請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無須復賈。”坐肆中,使仆代論價,
廉其直,數日盡售。逼促囊裝,賃舟遂北,入門,則姊已除舍,床榻裀褥皆設,
若預知弟也歸者。陶自歸,解裝課役,大修亭園,惟日與馬共棋酒,更不復結一
客。為之擇婚,辭不願。姊遣二婢侍其寢處,居三四年,生一女。陶飲素豪,從
不見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無對。適過馬,馬使與陶相較飲。二人縱飲甚歡,
相得恨晚。自辰以迄四漏,計各盡百壺。曾爛醉如泥,沉睡座間。陶起歸寢,出
門踐菊畦,玉山傾倒,委衣於側,即地化為菊,高如人;花十餘朵,皆大如拳。
馬駭絕,告黃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馬俱去,
戒勿視。既明而往,則陶臥畦邊。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敬愛之。而陶自露跡,
飲益放,恆自折柬招曾,因與莫逆。值花朝,曾乃造訪,以兩仆舁藥浸白酒一壇,
約與共盡。壇將竭,二人猶未甚醉。馬潛以一瓶續入之,二人又盡之。曾醉已憊,
諸仆負之以去。陶臥地,又化為菊。馬見慣不驚,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觀其變。
久之,葉益憔悴。大懼,始告黃英。英聞駭曰:“殺吾弟矣!”奔視之,根株已
枯。痛絕,掐其梗,埋盆中,攜入閨中,日灌溉之。馬悔恨欲絕,甚怨曾。越數
日,聞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漸萌,九月既開,短乾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
陶”,澆以酒則茂。後女長成,嫁於世家。黃英終老、亦無他異。
異史氏曰:“青山白雲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植
此種於庭中,如見良友,如見麗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書痴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產,積書盈屋。至玉柱,
尤痴。家苦貧,無物不鬻,惟父藏書,一卷不忍置。父在時,曾書“勸學篇”粘
其座右,郎日諷誦;又幛以素紗,惟恐磨滅。非為乾祿,實信書中真有金粟。晝
夜研讀,無問寒暑。年二十餘,不求婚配,冀卷中麗人自至。見賓親不知溫涼,
三數語後,則誦聲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臨試,輒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讀,忽大風飄捲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
乃古人窖粟,朽敗已成糞土。雖不可食,而益信“千鍾”之說不妄,讀益力。一
日,梯登高架,於亂卷中得金輦徑尺,大喜,以為“金屋”之驗。出以示人,則
鍍金而非真金。心竊怨古人之誑己也。居無何,有父同年,觀察是道,性好佛。
或勸郎獻輦為佛龕。觀察大悅,贈金三百、馬二匹。郎喜,以為金屋、車馬皆有
驗,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勸其娶,曰:“‘書中自有顏如玉’,我何
憂無美妻乎?”又讀二三年,迄無效,人鹹揶揄之。時民間訛言:天上織女私逃。
或戲郎:“天孫竊奔,蓋為君也。”郎知其戲,置不辯。
一夕,讀漢書至八卷,卷將半,見紗剪美人夾藏其中。駭曰:“書中顏如玉,
其以此驗之耶?”心悵然自失。而細視美人,眉目如生;背隱隱有細字云:“織
女。”大異之。日置卷上,反覆瞻玩,至忘食寢。一日,方注目間,美人忽折腰
起,坐卷上微笑。郎驚絕,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駭,又叩之。下幾亭
亭,宛然絕代之姝。拜問:“何神?”美人笑曰:“妾顏氏,字如玉,君固相知
已久。日垂青盼,脫不一至,恐千載下無復有篤信古人者。”郎喜,遂與寢處。
然枕席間親愛倍至,而不知為人。
每讀,必使女坐其側。女戒勿讀,不聽;女曰:“君所以不能騰達者,徒以
讀耳。試觀春秋榜上,讀如君者幾人?若不聽,妾行去矣。”郎暫從之。少頃,
忘其教,吟誦復起。逾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喪失,囑而禱之,殊無影跡。
忽憶女所隱處,取漢書細檢之,直至舊處,果得之。呼之不動,伏以哀祝。女乃
下曰:“君再不聽,當相永絕!”因使治棋枰、樗蒲之具,日與遨戲。而郎意殊
不屬。覷女不在,則竊卷流覽。恐為女覺,陰取漢書第八卷,雜混他所以迷之。
一日,讀酣,女至,竟不之覺;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懼,冥搜諸卷、
渺不可得;既,仍於漢書八卷中得之,頁數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復讀。
女乃下,與之弈,曰:“三日不工,當復去。”至三日,忽一局贏女二子。
女乃喜,授以弦索,限五日工一曲。郎手營目注,無暇他及;久之,隨手應節
不覺鼓舞。女乃日與飲博,郎遂樂而忘讀,女又縱之出門,使結客,由此倜儻之
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試矣。”
郎一夜謂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則生子;今與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
“君日讀書,妾固謂無益。今即夫婦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驚
問:“何工夫?”女笑不言。少間,潛迎就之。郎樂極曰:“我不意夫婦之樂,
有不可言傳者。”於是逢人輒道,無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責之,郎曰:“鑽穴逾
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倫之樂,人所皆有,何諱焉?”過ba6*九月,女果舉一男,
買媼撫字之。
一日,謂郎曰:“妾從君二年,業生子,可以別矣。久恐為君禍,悔之已晚。”
郎聞言,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悽然,良久曰:“必欲
妾留,當舉架上書盡散之。”郎曰:“此卿故鄉,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
之強,曰:“妾亦知其有數,不得不預告耳。”先是,親族或窺見女,無不駭絕,
而又未聞其締姻何家,共詰之。郎不能作偽語,但默不言。人益疑,郵傳幾遍,
聞於邑宰史公。史,閩人,少年進士。聞聲傾動,竊欲一睹麗容,因而拘郎與女。
女聞知,遁匿無跡。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備加,務得女所自往。郎垂死,
無一言。械其婢,略得道其仿佛。宰以為妖,命駕親臨其家。見書卷盈屋,多不
勝搜,乃焚之;庭中煙結不散,瞑若陰霾。
郎既釋,遠求父門人書,得從辨復。是年秋捷,次年舉進士。而銜恨切於骨
髓。為顏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靈,當佑我官於閩。”後果以直指巡
閩。居三月,訪史惡款,籍其家。時有中表為司理,逼納愛妾,託言買婢寄署中。
案既結,郎即日自劾,取妾而歸。
異史氏曰:“天下之物,積則招妒,好則生魔,女之妖,書之魔也。事近怪
誕,治之未為不可;而祖龍之虐,不已慘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報也。
嗚呼!何怪哉!”
○齊天大聖
許盛,兗人。從兄成,賈於閩,貨未居積。客言大聖靈著,將禱諸祠。盛未
知大聖何神,與兄俱往。至則殿閣連蔓,窮極弘麗。入殿瞻仰,神猴首人身,蓋
齊天大聖孫悟空雲。諸客肅然起敬,無敢有惰容。盛素剛直,竊笑世俗之陋。眾
焚奠叩祝,盛潛去之。既歸,兄責其慢。盛曰:“孫悟空乃丘翁之寓言,何遂誠
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逆旅主人聞呼大聖名,皆搖手失色,
若恐大聖聞。盛見其狀,益嘩辨之,聽者皆掩耳而走。
至夜,盛果病,頭痛大作。或勸詣祠謝,盛不聽。未幾,頭小愈,股又痛,
竟夜生巨疽,連足盡腫,寢食俱廢。兄代禱,迄無驗;或言:神譴須自祝,盛卒
不信。月余,瘡漸斂,而又一疽生,其痛倍苦。醫來,以刀割腐肉,血溢盈碗;
恐人神其詞,故忍而不呻。又月余,始就平復。而兄又大病。盛曰:“何如矣!
敬神者亦復如是,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兄聞其言,益恚,謂神遷怒,責
弟不為代禱。盛曰:“兄弟猶手足。前日支體糜爛而不之禱;今豈以手足之病,
而易吾守乎?”但為延醫銼藥,而不從其禱。藥下,兄暴斃。
盛慘痛結於心腹,買棺殮兄已,投祠指神而數之曰:“兄病,謂汝遷怒,使
我不能自白。倘爾有神,當今死者復生。余即北面稱弟子,不敢有異詞;不然,
當以汝處三清之法,還處汝身,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至夜,夢一人招之去,
入大聖祠,仰見大聖有怒色,責之曰:“因汝無狀,以菩薩刀穿汝脛股;猶不自
悔,嘖有煩言。本宜送拔舌獄,念汝一念剛鯁,姑置宥赦。汝兄病,乃汝以庸醫
夭其壽數,與人何尤?今不少施法力,益令狂妄者引為口實。”乃命青衣使請命
於閻羅。青衣曰:“三日後,鬼籍已報天庭,恐難為力。”神取方版,命筆,不
知何詞,使青衣執之而去。良久乃返。成與俱來,並跪堂上。神問:“何遲?”
青衣曰:“閻魔不敢擅專,又持大聖旨上咨斗宿,是以來遲。”盛趨上拜謝神恩。
神曰:“可速與兄俱去。若能向善,當為汝福。”兄弟悲喜,相將俱歸。醒而異
之。急起,啟材視之,兄果已蘇,扶出,極感大聖力。盛由此誠服信奉,更倍於
流俗。而兄弟資本,病中已耗其半;兄又未健,相對長愁。
一日,偶游郊郭,忽一褐衣人相之曰:“子何憂也?”盛方苦無所訴,因而
備述其遭。褐衣人曰:“有一佳境,暫往瞻矚,亦足破悶。”問:“何所?”但
云:“不遠。”從之。出郭半里許,褐衣人曰:“予有小術,頃刻可到。”因命
以兩手抱腰,略一點頭,遂覺雲生足下,騰踔而上,不知幾百由旬。盛大懼,閉
目不敢少啟。頃之曰:“至矣。”忽見琉璃世界,光明異色,訝問:“何處?”
曰:“天宮也。”信步而行,上上益高。遙見一臾,喜曰:“適遇此老,子之福
也!”舉手相揖。臾邀過詣其所,烹茗獻客;止兩盞,殊不及盛。褐衣人曰:
“此吾弟子,千里行賈,敬造仙署,求少贈饋。”臾命僮出白石一柈,狀類雀
卵,瑩澈如冰,使盛自取之。盛念攜歸可作酒枚,遂取其六。褐衣人以為過廉,
代取六枚,付盛並裹之。囑納腰橐,拱手曰:“足矣。”辭臾出,仍令附體而下,
俄頃及地。盛稽首請示仙號,笑曰:“適即所謂斤斗雲也。”盛恍然,悟為大聖,
又求祐護。曰:“適所會財星,賜利十二分,何須多求。”盛又拜之,起視已渺。
既歸,喜而告兄。解取共視,則融入腰橐矣。後輦貨而歸,其利倍蓰。自此
屢至閩,必禱大聖。他人之禱,時不甚驗,盛所求無不應者。
異史氏曰:“昔士人過寺,畫琵琶於壁而去;比返,則其靈大著,香火相屬
焉。天下事固不必實有其人,人靈之,則既靈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而物或
托焉耳。若盛之方鯁,固宜得神明之祐,豈真耳內繡針,毫毛能變,足下筋斗,
碧落可升哉!卒為邪惑,亦其見之不真也。”
○青蛙神
江漢之間,俗事蛙神最虔。祠中蛙不知幾百千萬,有大如籠者。或犯神怒,
家中輒有異兆;蛙游几榻,甚或攀緣滑壁,其狀不一,此家當凶。人則大恐,斬
牲禳禱之,神喜則已。
楚有薛昆生者,幼惠,美姿容。六七歲時,有青衣媼至其家,自稱神使,坐
致神意,願以女下嫁昆生。薛翁性樸拙,雅不欲,辭以兒幼。雖固卻之,而亦未
敢議婚他姓。遲數年,昆生漸長,委禽於姜氏。神告姜曰:“薛昆生,吾婿也,
何得近禁臠!”姜懼,反其儀。薛翁憂之,潔牲往禱,自言不敢與神相匹偶。祝
已,見餚酒中皆有巨蛆浮出,蠢然擾動,傾棄,謝罪而歸。心益懼,亦姑聽之。
一日,昆生在途,有使者迎宣神命,苦邀移趾。不得已,從與俱往。入一朱
門,樓閣華好。有臾坐堂上,類七八十歲人。昆生伏謁,臾命曳起之,賜坐案旁。
少間,婢媼集視,紛紜滿側。臾顧曰:“人言薛郎至矣。”數婢奔去。移時,一
媼率女郎出,年十六七,麗絕無儔。臾指曰:“此小女十娘,自謂與君可稱佳偶,
君家尊乃以異類見拒。此自百年事,父母止主其半,是在君耳。”昆生目注十娘,
心愛好之,默然不言。媼曰:“我固知郎意良佳。請先歸,當即送十娘往也。”
昆生曰:“諾。”趨歸告翁。翁倉遽無所為計,乃授之詞,使返謝之,昆生不肯
行。方誚讓間,輿已在門,青衣成群,而十娘入矣。上堂朝見翁姑,見之皆喜。
即夕合卺,琴瑟甚諧。由此神翁神媼,時降其家。視其衣,赤為喜,白為財,必
見,以故家日興。自婚於神,門堂藩溷皆蛙,人無敢詬蹴之。惟昆生少年任性,
喜則忌,怒則踐斃,不甚愛惜。十娘雖謙馴,但含怒,頗不善昆生所為;而昆生
不以十娘故斂抑之。十娘語侵昆生,昆生怒曰:“豈以汝家翁媼能禍人耶?大丈
夫何畏蛙也!”十娘甚諱言“蛙”,聞之恚甚,曰:“自妾入門為汝家婦,田增
粟,賈增價,亦復不少。今老幼皆已溫飽,遂於鴞鳥生翼,欲啄母睛耶!”昆生
益憤曰:“吾正嫌所增污穢,不堪貽子孫。請不如早別,”遂逐十娘,翁媼既聞
之,十娘已去。呵昆生,使急往追復之。昆生盛氣不屈。至夜,母子俱病,郁冒
不食。翁懼,負荊於祠,詞義殷切。過三日,病尋愈。十娘已自至,夫妻歡好如
初。
十娘日輒凝妝坐,不操女紅,昆生衣履,一委諸母。母一日忿曰:“兒既娶,
仍累媼!人家婦事姑,我家姑事婦!”十娘適聞之,負氣登堂曰:“兒婦朝侍食,
暮問寢,事姑者,其道如何?所短者,不能吝佣錢,自作苦耳。”母無言,慚沮
自哭。昆生入,見母涕痕,詰得故,怒責十娘。十娘執辨不屈。昆生曰:“娶妻
不能承歡,不如勿有!便觸老蛙怒,不過橫災死耳!”復出十娘。十娘亦怒,出
門徑去。次日,居舍災,延燒數屋,几案床榻,悉為煨燼。昆生怒,詣祠責數曰:
“養女不能奉翁姑,略無庭訓,而曲護其短!神者至公,有教人畏婦者耶!且盎
盂相敲,皆臣所為,無所涉於父母。刀鋸斧鉞,即加臣身;如其不然,我亦焚汝
居室,聊以相報。”言已,負薪殿下,爇火欲舉。居人集而哀之,始憤而歸。父
母聞之,大懼失色。至夜,神示夢於近村,使為婿家營宅。及明,齎材鳩工,共
為昆生建造,辭之不肯;日數百人相屬於道,不數日,第舍一新,床幕器具悉備
焉。修除甫竟,十娘已至,登堂謝過,言詞溫婉。轉身向昆生展笑,舉家變怨為
喜。自此十娘性益和,居二年,無間言。
十娘最惡蛇,昆生戲函小蛇,紿使啟之。十娘變色,詬昆生。昆生亦轉笑生
嗔,惡相抵。十娘曰:“今番不待相迫逐,請自此絕。”遂出門去。薛翁大恐,
杖昆生,請罪於神。幸不禍之,亦寂無音。積有年余,昆生懷念十娘,頗自悔,
竊詣神所哀十娘,迄無聲應。未幾,聞神以十娘字袁氏,中心失望,因亦求婚他
族;而歷相數家,並無如十娘者,於是益思十娘。往探袁氏,則已堊壁滌庭,候
魚軒矣。心愧憤不能自已,廢食成疾。父母憂皇,不知所處。
忽昏憒中有人撫之曰:“大丈夫頻欲斷絕,又作此態!”開目,則十娘也。
喜極,躍起曰:“卿何來?”十娘曰:“以輕薄人相待之禮,止宜從父命,另醮
而去。固久受袁家采幣,妾千思萬思而不忍也。卜吉已在今夕,父又無顏反幣,
妾親攜而置之矣。適出門,父走送曰:‘痴婢!不聽吾言,後受薛家凌虐,縱死
亦勿歸也!’”昆生感其義,為之流涕。家人皆喜,奔告翁媼。媼聞之,不待往
朝,奔入子舍,執手嗚泣。由此昆生亦老成,不作惡虐,於是情好益篤。十娘曰:
“妾向以君儇薄,未必遂能相白首,故不欲留孽根於人世;今已靡他,妾將生子。”
居無何,神翁神媼著朱袍,降臨其家。次日,十娘臨蓐,一舉兩男。
由此往來無間。居民或犯神怒,輒先求昆生;乃使婦女輩盛妝入閨,朝拜十
娘,十娘笑則解。薛氏苗裔甚繁,人名之“薛蛙子家”。近人不敢呼,遠人則呼
之。
青蛙神,往往托諸巫以為言。巫能察神嗔喜:告諸信士曰“喜矣”,福則至;
“怒矣”,婦子坐愁嘆,有廢餐者。流俗然哉?抑神實靈,非盡妄也?
