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二班
殷元禮,雲南人,善針灸之術。遇寇亂,竄入深山。日既暮,村舍尚遠,懼
遭虎狼。遙見前途有兩人,疾趁之。既至,兩人問客何來,殷乃自陳族貫。兩人
拱敬曰:“是良醫殷先生也,仰山斗久矣!”殷轉詰之。二人自言班姓,一為班
爪,一為班牙。便謂:“先生,予亦避難石室,幸可棲宿,敢屈玉趾,且有所求。”
殷喜從之。俄至一處,室傍岩谷。爇柴代燭:始見二班容軀威猛,似非良善。計
無所之,亦即聽之。又聞榻上呻吟,細審,則一老嫗僵臥,似有所苦。問:“何
恙?”牙曰:“以此故,敬求先生。”乃束火照榻,請客逼視。見鼻下口角有兩
贅瘤,皆大如碗,且云:“痛不可觸,妨礙飲食。”殷曰:“易耳。”出艾團之,
為灸數十壯,曰:“隔夜愈矣。”二班喜,燒鹿餉客;並無酒飯,惟肉一品。爪
曰:“倉猝不知客至,望勿以<車酋>褻為怪。”殷飽餐而眠,枕以石塊。二班雖誠
朴,而粗莽可懼,殷轉側不敢熟眠。天未明,便呼嫗,問所患。嫗初醒,自捫,
則瘤破為創。殷促二班起,以火就照,敷以藥屑,曰:“愈矣。”拱手遂別。班
又以燒鹿一肘贈之。
後三年無耗。殷適以故入山,遇二狼當道,阻不得行。日既西。狼又群至,
前後受敵。狼撲之,仆;數狼爭齧,衣盡碎。自分必死。忽兩虎驟至,諸狼四散。
虎怒,大吼,狼懼盡伏。虎悉撲殺之,竟去。殷狼狽而行,懼無投止。遇一媼來,
睹其狀,曰:“殷先生吃苦矣!”殷戚然訴狀,問何見識。媼曰:“余即石室中
灸瘤之病嫗也。”殷始恍然,便求寄宿。媼引去,入一院落,燈火已張,曰:
“老身伺先生久矣。”遂出袍褲,易其敝敗。羅漿具酒,酬勸諄切。媼亦以陶碗
自酌,談飲俱豪,不類巾幗。殷問:“前日兩男子,系老姥何人?胡以不見?”
媼曰:“兩兒遣逆先生,尚未歸復,必迷途矣。”殷感其義,縱飲不覺沉醉,酣
眠座間。既醒,已曙,四顧竟無廬,孤坐岩上。聞岩下喘息如牛,近視,則老虎
方睡未醒。喙間有二瘢痕,皆大如拳。駭極,惟恐其覺,潛蹤而遁。始悟兩虎即
二班也。
○博興女
博興民王某,有女及笄。勢豪某窺其姿,伺女出,掠去,無知者。至家逼淫,
女號嘶撐拒,某縊殺之。門外故有深淵,遂以石系屍,沉其中。王覓女不得,計
無所施。天忽雨,雷電繞豪家,霹靂一聲,龍下攫豪首去。天晴,淵中女屍浮出,
一手捉人頭,審視,則豪頭也。官知,鞫其家人,始得其情。龍其女之所化與?
不然,何以能爾也?奇哉!
○鳥使
苑城史烏程家居,忽有鳥集屋上,音色類鴉。史見之,告家人曰:“夫人遣
鳥使召我矣。急備後事,某日當死。”至日果卒。殯日,鴉復至,隨槥緩飛,由
苑之新。及殯,鴉始不見。長山吳木欣目睹之。
○苗生
龔生,岷州人。赴試西安,憩於旅舍,沽酒自酌。一偉丈夫入,坐與語。生
舉卮勸飲,客亦不辭。自言苗姓,言噱粗豪。生以其不文,偃蹇遇之。酒盡,不
復沽。苗生曰:“措大飲酒,使人悶損!”起向壚頭沽,提巨瓻而入。生辭不飲,
苗捉臂勸<酉爵>,臂痛欲折。生不得已,為盡數觴。苗以羹碗自吸,笑曰:“仆不
善勸客,行止惟君所便。”生即治裝行。
約數里,馬病,臥於途,坐待路側。行李重累,正無方計,苗尋至。詰知其
故,遂謝裝付仆,己乃以肩承馬腹而荷之,趨二十餘里,始至逆旅,釋馬就櫪。
移時,生主僕方至。生乃驚為神,相待優渥,沽酒市飯,與共餐飲。苗曰:“仆
善飯,非君所能飽,飫飲可也。”引盡一瓻,乃起而別曰:“君醫馬尚須時日,
余不能待,行矣。”遂去,
後生場事畢,三四友人邀登華山,藉地作筵。方共宴笑,苗忽至,左攜巨尊,
右提豚肘,擲地曰:“聞諸君登臨,敬附驥尾。”眾起為禮,相併雜坐,豪飲甚
歡。眾欲聯句,苗爭曰:“縱飲甚樂,何苦愁思。”眾不聽,設“金谷之罰”。
苗曰:“不佳者,當以軍法從事!”眾笑曰:“罪不至此。”苗曰:“如不見誅,
仆武夫亦能之也。”首座靳生曰:“絕<山獻>憑臨眼界空。”苗信口續曰:“唾壼
擊缺劍光紅。”下座沉吟既久,苗遂引壺自傾。移時,以次屬句,漸涉鄙俚。苗
呼曰:“只此已足,如赦我者,勿作矣!”眾弗聽。苗不可復忍,遽效作龍吟,
山谷回響;又起俯仰作獅子舞。詩思既亂,眾乃罷吟,因而飛觴再酌。時已半酣,
客又互誦闈中作,迭相讚賞。苗不欲聽,牽生豁拳。勝負屢分,而諸客誦贊未已。
苗厲聲曰:“仆聽之已悉。此等文只宜向床頭對婆子讀耳,廣眾中刺刺者可厭也!”
眾有慚色,更惡其粗莽,遂益高吟。苗怒甚,伏地大吼,立化為虎,撲殺諸客,
咆哮而去。所存者,惟生及靳。靳是科領薦。
後三年,再經華陰,忽見嵇生,亦山上被噬者。大恐欲馳,靳捉鞚使不得行。
靳乃下馬,問其何為。答曰:“我今為苗氏之倀,從役良苦。必再殺一士人,始
可相代。三日後,應有儒服儒冠者見噬於虎,然必在蒼龍嶺下,始是代某者。君
於是日,多邀文士於此,即為故人謀也。”靳不敢辨,敬諾而別。至寓,籌思終
夜,莫知為謀,自拚背約,以聽鬼責。適有表戚蔣生來,靳述其異。蔣名下士,
邑尤生考居其上,竊懷忌嫉。聞靳言,陰欲陷之。折簡邀尤,與共登臨,自乃著
白衣而往,尤亦不解其意。至嶺半,餚酒並陳,敬禮臻至。會郡守登嶺上,與蔣
為通家,聞蔣在下,遣人召之。蔣不敢以白衣往,遂與尤易冠服。交著未完,虎
驟至,銜蔣而去。
異史氏曰:“得意津津者,捉衿袖,強人聽聞;聞者欠伸屢作,欲睡欲遁,
而誦者足蹈手舞,茫不自覺。知交者亦當從旁肘之躡之,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苗生
在也。然嫉忌者易服而斃,則知苗亦無心者耳。故厭怒者苗也——非苗也。”
○毛大福
太行毛大福,瘍醫也。一日,行術歸,道遇一狼,吐裹物,蹲道左。毛拾視,
則布裹金飾數事。方怪異間,狼前歡躍,略曳袍服,即去。毛行,又曳之。察其
意不惡,因從之去。未幾,至穴,見一狼病臥,視頂上有巨瘡,潰腐生蛆。毛悟
其意,撥剔淨盡,敷藥如法,乃行。日既晚,狼遙送之。行三四里,又遇數狼,
咆哮相侵,懼甚。前狼急入其群,若相告語,從狼悉散去。毛乃歸。
先是,邑有銀商寧泰,被盜殺於途,莫可追詰。會毛貨金飾,為寧所認,執
赴公庭。毛訴所從來,官不信,械之。毛冤極不能自伸,惟求寬釋,請問諸狼。
官遣兩役押入山,直抵狼穴。值狼未歸,及暮不至,三人遂反。至半途,遇二狼,
其一瘡痕猶在,毛識之,向揖而祝曰:“前蒙饋贈,今遂以此被屈。君不為我昭
雪,回去搒掠死矣!”狼見毛被縶,怒奔隸。隸拔刀相向。狼以喙拄地大嗥;嗥
兩三聲,山中百狼群集,圍旋隸。隸大窘。狼競前齧縶索,隸悟其意,解毛縛,
狼乃俱去。歸述其狀,官異之,未遽釋毛。後數日,官出行。一狼銜敝履委道上。
官過之,狼又銜履奔前置於道。官命收履,狼乃去。官歸,陰遣人訪履主。或傳
某村有叢薪者,被二狼迫逐,銜其履而去。拘來認之,果其履也。遂疑殺寧者必
薪,鞫之果然。蓋薪殺寧,取其巨金,衣底藏飾,未遑搜括,被狼銜去也。
昔一穩婆出歸,遇一狼阻道,牽衣若欲召之。乃從去,見雌狼方娩不下。嫗
為用力按捺,產下放歸。明日,狼銜鹿肉置其家以報之。可知此事從來多有。
○浙東生
浙東生房某,客於陝,教授生徒。嘗以膽力自詡。一夜,裸臥,忽有毛物從
空墮下,擊胸有聲。覺大如犬,氣咻咻然,四足撓動。大懼,欲起,物以兩足撲
倒之,恐極而死。經一時許,覺有人以尖物穿鼻,大嚏乃蘇。見室中燈火熒熒,
床邊坐一美人,笑曰:“好男子!膽氣固如此耶!”生知為狐,益懼。女漸與戲,
膽始放,遂共狎呢。積半年,如琴瑟之好。一日,女臥床頭,生潛以獵網蒙之。
女醒,不敢動,但哀乞。生笑不前。女忽化白氣,從床下出,恚曰:“終非好相
識!可送我去。”以手曳之,身不覺自行。出門,凌空翕飛。食頃,女釋手,生
暈然墜落。
適世家園中有虎阱,揉木為圈,結繩作網,以覆其口。生墜網上,網為之側,
以腹受網,身半倒懸。下視,虎蹲阱中,仰見臥人,躍上,近不盈尺,心膽俱碎。
園丁來飼虎,見而怪之,扶上,已死。移時,漸蘇,備言其故。其地乃浙界,離
家已四百餘里矣。主人贈以資遣歸。歸告人:“雖得兩次死,然非狐則貧不能歸
也。”
○土化兔
靖逆侯張勇鎮蘭州時,出獵獲兔甚多,中有半身或兩股尚為土質。一時秦中
爭傳土能化兔。此亦物理之不可解者。
○雹神
唐太史濟武,適日照會安氏葬。道經雹神李左車祠,入游眺。祠前有池,池
水清澈,有朱魚數尾游泳其中。內一斜尾魚唼呷水面,見人不驚。太史拾小石將
戲擊之。道士急止勿擊。問其故,言:“池鱗皆龍族,觸之必致風雹。”太史笑
其附會之誣,竟擲之。既而升車東行,則有黑雲如蓋,隨之以行。簌簌雹落,大
如綿子。又行里余,始霽。太史弟涼武在後,追及與語,則竟不知有雹也。問之
前行者亦云。太史笑曰:“此豈廣武君作怪耶!”猶未深異。
安村外有關聖祠,適有稗販客,釋肩門外,忽棄雙簏,趨祠中,拔架上大刀
旋舞,曰:“我李左車也。明日將陪從淄川唐太史一助執紼,敬先告主人。”數
語而醒,不自知其所言,亦不識唐為何人。安氏聞之,大懼。村去祠四十餘里,
敬修楮帛祭具,詣祠哀禱,但求憐憫,不敢枉駕。太史怪其敬信之深,問諸主人。
主人曰:“雹神靈跡最著,常托生人以為言,應驗無虛語。若不虔祝以尼其行,
則明日風雹立至矣。”
異史氏曰:“廣武君在當年,亦老謀壯事者流也。即司雹於東,或亦其不磨
之氣,受職於天。然業已神矣,何必翹然自異哉!唐太史道義文章,天人之欽矚
已久,此鬼神之所以必求信於君子也。”
○乩仙
章丘米步雲,善以乩卜。每同人雅集,輒召仙相與賡和。一日,友人見天上
微去,得句,請以屬對,曰:“羊脂白玉天。”乩批云:“問城南老董。”眾疑
其妄。後以故偶適城南,至一處,土如丹砂,異之。見一叟牧豕其側,因問之。
叟曰:“此豬血紅泥地也。”忽憶乩詞,大駭。問其姓,答云:“我老董也。”
屬對不奇,而預知遇城南老董,斯亦神矣!