有富賈周某,性吝嗇。會居人斂金修關聖祠,貧富皆與有力,獨周一毛所不
肯拔。久之,工不就,首事者無所為謀。適眾賽蛙神,巫忽言:“周將軍倉命小
神司募政,其取簿籍來。”眾從之。巫曰:“已捐者,不復強,未捐者,量力自
注。”眾唯唯敬聽,各注已。巫視眾:“周某在此否?”周方混跡其後,惟恐神
知,聞之失色,次且而前。巫指籍曰:“注金百。”周益窘,巫怒曰:“淫債尚
酬二百,況好事耶!”蓋周私一婦,為夫掩執,以金二百自贖,故訐之也。周益
慚懼,不得已,如命注之。
既歸,告妻,妻曰:“此巫之詐耳。”巫屢索,卒不與。一日,方晝寢,忽
聞門外如牛喘。視之,則一巨蛙,室門僅容其身,步履蹇緩,塞兩扉而入。既入,
轉身臥,以閾承頷,舉家盡驚。周曰:“此必討募金也。”焚香而祝,願先納三
十,其餘以次齎送,蛙不動;請納五十,身忽一縮,小尺許;又加二十,益縮如
斗;請全納,縮如拳,從容出,入牆罅而去。周急以五十金送監造所,人皆異之,
周亦不言其故。積數日,巫又言:“周某欠金五十,何不催併?”周聞之,懼,
又送十金,意將以次完結。一日,夫婦方食,蛙又至,如前狀,目作怒。少間,
登其床,床搖撼欲傾;加喙於枕而眠,腹隆起如臥牛,四隅皆滿。周懼,即完百
數與之。驗之,仍不少動。半日間,小蛙漸集,次日益多,穴倉登榻,無處不至;
大於碗者,升灶啜蠅,糜爛釜中,以致穢不可食;至三日,庭中蠢蠢,更無隙地。
一家皇駭,不知計之所出。不得已,請教於巫。巫曰:“此必少之也。”遂祝之,
益以二十,首始舉;又益之,起一足;直至百金,四足盡起,下床出門,狼犺
數步,復返身臥門內。周懼,問巫。巫揣其意,欲周即解囊。周無奈何,如數付
巫,蛙乃行,數步外,身暴縮,雜眾蛙中,不可辨認,紛紛然亦漸散矣。
祠既成,開光祭賽,更有所需。巫忽指首事者曰:“某宜出如乾數。共十五
人,止遺二人。眾祝曰:“吾等與某某,已同捐過。”巫曰:“我不以貧富為有
無,但以汝等所侵漁之數為多寡。此等金錢,不可自肥,恐有橫災飛禍。念汝等
首事勤勞,故代汝消之也。除某某廉正無苟且外,即我家巫,我亦不少私之,便
令先出,以為眾倡。”即奔入家,搜括箱櫝。妻問之,亦不答,盡卷囊蓄而出,
告眾曰:“某私克銀八兩,今使傾橐。”與眾衡之,秤得六兩餘,使人志之。眾
愕然,不敢置辯,悉如數納入。巫過此茫不自知;或告之,大慚,質衣以盈之。
惟二人虧其數,事既畢,一人病月余,一人患疔瘇,醫藥之費,浮於所欠,人以
為私克之報雲。
異史氏曰:“老蛙司募,無不可與為善之人,其勝刺釘拖索者,不既多乎?
又發監守之盜,而消其災,則其現威猛,正其行慈悲也。神矣!”
○任秀
任建之,魚台人。販氈裘為業,竭資赴陝。途中逢一人。自言:“申竹亭,
宿遷人。”話言投契,盟為昆弟,行止與俱。至陝,任病不起,申善視之,積十
余日,疾大漸。謂申曰:“吾家故無恆產,八口衣食,皆恃一人犯霜露。今不幸
殂謝異域。君,我手足也,兩千里外,更有誰何!囊金二百餘金,一半君自取之,
為我小備殮具,剩者可助資斧;其半寄吾妻子,俾輦吾櫬而歸。如肯攜殘骸旋故
里,則裝資勿計矣。”乃扶枕為書付申,至夕而卒。申以五六金為市薄材,殮已。
主人催其移槥,申托尋寺觀,竟遁不返。任家年余方得確耗。
任子秀,年十七,方從師讀,由此廢學,欲往尋父柩。母憐其幼,秀哀涕欲
死,遂典資治任,俾老僕佐之行,半年始還。殯後,家貧如洗。幸秀聰穎,釋服,
入魚台泮。而佻達喜博,母教戒綦嚴,卒不改。一日,文宗案臨,試居四等。母
憤泣不食,秀慚懼,對母自矢。於是閉戶年余,遂以優等食餼。母勸令設帳,而
人終以其盪無檢幅,鹹誚薄之。
有表叔張某,賈京師,勸赴都,願攜與俱,不耗其資。秀喜,從之。至臨清,
泊舟關外。時鹽航艤集,帆檣如林。臥後,聞水聲人聲,聒耳不寐。更既靜,忽
聞鄰舟骰聲清越,入耳縈心,不覺舊技復癢。竊聽諸客,皆已酣寢,囊中自備千
文,思欲過舟一戲。潛起解囊,捉錢踟躕,回思母訓,即復束置。既睡,心怔沖,
苦不得眠;又起,又解,如是者三。興勃發,不可復忍,攜錢徑去。至鄰舟,則
見兩人對賭,錢注豐美。置錢几上,即求入局。二人喜,即與共擲。秀大勝。一
客錢盡,即以巨金質舟主,漸以十餘貫作孤注。賭方酣,又有一人登舟來,眈視
良久,亦傾囊出百金質主人,入局共博。張中夜醒,覺秀不在舟,聞骰聲,心知
之,因詣鄰舟,欲撓沮之。至,則秀胯側積資如山,乃不復言,負錢數千而返。
呼諸客並起,往來移運,尚存十餘千。未幾,三客俱敗,一舟之錢盡空。客欲賭
金,而秀欲已盈,故托非錢不博以難之。張在側,又促逼令歸。三客燥急。舟主
利其盆頭,轉貸他舟,得百餘千。客得錢,賭更豪,無何,又盡歸秀。
天已曙,放曉關矣,共運資而返。三客已去。主人視所質二百餘金,盡箔灰
耳。大驚,尋至秀舟,告以故,欲取償於秀,及問里居、姓名,知為建之之子,
縮頸羞汗而退。過訪榜人,乃知主人即申竹亭也。秀至陝時,亦頗聞其姓字;至
此鬼已報之,故不復追其前郄矣。乃以資與張合業而北,終歲獲息倍蓰。遂援例
入監。益權子母,十年間,財雄一方。
○晚霞
五月五日,吳越有鬥龍舟之戲:刳木為龍,繪鱗甲,飾以金碧;上為雕甍朱
檻,帆旌皆以錦繡。舟末為龍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顛
倒滾跌,作諸巧劇。下臨江水,險危欲墮。故其購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預
調馴之,墮水而死,勿悔也。吳門則載美姬,較不同耳。
鎮江有蔣氏童阿端,方七歲。便捷奇巧,莫能過,聲價益起,十六歲猶用之。
至金山下,墮水死。蔣媼止此子,哀鳴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兩人導去,見水
中別有天地;回視,則流波四繞,屹如壁立。俄入宮殿,見一人兜牟坐。兩人曰:
“此龍窩君也。”便使拜伏,龍窩君顏色和霽,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條部。”
遂引至一所,廣殿四合。趨上東廊,有諸少年出與為禮,率十三四歲。即有老嫗
來,眾呼解姥。坐令獻技。已,乃教以錢塘飛霆之舞,洞庭和風之樂。但聞鼓鉦
喤聒,諸院皆響;既而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嫻,獨絮絮調撥之;而阿端
一過,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兒,不讓晚霞矣!”
明日,龍窩君按部,諸部畢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魚服,鳴大鉦,圍四尺許,
鼓可四人合抱之,聲如巨霆,叫噪不復可聞。舞起,則巨濤洶湧,橫流空際,時
墮一點,大如盆,著地消滅。龍窩君急止之,命進乳鶯部,皆二八姝麗,笙樂細
作,一時清風習習,波聲俱靜,水漸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畢,俱退立西
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內一女郎,年十四五已來,振袖傾鬟,作散花舞;
翩翩翔起,衿袖襪履間,皆出五色花朵,隨風颺下,飄泊滿庭。舞畢,隨其部亦
下西墀。阿端旁睨,雅愛好之,問之同部,即晚霞也。無何,喚柳條部。龍窩君
特試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隨腔,俯仰中節。龍窩君嘉其惠悟,賜五文褲褶,魚
須金束髮,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賜下,亦趨西墀,各守其伍。端於眾中遙注晚霞,
晚霞亦遙注之。少間,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漸出部而南,相去數武,而法嚴
不敢亂部,相視神馳而已。既按蛺蝶部,童男女皆雙舞,身長短、年大小、服色
黃白,皆取諸同。諸部按畢,魚貫而出。柳條在燕子部後,端疾出部前,而晚霞
已緩滯在後。回首見端,故遺珊瑚釵,端急內袖中。
既歸,凝思成疾,眠餐頓廢。解姥輒進甘旨,日三四省,撫摩殷切,病不少
瘥。姥憂之,罔所為計,曰:“吳江王壽期已促,且為奈何!”薄暮,一童子來,
坐榻上與語,自言:“隸蛺蝶部。”從容問曰:“君病為晚霞否?”端驚問:
“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悽然起坐,便求方計。童問:“尚能步
否?”答云:“勉強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啟一戶,折而西,又辟雙扉。見蓮
花數十畝,皆生平地上,葉大如席,花大如蓋,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
曰:“姑坐此。”遂去。少時,一美人撥蓮花而入,則晚霞也。相見驚喜,各道
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壓荷蓋令側,雅可幛蔽;又勻鋪蓮瓣而藉之,忻與狎寢。
既訂後約,日以夕陽為候,乃別。端歸,病亦尋愈。由此兩人日以會於蓮畝。
過數日,隨龍窩君往壽吳江王。稱壽已,諸部悉歸,獨留晚霞及乳鶯部一人
在宮中教舞。數月,更無音耗,端悵望若失。惟解姥日往來吳江府,端托晚霞為
外妹,求攜去,冀一見之。留吳江門下數日,宮禁嚴森,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
返。積月余,痴想欲絕。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晚霞投江矣!”
端大駭,涕下不能自止。因毀冠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從俱死。但見江水若
壁,以首力觸不得入。念欲復還,懼問冠服,罪將增重。意計窮蹇,汗流浹踵。
忽睹壁下有大樹一章,乃猱攀而上,漸至端杪,猛力躍墮,幸不沾濡,而竟已浮
水上。不意之中,恍睹人世,遂飄然泅去。移時,得岸,少坐江濱,頓思老母,
遂趁舟而去。
抵里,四顧居廬,忽如隔世。次且至家,忽聞窗中有女子曰:“汝子來矣。”
音聲甚似晚霞。俄,與母俱出,果霞。斯時兩人喜勝於悲;而媼則悲疑驚喜,萬
狀俱作矣。初,晚霞在吳江,覺腹中震動,龍宮法禁嚴,恐旦夕身娩,橫遭撻楚,
又不得一見阿端,但欲求死,遂潛投江水。身泛起,沉浮波中,有客舟拯之,問
其居里。晚霞故吳名妓,溺水不得其屍,自念卷十一_聊齋志異原文_國學 子部院不可復投,遂曰:“鎮江
蔣氏,吾婿也。”客因代貰扁舟,送諸其家。蔣媼疑其錯誤,女自言不誤,因以
其情詳告媼。媼以其風格婉妙,頗愛悅之。第慮年太少,必非肯終寡也者。而女
孝謹,顧家中貧,便脫珍飾售數萬。媼察其志無他,良喜。然無子,恐一旦臨蓐,
不見信於戚里,以謀女。女曰:“母但得真孫,何必求人知。”媼亦安之。
會端至,女喜不自已。媼亦疑兒不死;陰發兒冢,骸骨俱存,因以此詰端。
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惡其非人,囑母勿復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為當日
所得非兒屍,然終慮其不能生子。未幾,竟舉一男,捉之無異常兒,始悅。久之,
女漸覺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龍宮衣,七七魂魄堅凝,生人不殊
矣。若得宮中龍角膠,可以續骨節而生肌膚,惜不早購之也。”
端貨其珠,有賈胡出資百萬,家由此巨富。值母壽,夫妻歌舞稱觴,遂傳聞
王邸。王欲強奪晚霞。端懼,見王自陳:“夫婦皆鬼。”驗之無影而信,遂不之
奪。但遣宮人就別院傳其技。女以龜溺毀容,而後見之。教三月,終不能盡其技
而去。
○白秋練
直隸有慕生,小字蟾宮,商人慕小寰之子。聰惠喜讀。年十六,翁以文業迂,
使去而學賈,從父至楚。每舟中無事,輒便吟誦。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
積。生乘父出,執卷喔詩,音節鏗鏹。輒見窗影憧憧,似有人竊聽之,而亦未之
異也。
一夕,翁赴飲,久不歸,生吟益苦。有人徘徊窗外,月映甚悉。怪之,遽出
窺覘,則十五六傾城之姝。望見生,急避去。又二三日,載貨北旋,暮泊湖濱。
父適他出,有媼入曰:“郎君殺吾女矣!”生驚問之,答云:“妾白姓。有息女
秋練,頗解文字。言在郡城,得聽清吟,於今結念,至絕眠餐。意欲附為婚姻,
不得復拒。”生心實愛好,第慮父嗔,因直以情告。媼不實信,務要盟約。生不
肯,媼怒曰:“人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見納,恥孰甚
焉!請勿想北渡矣!”遂去。少間,父歸,善其詞以告之,隱冀垂納。而父以涉
遠,又薄女子之懷春也,笑置之。
泊舟處,水深沒棹;夜忽沙磧擁起,舟滯不得動。湖中每歲客舟必有留住守
洲者,至次年桃花水溢,他貨未至,舟中物當百倍於原直也,以故翁未甚憂怪。
獨冀明歲南來,尚須揭資,於是留子自歸。生竊喜,悔不詰媼居里。日既暮,媼
與一婢扶女郎至,展衣臥諸榻上,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無事者!”遂
去。生初聞而驚;移燈視女,則病態含嬌,秋波自流。略致訊詰,嫣然微笑。生
強其一語,曰:“‘為郎憔悴卻羞郎’,可為妾詠。”生狂喜,欲近就之,而憐
其荏弱。探手於懷,接<月函>為戲。女不覺歡然展謔,乃曰:“君為妾三吟王建
‘羅衣葉葉’之作,病當愈。”生從其言。甫兩過,女攬衣起曰:“妾愈矣!”