○蠍客
南商販蠍者,歲至臨朐,收買甚多。土人持木鉗入山,探穴發石搜捉之。一
歲,商復來,寓客肆。忽覺心動,毛髮森悚,急告主人曰:“傷生既多,今見怒
於蠆鬼,將殺我矣!急垂拯救!”主人顧室中有巨瓮,乃使蹲伏,以瓮覆之。移
時,一人奔入,黃髮獰醜,問主人:“南客安在?”答曰:“他出。”其人入室
四顧,鼻作嗅聲者三,遂出門去。主人曰:“可幸無恙矣。”及啟瓮視客,客已
化為血水。
○李八缸
太學李月生,升宇翁之次子也。翁最富,以缸貯金,里人稱之“八缸”。翁
寢疾,呼子分金:兄八之,弟二之。月生觖望。翁曰:“我非偏有愛憎,藏有窖
鏹,必待無多人時,方以畀汝,勿急也。”過數日,翁益彌留。月生慮一旦不虞,
覷無人,就床頭秘訊之,翁曰:“人生苦樂,皆有定數。汝方享妻賢之福,故不
宜再助多金,以增汝過。”蓋月生妻車氏,最賢,有桓、孟之德,故云。月生固
哀之,怒曰:“汝尚有二十餘年坎壈未歷,即予千金,亦立盡耳。苟不至山窮水
盡時,勿望給與也!”月生孝友敦篤,亦即不敢復言。無何,翁大漸,尋卒。幸
兄賢,齋葬之謀,勿與校計。
月生又天真爛漫,不較錙銖,且好客善飲,炊黍治具,日促妻三四作,不甚
理家人生產。里中無賴窺其懦,輒魚肉之。逾數年,家漸落。窘急時,賴兄小周
給,不至大困。無何,兄以老病卒,益失所助,至絕糧食。春貸秋償,田所出,
登場輒盡。乃割畝為活,業益消減。又數年,妻及長子相繼殂謝,無聊益甚。尋
買販羊者之妻徐,翼得其小阜;而徐性剛烈,日凌藉之,至不敢與親朋通吊慶禮。
忽一夜夢父曰:“今汝所遭,可謂山窮水盡矣。嘗許汝窖金,今其可矣。”問:
“何在?”曰:“明日畀汝。”醒而異之,猶謂是貧中之積想也。次日,發土葺
墉,掘得巨金,始悟向言“無多人”,乃死亡將半也。
異史氏曰:“月生,余杵臼交,為人朴誠無偽。余兄弟與交,哀樂輒相共。
數年來,村隔十餘里,老死竟不相聞。余偶過其居里,因亦不敢過問之。則月生
之苦況,蓋有不可明言者矣。忽聞暴得千金,不覺為之鼓舞。嗚呼!翁臨終之治
命,昔習聞之,而不意其言皆讖也。抑何其神哉!”
○周生
周生,淄邑之幕客。令公出,夫人徐,有朝碧霞元君之願,以道遠故,將遣
仆齎儀代往。使周為祝文。周作駢詞,歷敘平生,頗涉狎謔。中有云:“栽般陽
滿縣之花,偏憐斷袖;置夾谷彌山之草,惟愛餘桃。”此訴夫人所憤也,類此甚
多。脫稿,示同幕凌生。凌以為褻,戒勿用。弗聽,付仆而去。未幾,周生卒於
署;既而仆亦死;徐夫人產後,亦病卒。人猶未之異也。
周生子自都來迎父櫬,夜與凌生同宿。夢父戒之曰:“文字不可不慎也!我
不聽凌君言,遂以褻詞,致乾神怒,遽夭天年;又貽累徐夫人,且殃及焚文之仆,
恐冥罰尤不免也!”醒而告凌,凌亦夢同,因述其文。周子為之惕然。
異史氏曰:“恣情縱筆,輒灑灑自快,此文客之常也。然淫嫚之詞,何敢以
告神明哉!狂生無知,冥譴其所應爾。但使賢夫人及千里之仆,駢死而不知其罪,
不亦與刑律中分首從者,殊多憒憒耶?冤已!”
○老龍船戶
朱公徽蔭巡撫粵東時,往來商旅,多告無頭冤狀。千里行人,死不見屍,數
客同游,全無音信,積案累累,莫可究詰。初告,有司尚發牒行緝;迨投狀既多,
竟置不問。公蒞任,歷稽舊案,狀中稱死者不下百餘,其千里無主,更不知凡幾。
公駭異惻怛,籌思廢寢。遍訪僚屬,迄少方略。於是潔誠薰沐,致檄城隍之神。
已而齋寢,恍惚見一官僚,搢笏而入。問:“何官?”答云:“城隍劉某。”
“將何言?”曰:“鬢邊垂雪,天際生雲,水中漂木,壁上安門。”言已而退。
既醒,隱謎不解。輾轉終宵,忽悟曰:“垂雪者,老也;生雲者,龍也;水上木
為船;壁上門為戶:豈非‘老龍船戶’耶!”蓋省之東北,曰小嶺,曰藍關,源
自老龍津以達南海,每由此入粵。公遣武弁,密授機謀,捉龍津駕舟者,次第擒
獲五十餘名,皆不械而服。蓋此等賊以舟渡為名,賺客登舟,或投蒙藥,或燒悶
香,致客沉迷不醒,而後剖腹納石,以沉水底。冤慘極矣!自昭雪後,遐邇歡騰,
謠涌成集焉。
異史氏曰:“剖腹沉石,慘冤已甚,而木雕之有司,絕不少關痛癢豈特粵東
之暗無天日哉!公至則鬼神效靈,覆盆俱照,何其異哉!然公非有四目兩口,不
過恫瘝之念,積於中者至耳。彼巍巍然,出則刀戟橫路,入則蘭麝薰心,尊優雖
至,究何異於老龍船戶哉!”
○鴞鳥
長山楊令,性奇貪。康熙乙亥間,西塞用兵,市民間騾馬運糧。楊假此搜括,
地方頭畜一空。周村為商賈所集,趁墟者車馬輻輳。楊率健丁悉篡奪之,不下數
百餘頭。四方估客,無處控告。
時諸令皆以公務在省。適益都令董、萊蕪令范、新城令孫,會集旅舍。有山
西二商,迎門號訴,蓋有健騾四頭,俱被搶掠,道遠失業,不能歸,哀求諸公為
緩頰也。三公憐其情,許之。遂共詣楊。楊治具相款。酒既行,眾言來意,楊不
聽。眾言之益切。楊舉酒促<酉爵>以亂之,曰:“某有一令,不能者罰。須一天上、
一地下、一古人,左右問所執何物,口道何詞,隨問答之。”便倡云:“天上有
月輪,地下有崑崙,有一古人劉伯倫。左問所執何物,答云:‘手執酒杯。’右
問口道何詞,答云:‘道是酒杯之外不須提。’”范公云:“天上有廣寒宮,地
下有乾清宮,有一古人姜太公。手執釣魚竿,道是‘願者上鉤’。孫云:“天上
有天河,地下有黃河,有一古人是蕭何。手執一本大清律,他道是‘贓官贓吏’。”
楊有慚色,沉吟久之,曰:“某又有之。天上有靈山,地下有太山,有一古人是
寒山。手執一帚,道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眾相視覥然。忽一少年傲岸
而入,袍服華整,舉手作禮。共挽坐,酌以大斗。少年笑曰:“酒且勿飲。聞諸
公雅令,願獻芻蕘。”眾請之,少年曰:“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古人
洪武朱皇帝。手執三尺劍,道是‘貪官剝皮’。”眾大笑。楊恚罵曰:“何處狂
生敢爾!”命隸執之。少年躍登几上,化為鴞,沖簾飛出,集庭樹間,四顧室中,
作笑聲。主人擊之,且飛且笑而去。
異史氏曰:“市馬之役,諸大令健畜盈庭者十之七,而千百為群,作騾馬賈
者,長山外不數數見也。聖明天子愛惜民力,取一物必償其值,焉知奉行者流毒
若此哉!鴞所至,人最厭其笑,兒女共唾之,以為不祥。此一笑,則何異於鳳鳴
哉!”
○古瓶
淄邑北村井涸,村人甲、乙縋入淘之。掘尺余,得髑髏。誤破之,口含黃金,
喜納腰橐。復掘,又得髑髏六七枚。悉破之,無金。其旁有磁瓶二、銅器一。器
大可合抱,重數十斤,側有雙環,不知何用,斑駁陸離。瓶亦古,非近款。既出
井,甲、乙皆死。移時乙蘇,曰:“我乃漢人。遭新莽之亂,全家投井中。適有
少金,因內口中,實非含斂之物,人人都有也。奈何遍碎頭顱?情殊可恨!”眾
香楮共祝之,許為殯葬,乙乃愈;甲則不能復生矣。
顏鎮孫生聞其異,購銅器而去。袁孝廉宣四得一瓶,可驗陰晴:見有一點潤
處,初如粟米,漸闊漸滿,未幾雨至;潤退,則雲開天霽。其一入張秀才家,可
志朔望:朔則黑點起如豆,與日俱長;望則一瓶遍滿;既望,又以次而退,至晦
則復其初。以埋土中久,瓶口有小石粘口上,刷剔不可下。敲去之,石落而口微
缺,亦一憾事。浸花其中,落花結實,與在樹者無異雲。
○元少先生
韓元少先生為諸生時,有吏突至,白主人慾延作師,而殊無名刺。問其家閥,
含糊對之。束帛緘贄,儀禮優渥,先生許之,約期而去。至日,果以輿來。迤邐
而往,道路皆所未經。忽睹殿閣,下車入,氣象類藩邸。既就館,酒炙紛羅,勸
客自進,並無主人。筵既撤,則公子出拜;年十五六,姿表秀異。展禮罷,趨就
他舍,請業始至師所。公子甚慧,聞義輒通。
先生以不知家世,頗懷疑悶。館有二僮給役,私詰之,皆不對。問:“主人
何在?”答以事忙。先生求導窺之,僮不可。屢求之,乃導至一處,聞拷楚聲。
自門隙目注之,見一王者坐殿上,階下劍樹刀山,皆冥中事。大駭。方將卻步,
內已知之,因罷政,叱退諸鬼,疾呼僮。僮變色曰:“我為先生,禍及身矣!”
戰惕奔入。王者怒曰:“何敢引人私窺!”即以巨鞭重笞訖。乃召先生入,曰:
“所以不見者,以幽明異路。今已知之,勢難再聚。”因贈束金使行,曰:“君
天下第一人,但坎壈未盡耳。”使青衣捉騎送之。先生疑身已死,青衣曰:“何
得便爾!先生食御一切,置自俗間,非冥中物也。”既歸,坎坷數年,中會、狀,
其言皆驗。
○青城婦
費邑高夢說為成都守,有一奇獄。先是,有西商客成都,娶青城山寡婦。既
而以故西歸,年余復返。夫妻一聚,而商暴卒。同商疑而告官,官亦疑婦有私,
苦訊之。橫加酷掠,卒無詞。牒解上司,並少實情,淹系獄底,積有時日。
後高署有患病者,延一老醫,適相言及。醫聞之,遽曰:“婦尖嘴否?”問:
“何說?”初不言,詰再三,始曰:“此處繞青城山有數村落,其中婦女多為蛇
交,則生女尖喙,陰中有物類蛇舌。至淫縱時,則舌或出,一入陰管,男子陽脫
立死。”高聞之駭,尚未深信。醫曰:“此處有巫媼,能內藥使婦意盪,舌自出,
是否可以驗見。”高即如言,使媼治之,舌果出,疑始解。牒報郡。上官皆如法
驗之,乃釋婦罪。
○杜小雷
杜小雷,益都之西山人。母雙盲。杜事之孝,家雖貧,甘旨無缺。一日,將
他適,市肉付妻,令作餺飥。妻最忤逆,切肉時雜蜣螂其中。母覺臭惡不可
食,藏以待子。杜歸,問:“餺飥美乎?”母搖首,出示子。杜裂視,見蜣
螂,怒甚。入室,欲撻妻,又恐母聞。上榻籌思,妻問之,不語。妻自餒,彷徨
榻下。久之,喘息有聲。杜叱曰:“不睡,待敲扑耶!”亦覺寂然。起而燭之,
但見一豕,細視,則兩足猶人,始知為妻所化。邑令聞之,縶去,使游四門,以
戒眾人。譚薇臣曾親見之。
○車夫
有車夫載重登坡,方極力時,一狼來齧其臀。欲釋手,則貨敝身壓,忍痛推
之。既上,則狼已齕片肉而去。乘其不能為力之際,竊嘗一臠,亦黠而可笑也。
○薛慰娘
豐玉桂,聊城儒生也,貧無生業。萬曆間,歲大祲,孑然南遁。及歸,至沂
而病。力疾行數里,至城南叢葬處,益憊,因傍冢臥。忽如夢,至一村,有叟自
門中出,邀生入。屋兩楹,亦殊草草。室內一女子,年十六七,儀容慧雅。叟使
瀹柏枝湯,以陶器供客。因詰生里居、年齒,既已,乃曰:“洪都姓李,平陽族。
流寓此間,今三十二年矣。君志此門戶,余家子孫如見探訪,即煩指示之。老夫
不敢忘義。義女慰娘,頗不醜,可配君子。三豚兒到日,即遣主盟。”生喜,拜
曰:“犬馬齒二十有二,尚少良配。惠以眷好,固佳;但何處得翁之家人而告訴
也?”叟曰:“君但住北村中,相待月余,自有來者,止求不憚煩耳。”生恐其
言不信,要之曰:“實告翁:仆故家徒四壁,恐後日不如所望,中道之棄,人所
難堪。即無姻好,亦不敢不守季路之諾,即何妨質言之也?”叟笑曰:“君欲老
夫旦旦耶?我稔知君貧。此訂非專為君,慰娘孤而無倚,相托已久,不忍聽其流
落,故以奉君子耳。何見疑!”即捉臂送生出,拱手合扉而去。
生覺,則身臥冢邊,日已將午。漸起,次且入村,村人見之皆驚,謂其已死
道旁經日矣。頓悟叟即冢中人也,隱而不言,但求寄寓。村人恐其復死,莫敢留。
村有秀才與同姓,聞之,趨詰家世,蓋生緦服叔也。喜導至家,餌治之,數日尋
愈。因述所遇,叔亦驚異,遂坐待以覘其變。居無何,果有官人至村,訪父墓址,
自言平陽進士李叔向。先是,其父李洪都,與同鄉某甲行賈,死於沂,某因瘞諸
叢葬處。既歸,某亦死。是時翁三子皆幼。長伯仁,舉進士,令淮南。數遣人尋
父墓,迄無知者。次仲道,舉孝廉。叔向最少,亦登第。於是親求父骨,至沂遍
訪。
是日至,村人皆莫識。生乃引至墓所,指示之。叔向未敢信,生為具陳所遇,
叔向奇之。審視兩墳相接,或言三年前有宦者,葬少妾於此。叔向恐誤發他冢,
生遂以所臥處示之。叔向命舁材其側,始發冢。冢開,則見女屍,服妝黯敗,而
粉黛如生。叔向知其誤,駭極,莫知所為。而女已頓起,四顧曰:“三哥來耶?”
叔向驚,就問之,則慰娘也。乃解衣蔽覆,舁歸逆旅。急發傍冢,冀父復活。既
發,則膚革猶存,撫之僵燥,悲哀不已。裝斂入村,清醮七日;女亦縗絰若女。
忽告叔向曰:“曩阿翁有黃金二錠,曾分一為妾作奩。妾以孤弱無藏所,僅以絲
線縶腰,而未將去,兄得之否?”叔向不知,乃使生反求諸壙,果得之,一如女
言。叔向仍以線志者分贈慰娘。暇乃審其家世。
先是,女父薛寅侯無子,止生慰娘,甚鍾愛之。一日,女自金陵舅氏歸,將
媼問渡。操舟者乃金陵媒也。適有宦者,任滿赴都,遣覓美妾,凡歷數家,無當
意者,將為扁舟詣廣陵。忽遇女,隱生詭謀,急招附渡。媼素識之,遂與共濟。
中途,投毒食中,女嫗皆迷。推嫗墮江,載女而返,以重金賣諸宦者。入門,嫡
始知,怒甚。女又惘然,莫知為禮,遂撻楚而囚禁之。北渡三日,女方醒。婢言
始末,女大泣。一夜,宿於沂,自經死,乃瘞諸亂冢中。女在墓,為群鬼所凌,
李翁時呵護之,女乃父事翁。翁曰:“汝命合不死,當為擇一快婿。”前生既見
而出,反謂女曰:“此生品誼可托。待汝三兄至,為汝主婚。”一日曰:“汝可
歸候,汝三兄將來矣。”蓋即發墓之日也。女於喪次,為叔向緬述之。
叔向嘆息良久,乃以慰娘為妹,俾從李姓。略買衣妝,遣歸生,且曰:“資
斧無多,不能為妹子辦妝。意將偕歸,以慰母心,何如?”女亦欣然。於是夫妻
從叔向,輦柩並發。及歸,母詰得其故,愛逾所生,館諸別院。喪次,女哀悼過
於兒孫。母益憐之,不令東歸,囑諸子為之買宅。
適有馮氏賣宅,直六百金,倉猝未能取盈,暫收契券,約日交兌。及期,馮
早至,適女亦從別院入省母,突見之,絕似當年操舟人,馮見亦驚。女趨過之。
兩兄亦以母小恙,俱集母所。女問:“廳前跮踱者為誰?”仲道曰:“此必前
日賣宅者也。”即起欲出。女止之,告以所疑,使詰難之。仲道諾而出,則馮已
去,而巷南塾師薛先生在焉。因問:“何來?”曰:“昨夕馮某浼早登堂,一署
券保。適途遇之,雲偶有所忘,暫歸便返,使仆坐以待之。”少間,生及叔向皆
至,遂相攀談。慰娘以馮故,潛來屏後窺客,細視之,則其父也。突出,持抱大
哭。翁驚涕曰:“吾兒何來!”眾始知薛即寅侯也。仲道雖與街頭常遇,初未悉
其名字。至是共喜,為述前因,設酒相慶。因留信宿,自道行蹤。蓋失女後,妻
以悲死,鰥居無依,故遊學至此也。生約買宅後,迎與同居。翁次日往探,馮則
舉家遁去,乃知殺媼賣女者,即其人也。馮初至平陽,貿易成家;比年du6*博,日
就消乏,故貨居宅,賣女之資,亦瀕盡矣。慰娘得所,亦不甚仇之,但擇日徙居,
更不追其所往。李母饋遺不絕,一切日用皆供給之。生遂家於平陽,但歸試甚苦。
幸於是科得舉孝廉。
慰娘富貴,每念媼為己死,思報其子。媼夫姓殷,一子名富,好博,貧無立
錐。一日,博局爭注,毆sha6*人命,亡歸平陽,遠投慰娘。生遂留之門下。研詰所
殺姓名,蓋即操舟馮某也。駭嘆久之,因為道破,乃知馮即殺母仇人也。益喜,
遂役生家。薛寅侯就養於婿,婿為買婦,生子女各一焉。
○田子成
江寧田子成,過洞庭,舟覆而沒。子良耜,明季進士,時在抱中。妻杜氏,
聞訃,仰藥而死。良耜受庶祖母撫養成立,筮仕湖北。年余,奉憲命營務湖南,
至洞庭,痛哭而返。自告才力不及,降縣丞,隸漢陽,辭不就。院司強督促之,
乃就。輒放蕩江湖間,不以官職自守。
一夕,艤舟江岸,聞洞簫聲,抑揚可聽。乘月步去,約半里許,見曠野中茅
屋數椽,熒熒燈火。近窗窺之,有三人對酌其中,上座一秀才,年三十許;下座
一叟;側座chui6*簫者,年最少。吹竟,叟擊節贊佳。秀才面壁吟思,若罔聞。叟曰:
“盧十兄必有佳作,請長吟,俾得共賞之。”秀才乃吟曰:“滿江風月冷淒淒,
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雲山飛不到,夢魂夜夜竹橋西。”吟聲愴惻。叟笑曰:
“盧十兄故態作矣!”因酌以巨觥,曰:“老夫不能屬和,請歌以侑酒。”乃歌
“蘭陵美酒”之什。歌已,一座解頤。
少年起曰:“我視月斜何度矣。”突出見客,拍手曰:“窗外有人,我等狂
態盡露也!”遂挽客入,共一舉手。叟使與少年相對坐。試其杯皆冷酒,辭不飲。
少年起,以葦炬燎壺而進之。良耜亦命從者出錢行沽,叟固止之。因訊邦族,良
耜具道生平。叟致敬曰:“吾鄉父母也。少君姓江,此間土著。”指少年曰:
“此江西杜野侯。”又指秀才:“此盧十兄,與公同鄉。”盧自見良耜,殊偃蹇
不甚為禮。良耜因問:“家居何里?如此清才,殊早不聞。”答曰:“流寓已久,
親族恆不相識,可嘆人也!”言之哀楚。叟搖手亂之曰:“好客相逢,不理觴政,
聒絮如此,厭人聽聞!”遂把杯自飲,曰:“一令請共行之,不能者罰。每擲三
色,以相逢為率,須一古典相合。”乃擲得麼二三,唱曰:“三加麼二點相同,
雞黍三年約范公:朋友喜相逢。”次少年,擲得雙二單四,曰:“不讀書人,但
見俚典,勿以為笑。四加雙二點相同,四人聚義古城中:兄弟喜相逢。”盧得雙
麼單二,曰:“二加雙麼點相同,呂向兩手抱老翁:父子喜相逢。”良耜擲,復
與盧同,曰:“二加雙麼點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主客喜相逢。”
令畢,良耜興辭。盧始起,曰:“故鄉之誼,未遑傾吐,何別之遽?將有所
問,願少留也。”良耜復坐,問:“何言?”曰:“仆有老友某,沒於洞庭,與
君同族否?”良耜曰:“是先君也,何以相識?”曰:“少時相善。沒日,惟仆
見之,因收其骨,葬江邊耳。”良耜出涕下拜,求指墓所。盧曰:“明日來此,
當指示之。要亦易辨,去此數武,但見墳上有叢蘆十莖者是也。”良耜灑涕,與
眾拱別。
至舟,終夜不寢,念盧情詞似皆有因。昧爽而往,則舍宇全無,益駭。因遵
所指處尋墓,果得之。叢蘆其上,數之,適符其數。恍然悟盧十兄之稱,皆其寓
言;所遇,乃其父之鬼也。細問土人,則二十年前,有高翁富而好善,溺水者皆
拯其屍而埋之,故有數墳在焉。遂發冢負骨,棄官而返。歸告祖母,質其狀貌皆
確。江西杜野侯,乃其表兄,年十九,溺於江;後其父流寓江西。又悟杜夫人歿
後,葬竹橋之西,故詩中憶之也。但不知叟何人耳。
○王桂庵
王樨,字桂庵,大名世家子。適南遊。泊舟江岸。臨舟有榜人女,繡履其中,
風姿韶絕。王窺既久,女若不覺。王朗吟“洛陽女兒對門居”,故使女聞。女似
解其為己者,略舉首一斜瞬之,俯首繡如故。王神志益馳,以金一錠投之,墮女
襟上;女拾棄之,金落岸邊。王拾歸,益怪之,又以金釧擲之,墮足下;女操業
不顧。無何,榜人自他歸,王恐其見釧研詰,心急甚;女從容以雙鉤覆蔽之。榜
人解纜,徑去。
王心情喪惘,痴坐凝思。時王方喪偶,悔不即媒定之。乃詢舟人,皆不識其
何姓。返舟急追之,杳不知其所往。不得已,返舟而南。務畢,北旋,又沿江細
訪,並無音耗。抵家,寢食皆縈念之。逾年,復南,買舟江際,若家焉。日日細
數行舟,往來者帆楫皆熟,而曩舟殊杳。居半年,資罄而歸。行思坐想,不能少
置。一夜,夢至江村,過數門,見一家柴扉南向,門內疏竹為籬,意是亭園,徑
入。有夜合一株,紅絲滿樹。隱念:詩中“門前一樹馬纓花”,此其是矣。過數
武,葦笆光潔。又入之,見北舍三楹,雙扉闔焉。南有小舍,紅蕉蔽窗。探身一
窺,則椸架當門,罥畫裙其上,知為女子閨闥,愕然卻退;而內亦覺之,有奔
出瞰客者,粉黛微呈,則舟中人也。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方將
狎就,女父適歸,倏然驚覺,始知是夢。景物歷歷,如在目前。秘之,恐與人言,
破此佳夢。
又年余,再適鎮江。郡南有徐太僕,與有世誼,招飲。信馬而去,誤入小村,
道途景象,仿佛平生所歷。一門內,馬纓一樹,夢境宛然。駭極,投鞭而入。種
種物色,與夢無別。再入,則房舍一如其數。夢既驗,不復疑慮,直趨南舍,舟
中人果在其中。遙見王,驚起,以扉自幛,叱問:“何處男子?”王逡巡間,猶
疑是夢。女見步趨甚近,閛然扃戶。王曰:“卿不憶擲釧者耶?”備述相思
之苦,且言夢征。女隔窗審其家世,王具道之。女曰:“既屬宦裔,中饋必有佳
人,焉用妾?”王曰:“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曰:“果如所云,足知
君心。妾此情難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絕數家。金釧猶在,料鍾情者必有耗問耳。
父母偶適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計無不遂;若望以非禮成耦,則用
心左矣。”王倉卒欲出。女遙呼王郎曰:“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蘺。”王記
而出。罷筵早返,謁江蘺。江迎入,設坐籬下。王自道家閥,即致來意,兼納百
金為聘。翁曰:“息女已字矣。”王曰:“訊之甚確,固待聘耳,何見絕之深?”