再讀,則嬌顫相和。生神志益飛,遂滅燭共寢。女未曙已起,曰:“老母將至矣。”
未幾,媼果至。見女凝妝歡坐,不覺欣慰;邀女去,女俯首不語。媼即自去,曰:
“汝樂與郎君戲,亦自任也。”於是生始研問居止。女曰:“妾與君不過傾蓋之
交,婚嫁尚未可必,何須令知家門。”然兩人互相愛悅,要誓良堅。
女一夜早起挑燈,忽開卷悽然淚瑩,生起急問之。女曰:“阿翁行且至。我
兩人事,妾適以卷卜,展之得李益江南曲,詞意非祥。”生慰解之,曰:“首句
‘嫁得翟塘賈’,即已大吉,何不祥之與有!”女乃少歡,起身作別曰:“暫請
分手,天明則千人指視矣。”生把臂哽咽,問:“好事如諧,何處可以相報?”
曰:“妾常使人偵探之,諧否無不聞也。”生將下舟送之,女力辭而去。無何,
慕果至。生漸吐其情,父疑其zhao6*妓,怒加詬厲。細審舟中財物,並無虧損,譙呵
乃已。一夕,翁不在舟,女忽至,相見依依,莫知決策。女曰:“低昂有數,且
圖目前。姑留君兩月,再商行止。”臨別,以吟聲作為相會之約。由此值翁他出,
遂高吟,則女自至。四月行盡,物價失時,諸賈無策,斂資禱湖神之廟。端陽後,
雨水大至,舟始通。
生既歸,凝思成疾。慕憂之,巫醫並進。生私告母曰:“病非藥禳可痊,惟
有秋練至耳。”翁初怒之;久之,支離益憊,始懼,賃車載子,復入楚,泊舟故
處。訪居人,並無知白媼者。會有媼操柁湖濱,即出自任。翁登其舟,窺見秋練,
心竊喜,而審詰邦族,則浮家泛宅而已。因實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沉
痼。媼以婚無成約,弗許。女露半面,殷殷窺聽,聞兩人言,眥淚欲望。媼視女
面,因翁哀請,即亦許之。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嗚泣曰:“昔年妾狀,今
到君耶!此中況味,要不可不使君知。然羸頓如此,急切何能便瘳?妾請為君一
吟。”生亦喜。女亦吟王建前作。生曰:“此卿心事,醫二人何得效?然聞卿聲,
神已爽矣。試為我吟‘楊柳千條盡向西’。”女從之。生贊曰:“快哉!卿昔誦
詩餘,有採蓮子云:‘菡萏香蓮十頃陂。’心尚未忘,煩一曼聲度之。”女又從
之。甫闋,生躍起曰:“小生何嘗病哉!”遂相狎抱,沉疴若失。既而問:“父
見媼何詞?事得諧否?”女已察知翁意,直對“不諧”。
既而女去,父來,見生已起,喜甚,但慰勉之。因曰:“女子良佳。然自總
角時,把柁棹歌,無論微賤,抑亦不貞。”生不語。翁既出,女復來,生述父
意。女曰:“妾窺之審矣:天下事,愈急則愈遠,愈迎則愈拒。當使意自轉,反
相求。”生問計,女曰:“凡商賈之志,在於利耳。妾有術知物價。適視舟中物,
並無少息。為我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歸家,妾言驗,則妾為佳
婦矣。再來時,君十八,妾十七,相歡有日,何憂為!”生以所言物價告父。父
頗不信,姑以余資半從其教。既歸,所自買貨,資本大虧;幸少從女言,得厚息,
略相準。以是服秋練之神。生益誇張之,謂女自言,能使己富。翁於是益揭資而
南。至湖,數日不見白媼;過數日,始見其泊舟柳下,因委禽焉。媼悉不受,但
涓吉送女過舟。翁另賃一舟,為子合卺。
女乃使翁益南,所應居貨,悉籍付之。媼乃邀婿去,家於其舟。翁三月而返。
物至楚,價已倍蓰。將歸,女求載湖水;既歸,每食必加少許,如用醯醬焉。由
是每南行,必為致數壇而歸。後三四年,舉一子。
一日,涕泣思歸。翁乃偕子及婦俱入楚。至湖,不知媼之所在。女扣舷呼母,
神形喪失。促生沿湖問訊。會有釣鱘鰉者,得白驥。生近視之,巨物也,形全類
人,乳陰畢具。奇之,歸以告女。女大駭,謂夙有放生願,囑生贖放之。生往商
釣者,釣者索直昂。女曰:“妾在君家,謀金不下巨萬,區區者何遂靳直也!如
必不從,妾即投湖水死耳!”生懼,不敢告父,盜金贖放之。既返,不見女。搜
之不得,更盡始至。問:“何往?”曰:“適至母所。”問:“母何在?”腆然
曰:“今不得不實告矣:適所贖,即妾母也。向在洞庭,龍君命司行旅。近宮中
欲選嬪妃,妾被浮言者所稱道,遂敕妾母,坐相索。妾母實奏之。龍君不聽,放
母於南濱,餓欲死,故罹前難。今難雖免,而罰未釋。君如愛妾,代禱真君可免。
如以異類見憎,請以兒擲還君。妾自去,龍宮之奉,未必不百倍君家也。”生大
驚,慮真君不可得見。女曰:“明日未刻,真君當至。見有跛道士,急拜之,入
水亦從之。真君喜文士,必合憐允。”乃出魚腹綾一方,曰:“如問所求,即出
此,求書一‘免’字。”生如言候之。果有道士蹩躄而至,生伏拜之。道士急走,
生從其後。道士以杖投水,躍登其上。生竟從之而登,則非杖也,舟也。又拜之,
道士問:“何求?”生出羅求書。道士展視曰:“此白驥翼也,子何遇之?”蟾
宮不敢隱,詳陳始末。道士笑曰:“此物殊風流,老龍何得荒淫!”遂出筆草書
“免”字,如符形,返舟令下。則見道士踏杖浮行,頃刻已渺。歸舟,女喜,但
囑勿泄於父母。
歸後二三年,翁南遊,數月不歸。湖水俱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
囑曰:“如妾死,勿瘞,當於卯、午、酉三時,一吟杜甫夢李白詩,死當不朽。
待水至,傾注盆內,閉門緩妾衣,抱入浸之,宜得活。”喘息數日,奄然遂斃。
後半月,慕翁至,生急如其教,浸一時許,漸蘇。自是每思南旋。後翁死,生從
其意,遷於楚。
○王者
湖南巡撫某公,遣州佐押解餉六十萬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無所投宿,
遠見古剎,因詣棲止。天明,視所解金,蕩然無存。眾駭怪,莫可取咎。回白撫
公,公以為妄,將置之法:及詰眾役,並無異詞。公責令仍反故處,緝察端緒。
至廟前,見一瞽者,形貌奇異,自榜云:“能知心事。”因求卜筮。瞽曰:
“是為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訴前苦。瞽者便索肩輿,云:“但從我去,
當自知。”遂如其言,官役皆從之。瞽曰:“東”。東之。瞽曰:“北。”北之。
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輻輳。入城,走移時,瞽曰:“止。”因下輿,
以手南指:“見有高門西向,可款關自問之。”拱手自去。州佐如其教,果見高
門,漸入之。一人出,衣冠漢制,不言姓名。州佐述所自來,其人云:“請留數
日,當與君謁當事者。”遂導去,令獨居一所,給以食飲。暇時閒步,至第後,
見一園亭,入涉之。老松翳日,細草如氈。數轉廊榭,又一高亭,歷階而入,見
壁上掛ren6*皮數張,五官俱備,腥氣流熏。不覺毛骨森豎,疾退歸舍。自分留鞹
異域,已無生望,因念進退一死,亦姑聽之。
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見矣。”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馬甚駛,
州佐步馳從之。俄,至一轅門,儼如制府衙署,皂衣人羅列左右,規模凜肅。衣
冠者下馬,導入。又一重門,見有王者,珠冠繡紱,南面坐。州佐趨上,伏謁。
王者問:“汝湖南解官耶?”州佐諾。王者曰:“銀俱在此。是區區者,汝撫軍
即慨然見贈,未為不可。”州佐泣訴:“限期已滿,歸必就刑,稟白何所申證?”
王者曰:“此即不難。”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復之,可保無恙。”又遣力士送
之。州佐懾息,不敢辨,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來時所經。既出山,送者乃
去。
數日,抵長沙,敬白撫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辨,命左右者飛索以糹卷十一_聊齋志異原文_國學 子部。州
佐解袱出函,公拆視未竟,面如灰土。命釋其縛,但云:“銀亦細事,汝姑出。”
於是急檄屬官,設法補解訖。數日,公疾,尋卒。先是,公與愛姬共寢,既醒,
而姬發盡失。闔署驚怪,莫測其由。蓋函中即其發也。外有書云:“汝自起家守
令,位極人臣。賕賂貪婪,不可悉數。前銀六十萬,業已驗收在庫。當自發貪囊,
補充舊額。解官無罪,不得加譴責。前取姬發,略示微警。如復不遵教令,旦晚
取汝首領。姬發附還,以作明信。”公卒後,家人始傳其書。後屬員遣人尋其處,
則皆重岩絕壑,更無徑路矣。
異史氏曰:“紅線金合,以儆貪婪,良亦快異。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
劍客所集。烏得有城郭衙署哉?嗚呼!是何神歟?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訴者無
已時矣。”
○陳雲犠
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兒時,相者曰:
“後當娶女道士為妻。”父母共以為笑。而為之論婚,低昂苦不能就。生母臧夫
人,祖居黃岡,生以故詣外祖母。聞時人語曰:“黃州‘四雲’,少者無倫。”
蓋郡有呂祖庵,庵中女道士皆美,故云。
庵去臧氏村僅十餘里,生因竊往。扣其關,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謙喜承迎,
儀度皆潔。中一最少者,曠世真無其儔,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頤,但他顧。
諸道士覓盞烹茶。生乘間問姓字,答云:“雲棲,姓陳。”生戲曰:“奇矣!小
生適姓潘。”陳赬顏發頰,低頭不語,起而去。少間,瀹茗,進佳果,各道姓字:
一,白雲深,年三十許;一,盛雲眠,二十已來;一,梁雲棟,約二十有四五,
卻為弟。而雲棲不至,生殊悵惘,因問之。白曰:“此婢懼生人。”生乃起別,
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而欲見雲棲,明日可復來。”
生歸,思戀綦切。次日,又詣之。諸道士俱在,獨少雲棲,未便遽問。諸道
士治具留餐,生力辭,不聽。白拆餅授箸,勸進良殷。既問:“雲棲何在?”答
云:“自至。”久之,日勢已晚,生欲歸。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
子來奉見。”生乃止。俄,挑燈具酒,雲眠亦去。酒數行,生辭已醉。白曰:
“飲三觥,則雲棲出矣。”生果飲如數。梁亦以此挾勸之,生又盡之,覆盞告辭。
白顧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勸飲,汝往曳陳婢來,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
去,少時而返,具言:“雲棲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臥。兩人代
裸之,迭就淫焉。終夜不堪其擾。天既明,不睡而別,數日不敢復往,而心念雲
棲不忘也,但不時於近側探偵之。
一日,既暮,白出門,與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關。雲眠出應門,
問之,則梁亦他適。因問雲棲,盛導去,又入一院。呼曰:“雲棲!客至矣。”
但見室門閛然而合。盛笑曰:“閉扉矣。”生立窗外,似將有言,盛乃去。
雲棲隔窗曰:“人皆以妾為餌,釣君也。頻來,則身命殆矣。妾不能終守清規,
亦不敢遂乖廉恥,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頭相約。雲棲曰:“妾師撫
養。即亦非易,果相見愛,當以二十金贖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為桑中之約,
所不能也。”生諾之。方欲自陳,而盛復至,從與俱出,遂別歸。
中心怊悵,思欲委曲夤緣,再一親其嬌范,適有家人報父病,遂星夜而還。
無何,孝廉卒。夫人庭訓最嚴,心事不敢使知,但刻減金資,日積之。有議婚者,
輒以服闋為辭。母不聽。生婉告曰:“曩在黃岡,外祖母欲以婚陳氏,誠心所願。
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黃省問;旦夕一往,如不果諧,從母所命。”夫人
許之。乃攜所積而去。
至黃,詣庵中,則院宇荒涼,大異疇昔。漸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問。
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雲’星散矣。”問:“何之?”曰:“雲深、雲棟,
從惡少去;向聞雲棲寓居郡北;雲眠訊息不知也。”生聞之,悲嘆。命駕即詣郡
北,遇觀輒詢,並少蹤跡。悵恨而歸,偽告母曰:“舅言:陳翁如岳州,待其歸,
當遣伻來。”
逾半年,夫人歸寧,以事問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誑;媼疑甥與舅謀,而
未以問也。幸舅出,莫從稽其妄。夫人以香願登蓮峰。齋宿山下。既臥,逆旅主
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陳雲棲。”聞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
告訴坎坷,詞旨悲惻。末言:“有表兄潘生,與夫人同籍,煩囑子侄輩一傳口語,
但道其寄棲鶴觀師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歲。令早一臨存;恐過此以往,
未之或知也。”夫人審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學宮,秀才輩想無不聞也。”
未明早別,殷殷再囑。
夫人既歸,向生言及。生長跪曰:“實告母:所謂潘生,即兒也。”夫人既
知其故,怒曰:“不肖兒!宣淫寺觀,以道士為婦,何顏見親賓乎!”生垂頭,
不敢出詞。會生以赴試入郡,竊命舟訪王道成。至,則雲棲半月前出遊不返。既
歸,悒悒而病。
適臧媼卒,夫人往奔喪,殯後迷途,至京氏家,問之,則族妹也。相便邀入。
見有少女在堂,年可十ba6*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婦,俾子不
懟,心動,因詰生平。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暫寄此耳。”
問:“婿家誰?”曰:“無之。”把手與語,意致嬌婉,母大悅,為之過宿,私
以己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
夫人招與同榻,談笑甚歡,自願母夫人。夫人悅,請同歸荊州,女益喜。
次日,同舟而還。既至,則生病未起,母慰其沉疴,使婢陰告曰:“夫人為
公子載麗人至矣。”生未信,伏窗窺之,較雲棲尤艷絕也。因念:三年之約已過,
出遊不返,則玉容必已有主。得此佳麗,心懷頗慰。於是囅然動色,病亦尋瘳。
母乃招兩人相拜見。生出,夫人謂女:“亦知我同歸之意乎?”女微笑曰:“妾
已知之。但妾所以同歸之初志,母不知也。妾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闊絕,必已另
有良匹。果爾,則為母也婦;不爾,則終為母也女,報母有日也。”夫人曰:
“既有成約,即亦不強。但前在五祖山時,有女冠問潘氏,今又潘氏,固知夷陵
世族無此姓也。”女驚曰:“臥蓮峰下者母耶?詢潘氏者,即我是也。”母始恍
然悟,笑曰:“若然,則潘生固在此矣。”女問:“何在?”夫人命婢導去問生,
生驚曰:“卿雲棲耶?”女問:“何如?”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為戲。女知為
生,羞與終談,急返告母。母問其“何複姓王”。答云:“妾本姓王。道師見愛,
遂以為女,從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為之成禮。先是,女與雲眠俱依王道成。
道成居隘,雲眠遂去之漢口。女嬌痴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業,道成頗不善之。
會京氏如黃岡,女遇之流涕,因與俱去,俾改女子裝,將論婚士族,故諱其曾隸
道士籍。而問名者,女輒不願,舅及姑妗皆不知意向,心厭嫌之。是日,從夫人
歸,得所託,如釋重負焉。合卺後,各述所遭,喜極而泣。女孝謹,夫人雅憐愛
之;而彈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業,夫人頗以為憂。
積月余,母遣兩人如京氏,留數日而歸,泛舟江流,欻一舟過,中一女冠,
近之,則雲眠也。雲眠獨與女善。女喜,招與同舟,相對酸辛。問:“將何之?”