翁曰:“適間所說,不敢為誑。”王神情俱失,拱別而返。當夜輾轉,無人可媒。
向欲以情告太僕,恐娶榜人女為先生笑;今情急,無可為媒,質明,詣太僕,實
告之。太僕曰:“此翁與有瓜葛,是祖母嫡孫,何不早言?”王始吐隱情。太僕
疑曰:“江蘺固貧,素不以操舟為業,得毋誤乎?”乃遣子大郎詣孟,孟曰:
“仆雖空匱,非賣婚者。曩公子以金自媒,諒仆必為利動,故不敢附為婚姻。既
承先生命,必無錯謬。但頑女頗恃嬌愛,好門戶輒便拗卻,不得不與商榷,免他
日怨婚也。”遂起,少入而返,拱手一如尊命,約期乃別。大郎復命,王乃盛備
禽妝,納采於孟,假館太僕之家,親迎成禮。
居三日,辭岳北歸。夜宿舟中,問芸娘曰:“向於此處遇卿,固疑不類舟人
子。當日泛舟何之?”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視耳。妾家僅可自給,
然儻來物頗不貴視之。笑君雙瞳如豆,屢以金資動人。初聞吟聲,知為風雅士,
又疑為儇薄子作dang6*婦挑之也。使父見金釧,君死無地矣。妾憐才心切否?”王笑
曰:“卿固黠甚,然亦墮吾術矣!”女問:“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詰之,
乃曰:“家門日近,此亦不能終秘。實告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吳尚書女也。”
芸娘不信,王故壯其詞以實之。芸娘色變,默移時,遽起,奔出;王屣履追之,
則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諸船驚鬧,夜色昏蒙,惟有滿江星點而已。王悼痛終夜,
沿江而下,以重價覓其骸骨,亦無見者。
悒悒而歸,憂痛交集。又恐翁來視女,無詞可對。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駕造
之,年余始歸。途中遇雨,休裝民舍,見房廊清潔,有老嫗弄兒廈間。兒見王入,
即撲求抱,王怪之。又視兒秀婉可愛,攬置膝頭,嫗喚之,不去。少頃,雨霽,
王舉兒付嫗,下堂趣裝。兒啼曰:“阿爹去矣!”嫗恥之,呵之不止,強抱而去。
王坐待治任,忽有麗者自屏後抱兒出,則芸娘也。方詫異間,芸娘罵曰:“負心
郎!遺此一塊肉,焉置之?”王乃知為己子。酸來刺心,不暇問其往跡,先以前
言之戲,矢日自白。芸娘始反怒為悲。相向涕零。先是,第主莫翁,六旬無子,
攜媼往朝南海。歸途泊江際,芸娘隨波下,適觸翁舟。翁命從人拯出之,療控終
夜,始漸蘇。翁媼視之,是好女子,甚喜,以為己女,攜歸。居數月,欲為擇婿,
女不可。逾十月,生一子,名曰寄生。王避雨其家,寄生方周歲也。王於是解裝,
入拜翁媼,遂為岳婿。居數日,始舉家歸。至,則孟翁坐待,已兩月矣。翁初至,
見仆輩情詞恍惚,心頗疑怪;既見,始共歡慰。歷述所遭,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
○寄生(附)
寄生,字王孫,郡中名士。父母以其襁褓認父,謂有夙惠,鍾愛之。長益秀
美,ba6*九歲能文,十四入郡庠。每自擇偶。父桂庵有妹二娘,適鄭秀才子僑,生
女閨秀,慧艷絕倫。王孫見之,心切愛慕,積久,寢食俱廢。父母大憂,苦研詰
之,遂以實告。父遣冰於鄭;鄭性方謹,以中表為嫌,卻之。王孫愈病,母計無
所出,陰婉致二娘,但求閨秀一臨存之。鄭聞,益怒,出惡聲焉。父母既絕望
聽之而已。
郡有大姓張氏,五女皆美;幼者名五可,尤冠諸姊,擇婿未字。一日,上墓,
途遇王孫,自輿中窺見,歸以白母。母沈知其意,見媒媼于氏,微示之。媼遂詣
王所。時王孫方病,訊知笑曰:“此病老身能醫之。”芸娘問故。媼述張氏意,
極道五可之美。芸娘喜,使媼往候王孫。媼入,撫王孫而告之。王孫搖首曰:
“醫不對症,奈何!”媼笑曰:“但問醫良否耳:其良也,召和而緩至,可矣;
執其人以求之,守死而待之,不亦痴乎?”王孫欷歔曰:“但天下之醫,無愈和
者。”媼曰:“何見之不廣也?”遂以五可之容顏髮膚,神情態度,口寫而手狀
之。王孫又搖首曰:“媼休矣!此余願所不及也。”反身向壁,不復聽矣。媼見
其志不移,遂去。
一日,王孫沉痼中,忽一婢入曰:“所思之人至矣!”喜極,躍然而起。急
出舍,則麗人已在庭中。細認之,卻非閨秀,著松花色細褶繡裙,雙鉤微露,神
仙不啻也。拜問姓名,答曰:“妾,五可也。君深於情者,而獨鍾閨秀,使人不
平。”王孫謝曰:“生平未見顏色,故目中止一閨秀。今知罪矣!”遂與要誓。
方握手殷殷,適母來撫摩,遽然而覺,則一夢也。回思聲容笑貌,宛在目中。陰
念:五可果如所夢,何必求所難遘,因而以夢告母。母喜其念少奪,急欲媒之。
王孫恐夢見不的,托鄰嫗素識張氏者,偽以他故詣之,囑其潛相五可。嫗至
其家,五可方病,靠枕支頤,婀娜之態,傾絕一世。近問:“何恙?”女默然弄
帶,不作一語。母代答曰:“非病也。連日與爹娘負氣耳!”嫗問故。曰:“諸
家問名,皆不願,必如王家寄生者方嫁。是為母者勸之急,遂作意不食數日矣。”
嫗笑曰:“娘子若配王郎,真是玉人成雙也。渠若見五娘,恐又憔悴死矣!我歸,
即令倩冰,如何?”五可止之曰:“姥勿爾!恐其不諧,益增笑耳!”嫗銳然以
必成自任,五可方微笑。嫗歸,復命,一如媒媼言。王孫詳問衣履,亦與夢合,
大悅。意雖稍舒,然終不以人言為信。過數日,漸瘳,秘招於媼來,謀以親見五
可。媼難之,姑應而去。久之,不至。方欲覓問,媼忽忻然來曰:“機幸可圖。
五娘向有小恙,因令婢輩將扶,移過對院。公子往伏伺之,五娘行緩澀,委曲可
以盡睹矣。”王孫喜,明日,命駕早往,媼先在焉。即令縶馬村樹。引入臨路舍,
設座掩扉而去。少間,五可果扶婢出,王孫自門隙目注之。女從門外過,媼故指
揮雲樹以遲纖步,王孫窺覘盡悉,意顫不能自持。未幾,媼至,曰:“可以代閨
秀否?”王孫申謝而返,始告父母,遣媒要盟。及妁往,則五可已別字矣。
王孫失意,悔悶欲死,即刻復病。父母憂甚,責其自誤。王孫無詞,惟日飲
米汁一合。積數日,雞骨支床,較前尤甚。媼忽至,驚曰:“何憊之甚?”王孫
涕下,以情告。媼笑曰:“痴公子!前日人趁汝來,而故卻之;今日汝求人,而
能必遂耶?雖然,尚可為力。早與老身謀,即許京都皇子,能奪還也。”王孫大
悅,求策。媼命函啟遣伻,約次日候於張所。桂庵恐以唐突見拒,媼曰:“前與
張公業有成言,延數日而遽悔之;且彼字他家,尚無函信。諺云:‘先炊者先餐。’
何疑也!”桂庵從之。次日,二仆往,並無異詞,厚犒而歸。王孫病頓起。由此
閨秀之想遂絕。
初,鄭子僑卻聘,閨秀頗不懌;及聞張氏婚成,心愈抑鬱,遂病,日就支離。
父母詰之,不肯言。婢窺其意,隱以告母。鄭聞之,怒不醫,以聽其死。二娘懟
曰:“吾侄亦殊不惡,何守頭巾戒,殺吾嬌女!”鄭恚曰:“若所生女,不如早
亡,免貽笑柄!”以此夫妻反目。二娘與女言,將使仍歸王孫,若為媵。女俯首
不言,意若甚願。二娘商鄭,鄭更怒,一付二娘,置女度外,不復預聞。二娘愛
女切,欲實其言。女乃喜,病漸瘥。竊探王孫,親迎有日矣。及期以侄完婚,偽
歸寧,昧旦,使人求仆輿於兄。兄最友愛,又以居村鄰近,遂以所備親迎車馬,
先迎二娘。既至,則妝女入車,使兩仆兩媼護送之。到門,以氈貼地而入。時鼓
樂已集,從僕叱令吹擂,一時人聲沸聒。王孫奔視,則女子以紅帕蒙首,駭極,
欲奔;鄭仆夾扶,便令交拜。王孫不知何由,即便拜訖。二媼扶女,徑坐青廬,
始知其閨秀也。舉家皇亂,莫知所為。
時漸瀕暮,王孫不復敢行親迎之禮。桂庵遣仆以情告張;張怒,遂欲斷絕。
五可不肯,曰:“彼雖先至,未受雁采;不如仍使親迎。”父納其言,以對來使。
使歸,桂庵終不敢從。相對籌思,喜怒俱無所施。張待之既久,知其不行,遂亦
以輿馬送五可至,因另設青帳於別室。
王孫周旋兩間,蹀踱無以自處。母乃調停於中,使序行以齒,二女皆諾。及
五可聞閨秀差長,稱“姊”有難色。母甚慮之。比三朝公會,五可見閨秀風致宜
人,不覺右之,自是始定。然父母恐其積久不相能,而二女卻無間言,衣履易著,
相愛如姊妹焉。
王孫始問五可卻媒之故,笑曰:“無他,聊報君之卻於媼耳。尚未見妾,意
中止有閨秀;即見妾,亦略靳之,以覘君之視妾,較閨秀何如也。使君為伊病,
而不為妾病,則亦不必強求容矣。”王孫笑曰:“報亦慘矣!然非於媼,何得一
覲芳容。”五可曰:“是妾自欲見君,媼何能為。過舍門時,豈不知眈眈者在內
耶。夢中業相要,何尚未知信耶?”王孫驚問:“何知?”曰:“妾病中夢至君
家,以為妄;後聞君亦夢,妾乃知魂魄真到此也。”王孫異之,遂述所夢,時日
悉符。父子之良緣,皆以夢成,亦奇情也。故並志之。
異史氏曰:“父痴於情,子遂幾為情死。所謂情種,其王孫之謂歟?不有善
夢之父,何生離情之子哉!”
○褚遂良
長山趙某,稅屋大姓。病癥結,又孤貧,奄然就斃。一日,力疾就涼,移臥
檐下。及醒,見絕代麗人坐其旁,因詰問之,女曰:“我特來為汝作婦。”某驚
曰:“無論貧人不敢有妄想;且奄奄一息,有婦何為!”女曰:“我能治之。”
某曰:“我病非倉猝可除,縱有良方,其如無資買藥何!”女曰:“我醫疾不用
藥也。”遂以手按趙腹,力摩之。覺其掌熱如火。移時,腹中痞塊,隱隱作解拆
聲。又少時,欲登廁。急起,走數武,解衣大下,膠液流離,結塊盡出,覺通體
爽快。
返臥故處,謂女曰:“娘子何人?祈告姓氏,以便尸祝。”答云:“我狐仙
也。君乃唐朝褚遂良,曾有恩於妾家,每銘心欲一圖報。日相尋覓,今始得見,
夙願可酬矣。”某自慚形穢,又慮茅屋灶煤,玷染華裳。女但請行。趙乃導入家,
土莝無席,灶冷無煙,曰:“無論光景如此,不堪相辱;即卿能甘之,請視瓮底
空空,又何以養妻子?”女但言:“無慮。”言次,一回頭,見榻上氈席衾褥已
設;方將致詰,又轉瞬,見滿室皆銀光紙裱貼如鏡,諸物已悉變易,几案精潔,
餚酒並陳矣。遂相歡飲。日暮,與同狎寢,如夫婦。
主人聞其異,請一見之,女即出見,無難色。由此四方傳播,造門者甚夥。
女並不拒絕。或設筵招之,女必與夫俱。一日,座中一孝廉,陰萌淫念。女已知
之,忽加誚讓。即以手推其首;首過欞外,而身猶在室,出入轉側,皆所不能。
因共哀免,方曳出之。積年余,造請者日益煩,女頗厭之。被拒者輒罵趙。
值端陽,飲酒高會,忽一白兔躍入。女起曰:“舂藥翁來見召矣!”謂兔曰:
“請先行。”兔趨出,徑去。女命趙取梯。趙於舍後負長梯來,高數丈。庭有大
樹一章,便倚其上;梯更高於樹杪。女先登,趙亦隨之。女回首曰:“親賓有願
從者,當即移步。”眾相視不敢登。惟主人一僮,踴躍從其後,上上益高,梯盡
雲接,不可見矣。共視其梯,則多年破扉,去其白板耳。群入其室,灰壁敗灶依
然,他無一物。猶意僮返可問,竟終杳已。
○劉全
鄒平牛醫侯某,荷飯餉耕者。至野,有風旋其前,侯即以杓掬漿祝奠之。盡
數杓,風始去。一日,適城隍廟,閒步廊下,見內塑劉全獻瓜像,被鳥雀遺糞,
糊蔽目睛。侯曰:“劉大哥何遂受此玷污!”因以爪甲為除去之。
後數年,病臥,被二皂攝去。至官衙前,逼索財賄甚苦。侯方無所為計,忽
自內一綠衣人出,見之訝曰:“侯翁何來?”侯便告訴。綠衣人責二皂曰:“此
汝侯大爺,何得無禮!”二皂喏喏,遜謝不知。俄聞鼓聲如雷。綠衣人曰:“早
衙矣。”遂與俱入,令立墀下,曰:“姑立此,我為汝問之。遂上堂點手,招一
吏人下,略道數語。吏人見侯,拱手曰:“侯大哥來耶?汝亦無甚大事,有一馬
相訟,一質便可復返。”遂別而去。少間,堂上呼侯名,侯上跪,一馬亦跪。官
問侯:“馬言被汝藥死,有諸?”侯曰:“彼得瘟症,某以瘟方治之。既藥不瘳,
隔日而死,與某何涉?”馬作人言,兩相苦。官命稽籍,籍注馬壽若干,應死於
某年月日,數確符。因呵曰:“此汝天數已盡,何得妄控!”叱之而去。因謂侯
曰:“汝存心方便,可以不死。”仍命二皂送回。前二人亦與俱出,又囑途中善
相視。侯曰:“今日雖蒙覆庇,生平實未識荊。乞示姓字,以圖銜報。”綠衣人
曰:“三年前,僕從泰山來,焦渴欲死。經君村外,蒙以杓漿見飲,至今不忘。”
吏人曰:“某即劉全。曩被雀糞之污,悶不可耐,君手為滌除,是以耿耿。奈冥
間酒饌,不可以奉賓客,請即別矣。”侯始悟,乃歸。
既至家,款留二皂,皂並不敢飲其杯水。侯蘇,蓋死已逾兩日矣。從此益修
善。每逢節序,必以漿酒酬劉全。年八旬,尚強健,能超乘馳走。一日,途間見
劉全騎馬來,若將遠行。拱手道溫涼畢,劉曰:“君數已盡,勾牒出矣。勾役欲
相招,我禁使弗須。君可歸治後事。三日後,我來同君行。地下代買小缺,亦無
苦也。”遂去。侯歸告妻子,招別戚友,棺衾俱備。第四日日暮,對眾曰:“劉
大哥來矣。”入棺遂歿。
○姬生
南陽鄂氏,患狐,金錢什物,輒被竊去。迕之,祟益甚。鄂有甥姬生,名士
不羈,焚香代為禱免,卒不應;又祝舍外祖使臨己家,亦不應。眾笑之,生曰:
“彼能幻變,必有人心。我固將引之,俾入正果。”數日輒一往祝之。雖不見驗,
然生所至,狐遂不擾,以故,鄂常止生宿。生夜望空請見,邀益堅。一日,生歸,
獨坐齋中,忽房門緩緩自開。生起,致敬曰:“狐兄來耶?”殊寂無聲。又一夜,
門自開,生曰:“倘是狐兄降臨,固小生所禱祝而求者,何妨即賜光霽?”卻又
寂然。案頭有錢二百,及明失之。生至夜,增以數百。中宵,聞布幄鏗然,生曰:
“來耶?敬具時銅數百備用。仆雖不充裕,然非鄙吝者。若緩急有需,無妨質言,
何必盜竊?”少間,視錢,脫去二百。生仍置故處,數夜不復失。有熟雞,欲供
客而失之。生至夕,又益以酒,而狐從此絕跡矣。
鄂家祟如故。生又往祝曰:“仆設錢而子不取,設酒而子不飲;我外祖衰邁,
無為久祟之。仆備有不腆之物,夜當憑汝自取。”乃以錢十千、酒一樽,兩雞皆
聶切,陳几上。生臥其傍,終夜無聲,錢物如故。狐怪從此亦絕。生一日晚歸,
啟齋門,見案上酒一壺,燂雞盈盤;錢四百,以赤繩貫之,即前日所失物也。
知狐之報。嗅酒而香,酌之色碧綠,飲之甚醇。壺盡半酣,覺心中貪念頓生,暮
然欲作賊,便啟戶出。思村中一富室,遂往越其牆。牆雖高,一躍上下,如有翅
翎。入其齋,竊取貂裘、金鼎而出,歸置床頭,始就枕眠。
天明,攜入內室,妻驚問之,生囁嚅而告,有喜色。妻駭曰:“君素剛直,
何忽作賊!”生恬然不為怪,因述狐之有情。妻恍然悟曰:“是必酒中之狐毒也。”
因念丹砂可以卻邪,遂研入酒,飲生,少頃,生忽失聲曰:“我奈何做賊!”妻
代解其故,爽然自失。又聞富室被盜,噪傳里黨。生終日不食,莫知所處。妻為
之謀,使乘夜拋其牆內。生從之。富室復得故物,事亦遂寢。
生歲試冠軍,又舉行優,應受倍賞。及發落之期,道署樑上粘一帖云:“姬
某作賊,偷某家裘、鼎,何為行優?”梁最高,非跋足可粘。文宗疑之,執帖問
生。生愕然,思此事除妻外無知者;況署中深密,何由而至?因悟曰:“此必狐
之為也。”遂緬述無諱,文宗賞禮有加焉。生每自念:無取罪於狐,所以屢陷之
者,亦小人之恥獨為小人耳。
異史氏曰:“生欲引邪入正,而反為邪惑。狐意未必大惡,或生以諧引之,
狐亦以戲弄之耳。然非身有夙根,室有賢助,幾何不如原涉所云,家人寡婦,一
為盜污遂行淫哉!吁!可懼也!”
吳木欣云:“康熙甲戌,一鄉科令浙中,點稽囚犯,有竊盜,已刺字訖,例
應逐釋。令嫌‘竊’字減筆從俗,非官板正字,使颳去之;候創平,依字彙中點
畫形象另刺之。盜口占一絕云:‘手把菱花仔細看,淋漓鮮血舊痕斑。早知面上
重為苦,竊物先防識字官。’禁卒笑之曰:“詩人不求功名,而乃為盜?’盜又
口占答之云:‘少年學道志功名,只為家貧誤一生。冀得資財權子母,囊游燕市
博恩榮。’”即此觀之,秀才為盜,亦仕進之志也。狐授姬生以進取之資,而返
悔為所誤,迂哉!一笑。
○果報
安丘某生,通卜筮之術,其為人邪盪不檢,每有鑽穴逾隙之行,則卜之。一
日忽病,藥之不愈,曰:“吾實有所見。冥中怒我狎褻天數,將重譴矣,藥何能
為!”亡何,目暴瞽,兩手無故自折。
某甲者,伯無嗣,甲利其有,願為之後。伯既死,田產悉為所有,遂背前盟。
又有叔,家頗裕,亦無子,甲又父之,死,又背之。於是並三家之產,富甲一鄉。
一日,暴病若狂,自言曰:“汝欲享富厚而生耶!”遂以利刃自割肉,片片擲地。
又曰:“汝絕人後,尚欲有後耶!”剖腹流腸,遂斃。未幾,子亦死,產業歸人
矣。果報如此,可畏也夫!
○韓方
明季,濟郡以北數州縣,邪疫大作,比戶皆然。齊東農民韓方,性至孝。父
母皆病,因具楮帛,哭禱於孤石大夫之廟。歸途零涕,遇一人,衣冠清潔,問:
“何悲?”韓具以告,其人曰:“孤石之神,不在於此,禱之何益?仆有小術,
可以一試。”韓喜,詰其姓字。其人曰:“我不求報,何必通鄉貫乎?”韓敦請
臨其家。其人曰:“無須。但歸,以黃紙置床上,厲聲言:‘我明日赴都,告諸
岳帝!’病當已。”韓恐不驗,堅求移趾。其人曰:“實告子:我非人也。巡環
使者以我誠篤,俾為南縣土地。感君孝,指授此術。目前岳帝舉枉死之鬼,其有
功人民,或正直不作邪祟者,以城隍、土地用。今日殃人者,皆郡城北兵所殺之
鬼,急欲赴都自投,故沿途索賂,以謀口食耳,言告岳帝,則彼必懼,故當已。”
韓悚然起敬,伏地叩謝,及起,其人已渺。驚嘆而歸。遵其教,父母皆愈。以傳
鄰村,無不驗者。
異史氏曰:“沿途祟人而往,以求不作邪祟之用,此與策馬應‘不求聞達之
科’者何殊哉!天下事大率類此。猶憶甲戌、乙亥之間,當事者使民捐谷,具疏
謂民樂輸。於是各州縣如數取盈,甚費敲扑。時郡北七邑被水,歲祲,催辦尤難。
唐太史偶至利津,見系逮者十餘人。因問:‘為何事?’答曰:‘官捉吾等赴城,
比追樂輸耳。’農民不知‘樂輸’二字作何解,遂以為徭役敲比之名,豈不可嘆
而可笑哉!”
○紉針
虞小思,東昌人。居積為業。妻夏,歸寧返,見門外一嫗,偕少女哭甚哀。
夏詰之。嫗揮淚相告。乃知其夫王心齋,亦宦裔也。家中落,無衣食業,浼中保
貸富室黃氏金,作賈。中途遭寇,喪資,幸不死。至家,黃索償,計子母不下三
十金,實無可準抵。黃窺其女紉針美,將謀作妾。使中保質告之:如肯,可折債
外,仍以廿金壓券。王謀諸妻,妻泣曰:“我雖貧,固簪纓之胄。彼以執鞭發跡,
何敢遂媵吾女!況紉針固自有婿,汝何得擅作主!”先是,同邑傅孝廉之子,與
王投契,生男阿卯,與褓中論婚。後孝廉官於閩,年余而卒。妻子不能歸,音耗
俱絕。以故紉針十五,尚未字也。妻言及此,王無詞,但謀所以為計。妻曰:
“不得已,其試謀諸兩弟。”蓋妻范氏,其祖曾任京職,兩孫田產尚多也。次日,
妻攜女歸告兩弟,兩弟任其涕淚,並無一詞肯為設處。范乃號啼而歸。適逢夏詰,
且訴且哭。
夏憐之;視其女,綽約可愛,益為哀楚。遂邀入其家,款以酒食,慰之曰:
“母子勿戚:妾當竭力。”范未遑謝,女已哭伏在地,益加惋惜。籌思曰:“雖
有薄蓄,然三十金亦復大難。當典質相付。”母女拜謝。夏以三日為約。別後,
百計為之營謀,亦未敢告諸其夫。三日,未滿其數,又使人假諸其母。范母女已
至,因以實告。又訂次日。抵暮,假金至,合裹並置床頭。
至夜,有盜穴壁,以火入,夏覺,睨之,見一人臂跨duan6*刀,狀貌兇惡。大懼,
不敢作聲,偽為睡者。盜近箱,意將發扃。回顧,夏枕邊有裹物,探身攫去,就
燈解視;乃入腰橐,不復胠篋而去。夏乃起呼。家中唯一小婢,隔牆呼鄰,鄰
人集而盜已遠。夏乃對燈啜泣。見婢睡熟,乃引帶自經於欞間。天曙婢覺,呼人
解救,四肢冰冷。虞聞奔至,詰婢始得其由,驚涕營葬。時方夏,屍不僵,亦不
腐。過七日,乃殮之。
既葬。紉針潛出,哭於其墓。暴雨忽集,霹靂大作,發墓,紉針震死。虞聞,
奔驗,則棺木已啟,妻呻嘶其中,抱出之。見女屍,不知為誰。夏審視,始辨之。
方相駭怪。未幾,范至,見女已死,哭曰:“固疑其在此,今果然矣!聞夫人自
縊,日夜不絕聲。今夜語我,欲哭於殯宮,我未之應也。”夏感其義,遂與夫言,
即以所葬材穴葬之。范拜謝。虞負妻歸,范亦歸告其夫。
聞村北一人被雷擊死於途,身有字云:“偷夏氏金賊。”俄聞鄰婦哭聲,乃
知雷擊者即其夫馬大也。村人白於官,官拘婦械鞫,則范氏以夏之措金贖女,對
人感泣,馬大du6*博無賴,聞之而盜心遂生也。官押婦搜贓,則止存二十數;又檢
馬屍得四數。官判賣婦償補責還虞。夏益喜,全金悉仍付范,俾償債主。
葬女三日,夜大雷電以風,墳復發,女亦頓活。不歸其家,往扣夏氏之門。
夏驚起,隔扉問之。女曰:“夫人果生耶!我紉針耳。”夏駭為鬼,呼鄰媼詰之,
知其復活,喜內入室。女自言:“願從夫人服役,不復歸矣。”夏曰:“得無謂
我損金為買婢耶?汝葬後,債已代償,可勿見猜。”女益感泣,願以母事。夏不
允,女曰:“兒能操作,亦不坐食。”天明告范,范喜,急至。亦從女意,即以
屬夏。范去,夏強送女歸。女啼思夏。王心齋自負女來,委諸門內而去。夏見驚
問,始知其故,遂亦安之。女見虞至,急下拜,呼以父。虞固無子女,又見女依
依憐人,頗以為歡。女紡績縫紉,勤勞臻至。夏偶病劇,女晝夜給役。見夏不食,
亦不食;面上時有啼痕,向人曰:“母有萬一,我誓不復生!”夏少瘳,始解顏
為歡。夏聞流涕,曰:“我四十無子,但得生一女如紉針亦足矣。”夏從不育;
逾年忽生一男,人以為行善之報。
居二年,女益長。虞與王謀,不能堅守舊盟。王曰:“女在君家,婚姻惟君
所命。”女十七,惠美無雙。此言出,問名者趾錯於門,夫妻為揀富室。黃某亦
遣媒來。虞惡其為富不仁,力卻之。為擇於馮氏。馮,邑名士,子慧而能文。將
告於王;王出負販未歸,遂徑諾之。黃以不得於虞,亦托作賈,跡王所在,設饌
相邀,更復助以資本,漸漬習洽。因自言其子慧以自媒。王感其情,又仰其富,
遂與訂盟。既歸,詣虞,則虞昨日已受馮氏婚書。聞王所言,不悅,呼女出,告
以情。女佛然曰:“債主,吾仇也!以我事仇,但有一死!”王無顏,托人告黃
以馮氏之盟。黃怒曰:“女姓王,不姓虞。我約在先,彼約在後,何得背盟!”