盛云:“久切懸念。遠至棲鶴觀。則聞依京舅矣。故將詣黃岡,一奉探耳。竟不
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視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時已矣!”因而欷歔。女
設一謀,令易道裝,偽作姊,攜伴夫人,徐擇佳偶。盛從之。
既歸,女先白夫人,盛乃入。舉止大家;談笑間,練達世故。母既寡,苦寂,
得盛良歡,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勞,不自作客。母益喜,陰思納女姊,以掩
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問之,則盛代備已久。因謂女曰:
“畫中人不能作家,亦復何為。新婦若大姊者,吾不憂也。”不知女存心久,但
恐母嗔。聞母言,笑對曰:“母既愛之,新婦欲效英、皇,何如?”母不言,亦
囅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潔一室,告曰:“昔在觀中共枕
時,姊言:‘但得一能知親愛之人,我兩人當共事之。’猶憶之否?”盛不覺雙
眥熒熒,曰:“妾所謂親愛者,非他,如日日經營,曾無一人知其甘苦;數日來,
略有微勞,即煩老母恤念,則中心冷暖頓殊矣。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長伴老母,
於願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踐也。”女告母。母今姊妹焚香,各矢無悔詞,乃使生
與行夫婦禮。將寢,告生曰:“妾乃二十三歲老處女也。”生猶未信。既而落紅
殷褥,始奇之。盛曰:“妾所以樂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誠以閨閣之身,
靦然酬應如勾欄,所不堪耳。藉此一度,掛名君籍,當為君奉事老母,作內紀綱,
若房闈之樂,請別與人探討之。”三日後,袱被從母,遣之不去。女早詣母所,
占其床寢,不得已,乃從生去。由是三兩日輒一更代,習為常。
夫人故善弈,自宴居,不暇為之。自得盛,經理井井,晝日無事,輒與女弈。
挑燈瀹茗,聽兩婦彈琴,夜分始散。每與人曰:“兒父在時,亦未能有此樂也。”
盛司出納,每紀籍報母。母疑曰:“兒輩常言幼孤,作字彈棋,誰教之?”女笑
以實告。母亦笑曰:“我初不俗為兒娶一道士,今竟得兩矣。”忽憶童時所卜,
始信定數不可逃也。生再試不第。夫人曰:“吾家雖不豐,簿田三百畝,幸得雲
眠紀理,日益溫飽。兒但在膝下,率兩婦與老身共樂,不願汝求富貴也。”生從
之。後雲眠生男女各一,雲棲女一男三。母八十餘歲而終。孫皆入泮;長孫,雲
眠所出,已中鄉選矣。
○司札吏
游擊官某,妻妾甚多。最諱某小字,呼年曰歲,生曰硬,馬曰大驢;又諱敗
曰勝,安為放。雖簡札往來,不甚避忌,而家人道之,則怒。一日,司札吏白事,
誤犯;大怒,以研擊之,立斃。三日後,醉臥,見吏持刺入,問:“何為?”曰:
“‘馬子安’來拜。”忽悟其鬼,急起,拔刀揮之。吏微笑,擲刺几上,泯然而
沒。取刺視之,書云:“歲家眷硬大驢子放勝。”暴謬之夫,為鬼挪揄,可笑甚
已!
牛首山一僧,自名鐵漢,又名鐵屎。有詩四十首,見者無不絕倒。自鏤印章
二:一曰“混帳行子”,一曰“老實潑皮”。秀水王司直梓其詩,名曰:“牛山
四十屁”。款云:“混帳行子,老實潑皮放。”不必讀其詩。標名已足解頤。
○司訓
教官某,甚聾,而與一狐善,狐耳語之,亦能聞。每見上官,亦與狐俱,人
不知其重聽也。積五六年,狐別而去,囑曰:“君如傀儡,非挑弄之,則五官俱
廢。與其以聾取罪,不如早自高也。”某戀祿,不能從其言,應對屢乖。學使欲
逐之,某又求當道者為之緩頰。一日,執事文場,唱名畢,學使退與諸教官燕坐。
教官各捫籍靴中,呈進關說。已而學使笑問:“貴學何獨無所呈進?”某茫然不
解。近坐者肘之,以手入靴,示之勢。某為親戚寄賣房中偽器,輒藏靴中,隨在
求售。因學使笑語,疑索此物,鞠躬起對曰:“有八錢者最佳,下官不敢呈進。”
一座匿笑。學使叱出之,遂免官。
異史氏曰:“平原獨無,亦中流之砥柱也。學使而求呈進,固當奉之以此。
由是得免。冤哉!”
朱公子子青“耳錄”云:“東萊一明經遲,司訓沂水。性顛痴,凡同人鹹集
時,皆默不語;遲坐片時,不覺五官俱動,笑啼並作,旁若無人焉者。若聞人笑
聲,頓止。日儉鄙自奉,積金百餘兩,自埋齋房,妻子亦不使知。一日,獨坐,
忽手足動,少刻云:‘作惡結怨,受凍忍飢,好容易積蓄者,今在齋房。倘有人
知,竟如何?’如此再四。一門斗在旁,殊亦不覺。次日,遲出,門斗入,掘取
而去。過二三日,心不自寧,發穴驗視,則已空空。頓足拊膺,嘆恨欲死。”教
職中可雲千態百狀矣。
○織成
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舟。遇有空船,纜忽自解,飄然遊行。但聞空中音
樂並作,舟人蹲伏一隅,瞑目聽之,莫敢仰視,任所往。游畢,仍泊舊處。
有柳生,落第歸,醉臥舟上。笙樂忽作。舟人搖生不得醒,急匿艎下。俄有
人捽生。生醉甚,隨手墮地,眠如故,即亦置之,少間,鼓吹鳴聒。生微醒,聞
蘭麝充盈,睨之,見滿船皆佳麗。心知其異,目若瞑。少間,傳呼織成,即有侍
兒來,立近頰際,翠襪紫舄,細瘦如指。心好之,隱以齒齧其襪。少間,女子移
動,牽曳傾踣。上問之,因白其故。在上者怒,命即行誅。遂有武士入,捉縛而
起。
見南面一人,冠類王者,因行且語,曰:“聞洞庭君為柳氏,臣亦柳氏;昔
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龍女而仙,今臣醉戲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懸
殊也!”王者聞之,喚回,問:“汝秀才下第者乎?”生諾。便授筆札,令賦
“風鬟霧鬢”。生固襄陽名士,而構思頗遲,捉筆良久。上誚讓曰:“名士何得
爾?”生釋筆自白:“昔‘三都賦’十稔而成,以是知文貴工、不貴速也。”王
者笑聽之。自辰至午,稿始脫。王者覽之,大悅曰:“真名士也!”遂賜以酒。
頃刻,異饌紛綸。方問對間,一吏捧簿進白:“溺籍告成矣。”問:“人數幾何?”
曰:“一百二十八人。”問:“簽差何人矣?”答云:“毛、南二尉。”生起拜
辭,王者贈黃金十斤,又水晶界方一握,曰:“湖中小有劫數,持此可免。”忽
見羽葆人馬,紛立水面,王者下舟登輿,遂不復見,久之寂然。舟人始自艎下出,
蕩舟北渡,風逆不得前。忽見水中有鐵貓浮出,舟人駭曰:“毛將軍出現矣!”
各舟商人俱伏。又無何,湖中一木直立,築築搖動。益懼曰:“南將軍又出矣!”
少時,波浪大作,上翳天日,四顧湖舟,一時盡覆。生舉界方危坐舟中,萬丈洪
濤至舟頓滅,以是得全。
既歸,每向人語其異,言:“舟中侍兒,雖未悉其容貌,而裙下雙鉤,亦人
世所無。”後以故至武昌,有崔媼賣女,千金不售;蓄一水晶界方,言有能配此
者,嫁之。生異之,懷界方而往。媼忻然承接,呼女出見,年十五六已來,媚曼
風流,更無倫比,略一展拜,反身入幃。生一見魂魄動搖,曰:“小生亦蓄一物,
不知與老姥家藏頗相稱否?”因各出相較,長短不爽毫釐。媼喜,便問寓所,請
生即歸命輿,界方留作信。生不肯留,媼笑曰:“官人亦太小心!老身豈為一界
方抽身竄去耶?”生不得已,留之。出則賃輿急返,而媼室已空,大駭。遍問居
人,迄無知者。
日已向西,形神懊喪,邑邑而返。中途,值一輿過,忽搴簾曰:“柳郎何遲
也?”視之,則崔媼,喜問:“何之?”媼笑曰:“必將疑老身拐騙者矣。別後,
適有便輿,頃念官人亦僑寓,措辦良艱,故遂送女歸舟耳。”生邀回車,媼必不
可。生倉皇不能確信,急奔入舟,女果及一婢在焉。見生入,含笑承迎。生見翠
襪紫履,與舟中侍兒妝飾,更無少別。心異之,徘徊凝注,女笑曰:“眈耽注目,
生平所未見耶?”生益俯窺之,則襪後齒痕宛然,驚曰:“卿織成耶?”女掩口
微哂。生長揖曰:“卿果神人,早請直言,以祛煩惑。”女曰:“實告君:前舟
中所遇,即洞庭君也。仰慕鴻才,便欲以妾相贈;因妾過為王妃所愛,故歸謀之。
妾之來,從妃命也。”生喜,沐手焚香,望湖朝拜。乃歸。
後詣武昌,女求同去,將便歸寧。既至洞庭,女拔釵擲水,忽見一小舟自湖
中出,女躍登,如飛鳥集,轉瞬已杳。生坐船頭,於沒處凝盼之。遙遙一樓船至,
既近窗開,忽如一彩禽翔過,則織成至矣。一人自窗中遞擲金珠珍物甚多,皆妃
賜也。自是,歲一兩覲以為常。故生家富有珠寶,每出一物,世家所不識焉。
相傳唐柳毅遇龍女,洞庭君以為婿。後遜位於毅。又以毅貌文,不能攝服水
怪,付以鬼面,晝戴夜除;久之漸習忘除,遂與面合而為一。毅覽鏡自慚。故行
人泛湖,或以手指物,則疑為指己也;以手覆額,則疑其窺己也;風波輒起,舟
多覆。故初登舟,舟人必以此告戒之。不則設牲牢祭享,乃得渡。許真君偶至湖,
浪阻不得行。真君怒,執毅付郡獄。獄吏檢囚,恆多一人,莫測其故。一夕,毅
示夢郡伯,哀求拔救。伯以幽明異路,謝辭之。毅云:“真君於某日臨境,但為
求懇,必合有濟。”既而真君果至,因代求之,遂得釋。嗣後湖禁稍平。
○竹青
魚客,湖南人,忘其郡邑。家貧,下第歸,資斧斷絕。羞於行乞,餓甚,暫
憩吳王廟中,拜禱神座。出臥廊下,忽一人引去,見王,跪白曰:“黑衣隊尚缺
一卒,可使補缺。”王曰:“可。”即授黑衣。既著身,化為烏,振翼而出。見
烏友群集,相將俱去,分集帆檣。舟上客旅,爭以肉向上拋擲。群於空中接食之。
因亦尤效,須臾果腹。翔棲樹杪,意亦甚得。逾二三日,吳王憐其無偶,配以雌,
呼之“竹青”。雅相愛樂。魚每取食,輒馴無機,竹青恆勸諫之,卒不能聽。一
日,有滿兵過,彈之中胸。幸竹青銜去之,得不被擒。群烏怒,鼓翼搧波,波
湧起,舟盡覆。竹青仍投餌哺魚。魚傷甚,終日而斃。忽如夢醒,則身臥廟中。
先是居人見魚死,不知誰何,撫之未冷,故不時令人邏察之。至是,訊知其由,
斂資核歸。後三年,復過故所,參謁吳王。設食,喚烏下集群啖,祝曰:“竹青
如在,當止。”食已,並飛去。後領薦歸,復謁吳王廟,薦以少牢。已,乃大設
以饗烏友,又祝之。是夜宿於湖村,秉燭方坐,忽幾前如飛鳥飄落;視之,則二
十許麗人,囅然曰:“別來無恙乎?”魚驚問之,曰:“君不識竹青耶?”魚喜,
詰所來。曰:“妾今為漢江神女,返故鄉時常少。前烏使兩道君情,故來一相聚
也。”魚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別,不勝歡戀。生將偕與俱南,女欲邀與俱西,
兩謀不決。寢初醒,則女已起。開目,見高堂中巨燭熒煌,竟非舟中。驚起,問:
“此何所?”女笑曰:“此漢陽也。妾家即君家,何必南!”天漸曉,婢媼紛集,
酒炙已進。就廣床上設矮几,夫婦對酌。魚問:“仆何在?”答:“在舟上。”
生慮舟人不能久待,女言:“不妨,妾當助君報之。”於是日夜談宴,樂而忘歸。
舟人夢醒,忽見漢陽,駭絕。仆訪主人,杳無音信。舟人慾他適,而纜結不
解,遂共守之。積兩月余,生忽憶歸,謂女曰:“仆在此,親戚斷絕。且卿與仆,
名為琴瑟,而不一認家門,奈何?”女曰:“無論妾不能往;縱往,君家自有婦,
將何以處妾乎?不如置妾於此,為君別院可耳。”生恨道遠,不能時至,女出黑
衣,曰:“君向所著舊衣尚在。如念妾時,衣此可至,至時,為君解之,”乃大
設餚珍,為生祖餞。即醉而寢,醒則身在舟中,視之,洞庭舊泊處也。舟人及仆
俱在,相視大駭,詰其所往,生故悵然自驚。枕邊一袱,檢視,則女贈新衣襪履,
黑衣亦折置其中。又有繡橐維縶腰際,探之,則金資充牣焉。於是南發,達岸,
厚酬舟人而去。
歸家數月,苦憶漢水,因潛出黑衣著之,兩脅生翼,翕然凌空,經兩時許,
已達漢水。迴翔下視,見孤嶼中有樓舍一簇,遂飛墮。有婢子已望見之,呼曰:
“官人至矣!”無何,竹青出,命眾手為緩結,覺羽毛劃然盡脫。握手入舍,曰:
“郎來恰好,妾旦夕臨蓐矣。”生戲問曰:“胎生乎?卵生乎?”女曰:“妾今
為神,則皮骨已硬,應與曩異。”越數日,果產,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
男也。生喜,名之“漢產”。三日後,漢水神女皆登堂,以服食珍物相賀。並皆
佳妙,無三十以上人。俱入室就榻,以拇指按兒鼻,名曰:“增壽”。既去,生
問:“適來者皆誰何?”女曰:“此皆妾輩。其末後著藕白者,所謂‘漢皋解佩’,
即其人也。”居數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楫,飄然自行。抵陸,已有人縶馬道
左,遂歸。由此往來不絕。
積數年,漢產益秀美,生珍愛之。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見漢產。生以情
告女。女乃治任,送兒從父歸,約以三月。既歸,和愛之過於己出,過十餘月,
不忍令返。一日,暴病而殤,和氏悼痛欲死。生乃詣漢告女。入門,則漢產赤足
臥床上,喜以問女。女曰:“君久負約。妾思兒,故招之也。”生因述和氏愛兒
之故。女曰:“待妾再育,令漢產歸。”
又年余,女雙生男女各一:男名“漢生”,女名“玉佩”。生遂攜漢產歸,
然歲恆三四往,不以為便,因移家漢陽。漢產十二歲,入郡庠。女以人間無美質,
招去,為之娶婦,始遣歸。婦名“卮娘”,亦神女產也。後和氏卒,漢生及妹皆
來擗踴。葬畢,漢生遂留;生攜玉佩去,自此不返。
○段氏
段瑞環,大名富翁也。四十無子。妻連氏最妒,欲買妾而不敢。私一婢,連
覺之,撻婢數百,鬻諸河間欒氏之家。段日益老,諸侄朝夕乞貸,一言不相應,
怒征聲色。段思不能給其求,而欲嗣一侄,則群侄阻撓之,連之悍亦無所施,始
大悔。憤曰:“翁年六十餘,安見不能生男!”遂買兩妾,聽夫臨幸,不之問。
居年余,二妾皆有身,舉家皆喜。於是氣息漸舒,凡諸侄有所強取,輒惡聲梗拒
之。無何,一妾生女,一妾生男而殤。夫妻失望。又將年余,段中風不起,諸侄
益肆,牛馬什物,競自取去。連詬斥之,輒反唇相稽。無所為計,朝夕嗚哭。段
病益劇,尋死。諸侄集柩前,議析遺產,連雖痛切,然不能禁止之。但留沃墅一
所,贍養老稚,侄輩不肯。連曰:“汝等寸土不留,將令老嫗及呱呱者餓死耶!”
日不決,惟忿哭自撾。
忽有客入吊,直趨靈所,俯仰盡哀。哀已,便就苫次。眾詰為誰,客曰:
“亡者吾父也。”眾益駭。客從容自陳。先是,婢嫁欒氏,逾五六月,生子懷,
欒撫之等諸男。十八歲入泮。後欒卒,諸兄析產置,不與諸欒齒。懷問母,始知
其故,曰:“既屬兩姓,各有宗祏,何必在此承人百畝田哉!”乃命騎詣段,而
段已死。言之鑿鑿,確可信據。連方忿痛,聞之大喜,直出曰:“我今亦復有兒!
諸所假去牛馬什物,可好自送還;不然,有訟興也!”諸侄相顧失色,漸引去。
懷乃攜妻來,共居父憂。諸段不平,共謀逐懷。懷知之,曰:“欒不以為欒,段
復不以為段,我安適歸乎!”忿欲質官,諸戚黨為之排解,群謀亦寢。
而連以牛馬故,不肯已,懷勸置之,連曰:“我非為牛馬也,雜氣集滿胸,
汝父以憤死,我所以吞聲忍泣者,為無兒耳。今有兒,何畏哉!前事汝不知狀,
待予自質審。”懷固止之,不聽,具詞赴宰控。宰拘諸段,審狀,連氣直詞惻,
吐陳泉涌。宰為動容,並懲諸段,追物給主。既歸,其兄弟之子有不與黨謀者,
招之來,以所追物盡散給之。
連七十餘歲,將死,呼女及孫媳囑曰:“汝等志之:如三十不育,便當典質
釵珥,為夫納妾。無子之情狀,實難堪也!”
異史氏曰:“連氏雖妒,而能疾轉,宜天以有後伸其氣也。觀其慷慨激發,
吁!亦傑矣哉!”
濟南蔣稼,其妻毛氏,不育而妒。嫂每勸諫,不聽,曰:“寧絕嗣,不令送
眼流眉者忿氣人也!”年近四旬,頗以嗣續為念。欲繼兄子,兄嫂俱諾,而故悠
忽之。兒每至叔所,夫妻餌以甘脆,問曰:“肯來吾家乎?”兒亦應之。兄私囑
兒曰:“倘彼再問,答以不肯。如問何故不肯,答云:‘待汝死後,何愁田產不
為吾有。’”一日,稼出遠賈,兒復來。毛又問,兒即以父言對。毛大怒曰:
“妻孥在家,固日日盤算吾田產耶!其計左矣!”逐兒出,立招媒媼,為夫買妾。
及夫歸,時有賣婢者,其價昂,傾資不能取盈,勢將難成。其兄恐遲而變悔,
遂暗以金付媼,偽稱為媼轉貸者玉成之。毛大喜,遂買婢歸。毛以情告夫,夫怒,
與兄絕。年余,妾生子。夫妻大喜。
毛曰:“媼不知假貸何人,年余竟不置問,此德不可忘。今子已生,尚不償
母價也!”稼乃囊金詣媼,媼笑曰:“當大謝大官人。老身一貧如洗,誰敢貸一
金者。”具以實告。稼感悟,歸告其妻,相為感泣。遂治具邀兄嫂至,夫婦皆膝
行,出金償兄,兄不受,盡歡而散。後稼生三子。
○狐女
伊袞,九江人。夜有女來,相與寢處。心知為狐,而愛其美,秘不告人,父
母亦不知也。久而形體支離。父母窮詰,始實告之。父母大憂,使人更代伴寢,
兼施敕勒,卒不能禁。翁自與同衾,則狐不至;易人,則又至。伊問狐,狐曰:
“世俗符咒何能制我。然俱有lun6*理,豈有對翁行淫者!”翁聞之,益伴子不去,
狐遂絕。後值叛寇橫恣,村人盡竄,一家相失。伊奔入崑崙山,四顧荒涼。日既
暮,心恐甚。忽見一女子來,近視之,則狐女也。離亂之中,相見忻慰。女曰:
“日已西下,君姑止此。我相佳地,暫創一室,以避虎狼。”乃北行數武,遂蹲
莽中,不知何作。少頃返,拉伊南去,約十餘步,又曳之回。忽見大木千章,繞
一高亭,銅牆鐵柱,頂類金箔;近視,則牆可及肩,四圍並無門戶,而牆上密排
坎窞,女以足踏之而過,伊亦從之。既入,疑金屋非人工可造,問所自來。女笑
曰:“君子居之,明日即以相贈。金鐵各千萬,計半生吃著不盡矣。”既而告別。
伊苦留之,乃止。曰:“被人厭棄,已拚永絕;今又不能自堅矣。”及醒,狐女
不知何時已去。天明,逾垣而出。回視臥處,並無亭屋,惟四針插指環內,覆脂
合其上;大樹,則叢荊老棘也。
○張氏婦
凡大兵所至,其害甚於盜賊,蓋盜賊人猶得而仇之,兵則人所不敢仇也。其
少異於盜者,特不敢輕於sha6*人耳。甲寅歲,三藩作反,南征之士,養馬袞郡,雞
犬廬舍一空,婦女皆被淫污。時遭霪雨,田中瀦水為湖,民無所匿,遂乘桴入高
粱叢中。兵知之,裸體乘馬,入水搜淫,鮮有遺脫。
惟張氏婦不伏,公然在家。有廚舍一所,夜與夫掘坎深數尺,積茅焉;覆以
薄,加席其上,若可寢處。自炊灶下。有兵至,則出門應給之。二蒙古兵強與淫,
婦曰:“此等事,豈可對人行者?”其一微笑,啁嗻而出。婦與入室,指席使
先登。薄折,兵陷。婦又另取席及薄覆其上,故立坎邊,以誘來者。少間,其一
復入。聞坎中號,不知何處,婦以手笑招之曰:“在此處。”兵踏席,又陷。婦
乃益投以薪,擲火其中。火大熾,屋焚。婦乃呼救。火既熄,燔屍焦臭。人問之,
婦曰:“兩豬恐害於兵,故納坎中耳。”
由此離村數里,於大道旁並無樹木處,攜女紅往坐烈日中。村去郡遠,兵來
率乘馬,頃刻數至。笑語啁嗻,雖多不解,大約調弄之語。然去道不遠,無一
物可以蔽身,輒去,數日無患。一日,一兵至,甚無恥,就烈日中欲yin6*婦。婦含
笑不甚拒。隱以針刺其馬,馬輒噴嘶,兵遂縶馬股際,然後擁婦。婦出巨錐猛刺
馬項,馬負痛奔駭。韁系股不得脫,曳馳數十里,同伍始代捉之。首軀不知處,
韁上一股,儼然在焉。
異史氏曰:“巧計六出,不失身於悍兵。賢哉婦乎,慧而能貞!”
○於子游
海濱人說:一日,海中忽有高山出,居人大駭。一秀才寄宿漁舟,沽酒獨酌。
夜闌,一少年入,儒服儒冠,自稱:“於子游。”言詞風雅。秀才悅,便與歡飲。
飲至中夜,離席言別,秀才曰:“君家何處?玄夜茫茫,亦太自苦。”答云:
“仆非土著,以序近清明,將隨大王上墓。眷口先行,大王姑留憩息,明日辰刻
發矣。宜歸,早治任也。”秀才亦不知大王何人。送至鷁首,躍身入水,撥刺而
去,乃知為魚妖也。次日,見山峰浮動,頃刻已沒。始知山為大魚,即所云大王
也。俗傳清明前,海中大魚攜兒女往拜其墓,信有之乎?
康熙初年,萊郡潮出大魚,鳴號數日,其聲如牛。既死,荷擔割肉者,一道
相屬。魚大盈畝,翅尾皆具;獨無目珠。眶深如井,水滿之。割肉者誤墮其中,
輒溺死。或雲,“海中貶大魚,則去其目,以目即夜光珠”雲。
○汪可受
湖廣黃梅縣汪可受,能記三生:一世為秀才,讀書僧寺。僧有牝馬產騾駒,
愛而奪之。後死,冥王稽籍,怒其貪暴,罰使為騾償寺僧。既生,僧愛護之,欲
死無間。稍長,輒思投身澗谷,又恐負豢養之恩,冥罰益甚,遂安之。數年,孽
滿自斃。生一農人家。墮蓐能言,父母以為怪,殺之,乃生汪秀才家。秀才近五
旬,得男甚喜。汪生而了了,但憶前生以早言死,遂不敢言,至三四歲人,皆以
為啞。一日,父方為文,適有友人過訪,投筆出應客。汪入見父作,不覺技癢,
代成之。父返見之,問:“何人來?”家人曰:“無之。”父大疑。次日,故書
一題置几上,旋出;少間即返,翳行悄步而入。則見兒伏案間,稿已數行,忽睹
父至,不覺出聲,跪求免死。父喜,握手曰:“吾家止汝一人,既能文,家門之
幸也,何自匿為?”由是益教之讀。少年成進士,官至大同巡撫。
○王大
李信,博徒也。晝臥,忽見昔年博友王大,馮九來,邀與敖戲,李亦忘其為
鬼,忻然從之。既出,王大往邀村中周子明,馮乃導李先行,入村東廟中。少頃,
周果同王至,馮出葉子,約與撩零,李曰:“倉卒無博資,辜負盛邀,奈何?”
周亦云然。王云:“燕子谷黃八官人放利債,同往貸之,宜必諾允。”於是四人
並去。
飄忽間,至一大村,村中甲第連垣,王指一門,曰:“此黃公子家。”內一
老僕出,王告以意,仆即入白。旋出,奉公子命,請王、李相會。入見公子,年
十ba6*九,笑語藹然。便以大錢一提付李,曰:“知君愨直,無妨假貸;周子明我
不能信之也。”王委曲代為請。公子要李署保,李不肯。王從旁慫恿之,李乃諾。
亦授一千而出。便以付周,且述公子之意,以激其必償。
出谷,見一婦人來,則村中趙氏妻,素喜爭善罵。馮曰:“此處無人,悍婦
宜小祟之。”遂與捉返入谷。婦大號,馮掬土塞其口。周贊曰:“此等婦,只宜
椓杙陰中!”馮乃捋褲,以長石強納之,婦若死。眾乃散去,復入廟,相與賭
博。
自午至夜分,李大勝,馮、周資皆空。李因以厚資增息悉付王,使代償黃公
子;王又分給周、馮,局複合。居無何,聞人聲紛拏,一人奔入曰:“城隍老爺
親捉博者,今至矣!”眾失色。李舍錢逾垣而逃。眾顧資,皆被縛。既出,果見
一神人坐馬上,馬後縶博徒二十餘人。天未明,已至邑城,門啟而入。至衙署,
城隍南面坐,喚人犯上,執籍呼名。呼已,並令以利斧斫去將指,乃以墨朱各塗
兩目,游市三周訖。押者索賄而後去其墨朱,眾皆賂之。獨周不肯,辭以囊空;
押者約送至家而後酬之,亦不許。押者指之曰:“汝真鐵豆,炒之不能爆也!”
遂拱手去。周出城,以唾濕袖,且行且拭。及河自照,墨朱未去,掬水盥之,堅
不可下,悔恨而歸。
先是,趙氏婦以故至母家,日暮不歸,夫往迎之,至谷口,見婦臥道周。睹
狀,知其遇鬼,去其泥塞,負之而歸。漸醒能言,始知陰中有物,宛轉抽拔而出。
乃述其遭。趙怒,遽赴邑宰,訟李及周。牒下,李初醒;周尚沉睡,狀類死。宰
以其誣控,笞趙械婦,夫妻皆無理以自申。
越日,周醒,目眶忽變一赤一黑,大呼指痛。視之,筋骨已斷,惟皮連之,
數日尋墮。目上墨朱,深入肌理。見者無不掩笑。一日,見王大來索負。周厲聲
但言無錢,王忿而去。家人問之,始知其故。共以神鬼無情,勸償之。周齦齦不
可,且曰:“今日官宰皆左袒賴債者,陰陽應無二理,況賭債耶!”次日,有二
鬼來,謂黃公子具呈在邑,拘赴質審;李信亦見隸來,取作間證,二人一時並死。
至村外相見,王、馮俱在。李謂周曰:“君尚帶赤墨眼,敢見官耶?”周仍以前
言告。李知其吝,乃曰:“汝既昧心,我請見黃八官人,為汝還之。”遂共詣公
子所。李入而告以故,公子不可,曰:“負欠者誰,而取償於子?”出以告周,
因謀出資,假周進之。周益忿,語侵公子。
鬼乃拘與俱行。無何,至邑,入見城隍。城隍呵曰:“無賴賊!塗眼猶在,
又賴債耶!”周曰:“黃公子出利債,誘某博賭,遂被懲創。”城隍喚黃家僕上,
怒曰:“汝主人開場誘賭,尚討債耶?”仆曰:“取資時,公子不知其賭。公子
家燕子谷,捉獲博徒在觀音廟,相去十餘里。公子從無設局場之事。”城隍顧周
曰:“取資悍不還,反被捏造!人之無良,至汝而極!”欲笞之。周又訴其息重,
城隍曰:“償幾分矣?”答云:“實尚未有所償。”城隍怒曰:“本資尚欠,而
論息耶?”笞三十,立押償主。二鬼押至家,索賄,不令即活,縛諸廁內,令示
夢家人。家人焚楮錠二十提,火既滅,化為金二兩、錢二千。周乃以金酬債,以
錢賂押者,遂釋令歸。
既蘇,臀瘡墳起,膿血崩潰,數月始痊。後趙氏婦不敢復罵;而周以四指帶
赤墨眼,賭如故。此以知博徒之非人矣!
異史氏曰:“世事之不平,皆由為官者矯枉之過正也。昔日富豪以倍稱之息
折奪良家子女,人無敢言者;不然,函刺一投,則官以三尺法左袒之。故昔之民
社官,皆為勢家役耳。迨後賢者鑒其弊,又悉舉而大反之。有舉人重資作巨商者,
衣錦厭粱肉,家中起樓閣、買良沃。而竟忘所自來。一取償,則怒目相向。質諸
官,官則曰:‘我不為人役也。’是何異懶殘和尚,無工夫為俗人拭淚哉!余嘗
謂昔之官諂,今之官謬;諂者固可誅,謬者亦可恨也。放資而薄其息,何嘗專有
益於富人乎?