遂控於邑宰,宰意以先約判歸黃。馮曰:“王某以女付虞,固言婚嫁不復預聞,
且某有定婚書,彼不過杯酒之談耳。”宰不能斷,將惟女願從之。黃又以金賂官,
求其左袒,以此月余不決。
一日,有孝廉北上,公車過東昌,使人問王心齋。適問於虞,虞轉詰之,蓋
孝廉姓傅,即阿卯也。入閩籍,十八已鄉薦矣。以前約未婚。其母囑令便道訪王,
問女曾否另字也。虞大喜,邀傅至家,歷述所遭,然婿遠來數千里,患無憑據。
傅啟篋,出王當日允婚書。虞招王至,驗之果真,乃共喜。是日當官覆審,傅投
刺謁宰,其案始銷。涓吉約期乃去。會試後,市幣帛而還,居其舊第,行親迎禮。
進士報已到閩,又報至東,傅又捷南宮。復入都觀政而返。女不樂南渡,傅亦以
廬墓在,遂獨往扶父樞,載母俱歸。又數年,虞卒,子才七八歲,女撫之過於其
弟。使讀書,得入邑庠,家稱素封,皆傅力也。
異史氏曰:“神龍中亦有遊俠耶?彰善癉惡,生死皆以雷霆,此‘錢塘破陣
舞’也。轟轟屢擊,皆為一人,焉知紉針非龍女謫降者耶?”
○桓侯
荊州彭好士,友家飲歸。下馬溲便,馬齕草路旁。有細草一叢,蒙茸可愛,
初放黃花,艷光奪目,馬食已過半矣。彭拔其餘莖,嗅之有異香,因納諸懷。超
乘復行,馬騖駛絕馳,頗覺快意,竟不計算歸途,縱馬所之。
忽見夕陽在山,始將旋轡。但望亂山叢踏,並不知其何所。一青衣人來,見
馬方噴嘶,代為捉銜,曰:“天已近暮,吾家主人便請宿止。”彭問:“此屬何
地?”曰:“閬中也。”彭大駭,蓋半日已千餘里矣,因問:“主人為誰?”曰:
“到彼自知。”又問:“何在?”曰:“咫尺耳。”遂代鞚疾行,人馬若飛。過
一山頭,見半山中屋宇重疊,雜以屏幔,遙睹衣冠一簇,若有所伺。彭至下馬,
相向拱敬。俄,主人出,氣象剛猛,巾服都異人世。拱手向客,曰:“今日客,
莫遠於彭君。”因揖彭,請先行。彭謙謝,不肯遽先。主人捉臂行之。彭覺捉處
如被械梏,痛欲折,不敢復爭,遂行。下此者,猶相推讓,主人或推之,或挽之,
客皆呻吟傾跌,似不能堪,一依主命而行。登堂,則陳設炫麗,兩客一筵。彭暗
問接坐者:“主人何人?”答云:“此張桓侯也。”彭愕然,不敢復咳。合座寂
然。酒既行,桓侯曰:“歲歲叨擾親賓,聊設薄酌,盡此區區之意。值遠客辱臨,
亦屬幸遇。仆竊妄有乾求,如少存愛戀,即亦不強。”彭起問:“何物?”曰:
“尊乘已有仙骨,非塵世所能驅策。欲市馬相易,如何?”彭曰:“敬以奉獻,
不敢易也。”桓侯曰:“當報以良馬,且將賜以萬金。”彭離席伏謝。桓侯命人
曳起之。俄傾,酒饌紛綸,日落,命燭。眾起辭,彭亦告別。桓侯曰:“君遠來
焉歸?”彭顧同席者曰:“已求此公作居停主人矣。”桓侯乃遍以巨觴酌客,謂
彭曰:“所懷香草,鮮者可以成仙,枯者可以點金;草七莖,得金一萬。”即命
僮出方授彭,彭又拜謝。桓侯曰:“明日造市,請於馬群中任意擇其良者,不必
與之論價,吾自給之。又告眾曰:“遠客歸家,可少助以資斧。”眾唯唯。觴盡,
謝別而出。
途中始詰姓字,同座者為劉子翬。同行二三里,越嶺即睹村舍。眾客陪彭並
至劉所,始述其異。先是,村中歲歲賽社於桓侯之廟,斬牲優戲,以為成規,劉
其首善者也。三日前,賽社方畢。是午,各家皆有一人邀請過山。問之,言殊恍
惚,但敦促甚急,過山見亭舍,相共駭疑。將至門,使者始實告之;眾亦不敢卻
退。使者曰:“姑集此,邀一遠客行至矣。”蓋即彭也。眾述之驚怪。其中被把
握者,皆患臂痛;解衣燭之,膚肉青黑。彭自視亦然。眾散,劉即袱被供寢。既
明,村中爭延客;又伴彭入市相馬。十餘日,相數十匹,苦無佳者;彭亦拚苟就
之。又入市,見一馬骨相似佳;騎試之,神駿無比。徑騎入村,以待鬻者;再往
尋之,其人已去。遂別村人慾歸。村人各饋金資,遂歸。
馬一日行五百里。抵家,述所自來,人不之信,囊中出蜀物,始共怪之。香
草久枯,恰得七莖,遵方點化,家以暴富。遂敬詣故處,獨祀桓侯之祠,優戲三
日而返。
異史氏曰:“觀桓侯燕賓,而後信武夷幔亭非誕也。然主人肅客,遂使蒙愛
者幾欲折肱,則當年之勇力可想。”
吳木欣言:“有李生者,唇不掩其門齒,露於外盈指。一日,於某所宴集,
二客遜上下,其爭甚苦。一力挽使前,一力卻向後。力猛肘脫,李适立其後,肘
過觸喙,雙齒並墮,血下如涌。眾愕然,其爭乃息。”此與桓侯之握臂折肱,同
一笑也。
○粉蝶
陽曰旦,瓊州土人也。偶自他郡歸,泛舟于海,遭颶風,舟將覆;忽飄一虛
舟來,急躍登之。回視,則同舟盡沒。風愈狂,暝然任其所吹。亡何,風定,開
眸,忽見島嶼,舍宇連亘。把棹近岸,直抵村門。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雞犬無
聲。見一門北向,松竹掩藹。時已初冬,牆內不知何花,蓓蕾滿樹。心愛悅之,
逡巡遂入。遙聞琴聲,步少停。有婢自內出,年約十四五,飄灑艷麗。睹陽,返
身遽入。俄聞琴聲歇,一少年出,訝問客所自來,yang6*具告之。轉詰邦族,陽又告
之。少年喜曰:“我姻親也。”遂揖請入院。
院中精舍華好,又聞琴聲。既入舍,則一少婦危坐,朱弦方調,年可十ba6*九,
風采煥映。見客入,推琴欲逝,少年止之曰:“勿遁,此正卿家瓜葛。”因代溯
所由。少婦曰:“是吾侄也。”因問其“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幾何矣?”陽曰:
“父母四十餘,都各無恙;惟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須人耳。侄實不省姑
系何房,望祈明告,以便歸述。”少婦曰:“道途遼闊,音問梗塞久矣。歸時但
告而父,‘十姑問訊矣’,渠自知之。”陽問:“姑丈何族?”少年曰:“海嶼
姓晏。此名神仙島,離瓊三千里,仆流寓亦不久也。”十娘趨入,使婢以酒食餉
客,鮮蔬香美,亦不知其何名。飯已,引與瞻眺,見園中桃杏含苞,頗以為怪。
晏曰:“此處夏無大暑,冬無大寒,花無斷時。”陽喜曰:“此乃仙鄉。歸告父
母,可以移家作鄰。”晏但微笑。
還齋炳燭,見琴橫案上,請一聆其雅操。晏乃撫弦捻柱。十娘自內出,晏曰:
“來,來!卿為若侄鼓之。”十娘即坐,問侄:“願何聞?”陽曰:“侄素不讀
‘琴操’,實無所願。”十娘曰:“但隨意命題,皆可成調。”陽笑曰:“海風
引舟,亦可作一調否?”十娘曰:“可。”即按弦挑動,若有舊譜,意調崩騰;
靜會之,如身仍在舟中,為颶風之所擺簸。陽驚嘆欲絕,問:“可學否?”十娘
授琴,試使勾撥,曰:“可教也。欲何學?”曰:“適所奏‘颶風操’,不知可
得幾日學?請先錄其曲,吟誦之。”十娘曰:“此無文字,我以意譜之耳。”乃
別取一琴,作勾剔之勢,使陽效之。陽習至更余,音節粗合,夫妻始別去。陽目
注心凝,對燭自鼓;久之,頓得妙悟,不覺起舞。舉首,忽見婢立燈下,驚曰:
“卿固猶未去耶?”婢笑曰:“十姑命待安寢,掩戶移檠耳。”審顧之,秋水澄
澄,意態媚絕。陽心動,微挑之;婢俯首含笑。陽益惑之,遽起挽頸。婢曰:
“勿爾!夜已四漏,主人將起,彼此有心,來宵未晚。”方狎抱間,聞晏喚“粉
蝶”。婢作色曰:“殆矣!”急奔而去。陽潛往聽之,但聞晏曰:“我固謂婢子
塵緣未滅,汝必欲收錄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十娘曰:“此心一萌,不可
給使,不如為吾侄遺之。”陽甚慚懼,返齋滅燭自寢。天明,有童子來侍盥沐,
不復見粉蝶矣。心惴惴恐見譴逐。俄晏與十姑並出,似無所介於懷,便考所業。
陽為一鼓。十娘曰:“雖未入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陽復求別傳。晏
教以“天女謫降”之曲,指法拗折,習之三日,始能成曲。晏曰:“梗概已盡,
此後但須熟耳。嫻此兩曲,琴中無梗調矣。”
陽頗憶家,告十娘曰:“吾居此,蒙姑撫養甚樂;顧家中懸念。離家三千里,
何日可能還也!”十娘曰:“此即不難。故舟尚在,當助一帆風,子無家室,我
已遣粉蝶矣。”乃贈以琴,又授以藥曰:“歸醫祖母,不惟卻病,亦可延年。”
遂送至海岸,俾登舟。陽覓楫,十娘曰:“無須此物。”因解裙作帆,為之縈系。
陽慮迷途,十娘曰:“勿憂,但聽帆漾耳。”系已,下舟。陽悽然,方欲拜謝別,
而南風競起,離岸已遠矣。視舟中糗糧已具,然止足供一日之餐,心怨其吝。腹
餒不敢多食,惟恐遽盡,但啖胡餅一枚,覺表里甘芳。餘六七枚,珍而存之,即
亦不復飢矣。俄見夕陽欲下,方悔來時未索膏燭。瞬息,遙見人煙,細審,則瓊
州也。喜極。旋已近岸,解裙裹餅而歸。
入門,舉家驚喜,蓋離家已十六年矣,始知其遇仙。視祖母老病益憊,出藥
投之,沉疴立除。共怪問之,因述所見。祖母泫然曰:“是汝姑也。”初,老夫
人有少女,名十娘,生有仙姿,許字晏氏。婿十六歲,入山不返,十娘待至二十
余,忽無疾自殂,葬已三十餘年。聞旦言,共疑其未死。出其裙,則猶在家所素
著也。餅分啖之,一枚終日不飢,而精神倍生。老夫人命發冢驗視,則空棺存焉。
旦初聘吳氏女未娶,旦數年不還,遂他適。共信十娘言,以俟粉蝶之至;既
而年余無音,始議他圖。臨邑錢秀才,有女名荷生,艷名遠播。年十六,未嫁而
三喪其婿。遂媒定之,涓吉成禮。既入門,光艷絕代,旦視之,則粉蝶也。驚問
曩事,女茫乎不知。蓋被逐時,即降生之辰也。每為之鼓“天女謫降”之操,輒
支頤凝想,若有所會。
○李檀斯
長山李檀斯,國學生也。其村中有媼走無常,謂人曰:“今夜與一人舁檀老
投生淄川柏家莊一新門中,身軀重贅,幾被壓死。”時李方與客歡飲,悉以媼言
為妄。至夜,無疾而卒。天明,如所言往問之,則其家夜生女矣。
○錦瑟
沂人王生,少孤,自為族。家清貧;然風標修潔,洒然裙履少年也。富翁蘭
氏,見而悅之,妻以女,許為起屋治產。娶未幾而翁死。妻兄弟鄙不齒數,婦尤
驕倨,常傭奴其夫;自享饈饌,生至,則脫粟瓢飲,折稊為匕,置其前。王悉隱
忍之。年十九,往應童試,被黜。自郡中歸,婦適不在室,釜中烹羊臛熟,就
啖之。婦入,不語,移釜去。生大慚,抵箸地上,曰:“所遭如此,不如死!”