張石年宰淄川,最惡博。其塗面游城,亦如冥法,刑不至墮指,而賭以絕。
蓋其為官,甚得鉤距法。方簿書旁午時,每一人上堂,公偏暇,里居、年齒、家
口、生業,無不絮絮問。問已,始勸勉令去,有一人完稅一繳單,自分無事,呈
單欲下。公止之。細問一過,曰:“汝何博也?”其人力辯生平不解博。公笑曰:
“腰中尚有博具。”搜之,果然。人以為神,而並不知其何術。
○樂仲
樂仲,西安人。父早喪,遺腹生仲。母好佛,不茹葷酒。仲既長,嗜飲善啖,
竊腹誹母,每以肥甘勸進,母咄之。後母病,彌留,苦思肉。仲急無所得肉,刲
左股獻之。病稍瘥,悔破戒,不食而死。
仲哀悼益切,以利刃益刲右股見骨。家人共救之,裹帛敷藥,尋愈。心念母
苦節,又慟母愚,遂焚所供佛像,立主祀母,醉後,輒對哀哭,年二十始娶,身
猶童子。娶三日,謂人曰:“男女居室,天下之至穢,我實不為樂!”遂去妻。
妻父顧文淵,浼戚求返,請之三四,仲必不可。遲半年,顧遂醮女。
仲鰥居二十年,行益不羈,奴隸優伶皆與飲,里黨乞求,不靳與;有言嫁女
無釜者,揭灶頭舉贈之。自乃從鄰借釜炊。諸無行者知其性,朝夕騙賺之。或以
du6*博無資,對之欷歔,言追呼急,將鬻其子。仲措稅金如數,傾囊遺之;及租吏
登門,自始典質營辦。以故,家日益落。先是仲殷饒,同堂子弟,爭奉事之,凡
有任其取攜,亦莫之較;及仲蹇落,存問絕少,仲曠達,不為意。值母忌辰,仲
適病,不能上墓,欲遣子弟代祀,諸子弟皆謝以故,仲乃酹諸室中,對主號痛,
無嗣之戚,頗縈懷抱。因而病益劇。瞀亂中,覺有人撫摩之,目微啟,則母也。
驚問:“何來?”母曰:“緣家中無人上墓,故來就享,即視汝病。”問:“母
向居何所?”母曰:“南海。”撫摩既已,遍體生涼。開目四顧,渺無一人。病
瘥。既起,思朝南海。會鄰村有結香社者,即賣田十畝,挾資求偕。社人嫌其不
潔,共擯絕之。乃隨從同行。途中牛酒薤蒜不戒,眾更惡之,乘其醉睡,不告而
去。仲即獨行。至閩,遇友人邀飲,有名妓瓊華在座。適言南海之游,瓊華願附
以行。仲喜,即待趨裝,遂與俱發,雖寢食與共,而毫無所私。及至南海,社中
人見其載妓而至,更非笑之,鄙不與同朝,仲與瓊華知其意,乃俟其先拜而後拜
之。眾拜時,恨無現示。及二人拜,方投地,忽見遍海皆蓮花,花上瓔珞垂珠;
瓊華見為菩薩,仲見花朵上皆其母。因急呼奔母,躍入從之。眾見萬朵蓮花,悉
變霞彩,障海如錦。少間,雲靜波澄,一切都杳,而仲猶身在海岸。亦不自解其
何以得出,衣履並無沾濡。望海大哭,聲震島嶼。瓊華挽勸之,愴然下剎,命舟
北渡。途中有豪家招瓊華去,仲獨憩逆旅。
有童子方ba6*九歲,丐食肆中,貌不類乞兒。細詰之,則被逐於繼母,心憐之,
兒依依左右,苦求拔拯,仲遂攜與俱歸。問其姓氏,則曰:“阿辛,姓雍,母顧
氏。嘗聞母言:“適雍六月,遂生余。余本樂姓。”仲大驚。自疑生平一度,不
應有子。因問樂居何鄉,答云:“不知。但母沒時,付一函書,囑勿遺失。”仲
急索書。視之,則當年與顧家離婚書也。驚曰:“真吾兒也!”審其年月良確,
顏慰心愿。然家計日疏,居二年,割畝漸盡,竟不能畜僮僕。
一日,父子方自炊,忽有麗人入,視之,則瓊華也,驚問:“何來?”笑曰:
“業作假夫妻,何又問也?向不即從者,徒以有老嫗在;今已死。顧念不從人,
無以自庇;從人,則又無以自潔。計兩全者,無如從君,是以不憚千里。”遂解
裝代兒炊。仲良喜。至夜,父子同寢如故,另治一室居瓊華。兒母之,瓊華亦善
撫兒。戚黨聞之,皆餪仲,兩人皆樂受之。客至,瓊華悉為治具,仲亦不問所
自來。瓊華漸出金珠贖故產,廣置婢僕牛馬,日益繁盛。仲每謂瓊華曰:“我醉
時,卿當避匿,勿使我見。”華笑諾之。一日,大醉,急喚瓊華。華艷妝出;仲
睨之良久,大喜,蹈舞若狂,曰:“吾悟矣!”頓醒。覺世界光明,所居廬舍,
盡為瓊樓玉宇,移時始已。從此不復飲市上,惟日對瓊華飲。華茹素,以茶茗侍。
一日,微醺,命瓊華按股,見股上刲痕,化為兩朵赤菡萏,隱起肉際。奇之。仲
笑曰:“卿視此花放後,二十年假夫妻分手矣。”瓊華信之。
既為阿辛完婚,瓊華漸以家付新婦,與仲別院居。子婦三日一朝,事非疑難
不以告。役二婢:一溫酒,一瀹茗而已。一日,瓊華至兒所,兒媳咨白良久,共
往見父。入門,見父白足坐榻上。聞聲,開眸微笑曰:“母子來大好!”即復瞑。
瓊華大驚曰:“君欲何為?”視其股上,蓮花大放。試之,氣已絕。即以兩手捻
合其花,且祝曰:“妾千里從君,大非容易。為君教子訓婦,亦有微勞。即差二
三年,何不一少待也?”移時,仲忽開眸笑曰:“卿自有卿事,何必又牽一人作
伴也?無已,姑為卿留。”瓊華釋手,則花已複合。於是言笑如初。積三年余,
瓊華年近四旬,猶如二十許人。忽謂仲曰:
“凡人死後,被人捉頭舁足,殊不雅潔。”遂命工治雙槥。辛駭問之,答云:
“非汝所知。”工既竣,沐浴妝竟,命子及婦曰:“我將死矣。”辛泣曰:“數
年賴母經紀,始不凍餒。母尚未得一享安逸,何遂舍兒而去?”曰:“父種福而
子享,奴婢牛馬,皆騙債者填償爾父,我無功焉。我本**,偶涉凡念,遂
謫人間三十餘年,今限已滿。”遂登木自入。再呼之,雙目已含。辛哭告父,父
不知何時已僵,衣冠儼然。號慟欲絕。入棺,並停堂中,數日未殮,冀其復返。
光明生於股際,照徹四壁。瓊華棺內,則香霧噴溢,近舍皆聞。棺既合,香光遂
漸減。
既殯,樂氏諸子弟覬覦其有,共謀逐辛,訟諸官。官莫能辨,擬以田產半給
諸樂。辛不服,以詞質郡,久不決。初,顧嫁女於雍,經年余,雍流寓於閩,音
耗遂絕。顧老無子,苦憶女,詣婿,則女死甥逐。告官。雍懼,賂顧,不受,必
欲得甥。窮覓不得。一日,顧偶於途中,見彩輿過,避道左。輿中一美人呼曰:
“若非顧翁耶?”顧諾。女子曰:“汝甥即吾子,現在樂家,勿訟也。甥方有難,
宜急往。”顧欲詳詰,輿已去遠。顧乃受賂入西安。至,則訟方沸騰。顧自投官,
言女大歸日、再醮日,及生子年月,歷歷甚悉。諸樂皆被杖逐,案遂結。及歸,
述其見美人之日,即瓊華沒日也。辛為顧移家,授廬贈婢。六十餘生一子,辛顧
恤之。
○香玉
勞山下清宮,耐冬高二丈,大數十圍,牡丹高丈余,花時璀璨似錦。
膠州黃生,舍讀其中。一日,自窗中見女郎,素衣掩映花間。心疑觀中焉得
此,趨出,已遁去。自此屢見之。遂隱身叢樹中,以伺其至。未幾,女郎又偕一
紅裳者來,遙望之,艷麗雙絕。行漸近,紅裳者卻退,曰:“此處有生人!”生
暴起。二女驚奔,袖裙飄拂,香風洋溢,追過短牆,寂然已杳,愛慕彌切,因題
句樹下云:“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窗。恐歸沙吒利,何處覓無雙?”歸齋冥思。
女郎忽入,驚喜承迎。女笑曰:“君洶洶似強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騷雅士,
無妨相見。”生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隸籍平康巷。被道士閉置山中,實
非所願。”生問:“道士何名?當為卿一滌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
通。藉此與風流士長作幽會,亦佳。”問:“紅衣者誰?”曰:“此名絳雪,乃
妾義姊。”遂相狎。及醒,曙色已紅。女急起,曰:“貪歡忘曉矣。”著衣易履,
且曰:“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盡,朝暾已上窗。願如樑上燕,棲處自成
雙。’“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令人愛而忘死。顧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別。
卿乘間當來,勿待夜也。”女諾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絳雪來,輒不至,生
以為恨。女曰:“絳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當從容對駕,不必過急。”一
夕,女慘然入曰:“君隴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長別矣。”問:“何之?”以袖
拭淚,曰:“此有定數,難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讖語矣。‘佳人已屬沙吒利,
義士今無古押衙’,可為妾詠。”詰之不言,但有嗚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
生怪之。
次,日有即墨藍氏,入官游矚,見白牡丹,悅之,掘移徑去。生始悟香玉乃
花妖也,悵惋不已。過數日,聞藍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極,作哭花詩五十
首,日日臨穴涕洟。
一日,憑弔方返,遙見紅衣人揮涕穴側。從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
相向汍瀾。已而挽請入室,女亦從之。嘆曰:“童稚姊妹,一朝斷絕!聞君哀傷,
彌增妾慟。淚墮九泉,或當感誠再作;然死者神氣已散,倉卒何能與吾兩人共談
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當亦無福可消雙美。曩頻煩香玉道達微
忱,胡再不臨?”女曰:“妾以年少書生,什九薄倖;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
與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晝夜狎昵,則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別。生曰:“香
玉長離,使人寢食俱廢。賴卿少留,慰此懷思,何決絕如此!”女乃止,過宿而
去。數日不復至。冷雨幽窗,苦懷香玉,輾轉床頭,淚凝枕席。攬衣更起,挑燈
復踵前韻曰:“山院黃昏雨,垂簾坐小窗。相思人不見,中夜淚雙雙。”詩成自
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無和。”聽之,絳雪也。啟戶內之。女視詩,即
續其後曰:“連袂人何處?孤燈照晚窗。空山人一個,對影自成雙。”生讀之淚
下,因怨相見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熱,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與
狎。曰:“相見之歡,何必在此。”
於是至無聊時,女輒一至。至則宴飲唱酬,有時不寢遂去,生亦聽之。謂曰:
“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每欲相問:“卿是院中第幾株?乞早見示,仆
將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惡人奪去,貽恨百年。”女曰:“故土難移,告君亦無
益也。妻尚不能終從,況友乎!”生不聽,捉臂而出,每至壯丹下,輒問:“此
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旋生以臘歸過歲。至二月間,忽夢絳雪至,愀然
曰:“妾有大難!君急往,尚得相見;遲無及矣。”醒而異之,急命仆馬,星馳
至山。則道士將建屋,有一耐冬,礙其營造,工師將縱斤矣。生急止之。入夜,
絳雪來謝。生笑曰:“向不實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當以艾炷相
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時,生曰:“今對良友,
益思艷妻。久不哭香玉,卿能從我哭乎?”二人乃往,臨穴灑涕。更余,絳雪收
淚勸止。
又數夕,生方寂坐,絳雪笑入曰:“報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復降
宮中。”生問:“何時?”答曰:“不知,約不遠耳。”天明下榻,生囑曰:
“仆為卿來。勿長使人孤寂。”女笑諾。兩夜不至。生往抱樹,搖動撫摩,頻喚
無聲。乃返,對燈團艾,將往灼樹。女遽入,奪艾棄之,曰:“君惡作劇,使人
創痏,當與君絕矣!”生笑擁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見,泣下流離,
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絳雪,相對悲哽。及坐,生把之覺虛,如手自握,驚問
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雖相聚,
勿以為真,但作夢寐觀可耳。”絳雪曰:“妹來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糾纏死矣。”
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間,仿佛以身就影。生悒悒不樂。香玉亦俯仰自恨,
乃曰:“君以白蘞屑,少雜硫黃,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報君恩。”別去。明
日,往觀故處,則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欄以護之。香玉來,感激
倍至。生謀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質,不堪復戕。且物生各有定處,妾
來原不擬生君家,違之反促年壽。但相憐愛,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絳雪不至。
香玉曰:“必欲強之使來,妾能致之。”乃與生挑燈至樹下,取草一莖,布掌作
度,以度樹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處,使生以兩爪齊搔之。俄見絳雪
從背後出,笑罵曰:“婢子來,助桀為虐耶!”牽挽併入。香玉曰:“姊勿怪!
暫煩陪侍郎君,一年後不相擾矣。”從此遂以為常。
生視花芽,日益肥茂,春盡,盈二尺許。歸後,以金遺道士,囑令朝夕培養
之。次年四月至宮,則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連間,花搖搖欲拆;少時已開,
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許;轉瞬飄然欲下,則香玉也。笑曰:
“妾忍風雨以待君,君來何遲也!”遂入室。絳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婦,
今幸退而為友。”遂相談宴。至中夜,絳雪乃去,二人同寢,款洽一如從前。後
生妻卒,生遂入山不歸。是時,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於此,
當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
後十餘年,忽病。其子至,對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
哀為!”謂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葉者,即我也。”遂不復
言。子輿之歸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葉如其數。道士以為異,益灌溉
之。三年,高數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愛惜,斫去之。白
牡丹亦憔悴死;無何,耐冬亦死。
異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從,而人以魂寄,非其結於情者
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人不能貞,亦其情之不篤耳。仲
尼讀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三仙
一士人赴試金陵,經宿遷,遇三秀才,談論超曠,遂與沽酒款洽。各表姓字:
一介秋衡,一常豐林,一麻西池。縱飲甚樂,不覺日暮。介曰:“未修地主之儀,
忽叨盛饌,於理不當。茅茨不遠,可便下榻。”常、麻並起捉裾,喚仆相將俱去。
至邑北山,忽睹庭院,門繞清流。既入,舍宇清潔,呼童張燈,又命安置從人。
麻曰:“昔日以文會友,今場期伊邇,不可虛此良夜。請擬四題,命鬮各拈其一,
文成方飲。”眾從之。各擬一題,寫置几上,拾得者就案構思。二更未盡,皆已
脫稿,迭相傳視。士人讀三作,深為傾倒,草錄而懷藏之。主人進良醞,巨杯促
釂,不覺醺醉。主人乃導客就別院寢。客醉,不暇解履,和衣而臥。及醒,紅日
已高,四顧並無院宇,主僕臥山谷中。大駭。見傍有一洞,水涓涓流,自訝迷惘。
探懷中,則三作俱存。下問土人,始知為“三仙洞”。中有蟹、蛇、蝦蟆三物,
最靈,時出遊,人常見之。士人入闈,三題即仙作,以是擢解。
○鬼隸
歷城縣二隸,奉邑令韓承宣命,營gan6*他郡,歲暮方歸。途遇二人,裝飾亦類
公役,同行話言。二人自稱郡役。隸曰:“濟城快皂,相識十有ba6*九,二君殊昧
生平。”二人云:“實相告:我城隍鬼隸也。今將以公文投東嶽。”隸問“公文
何事?”答云:“濟南大劫,所報者,sha6*人之名數也。”驚問其數。曰:“亦不
甚悉,約近百萬。”隸問其期,答以“正朔”。二隸驚顧,計到郡正值歲除,恐
罹於難;遲留恐貽遣責。鬼曰:“違誤限期罪小,入遭劫數禍大。宜他避,姑勿
歸。”隸從之。未幾,北兵大至,屠濟南,扛屍百萬。二人亡匿得免。
○王十
高苑民王十,負鹽於博興,夜為二人所獲。意為土商之邏卒也,舍鹽欲遁;
足苦不前,遂被縛。哀之。二人曰:“我非鹽肆中人,乃鬼卒也。”十懼,乞一
至家,別妻子。不許,曰:“此去亦未便即死,不過暫役耳。”十問:“何事?”
曰:“冥中新閻王到任,見奈河淤平,十八獄坑廁俱滿,故捉三等人淘河:小偷、
私鑄、私鹽;又一等人使滌廁,樂戶也。”
十從去,入城郭,至一官署,見閻羅在上,方稽名籍。鬼稟曰:“捉一私販
王十至。”閻羅視之,怒曰:“私鹽者,上漏國稅,下蠹民生者也。若世之暴官
奸商所指為私鹽者,皆天下之良民。貧人揭錙銖之本,求升斗之息,何為私哉!”