婦恚,問死期,即授索為自經之具。生忿投羹碗,敗婦顙。
生含憤出,自念良不如死,遂懷帶入深壑。至叢樹下,方擇枝系帶,忽見土
崖間,微露裙幅,瞬息,一婢出,睹生急返,如影就滅,土壁亦無綻痕。固知妖
異,然欲覓死,故無畏怖,釋帶坐覘之。少間復露半面,一窺即縮去。念此鬼物,
從之必有死樂,因抓石叩壁曰:“地如可入,幸示一途!我非求歡,乃求死者。”
久之,無聲。王又言之,內云:“求死請姑退,可以夜來。”音聲清銳,細如游
蜂。生曰:“諾。”遂退以待夕。未幾,星宿已繁,崖間忽成高第,靜敞雙扉。
生拾級而入。才數武,有橫流涌注,氣類溫泉。以手探之,熱如沸湯,不知其深
幾許。疑即鬼神示以死所,遂踴身入。熱透重衣,膚痛欲糜,幸浮不沉。泅沒良
久,熱漸可忍,極力爬抓,始登南岸,一身幸不泡傷。行次,遙見廈屋中有燈火,
趨之。有猛犬暴出,齕衣敗襪。摸石以投,犬稍卻。又有群犬要吠,皆大如犢。
危急間,婢出叱退,曰:“求死郎來耶?吾家娘子憫君厄窮,使妾送君入安樂窩,
從此無災矣。”挑燈導之。啟後門,黯然行去。
入一家,明燭射窗,曰:“君自入,妾去矣。”生入室四瞻,蓋已入己家矣。
反奔而出,遇婦所役老媼曰:“終日相覓,又焉往!”反曳入。婦帕裹傷處,下
床笑逆,曰:“夫妻年余,狎謔顧不識耶?我知罪矣。君受虛誚,我被實傷,怒
亦可以少解。”乃於床頭取巨金二鋌置生懷,曰:“以後衣食,一惟君命,可乎?”
生不語,拋金奪門而奔,仍將入壑,以叩高第之門。
既至野,則婢行緩弱,挑燈尤遙望之。生急奔且呼,燈乃止。既至,婢曰:
“君又來,負娘子苦心矣。”王曰:“我求死,不謀與卿復求活。娘子巨家,地
下亦應需人。我願服役,實不以有生為樂。”婢曰:“樂死不如苦生,君構想何
左也!吾家無他務。惟淘河、糞除、飼犬、負屍;作不如程,則刵耳劓鼻、敲
肘剄趾。君能之乎?”答曰:“能之。”又入後門,生問:“諸役何也?適言負
屍,何處得如許死人?”婢曰:“娘子慈悲,設‘給孤園’,收養九幽橫死無歸
之鬼。鬼以千計,日有死亡,須負瘞之耳。請一過觀之。”移時,入一門,署
“給孤園”。入,見屋宇錯雜,穢臭熏人。園中鬼見燭群集,皆斷頭缺足,不堪
入目。回首欲行,見屍橫牆下;近視之,血肉狼藉。曰:“半日未負,已被狗咋。”
即使生移去之。生有難色,婢曰:“君如不能,請仍歸享安樂。”生不得已,負
置秘處。乃求婢緩頰,倖免屍污。婢諾。
行近一舍,曰:“姑坐此,妾入言之。飼狗之役較輕,當代圖之,庶幾得當
以報。”去少頃,奔出,曰:“來,來!娘子出矣。”生從入。見堂上籠燭四懸,
有女郎近戶坐,乃二十許天人也。生伏階下,女郎命曳起之,曰:“此一儒生,
烏能飼犬?可使居西堂,主薄。”生喜,伏謝,女曰:“汝以朴誠,可敬乃事。
如有舛錯,罪責不輕也!”生唯唯。婢導至西堂,見棟壁清潔,喜甚,謝婢。始
問娘子官閥,婢曰:“小字錦瑟,東海薛侯女也。妾名春燕。旦夕所需,幸相聞。”
婢去,旋以衣履衾褥來,置床上。生喜得所。
黎明,早起視事,錄鬼籍。一門僕役,盡來參謁,饋酒送脯甚多。生引嫌,
悉卻之。日兩餐,皆自內出。娘子察其廉謹,特賜儒巾鮮衣。凡有齎賚,皆遣春
燕。婢頗風格,既熟,頗以眉目送情。生斤斤自守,不敢少致差跌,但偽作騃鈍。
積二年余,賞給倍於常廩,而生謹抑如故。
一夜,方寢,聞內第喊噪。急起,捉刀出,見炬火光天。入窺之,則群盜充
庭,廝仆駭竄。一仆促與偕遁,生不肯,塗面束腰,雜盜中呼曰:“勿驚薛娘子!
但當分括財物,勿使遺漏。”時諸舍群賊方搜錦瑟不得,生知未為所獲,潛入第
後獨覓之。遇一伏嫗,始知女與春燕皆越牆矣。生亦過牆,見主婢伏於暗陬,生
曰:“此處烏可自匿?”女曰:“吾不能復行矣!”生棄刀負之。奔二三里許,
汗流竟體,始入深谷,釋肩令坐。欻,一虎來,生大駭,欲迎當之,虎已銜女。
生急捉虎耳,極力伸臂入虎口,以代錦瑟。虎怒,釋女,嚼生臂,脆然有聲。臂
斷落地,虎亦返去。女泣曰:“苦汝矣!苦汝矣!”生忙遽未知痛楚,但覺血溢
如水,使婢裂衿裹斷處。女止之,俯覓斷臂,自為續之;乃裹之。東方漸白,始
緩步歸,登堂如墟。天既明,仆媼始漸集。女親詣西堂,問生所苦。解裹,則臂
骨已續;又出藥糝其創,始去。由此益重生,使一切享用,悉與己等。
臂愈,女置酒內室以勞之。賜之坐,三讓而後隅坐。女舉爵如讓賓客。久之,
曰:“妾身已附君體,意欲效楚王女之於臣建。但無媒,羞自薦耳。”生惶恐曰:
“某受恩重,殺身不足酬。所為非分,懼遭雷殛,不敢從命。苟憐無室,賜婢已
過。”一日,女長姊瑤台至,四十許佳人也。至夕,招生入,瑤台命坐,曰:
“我千里來,為妹主婚,今夕可配君子。”生又起辭。瑤台遽命酒,使兩人易盞。
生固辭,瑤台奪易之。生乃伏地謝罪,受飲之。瑤台出,女曰:“實告君:妾乃
仙姬,以罪被謫。自願居地下,收養冤魂,以贖帝譴。適遭天魔之劫,遂與君有
附體之緣。遠邀大姊來,固主婚嫁,亦使代攝家政,以便從君歸耳。”生起敬曰:
“地下最樂!某家有悍婦;且屋宇隘陋,勢不能容委曲以共其生。”女笑曰:
“不妨。”既醉,歸寢,歡戀臻至。
過數日,謂生曰:“冥會不可長,請郎歸。君乾理家事畢,妾當自至。”以
馬授生,啟扉自出,壁複合矣。生騎馬入村,村人盡駭。至家門,則高廬煥映矣。
先是,生去,妻召兩兄至,將箠楚報之;至暮,不歸,始去。或於溝中得生履,
疑其已死。既而年余無耗。有陝中賈某,媒通蘭氏,遂就生第與婦合。半年中,
修建連亘。賈出經商,又買妾歸,自此不安其室。賈亦恆數月不歸。生訊得其故,
怒,系馬而入。見舊媼,媼驚伏地。生叱罵久,使導詣婦所,尋之已遁,既於舍
後得之,已自經死。遂使人舁歸蘭氏。呼妾出,年十ba6*九,風致亦佳,遂與寢處。
賈托村人,求反其妾,妾哀號不肯去。生乃具狀,將訟其霸產占妻之罪,賈不敢
復言,收肆西去。
方疑錦瑟負約;一夕,正與妾飲,則車馬扣門而女至矣。女但留春燕,余即
遣歸。入室,妾朝拜之,女曰:“此有宜男相,可以代妾苦矣。”即賜以錦裳珠
飾。妾拜受,立侍之;女挽坐,言笑甚歡。久之,曰:“我醉欲眠。”生亦解履
登床,妾始出;入房則生臥榻上;異而反窺之,燭已滅矣。生無夜不宿妾室。一
夜,妾起,潛窺女所,則生及女方共笑語。大怪之。急反告生,則床上無人矣。
天明,陰告生;生亦不自知,但覺時留女所、時寄妾宿耳。生囑隱其異。久之,
婢亦私生,女若不知之。婢忽臨蓐難產,但呼“娘子”。女入,胎即下;舉之,
男也。為斷臍置婢懷,笑曰:“婢子勿復爾!業多,則割愛難矣。”自此,婢不
復產。妾出五男二女。居三十年,女時返其家,往來皆以夜。一日,攜婢去,不
復來。生年八十,忽攜老僕夜出,亦不返。
○太原獄
太原有民家,姑婦皆寡。姑中年,不能自潔,村無賴頻頻就之。婦不善其行,
陰於門戶牆垣阻拒之。姑慚,借端出婦;婦不去,頗有勃溪,姑益恚,反相誣,
告諸官。官問姦夫姓名,媼曰:“夜來宵去,實不知其阿誰,鞫婦自知。”因喚
婦。婦果知之,而以jian6*情歸媼,苦相抵。拘無賴至,又嘩辨:“兩無所私,彼姑
婦不相能,故妄言相詆毀耳。”官曰:“一村百人,何獨誣汝?”重笞之。無賴
叩乞免責,自認與婦通。械婦,婦終不承。逐去之。婦忿告憲院,仍如前,久不
決。
時淄邑孫進士柳下令臨晉,推折獄才,遂下其案於臨晉。人犯到,公略訊一
過,寄監訖,便命隸人備磚石刀錐,質理聽用。共疑曰:“嚴刑自有桎梏,何將
以非刑折獄耶?”不解其意,姑備之。明日,升堂,問知諸具已備,命悉置堂上。
乃喚犯者,又一一略鞫之。乃謂姑婦:“此事亦不必甚求清析。yin6*婦雖未定,而
姦夫則確。汝家本清門,不過一時為匪人所誘,罪全在某。堂上刀石具在,可自
取擊殺之。”姑婦趑趄,恐邂逅抵償,公曰:“無慮,有我在。”於是媼婦並起,
掇石交投。婦銜恨已久,兩手舉巨石,恨不即立斃之,媼惟以小石擊臀腿而已。
又命用刀。婦把刀貫胸膺,媼猶逡巡未下。公止之曰:“yin6*婦我知之矣。”命執
媼嚴梏之,遂得其情。笞無賴三十,其案始結。
附記:公一日遣役催租,租戶他出,婦應之。投不得賄,拘婦至。公怒曰:
“男子自有歸時,何得擾人家室!”遂笞役,遣婦去。乃命匠多備手械,以備敲
比。明日,合邑傳頌公仁。欠賦者聞之,皆使妻出應,公盡拘而械之。余嘗謂:
孫公才非所短,然如得其情,則喜而不暇哀矜矣。
○新鄭訟
長山石進士宗玉,為新鄭令。適有遠客張某,經商於外,因病思歸,不能騎
步,憑禾車一輛,攜資五千,兩夫挽載以行。至新鄭,兩夫往市飲食,張守資獨
臥車中。有某甲過,睨之,見旁無人,奪資去。張不能御,力疾起,遙尾綴之,
入一村中;又從之,入一門內。張不敢入,但自短垣窺覘之。甲釋所負,回首見
窺者,怒執為賊,縛見石公,因言情狀。問張,備述其冤。公以無質實,叱去之。
二人下,皆以官無皂白。公置若不聞。
頗憶甲久有逋賦,遣役嚴追之。逾日,即以銀三兩投納。石公問金所自來,
甲云:“質衣鬻物。”皆指名以實之。石公遣役令視納稅人,有與甲同村者否。
適甲鄰人在,喚入問之:“汝既為某甲近鄰,金所從來。爾當知之。”鄰曰:
“不知。”公曰:“鄰家不知,其來曖昧。”甲懼,顧鄰曰:“我質某物、鬻某
器,汝豈不知?”鄰急曰:“然,固有之矣。”公怒曰:“爾必與甲同盜,非刑
詢不可!”命取梏械。鄰人懼曰:“吾以鄰故,不敢招怨;今刑及己身,何諱乎,
彼實劫張某錢所市也。”遂釋之。時張以喪資未歸,乃責甲押償之。此亦見石之
能實心為政也。
異史氏曰:“石公為諸生時,恂恂雅飭,意其人翰苑則優,簿書則詘。乃一
行作吏,神君之名,噪於河朔。誰謂文章無經濟哉!故志之以風有位者。”
○李象先
李象先,壽光之聞人也。前世為某寺執爨僧,無疾而化。魂出棲坊上,下見
市上行人,皆有火光出顛上,蓋體中陽氣也。夜既昏,念坊上不可久居,但諸舍
暗黑,不知所之。唯一家燈火猶明,飄赴之。及門,則身已嬰兒。母乳之。見乳
恐懼;腹不勝飢,閉目強吮。逾三月余,即不復乳;乳之,則驚懼而啼。母以米
沈間棗栗哺之,得長成。是為象先。兒時至某寺,見寺僧,皆能呼其名。至老猶
畏乳。
異史氏曰:“象先學問淵博,海岱清士。子早貴,身僅以文學終,此佛家所
謂福業未修者耶?弟亦名士。生有隱疾,數月始一動;動時急起,不顧賓客,自
外呼而入,於是婢媼盡避;使及門復痿,則不入室而反。兄弟皆奇人也。”
○房文淑
開封鄧成德,遊學至兗,寓敗寺中,傭為造齒籍者繕寫。歲暮,僚役各歸家,
鄧獨炊廟中。黎明,有少婦叩門而入,艷絕,至佛前焚香叩拜而去。次日,又如
之。至夜,鄧起挑燈,適有所作,女至益早。鄧曰:“來何早也?”女曰:“明
則人雜,故不如夜。太早,又恐擾君清睡。適望見燈光,知君已起,故至耳。”
生戲曰:“寺中無人,寄宿可免奔波。”女哂曰:“寺中無人,君是鬼耶?”鄧
見其可狎,俟拜畢,曳坐求歡。女曰:“佛前豈可作此。身無片椽,尚作妄想!”