罰二鬼市鹽四斗,並十所負,代運至家。留十,授以蒺藜骨朵,令隨諸鬼督河工。
鬼引十去,至奈河邊,見河內人夫,繦續如蟻。又視河水渾赤,臭不可聞。淘
河者皆赤體持畚鍤,出沒其中。朽骨腐屍,盈筐負舁而出;深處則滅頂求之。惰
者輒以骨朵攻背股。同監者以香綿丸如巨菽,使含口中,乃近岸。見高苑肆商,
亦在其中,十獨苛遇之,入河楚背,上岸敲股。商懼,常沒身水中,十乃已。經
三晝夜,河夫半死,河工亦竣。前二鬼仍送至家,豁然而蘇。
先是,十負鹽未歸,天明,妻啟戶,則鹽兩囊置庭中,而十久不至。使人遍
覓之,則死途中。舁之而歸,奄有微息,不解其故。及醒,始言之。肆商亦於前
日死,至是始蘇。骨朵擊處,皆成巨疽,渾身腐潰,臭不可近。十故詣之。望見
十,猶縮首衾中,如在奈河狀。一年,始愈,不復為商矣。
異史氏曰:“鹽之一道,朝廷之所謂私,乃不從乎公者也;官與商之所謂私,
乃不從其私者也。近日齊、魯新規,土商隨在設肆,各限疆域。不惟此邑之民,
不得去之彼邑;即此肆之民,不得去之彼肆。而肆中則潛設餌以釣他邑之民:其
售於他邑,則廉其直;而售諸土人,則倍其價以昂之。而又設邏於道,使境內之
人,皆不得逃吾網。其有境內冒他邑以來者,法不宥。彼此之相釣,而越肆假冒
之愚民益多。一被邏獲,則先以刀杖殘其脛股,而後送諸官;官則桎梏之,是名
‘私鹽’。嗚呼!冤哉!漏數萬之稅非私,而負升斗之鹽則私之;本境售諸他境
非私,而本境買諸本境則私之,冤矣!律中‘鹽法’最嚴,而獨於貧難軍民,背
負易食者,不之禁,今則一切不禁,而專殺此貧難軍民!且夫貧難軍民,妻子嗷
嗷,上守法而不盜,下知恥而不倡;不得已,而揭十母而求一子。使邑盡此民,
即‘夜不閉戶’可也。非天下之良民乎哉!彼肆商者,不但使之淘奈河,直當使
滌獄廁耳!而官於春秋節,受其斯須之潤,遂以三尺法助使殺吾良民。然則為貧
民計,莫若為盜及私鑄耳:盜者白晝劫人,而官若聾,鑄者爐火亘天,而官若瞽,
即異日淘河,尚不至如負販者所得無幾,而官刑立至也。嗚呼!上無慈惠之師,
而聽奸商之法,日變日詭,奈何不頑民日生,而良民日死哉!”
各邑肆商,舊例以若干石鹽資,歲奉本縣,名曰:“食鹽”。又逢節序,具
厚儀。商以事謁官,官則禮貌之,坐與語,或茶焉。送鹽販至,重懲不遑。張石
宰令淄川,肆商來見,循舊規,但揖不拜。公怒曰:“前令受汝賄,故不得不隆
汝禮;我市鹽而食,何物商人,敢公堂抗禮乎!”捋褲將笞。商叩頭謝過,乃釋
之,後肆中獲二負販者,其一逃去,其一被執到官。公問:“販者二人,其一焉
往?”販者曰:“逃去矣。”公曰:“汝腿病不能奔耶?”曰:“能奔。”公曰:
“既被捉,必不能奔;果能,可起試奔,驗汝能否。”其人奔數步欲止。公曰:
“奔勿止!”其人疾奔,竟出公門而去。見者皆笑。公愛民之事不一,此其閒情,
邑人猶樂誦之。
○大男
奚成列,成都士人也。有一妻一妾。妾何氏,小字昭容。妻早沒,繼娶申氏,
性妒,虐遇何,且並及奚;終日嘵聒,恆不聊生。奚怒,亡去;去後,何生一子
大男。奚去不返,申擯何不與同炊,計日授粟。大男漸長,用不給,何紡績佐食。
大男見塾中諸兒吟誦,亦欲讀。母以其太稚,姑送詣讀。大男慧,所讀倍諸兒。
師奇之,願不索束脩。何乃使從師,薄相酬。積二三年,經書全通。
一日歸,謂母曰:“塾中五六人,皆從父乞錢買餅,我何獨無?”母曰:
“待汝長,告汝知。”大男曰:“今方七八歲,何時長也?”母曰:“汝往塾,
路經關帝廟,當拜之,祐汝速長。”大男信之,每過必入拜。母知之,問曰:
“汝所祝何詞?”笑云:“但祝明年便使我十六七歲。”母笑之。然大男學與軀
長並速:至十歲,便如十三四歲者;其所為文竟成章。一日,謂母曰:“昔謂我
壯大,當告父處,今可矣。”母曰:“尚未,尚未。”又年余,居然成人,研詰
益頻,母乃緬述之。大男悲不自勝,欲往尋父。母曰:“兒太幼,汝父存亡未知,
何遽可尋?”大男無言而去,至午不歸。往塾問師,則辰餐未復。母大驚,出資
傭役,到處冥搜,杳無蹤跡。
大男出門,循途奔去,茫然不知何往。適遇一人將如夔州,言姓錢。大男丐
食相從。錢病其緩,為賃代步,資斧耗竭。至夔,同食,錢陰投毒食中,大男瞑
不覺。錢載至大剎,托為己子,偶病絕資,賣諸僧。僧見其丰姿秀異,爭購之。
錢得金竟去。僧飲之,略醒。長老知而詣視,奇其相,研詰,始得顛末。甚憐之,
贈資使去。有瀘州蔣秀才,下第歸,途中問得故,嘉其孝,攜與同行。至瀘,主
其家。月余,遍加諮訪。或言閩商有奚姓者,乃辭蔣,欲之閩。蔣贈以衣履,里
黨皆斂資助之。途遇二布客,欲往福清,邀與同侶。行數程,客窺囊金,引至空
所,摯其手足,解奪而去。適有永福陳翁過其地,脫其縛,載歸其家。翁豪富,
諸路商賈,多出其門,翁囑南北客代訪奚耗。留大男伴諸兒讀。大男遂住翁家,
不復游。然去家愈遠,音梗矣。
何昭容孤居三四年,申氏減其費,抑勒令嫁。何志不搖。申強賣於重慶賈,
賈劫取而去。至夜,以刀自劙。賈不敢逼,俟創瘥,又轉鬻於鹽亭賈。至鹽亭,
自刺心頭,洞見臟腑。賈大懼,敷以藥,創平,求為尼。賈曰:“我有商侶,身
無淫具,每欲得一人主縫紉。此與作尼無異,亦可少償吾值。”何諾。賈輿送去。
入門,主人趨出,則奚生也。蓋奚已棄懦為商,賈以其無婦,故贈之也。相見悲
駭,各述苦況,始知有兒尋父未歸。奚乃囑諸客旅,偵察大男。而昭容遂以妾為
妻矣。
然自歷艱苦,疴痛多疾,不能操作,勸奚納妾。奚鑒前禍,不從所請。何曰:
“妾如爭床第者,數年來固已從人生子,尚得與君有今日耶?且人加我者,隱痛
在心,豈及諸身而自蹈之?”奚乃囑客侶,為買三十餘老妾。逾半年,客果為買
妾歸,入門,則妻申氏。各相駭異。先是,申獨居年余,兄苞勸令再適。申從之,
惟田產為子侄所阻,不得售。鬻諸所有,積數百金,攜歸兄家。有保寧賈,聞其
富有奩資,以多金啖苞,賺娶之。而賈老廢不能人。申怨兄,不安於室,懸樑投
井,不堪其擾。賈怒,搜括其資,將賣作妾。聞者皆嫌其老。賈將適夔,乃載與
俱去。遇奚同肆,適中其意,遂貨之而去。既見奚,慚懼不出一語。奚問同肆商,
略知梗概,因曰:“使遇健男,則在保寧,無再見之期,此亦數也。然今日我買
妾,非娶妻,可先拜昭容,修嫡庶禮。”申恥之。奚曰:“昔日汝作嫡,何如哉!”
何勸止之。奚不可,操杖臨逼,申不得已,拜之。然終不屑承奉,但操作別室,
何悉優容之,亦不忍課其勤惰。奚每與昭容談宴,輒使役使其側;何更代以婢,
不聽前。
會陳公嗣宗宰鹽亭。奚與里人有小爭,里人以逼妻作妾揭訟奚。公不準理,
叱逐之。奚喜,方與何竊頌公德。一漏既盡,僮呼叩扉,入報曰:“邑令公至。”
奚駭極,急覓衣履,則公已至寢門;益駭,不知所為。何審之,急出曰:“是吾
兒也!”遂哭。公乃伏地悲咽。蓋大男從陳公姓,業為官矣。初、公至自都,迂
道過故里,始知兩母皆醮,伏膺哀痛。族人知大男已貴,反其田廬。公留仆營造,
冀父復還。既而授任鹽亭,又欲棄官尋父,陳翁苦勸止之。會有卜者,使筮焉。
卜者曰:“小者居大,少者為長;求雄得雌,求一得兩,為官吉。”公乃之任。
為不得親,居官不茹葷酒。是日,得里人狀,睹奚姓名,疑之。陰遣內使細訪,
果父。乘夜微行而出。見母,益信卜者之神。臨去,囑勿播,出金二百,啟父辦
裝歸里。
父抵家,門戶一新,廣畜仆馬,居然大家矣。申見大男貴盛,益自斂。兄苞
不憤,訟官,為妹爭嫡。官廉得其情,怒曰:“貪資勸嫁,已更二夫,尚何顏爭
昔年嫡庶耶!”重笞苞。由此名分益定。而申妹何,何姊之。衣服飲食,悉不自
私。申初懼其復仇,今益愧悔。奚亦忘其舊惡,俾內外皆呼以太母,但誥命不及
耳。
異史氏曰:“顛倒眾生,不可思議,何造物之巧也!奚生不能自立於妻妾之
間,一碌碌庸人耳。苟非孝子賢母,烏能有此奇合,坐享富貴以終身哉!”
○韋公子
韋公子,鹹陽世家。放縱好淫,婢婦有色,無不私者。嘗載金數千,欲盡覓
天下名妓,凡繁麗之區,無不至。其不甚佳者信宿即去,當意,則作百日留,叔
亦名宦,休致歸,怒其行,延明師置別業,使與諸公子鍵戶讀。公子夜伺師寢,
逾垣歸,遲明而返。一夜,失足折肱,師始知之。告公,公益施夏楚,俾不能起
而始藥之。及愈,公與之約:能讀倍諸弟,文字佳,出勿禁;若私逸,撻如前。
然公子最慧,讀常過程。數年,中鄉榜。欲自敗約,公鉗制之。赴都,以老僕從,
授日記籍,使志其言動。故數年無過行。後成進士,公乃稍弛其禁。
公子或將有作,惟恐公聞,入曲巷中,輒托姓魏。一日,過西安,見優僮羅
惠卿,年十六七,秀麗如好女,悅之。夜留繾綣,贈貽豐隆。聞其新娶婦尤韻妙,
私示意惠卿。惠卿無難色,夜果攜婦至,三人共一榻。留數日,眷愛臻至。謀與
俱歸。問其家口,答云:‘母早喪,父存。某原非羅姓。母少服役於鹹陽韋氏,
賣至羅家,四月即生余。倘得從公子去,亦可察其音耗。”公子驚問母姓,曰:
“姓呂。”生駭極,汗下浹體,蓋其母即生家婢也。生無言。時天已明,厚贈之,
勸令改業。偽托他適,約歸時召致之,遂別去。
後令蘇州,有樂伎沈韋娘,雅麗絕倫,愛留與狎。戲曰:“卿小字取‘春風
一曲杜韋娘’耶?”答曰:“非也。妾母十七為名妓,有鹹陽公子與公同姓,留
三月,訂盟婚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韋,實妾姓也。公子臨別時,贈黃金
鴛鴦,今尚在。一去竟無音耗,妾母以是憤悒死。妾三歲,受撫於沈媼,故從其
姓。”公子聞言,愧恨無以自容。默移時,頓生一策。忽起挑燈,喚韋娘飲,暗
置鴆毒杯中。韋娘才下咽,潰亂呻嘶。眾集視,則已斃矣。呼優人至,付以屍,
重賂之。而韋娘所與交好者盡勢家,聞之皆不平,賄激優人,訟於上官。生懼,
瀉橐彌縫,卒以浮躁免官。
歸家,年才三十八,頗悔前行。而妻妾五六人,皆無子。欲繼公孫;公以門
無內行,恐兒染習氣,雖許過嗣,必待其老而後歸之。公子憤欲招惠卿,家人皆
以為不可,乃止。又數年,忽病,輒撾心曰:“淫婢宿妓者,非人也!”公聞而
嘆曰:“是殆將死矣!”乃以次子之子,送詣其家,使定省之。月余果死。
異史氏曰:“盜婢私娼,其流弊殆不可問。然以己之骨血,而謂他人父,亦
已羞矣。乃鬼神又侮弄之,誘使自食便液。尚不自剖其心,自斷其首,而徒流汗
投鴆,非人頭而畜鳴者耶!雖然,風流公子所生子女,即在風塵中,亦皆擅場。”
○石清虛
邢雲飛,順天人。好石,見佳不惜重直。偶漁於河,有物掛網,沉而取之,
則石徑尺,四面玲瓏,峰巒疊秀。喜極,如獲異珍。既歸,雕紫檀為座,供諸案
頭。每值天欲雨,則孔孔生雲,遙望如塞新絮。
有勢豪某,踵門求觀。既見,舉付健仆,策馬徑去。邢無奈,頓足悲憤而已。
仆負石至河濱,息肩橋上,忽失手墮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計
冥搜,竟不可見。乃懸金署約而去。由是尋石者日盈於河,迄無獲者。後邢至落
石處,臨流於邑,但見河水清澈,則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
攜歸,不敢設諸廳所,潔治內室供之。一日,有老叟款門而請,邢託言石失已久。
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請入舍,以實其無,及入,則石果陳几上。愕不能
言。叟撫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見之,請即賜還。”
邢窘甚,遂與爭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驗證?”邢不能答。叟曰:
“仆則故識之。前後九十二竅,孔中五字云:‘清虛天石供。’”邢審視,孔中
果有小字,細如粟米,竭目力才可辨認;又數其竅,果如所言。邢無以對,但執
不與。叟笑曰:“誰家物,而憑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門外;既還,已
失石所在。邢急追叟,則叟緩步未遠。奔牽其袂而哀之。叟曰:“奇哉!經尺之
石,豈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強曳之歸,長跽請之。叟乃曰:“石果
君家者耶、仆家者耶?”答曰:“誠屬君家,但求割愛耳。”叟曰:“既然,石
固在是。”入室,則石已在故處。叟曰:“天下之寶,當與愛惜之人。此石,能
自擇主,仆亦喜之。然彼急於自見,其出也早,則魔劫未除。實將攜去,待三年
後始以奉贈。既欲留之,當減三年壽數,乃可與君相終始。君願之乎?”曰:
“願。”叟乃以兩指捏一竅,竅軟如泥,隨手而閉。閉三竅,已,曰:“石上竅
數,即君壽也。”作別欲去。邢苦留之,辭甚堅;問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積年余,邢以故他出,夜有賊入室,諸無所失,惟竊石而去。邢歸,悼喪欲
死。訪察購求,全無蹤跡。積有數年,偶入報國寺,見賣石者,則故物也,將便
認取。賣者不服,因負石至官。官問:“何所質驗?”賣石者能言竅數。邢問其
他,則茫然矣。邢乃言竅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官欲杖責賣石者,賣石者
自言以二十金買諸市,遂釋之。
邢得石歸,裹以錦,藏櫝中,時出一賞,先焚異香而後出之。有尚書某,購
以百金,邢曰:“雖萬金不易也。”尚書怒,陰以他事中傷之。邢被收,典質田
產。尚書托他人風示其子。子告邢,邢願以死殉石。妻竊與子謀,獻石尚書家。
邢出獄始知,罵妻毆子,屢欲自經,家人覺救,得不死。夜夢一丈夫來,自言:
“石清虛。”戒邢勿戚:“特與君年余別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時,可詣海
岱門,以兩貫相贖。”邢得夢,喜,謹志其日。其石在尚書家,更無出雲之異,
久亦不甚貴重之。明年,尚書以罪削職,尋死,邢如期至海岱門,則其家人竊石
出售,因以兩貫市歸。
後邢至八十九歲,自治葬具,又囑子,必以石殉,及卒,子遵遺教,瘞石墓
中。半年許,賊發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詰。越二三日,同仆在道,忽見
兩人奔躓汗流,望空投拜,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將石去,不過賣四兩
銀耳。”遂縶送到官,一訊即伏。問石,則鬻宮氏。取石至,官愛玩,欲得之,
命寄諸庫。吏舉石,石忽墮地,碎為數十餘片。皆失色。官乃重械兩盜論死。邢
子拾碎石出,仍瘞墓中。
異史氏曰:“物之尤者禍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與人相
終始,誰謂石無情哉?古語云:‘士為知己者死。’非過也!石猶如此,何況於
人!”