鄧固求不已。女曰:“去此三十里某村,有六七童子,延師未就。君往訪李前川,
可以得之。託言攜有家室,令別給一舍,妾便為君執炊,此長策也。”鄧慮事發
獲罪,女曰:“無妨。妾房氏,小名文淑,並無親屬,恆終歲寄居舅家,有誰知?”
鄧喜。既別女,即至某村,謁見李前川,謀果遂。約歲前即攜家至。既反,告女。
女約候於途中。鄧告別同黨,借騎而去。女果待於半途,乃下騎以轡授女,御之
而行。至齋,相得甚歡。
積六七年,居然琴瑟,並無追捕逃者。女忽生一子。鄧以妻不育,得之甚喜,
名曰“兗生。”女曰:“偽配終難作真。妾將辭君而去,又生此累人物何為!”
鄧曰:“命好,倘得余錢,擬與卿遁歸鄉里,何出此言?”女曰:“多謝,多謝!
我不能脅肩諂笑,仰大婦眉睫,為人作乳媼,呱呱者難堪也!”鄧代妻明不妒,
女亦不言。月余,鄧解館,謀與前川子同出經商,告女曰:“我思先生設帳,必
無富有之期。今學負販,庶有歸時。”女亦不答。至夜,女忽抱子起。鄧問:
“何作?”女曰:“妾欲去。”鄧急起,追問之,門未啟,而女已杳。駭極,始
悟其非人也。鄧以形跡可疑,故亦不敢告人,托之歸寧而已。初,鄧離家,與妻
婁約,年終必返;既而數年無音,傳其已死。兄以其無子,欲改醮之。婁更以三
年為期,日惟以紡績自給。一日,既暮,往扃外戶,一女子掩入,懷中繃兒,曰:
“自母家歸,適晚。知姊獨居,故求寄宿。”婁內之。至房中,視之,二十餘麗
者也。喜與共榻,同弄其兒,兒白如瓠。嘆曰:“未亡人遂無此物!”女曰:
“我正嫌其累人,即嗣為姊後,何如?”婁曰:“無論娘子不忍割愛;即忍之,
妾亦無乳能活之也。”女曰:“不難。當兒生時,患無乳,服藥半劑而效。今余
藥尚存,即以奉贈。”遂出一裹,置窗間。婁漫應之,未遽怪也。既寢,及醒呼
之,則兒在而女已啟門去矣。駭極。日向辰,兒啼飢,婁不得已,飼其藥,移時
湩流,遂哺兒。積年余,兒益豐肥,漸學語言,愛之不啻己出,由是再醮之心
遂絕。但早起抱兒,不能操作謀衣食,益窘。
一日,女忽至。婁恐其索兒,先問其不謀而去之罪,後敘其鞠養之苦。女笑
曰:“姊告訴艱難,我遂置兒不索耶?”遂招兒。兒啼入婁懷,女曰:“犢子不
認其母矣!此百金不能易,可將金來,署立券保。”婁以為真,顏作赬,女笑曰:
“姊勿懼,妾來正為兒也。別後慮姊無豢養之資,因多方措十餘金來。”乃出金
授婁。婁恐受其金,索兒有詞,堅卻之。女置床上,出門徑去。抱子追之,其去
已遠,呼亦不顧。疑其意惡。然得金,少權子母,家以饒足。
又三年,鄧賈有贏餘,治裝歸。方共慰藉,睹兒問誰氏子。妻告以故,問:
“何名?”曰:“渠母呼之兗生。”鄧驚曰:“此真吾子也!”問其時日,即夜
別之日。鄧乃歷敘與房文淑離合之情,益共欣慰。猶望女至。而終渺矣。
○秦檜
青州馮中堂家殺一豕,燖去毛鬛,肉內有字,云:“秦檜七世身。”烹而
啖之,其肉臭惡,因投諸犬。嗚呼!檜之肉,恐犬亦不當食之矣!
聞益都人說:“中堂之祖,前身在宋朝為檜所害,故生平最敬yue6*武穆。於青
州城北通衢旁建岳王殿,秦檜。万俟卨伏跪地下。往來行人瞻禮岳王,則投石檜、
卨,香火不絕。後大兵征於七之年,馮氏子孫毀岳王像。數里外,有俗祠“子孫
娘娘”,因舁檜、卨其中,使朝跪焉。百世下,必有杜十姨、伍髭鬚之誤,甚可
笑也。
又青州城內,舊有淡台子羽祠。當魏璫烜赫時,世家中有媚之者,就子羽毀
冠去須,改作魏監。此亦駭人聽聞者也。
○一員官
濟南同知吳公,剛正不阿。時有陋規:凡貪墨者,虧空犯贓罪,上官輒庇之,
以贓分攤屬僚,無敢梗者。以命公,不受,強之不得,怒加叱罵。公亦惡聲還報
之,曰:“某官雖微?亦受君命。可以參處,不可以罵詈也!要死便死,不能損
朝廷之祿,代人上枉法贓耳!”上官乃改顏溫慰之。人皆言斯世不可以行直道,
人自無直道耳,何反咎斯世之不可行哉!會高苑有穆情懷者,狐附之,輒慷慨
人談論,音響在坐上,但不見其人。適至郡,賓客談次,或詰之曰:“仙固無不
知,請問郡中官共幾員?”應聲答曰:“一員。”共笑之。復詰其故。曰:“通
郡官僚雖七十有二,其實可稱為官者,吳同知一人而已。”是時泰安知州張公,
人以其木強,號之“橛子”。凡貴官大僚登岱者,夫馬兜輿之類,需索煩多,州
民苦於供億。公一切罷之。或索羊豕,公曰:“我即一羊也,一豕也,請殺之以
犒騶從。”大僚亦無奈之。公自遠宦,別妻子者十二年。初蒞泰安,夫人及公子
自都中來省之,相見甚歡。逾六七日,夫人從容曰:“君塵甑猶昔,何老悖不念
子孫耶?”公怒,大罵,呼杖,逼夫人伏受。公子覆母號泣,求代。公橫施撻楚,
乃已。夫人即偕公子命駕歸,矢曰:“渠即死於是,吾亦不復來矣!”逾年,公
卒。此不可謂非今之強項令也。然以久離之琴瑟,何至以一言而躁怒至此,豈人
情哉!而威福能行床第,事更奇於鬼神矣。
○公孫夏
保定有國學生某,將入都納資,謀得縣尹。方趣裝而病,月余不起。忽有僮
入曰:“客至。”某亦忘其疾,趨出逆客。客華服類貴者。三揖入舍,叩所自來。
客曰:“仆,公孫夏,十一皇子坐客也。聞治裝將圖縣秩,既有是志,太守不更
佳耶?”某遜謝,但言:“資薄,不敢有奢願。”客請效力,俾出半資,約於任
所取盈。某喜求策,客曰:“督撫皆某最契之交,暫得五千緡,其事濟矣。目前
真定缺員,便可急圖。”某訝其本省,客笑曰:“君迂矣!但有孔方在,何問吳、
越桑梓耶?”某終躊躕,疑其不經,客曰:“無須疑惑。實相告:此冥中城隍缺
也。君壽盡,已注死籍。乘此營辦,尚可以致冥貴。”即起告別,曰:“君且自
謀,三日,當復會。”遂出門跨馬去,某忽開眸,與妻子永訣。命出藏鏹,市楮
錠萬提,郡中是物為空。堆積庭中,雜芻靈鬼馬,日夜焚之,灰高如山。
三日客果至。某出資交兌,客即導至部署,見貴官坐殿上,某便伏拜。貴官
略審姓名,便勉以“清廉謹慎”等語。乃取憑文,喚至案前與之。某稽首出署。
自念監生卑賤,非車服炫耀,不足震懾曹屬。於是益市輿馬,又遣鬼役以彩輿迓
其美妾。區畫方已,真定鹵簿已至。途中里余,一道相屬,意甚得。忽前導者鉦
息旗靡,驚疑間見,見騎者盡下,悉伏道周;人小徑尺,馬大如狸。車前者駭曰:
“關帝至矣!”某懼,下車亦伏,遙見帝君從四五騎,緩轡而至。須多繞頰,不
似世所模肖者;而神采威猛,目長几近耳際。馬上問:“此何官?”從者答:
“真定守。”帝君曰:“區區一郡,何直得如此張皇!”某聞之,洒然毛悚;身
暴縮,自顧如六七歲兒。帝君令起,使隨馬蹤行。道旁有殿字,帝君入,南向坐,
命以筆札授某,俾自書鄉貫姓名。某書已,呈進;帝君視之,怒曰:“字訛誤不
成形象!此市儈耳,何足以任民社!”又命稽其德籍。旁一人跪奏,不知何詞。
帝君厲聲曰:“乾進罪小,賣爵罪重!”旋見金甲神綰鎖去。遂有二人捉某,褫
去冠服,去冠服,笞五十,臀肉幾脫,逐出門外。四顧車馬盡空,痛不能步,偃
息草間。細認其處,離家尚不甚遠。幸身輕如葉,一晝夜始抵家。
豁若夢醒,床上呻吟。家人集問,但言股痛。蓋瞑然若死者,已七日矣,至
是始寤。便問:“阿憐何不來。”蓋妾小字也。先是,阿憐方坐談,忽曰:“彼
為真定太守,差役來接我矣。”乃入室麗妝,妝竟而卒,才隔夜耳。家人述其異。
某悔恨椎胸,命停屍勿葬,冀其復還。數日杳然,乃葬之。某病漸瘳,但股瘡大
劇,半年始起。每自曰:“官資盡耗,而橫被冥刑,此尚可忍;但愛妾不知舁向
何所,清夜所難堪耳。”
異史氏曰:“嗟夫!市儈固不足南面哉!冥中既有線索,恐夫子馬蹤所不及
到,作威福者,正不勝誅耳。吾鄉郭華野先生傳有一事,與此頗類,亦人中之神
也。先生以清鯁受主知,再起總制荊楚。行李蕭然,惟四五人從之,衣履皆敝陋,
途中人皆不知為貴官也。適有新令赴任,道與相值。駝車二十餘乘,前驅數十騎,
騶從百計。先生亦不知其何官,時先之,時後之,時以數騎雜其伍。彼前馬者怒
其擾,輒呵卻之。先生亦不顧瞻。亡何,至一巨鎮,兩俱休止。乃使人潛訪之,
則一國學生,加納赴任湖南者也。乃遣一價召之使來。令聞呼駭疑;及詰官閥,
始知為先生,悚懼無以為地,冠帶匍伏而前。先生問:‘汝即某縣縣尹耶?’答
曰:‘然。’先生曰:‘蕞爾一邑,何能養如許騶從?履任,則一方塗炭矣!不
可使殃民社,可即旋歸,勿前矣。’令叩首曰:‘下官尚有文憑。”先生即令取
憑,審驗已,曰:‘此亦細事,代若繳之可耳。’令伏拜而出,歸途不知何以為
情,而先生行矣。世有未蒞任而已受考成者,實所創聞。蓋先生奇人,故有此快
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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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_聊齋志異原文_國學 子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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