○曾友於
曾翁,昆陽故家也。翁初死未殮,兩眶中淚出如沈,有子六,莫解所以。次
子悌,字友於,邑名士,以為不祥,戒諸兄弟各自惕,勿貽痛於先人;而兄弟半
迂笑之。
先是,翁嫡配生長子成,至七八歲,母子為強寇擄去。娶繼室,生三子:曰
孝,曰忠,曰信。妾生三子:曰悌,曰仁,曰義。孝以悌等出身賤,鄙不齒,因
連結忠、信為黨。即與客飲,悌等過堂下,亦傲不為禮。仁、義皆忿,與友於謀,
欲相仇。友於百詞寬譬,不從所謀;而仁、義年最少,因兄言亦遂止。
孝有女,適邑周氏,病死。糾悌等往撻其姑,悌不從。孝憤然,令忠、信合
族中無賴子,往捉周妻,搒掠無算,拋粟毀器,盎盂無存。周告官。官怒,拘孝
等囚系之,將行申黜。友於懼,見宰自投。友於品行,素為宰重,諸兄弟以是得
無苦。友於乃詣周所負荊,周亦器重友於,訟遂止。
孝歸,終不德友於。無何,友於母張夫人卒,孝等不為服,宴飲如故。仁、
義益忿。友於曰:“此彼之無禮,於我何損焉。”及葬,把持墓門,不使合厝。
友於乃瘞母隧道中。未幾,孝妻亡,友於招仁、義同往奔喪。二人曰:“‘期’
且不論,‘功’於何有!”再勸之,哄然散去。友於乃自往,臨哭盡哀。隔牆聞
仁、義鼓且吹,孝怒,糾諸弟往毆之。友於操杖先從。入其家,仁覺先逃。興方
逾垣,友於自後擊仆之。孝等拳杖交加,毆不止。友於橫身障阻之。孝怒,讓友
於。友於曰:“責之者,以其無禮也,然罪固不至死。我不怙弟惡,亦不助兄暴。
如怒不解,身代之。”孝遂反杖撻友於,忠、信亦相助毆兄,聲震里黨,群集勸
解,乃散去。友於即扶杖詣兄請罪。孝逐去之,不令居喪次。而義創甚,不復食
飲。仁代具詞訟官,訴其不為庶母行服。官簽拘孝、忠、信,而令友於陳狀。友
於以面目損傷,不能詣署,但作詞稟白,哀求寢息,宰遂消案。義亦尋愈。由是
仇怨益深。仁、義皆幼弱,輒被敲楚。怨友於曰:“人皆有兄弟,我獨無!”友
於曰:“此兩語,我宜言之,兩弟何雲!”因苦勸之,卒不聽。友於遂扃戶,攜
妻子借寓他所,離家五十餘里,冀不相聞。
友於在家雖不助弟,而孝等尚稍有顧忌;既去,諸兄一不當,輒叫罵其門,
辱侵母諱。仁、義度不能抗,惟杜門思乘間刺殺之,行則懷刀。
一日,寇所掠長兄成,忽攜婦亡歸。諸兄弟以家久析,聚謀三日,竟無處可
以置之。仁、義竊喜,招去共養之。往告友於。友於喜,歸,共出田宅居成。諸
兄怒其市惠,登門窘辱。而成久在寇中,習於威猛,大怒曰:“我歸,更無人肯
置一屋;幸三弟念手足,又罪責之。是欲逐我耶!”以石投孝,孝仆。仁、義各
以杖出,捉忠、信,撻無數。成乃訟宰,宰又使人請教友於。友於詣宰,俯首不
言,但有流涕。宰問之,曰:“惟求公斷。”宰乃判孝等各出田產歸成,使七分
相準。自此仁、義與成倍加愛敬,談及葬母事,因並泣下。成恚曰:“如此不仁,
真禽獸也!”遂欲啟壙,更為改葬。仁奔告友於,友於急歸諫止。成不聽,刻期
發墓,作齋於塋。以刀削樹,謂諸弟曰:“所不衰麻相從者,有如此樹!”眾唯
唯。於是一門皆哭臨,安厝盡禮。自此兄弟相安。
而成性剛烈,輒批撻諸弟,於孝尤甚。惟重友於,雖盛怒,友於至,一言即
解。孝有所行,成輒不平之,故孝無一日不至友於所,潛對友於詬詛。友於婉諫,
卒不納。友於不堪其擾,又遷居三泊,去家益遠,音跡遂疏。又二年,諸弟皆畏
成,久亦相習。
而孝年四十六,生五子:長繼業,三繼德,嫡出;次繼功,四繼績,庶出;
又婢生繼祖。皆成立。效父舊行,各為黨,日相競,孝亦不能呵止。惟祖無兄弟,
年又最幼,諸兄皆得而詬厲之。岳家近三泊,會詣岳,迂道詣叔。入門,見叔家
兩兄一弟,弦誦怡怡,樂之,久居不言歸。叔促之,哀求寄居。叔曰:“汝父母
皆不知,我豈惜甌飯瓢飲乎!”乃歸。過數月,夫妻往壽岳母,告父曰:“兒此
行不歸矣。”父詰之,因吐微隱。父慮與叔有夙隙,計難久居。祖曰:“父慮過
矣。二叔,聖賢也。”遂去,攜妻之三泊。友於除舍居之,以齒兒行,使執卷從
長子繼善。祖最慧,寄籍三泊年余,入雲南郡庠。與善閉戶研讀,祖又諷誦最苦。
友於甚愛之。
自祖居三泊,家中兄弟益不相能。一日,微反唇,業詬辱庶母。功怒,刺殺
業。官收功,重械之,數日死獄中。業妻馮氏,猶日以罵代哭。功妻劉聞之,怒
曰:“汝家男子死,誰家男子活耶!”操刀入,擊殺馮,自投井死。馮父大立,
悼女死慘,率諸子弟,藏兵衣底,往捉孝妾,裸撻道上以辱之。成怒曰:“我家
死人如麻,馮氏何得復爾!”吼奔而出。諸曾從之,諸馮盡靡。成首捉大立,割
其兩耳。其子護救,繼、績以鐵杖橫擊,折其兩股。諸馮各被夷傷,哄然盡散。
惟馮子猶臥道周。成夾之以肘,置諸馮村而還。遂呼績詣官自首。馮狀亦至。於
是諸曾被收。
惟忠亡去,至三泊,徘徊門外。適友於率一子一侄鄉試歸,見忠,驚曰:
“弟何來?”忠未語先淚,長跪道左。友於握手拽入,詰得其情,大驚曰:“似
此奈何!然一門乖戾,逆知奇禍久矣;不然,我何以竄跡至此。但我離家久,與
大令無聲氣之通,今即匐伏而往,徒取辱耳。但得馮父子傷重不死,吾三人中幸
有捷者,則此禍或可少解。”乃留之,晝與同餐,夜與共寢。忠頗感愧。居十餘
日,見其叔侄如父子,兄弟如同胞,悽然下淚曰:“今始知從前非人也。”友於
喜其悔悟,相對酸惻。俄報友於父子同科,祖亦副榜,大喜。不赴鹿鳴,先歸展
墓。明季科甲最重,諸馮皆為斂息。友於乃托親友賂以金粟,資其醫藥,訟乃息。
舉家泣感友於,求其復歸。友於乃與兄弟焚香約誓,俾各滌慮自新,遂移家還。
祖從叔不願歸其家。孝乃謂友於曰:“我不德,不應有亢宗之子;弟又善教,
俾姑為汝子。有寸進時,可賜還也。”友於從之。又三年,祖果舉於鄉。使移家,
夫妻皆痛哭而去。不數日,祖有子方三歲,亡歸友於家,藏伯繼善室,不肯返。
捉去輒逃。孝乃令祖異居,與友於鄰。祖開戶通叔家。兩間定省如一焉。時成漸
老,家事皆取決於友於。從此門庭雍穆,稱孝友焉。
異史氏曰:“天下惟禽獸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詩書之家,往往蹈之也!夫
門內之行,其漸漬子孫者,直入骨髓。古云:其父盜,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
孝雖不仁,其報亦慘,而卒能自知乏德,托子於弟,宜其有操心慮患之子也。若
論果報,猶迂也。”
○嘉平公子
嘉平某公子,風儀秀美。年十七八,入郡赴童子試。偶過許娼之門,見內有
二八麗人,因目注之。女微笑點首,公子近就與語。女問:“寓居何處?”具告
之,問:“寓中有人否?”曰:“無。”女云:“妾晚間奉訪,勿使人知。”公
子歸,及暮,屏去僮僕。女果至,自言:“小字溫姬。”且云:“妾慕公子風流,
故背媼而來。區區之意,願奉終身。”公子亦喜。自此三兩夜輒一至。一夕,冒
雨來,入門解去濕衣,罥諸椸上,又脫足上小靴,求公子代去泥塗。遂shang6*床以
被自覆。公子視其靴,乃五文新錦,沾濡殆盡,惜之。女曰:“妾非敢以賤物相
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痴於情也。”聽窗外雨聲不止,遂吟曰:“淒風冷雨滿江城。”
求公子續之。公子辭以不解。女曰:“公子如此一人,何乃不知風雅!使妾清興
消矣!”因勸肄習,公子諾之。往來既頻,仆輩皆知。公子姊夫宋氏,亦世家子,
聞之,竊求公子一見溫姬。公子言之,女必不可。宋隱身仆舍,伺女至,伏窗窺
之,顛倒欲狂。急排闥,女起,逾垣而去。宋嚮往甚殷,乃修贄見許媼,指名求
之。媼曰:“果有溫姬,但死已久。”宋愕然退,告公子,公子始知為鬼。至夜,
因以宋言告女,女曰:“誠然。顧君欲得美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各遂所願足
矣,人鬼何論焉?”公子以為然。試畢而歸,女亦從之。他人不見,惟公子見之。
至家,寄諸齋中。公子獨宿不歸,父母疑之。女歸寧,始隱以告母,母大驚,戒
公子絕之,公子不能聽。父母深以為憂,百術驅之不能去。一日,公子有諭仆帖,
置案上,中多錯謬:“椒”訛“菽”,“姜”訛“江”,“可恨”訛“可浪”。
女見之,書其後:“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為娼!”遂
告公子曰:“妾初以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薦。不圖虛有其表!以貌取人,毋
乃為天下笑乎!”言已而沒。公子雖愧恨,猶不知所題,折帖示仆。聞者傳為笑
談。
異史氏曰:“溫姬可兒!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遂至悔不如娼,
則妻妾羞泣矣。顧百計遣之不去,而見帖浩然,則‘花菽生江’,何殊於杜甫之’
子章髑髏’哉!”
“耳錄”云:“道旁設漿者,榜云:“施‘恭’結緣。”亦可一笑。
有故家子,既貧,榜於門曰:“賣古淫器。”訛磘為淫云:“有要宣淫、
定淫者,大小皆有,入內看物論價。”崔盧之子孫如此甚眾,何獨“花菽生江”
哉!
○某甲
某甲私其僕婦,因殺仆納婦,生二子一女。閱十九年,巨寇破城,劫掠一空。
一少年賊,持刀入甲家。甲視之,酷類死仆。自嘆曰:“吾今休矣!”傾囊贖命。
迄不顧,亦不一言,但搜人而殺,共殺一家二十七口而去。甲頭未斷,寇去少蘇,
猶能言之。三日尋斃。嗚呼!果報不爽,可畏也哉!
○大蠍
明彭將軍宏,征寇入蜀。至深山中,有大禪院,雲已百年無僧。詢之土人,
則曰:“寺中有妖,入者輒死。”彭恐伏寇,率兵斬茅而入。前殿中,有皂雕奪
門飛去;中殿無異;又進之,則佛閣,周視亦無所見,但入者皆頭痛不能禁。彭
親入,亦然。少頃,有大蠍如琵琶,自板上蠢蠢而下,一軍驚走,彭遂火其寺。
○外國人
己巳秋,嶺南從外洋飄一巨艘來。上有十一人,衣鳥羽,文采璀璨。自言曰:
“呂宋國人。遇風覆舟,數十人皆死;惟十一人附巨木,飄至大島得免。凡五年,
日攫鳥蟲而食;夜伏石洞中,織羽為帆。忽又飄一舟至,櫓帆皆無,蓋亦海中碎
於風者,於是附之將返。又被大風引至澳門。”巡撫題疏,送之還國。
○拆樓人
何冏卿,平陰人。初令秦中,一賣油者有薄罪,其言戇,何怒,杖殺之。後
仕至銓司,家資富饒。建一樓,上樑日,親賓稱觴為賀。忽見賣油者入,陰自駭
疑。俄報妾生子,愀然曰:“樓工未成,拆樓人已至矣!”人謂其戲,而不知其
實有所見也。後子既長,最頑,盪其家。傭為人役,每得錢數文,輒買香油食之。
異史氏曰:“常見富貴家數第連亘,死後,再過已墟。此必有拆樓人降生其
家也。身居人上,烏可不早自惕哉!”
○牛犢
楚中一農人赴市歸,暫休於途。有術人後至,止與傾談。忽瞻農人曰:“子
氣色不祥,三日內當退財,受官刑。”農人曰:“某官稅已完,生平不解爭鬥,
刑何從至?”術人曰:“仆亦不知。但氣色如此,不可不慎之也!”農人頗不深
信,拱別而歸。次日,牧犢於野,有驛馬過,犢望見,誤以為虎,直前觸之,馬
斃。役報農人至官,官薄懲之,使償其馬。蓋水牛見虎必斗,故販牛者露宿,輒
以牛自衛;遙見馬過,急驅避之,恐其誤也。
○蚰蜓
學使朱矞三家門限下有蚰蜒,長數尺。每遇風雨即出,盤旋地上如白練。按
蚰蜒形若蜈蚣,晝不能見,夜則出,聞腥輒集。或云:蜈蚣無目而多貪也。
○男妾
一官紳在揚州買妾,連相數家,悉不當意。惟一媼寄居賣女,女十四五,豐
姿姣好,又善諸藝。大悅,以重價購之。至夜,入衾,膚膩如脂。喜捫si6*處,則
男子也。駭極,方致窮詰。蓋買好僮,加意修飾,設局以騙人耳。黎明,遣家人
尋媼,則已遁去無蹤。中心懊喪,進退莫決。適浙中同年某來訪,因為告訴。某
便索觀,一見大悅,以原價贖之而去。
異史氏曰:“苟遇知音,即與以南威不易。何事無知婆子,多作一偽境哉!”
○黑鬼
膠州李總鎮,買二黑鬼,其黑如漆。足革粗厚,立刃為途,往來其上,毫無
所損,總鎮配以娼,生子而白,僚仆戲之,謂非其種。黑鬼亦疑,因殺其子,檢
骨盡黑,始悔焉。公每令兩鬼對舞,神情亦可觀也。
○衢州三怪
張握仲從戎衢州,言:“衢州夜靜時,人莫敢獨行。鐘樓上有鬼,頭上一角,
象貌獰惡,聞人行聲即下。人馳而奔,鬼亦遂去。然見之輒病,且多死者。又城
中一塘,夜出白布一匹,如匹練橫地。過者拾之,即捲入水。又有鴨鬼,夜既靜,
塘邊並寂無一物,若聞鴨聲,人即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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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_聊齋志異原文_國學 子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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